蓝筝
她得到少年一个隔着四层楼的口头承诺,就脑补出了一整个希冀美好的未来。
作者有话说:这一篇赶在盛夏,送给刚刚高考完的你们。我觉得每一个全力以赴为自己拼搏的日子,串联起来就成了一段弥足珍贵的时光,总之,不用急,一切惊喜来日方长。
一
“看天气预报说,你那边下雨了,是吗?”周晴眉收到编辑发来的问候,居然只字不提催稿。她受宠若惊,抓了个恐龙抱枕垫在身后就坐起来了,连忙回,“是啊,是啊。”
“那下的不是雨。”编辑发的语音信息一点开,超大声的声音传出来,“那是因为你拖稿,我流的泪!”
“……”
窗外的雨声好像小了些,不大的卧室里被暖黄的床头灯照出轮廓。周晴眉慢吞吞地给自己泡了杯柚子茶,电脑屏幕的光一直亮着。
也不是她有意拖延的啊。
她的目光再次停留在了名为《结局烂尾预警分析》上。
这个账户为一串乱码的人,硬生生凭借着屡次刷存在感让她倒背如流,写稿子少说七八年了,毁誉参半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一开始这个黑粉她没多在意,毕竟看书嘛,一千个读者一千个哈姆雷特,要是非得大家统一口径,那九百九十九个都别存在了。
问题就在于,这个人用缜密的逻辑将文中的大反派动机行事分析出一篇小论文,最终说道:如果按照原先的剧情走,女主和男主在一起,那么这篇文可以看作烂尾的结局。
无数“反派粉”纷纷含泪拥护,当事人周晴眉非常后悔。
大意了,她就不该照着那个人的脸去写,现在大结局已经熬夜写好了,男主女主天造地设大团圆,怎么改?
越看分析帖她的嘴角越抽搐,非常想把黑粉拎出来进行爱的毒打:“要不笔给你?你懂还是我懂啊?”
是的,周晴眉坚信沒有人比她更了解故事里的反派。
因为原型就是她从小的冤家死对头。
陆澜山。
二
时间往前拨,拨到初中时代。
班里最漂亮的女孩儿会收到星空棒棒糖,明星的贴纸被悄悄贴在桌子的边角,再有就是流行用带香味的本子抄歌词。只有周晴眉用来写小说,然后在自己的小圈子里传播。
前两者毕竟遥不可及,大多数情窦初开的小女生被周晴眉写的虐恋感动得一塌糊涂,上着课都能在桌子下面哭出声来。
在众星捧月中,周晴眉别提多有成就感了,所以反对的声音就显得尤为刺耳——
“这写的什么呀?怎么就车祸失忆了?那从桥上翻车下去,人命都不一定在了好不好?怎么学的物理?”
周晴眉一听到这个声音,能立刻切换到战时状态,“唰”地一下子把本子夺走,从鼻子里哼出冷笑:“你的物理好,你的物理第一,你的语文怎么才考八十七分?”
班里四面哄然大笑,两个人斗嘴已经成了B班课间的固定节目。
那时候大家的心思还纯澈,喜怒哀乐都不打折。
周晴眉最自负的三年全留给了初中。她会写小说,学了几年的跆拳道。不认识的男生朝苏璇吹口哨,她能拎着拖把追半个操场。
苏璇笑着说她文武双全,搁古代换一换性别,自己就以身相许了。
那时候她们结伴放学,踏着学校里的彩色方砖,有阳光的是能踩的,没阳光的就得跳过去,单一的游戏却乐此不疲。
苏璇跳到她跟前的时候悄悄问:“他干吗跟着你呀?”
她不用回头也知道,陆澜山推着自行车吊儿郎当地跟在后面。
“我们住一个家属院的。”周晴眉撇撇嘴。这人搬来的确给她带来了挺多麻烦。
她再也不能谎称学校六点半放学,多玩儿半个小时,学校交的钱也没“存私房”的余地了。有时候周母在走廊上被这家伙人模人样地打招呼,回去就开始训诫了。
“你看看人家澜山,要不说家里留学回来的?这气质从小就能看出来。”
周晴眉对于这种“别人家的孩子”言论嗤之以鼻地道:“您是从哪儿看出来的气质?他跟我差不多高。”
母亲却笑眯眯地端了一玻璃碗的西瓜芯穿过长长的弄堂。
“我的呢?”周晴眉扯着嗓子喊。
周父打了凉扇慢悠悠地出来,无奈地一指餐厅的原木桌子,周晴眉看着好大的西瓜被挖空了中间,好像挖的是她的心,咬牙切齿之余,她对陆澜山的讨厌更深一重。
三
初中结束了,周晴眉攒了厚厚一沓子同学录,不少寄语都说,她将来一定要当个大作家,一定要扬名立万,然后来他们学校里开签售会。
青涩的笔迹和歪歪扭扭画出来的她,下面有鲜花和五颜六色的涂鸦,在未来无数个被现实摩擦到崩溃边缘的时候,就像小舟一样将她轻轻托起。
但那些都是后话了。
前话是周晴眉难得被上帝眷顾,开往重点华高的车尾捎上了她。虽然就高了两分,但周母还是很高兴地做了一大桌子菜,她之前想要的种种愿望清单都实现,只是一样——
“这些小说啊,还有你自己写的,就暂且收一收。晴晴,你不算特别聪明的孩子,妈妈不是不通情理的人,高考完,你继续你自己的爱好。
“但现在,最重要的是把握这来之不易的机会。”
十五岁,周晴眉懵懵懂懂地将自己看过的书和那五六个日记本一起锁在了大木箱子里。
一同被封锁的似乎还有她满身勃勃生机和被夸过的天赋、灵气,以及四散的好友。
入学那天,她看着五六页的入学名单上密密麻麻陌生的名字,终于在最后一页找到了自己。
往上看的人真多啊,一眼都看不到头。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她的后脑勺被轻轻一弹,随后响起一道声音:“哎哟,好久不见!”
陆澜山单肩挂着书包,冲她挑眉一笑。
消失了一个暑假,少年如雨后春笋般长了一大截,肩宽腿长,连普普通通的蓝白校服都穿得与众不同,清爽利落的黑发,还戴着金丝边框眼镜。
呸,装什么文化人!?
就像看穿她的心思一样,陆澜山不怀好意地伸出手掌从她的头顶擦过,曾经齐平的身高,她可怜巴巴长了一厘米,现在堪堪到他的胸口。
“你烦不烦啊!”周晴眉跳脚对着背影嚷嚷,“记仇鬼!”
华高校规严苛,从入学那一刻开始就像进入了严丝合缝的巨大工厂,早形成流水线般的制度——从早上六点半晨跑,到晚自习九点四十下课,时间精密到用分钟计算。
周晴眉足足用了一年去适应。
跟不上晨跑要做数百个蹲起,背不出来的公式在走廊上直到抄完为之,等她匆匆忙忙抓了饭盒去食堂,只剩下蔫巴巴的、讨厌的青菜和虾皮汤。
周晴眉一口一口塞着有点凉的米饭,开始疯狂怀念母亲的红烧大肘子,原本的大虾变成了一碗汤里零星的虾皮,越想越委屈,她的眼泪就快掉下来了——
对面突然坐下来个人,飞快地往她餐盒里拨菜,直到堆成小山,陆澜山转头就走。
“你干吗呀?”
“快吃。”
“你走什么?”
男生没回头,声音带着点青春期的沙哑:“你是不挺讨厌我的吗?你从来没找我。”
他和三五结伴的同学飞快地离开食堂。
其实……也没那么讨厌的。
四
枯燥冗长的学习生活足以磨平一切棱角。那些原本应该恣肆生长的学生被修剪的整齐划一。站在升旗仪式的人群里,周晴眉踢着脚边的小石子,心里想:齐刷刷的,就像一大把——韭菜。
她被自己奇怪的比喻逗笑,随即被班主任不轻不重地瞪了一眼。
陆澜山居然作为代表上去讲话,稿子都是教务处事先安排的,那些模范学生总是用情感充沛到有点虚假的声音背诵。只有他拿着个稿子,上来第一句话是“不好意思啊,我……有点紧张,这个稿子没背下來。”然后自己先笑场了。
阳光毫不吝啬地大把倾泻而下,少年的笑容灿烂而张扬,穿着白色的衬衣,每个上台的学生都穿白衬衣,可属他最好看。
周晴眉躲在密密麻麻的学生群里,忽然觉得这阳光刺得眼睛酸酸的。
虽然理科班在四楼,文科在二楼,但同一个学校,她怎么会看不见呢?
陆澜山在走廊上给同班的女生讲题,画线的手指修长有力;陆澜山被同伴叫着,飞奔去食堂抢饭……那么多次出现在余光里,又让自己飞快忘记。
她是那么多厉害的同龄人里的一颗尘埃。如果没有众星捧月的高光时刻,如果从来没有被夸过灵气十足,可能也不会觉得这么难熬吧?
高二下半学期学校出了政策,在一个月一天的短假里,所有男生一律剪成寸头,女生短发。熬了两年自以为铁打的心,终于在看到满地的长发里碎成渣。周晴眉突然就号啕大哭。
好后悔啊。她根本不是一个在竞争中越挫越勇的小孩儿。
也许考上重点高中本就不是眷顾。
街道两边的小店熟悉又陌生,她拼了命地往家里跑。满头的短发在空中飞舞,和秋风吹下来的洋洋洒洒的枫叶一起,落成再也拼凑不出来的快乐时光。
然后,周晴眉在家属院门口看到了陆澜山,眼泪还没来得及擦,就先看见了他尤为夺目的——满头闪光的银发。
寸头加了闪光的银发,实在是太丑太丑了,是帅脸都无法拯救的丑。他好像不在意似的,笑嘻嘻地递过来一兜切好的杧果和草莓,说道:“和好呗?”
她心底的坚硬堡垒忽然就溃不成军。
那天下午他们就在家属院后面的街道上慢慢走,周晴眉啃着杧果自己先乐了,问道:“干吗染成这样?丑死了。”
“我知道。”陆澜山抓了抓头发,煞有介事地说,“这就叫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反正我自己看不见,我天天就在教务主任面前晃悠,我让他知道这决策把一个美男子活生生变成了‘杀马特’。”
“嚯,是个英雄。”周晴眉笑嘻嘻地塞过去一个草莓,说,“但是我得善意提醒这位英雄,女生也觉得很丑,估计以后没人再找你问问题啦。”
向来嘴皮子伶俐的陆澜山没回话,晃悠悠地在前面走。
周晴眉眨了眨眼睛,感觉好不容易缓和的气氛被她一句话搞砸了,她把竹签插回去,拽了拽男生的衣角。
“你生气了?”
没有回答。
“她们不问,我问你啊,那些数学几何什么的,我都问你,行吗?”后半句完全是嘴自己蹦出来的,和她无关,“反正我也不比何璐璐差嘛!”
陆澜山回过头,不知道憋笑憋了多久,终于笑的一发不可收拾。
在周晴眉后知后觉的气恼中,他轻轻弹了她的脑门一下,一如刚刚入学的时候。
“可算给我等到你这句话了。”
五
陆澜山不仅自己染了一头银发,还不忘捎上几个兄弟,平时班里名列前茅的好学生,在周一早课前赫然顶着五颜六色的脑袋出现在华高。
无论时隔多久,那天的每个细节都被铭刻记忆里,分毫不差。
整栋教学楼各个教室的同学闻讯一股脑儿地涌出,拦是拦不住的,大家熙熙攘攘地挤在回型走廊上,有男生嗷嗷地叫着奔下楼,她听到了久违的放肆笑声,目光看过每一个同学的脸,那些眼眸里好像重新被注入了一束光。
既然寄希望于少年蓬勃生长,便不该怪罪他骨子里的轻狂。
她跟着周围的女生一起笑,素来木讷的同桌小声地说:“他好帅啊。”
周晴眉把书卷成话筒,大声朝着楼下喊话:“陆澜山——”
“干吗——”
“替我同桌说一声,你好帅——”
尖叫和喝彩声将她与蒙尘的少女心一起送上云端。
陆澜山也超大声地回答她:“那你呢——”
“高考后再告诉你——”
他朝四楼的周晴眉高高挥舞着手臂,比了个“OK”的手势。
少女笑得眉眼飞扬,用同桌的话来说,她的眼睛亮晶晶的,从来没有见到她这么开心过。也许某刻,她忽然明白了之前怎么也戳不破的道理,只要她愿意,她还是那个一腔孤勇的女孩儿。
高考的倒计时倾轧下来,不需要老师们耳提面命,华高在波澜后迅速投入了全员学习的状态。唯一不同的是陆澜山会留在教室里,两个人在晚饭间隙啃着饼,他含混不清地用笔戳戳点点。
“这条辅助线划过来,然后这样,这样,套进去,解出来了!”
周晴眉看着比毕加索还抽象的图,问道:“你跟你们班同学也这么讲题的?”
真的能有人听懂吗?
陆澜山有点不耐烦地把最后一口饼咽下去,塑料袋团了团精准投进垃圾桶,开始夺过笔写文字版,周晴眉看着看着忽然乐了,笑出左边的一颗虎牙。
男生不乐意了。
“干什么呢?对老师嬉皮笑脸的?周同学,请你端正一下自己的态度!”
“陆澜山,我知道你的语文怎么迟迟考不好了。”她举着龙飞凤舞的草稿纸啧啧道,“屈才啊,你要不去茅山面试吧,说不准还是个画符的好苗子。”
二人斗着嘴做着题,好像那些密密麻麻的曲线和符号终于不再死气沉沉。
她不经意地问:“哎,大学你要报哪里啊?”
陆澜山支棱着脑袋看窗外的天。
“不知道,我的成绩忽高忽低的,看运气吧。”说完他又凶巴巴地道,“开小差!刚刚那几道大题会了没?”
也是在教室里,周晴眉歪脑袋看着外面湛蓝的天,听身边的女孩子絮絮讲着一个自己曾经熟悉到厌烦的人,全是边角料、全是臆测、全是一厢情愿。
谁不一样呢?就像是她得到了少年一个隔着四层楼的口头承诺,就脑补出了一整个希冀美好的未来。
六
可是,那些拼拼凑凑出来的自以为的结局,在她得知陆澜山根本没参加高考的那一瞬间,宣告破灭。
“这是好事情呀,”周母和几个婶婶帮忙收拾东西,“高考前没告诉你是怕你分心,人家被美国——”
“周姐,是英国。”
“哦,一样的,被国外的好学校提前录取啦,他本来也是从小在那边长大的。”
周母回过头,看到周晴眉抿着下嘴唇,泪滴在眼睛里打转,鼻尖都红了,还死犟着戳在原地。她笑笑,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说道:“晴晴,你喜欢澜山那孩子,我也很喜欢他的。”
母亲眯起眼睛,目光追逐着飞出旧巢的鸟,语气温和释然。
“但是喜欢,你得见他好啊,是不是?他走他的锦绣前程,你也该高兴的,对吗?”
十八岁,陆澜山给周晴眉上了名叫“离别”的一课。
在他收拾行李的时候,她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来一句:“要我送你吗?”
男生愣了愣,估计是摸透这位青梅竹马的秉性,早做好她哭闹的准备,因此长久没说话,侧脸在落日的余晖里温柔缱绻。
“好呀。”
人来人往的机场里,换了登机牌就要去候机厅了,陆澜山站在电梯上,一个劲儿地朝自己招手。
机场透明的玻璃折射出那样明媚的阳光和流云,男生高挑的背影终于被人群淹没,她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
说经历即值得是假的,她是那么在乎结局。
最终的道别不应该掩埋于无尽的心事里,不应该如此仓促地冲散在人群之中。自己所在的小城和他要去的地方横跨上千公里,是足以一生不再见的距离。
所以,这到底是谁给谁践行啊?
周晴眉笑着想,一行眼泪却势单力薄地落了下来。
她高考的结果还不错,算不上超常发挥,到底对得起自己和陆澜山的努力了。
在那个假期里,周晴眉重新开始写文章,一小段散文删删改改,如何也词不达意。她用了大半个假期才算找回点当年的感觉。
业精于勤荒于嬉,人际关系是不是也同样的道理?
毕业之后,大家如同倾水般向东西南北流。
周晴眉婉拒父母的送行,一个人扛着行李坐上了十六个小时的绿皮火车。
综合招生的大学,学生们来自五湖四海,初到这个陌生的地方,都急着结伴而行。
她好像没有融入進去。
她倒也不是孤傲。她会妥帖地照顾生病的舍友,也会大大方方把笔记借给隔壁班的男生,等一周托人再还给她的时候,多了杯茉香奶绿,还有小纸条。
“谢谢笔记,你的字写得真好看。”
那晚她成为整个寝室的焦点,女孩儿们找到了共同的话题,纸条被传来传去,当那些年轻脸庞流转着兴奋和欣喜的时候,她居然在出神。
没有人夸过她的字好看,倒是她吐槽过某个人的字写得好难看。
住在对面床位的舍友加了学习部,眉飞色舞、事无巨细地给其他人讲:“他呀,挺高的,好像就是本地人,据说家里还特别有钱,看不出来吧?人低调谦逊也挺好的。晴眉?晴眉?”正主眼神游离,她有点焦急地拔高声音。
那个男孩子的确担得起一句“挺好”。
周晴眉只是失笑道:“我不会谈恋爱呀。”
纸条她没接,终于飘落在地。舍友们被兜头泼了冷水,讪讪地散了。
大二、大三,周晴眉成绩绝尘,不时获奖,在文学院小有名气。
都说她看起来是个小家碧玉的温柔女生,骨子里是个“小灭绝”,追求者全铩羽而归。
同系的女孩儿笑她:“远看三春盛景,近看一棵铁树。”
班上大笑,她也笑,笑着笑着眼底就积了一层不易察觉的落寞。
其实,有那么个人曾经吹开过花满树的,不过那是指缝间流走的风,她没有留住。
想就想吧,在这个没有人知道他们故事的城市里,周晴眉将王菲那首歌在耳机里循环播放。
“匆匆那年我们见过太少世面
“只爱看同一张脸
“那么莫名其妙那么讨人欢喜
“闹起来又太讨厌...”
七
青春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落幕。
周晴眉没想到原本准备回复给黑粉的话,认真组织起来居然也洋洋洒洒写了一篇文章,除了开头有那么点关系,而后跑题十万八千里。
她看着那些冗长细碎的回忆,又长摁回车键,一句一句地删掉了。
“分享欲”其实是难得的品质,何况到了不得不和现实正面相抗的年纪,大家各有各的不易,谁又愿意听一段不算圆满的故事呢?
连她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翻搅朝堂风云的大奸臣,唯利是图心机深沉的秘书,那些寄托了鲜活情感的角色,字里行间全是某人的影子,全是别扭的思念,全是……他。
周晴眉主动发消息给编辑,另一端大受感动,瞬间秒回。
“你写完了?”
“不是,我找您请两天假。”她几乎能想到自家编辑在屏幕另一端气得跳脚,于是觍着脸解释,“老同学找我呢,同学聚会。”
“你自己觉得这理由合适吗!?”
“怎么不合适啊?”仗着关系熟稔,她贫嘴,“万一小时候的某某长开了,变帅了,这故事不是说来就来了?”
“行,去吧。”编辑发来的微笑表情颇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我看看什么风能让铁树开花。”
苏璇初中的时候可是他们班的班花,这么多年过去,她还是让人过目不忘的漂亮。周晴眉在路上和她打着视频,她的一颦一笑风采依旧:“专门找人在饭店门口等你,这待遇怎么样?”
她的语气神秘,周晴眉看着女人狡黠的眼睛,回想起昔日岁月,也笑了。
司机把车停在金碧辉煌的门前,修长的手替她拉开车门。
周晴眉顺着手往上看,四目相对,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好样的苏璇,好一个惊喜。
她不是没有设想过和陆澜山重逢的场景。
想过太多太多次了,各种场景,各种机遇,尴尬或美好的巧合。
她想过无数次自己翻身一跃成为白富美,明艳富贵地出现在宴会上,想过忽然在某天猝不及防收到他的喜帖,然后拉出老友大醉一场。
或者不用混得那么好,至少绝对不是现在这样穿着T恤、扎着个马尾辫就来了。
陆澜山伸出手在她面前一晃,问道:“什么表情啊?不会认不出来了吧?”
他变黑了一点,五官更显立体,即便是夜色中也能看到明晰流畅的轮廓,穿着浅蓝色的衬衣,身形挺拔笔直。
周晴眉低着头吸了好大一口气,再抬头觉得自己的表情已经足够自然,调整到温婉疏离。
他云淡风轻,她怎么能输呢?
“没有呀,走吧。”
八
包厢里宾客满座,气氛热络得很,有些老同学彻底变了模样,当初在学校里调皮捣蛋的人结婚了,说话都低了几个度。学习委员居然真的和副班长在一起了,两个人皆有点腼腆的样子。
那个被写了无数遍的人就端端正正坐在周晴眉旁边,微笑着侧耳倾听,时不时往她的盘子里丢一只剥好的大虾。
“我记得小眉那时候写小说,把我们几个小女生虐得死去活来的。”几个同学聊得酣畅,话锋一转,瞄准了她,她差点被噎着,谁知苏璇笑得诡秘,“陆大律师应该印象很深吧?那时候你也看来着。”
“听说某位高知出国之后一直守身如玉,是不是对我们晴眉念念不忘啊?”
完了。周晴眉两眼一闭,心里绝望。
怕什么来什么,该来的怎么逃也逃不过。
她当然可以抢占先机,就像当年那样牙尖嘴利地贬斥回去,可是话到了嘴边什么也说不出。
那么陆澜山呢?应该会抓着机会损她自证清白吧?
沉默,还是沉默。陆澜山的脸在暖黄的水晶灯折射下,清俊利落,睫毛下的眼睛粼粼有光。该死的,说好的时间是把杀猪刀呢?同龄的男生发际线都后移了,这家伙还是帅得风华绝代,难道老天爷也是个“颜控”?
“我有权保持沉默。”他一本正经地说。
房间里轰然响起笑声,好像一下子穿越回了学生时代。
“晴晴,你呢?”
她晃了一瞬的神,自嘲道:“嗨,工作都还忙不过来,哪有心思风花雪月?”
“别避重就轻哈,我们问的是你喜不喜欢陆澜山。”
那一天晚上到底是怎么回答的,周晴眉也記不清楚了,喝了两杯酒,晕晕乎乎地被搀扶出来,被入夜的风一吹,整个人打了个哆嗦。一个围巾绕过她的脖子,暖暖的。
“手冷吗?”
她非常诚实地点点头。双手被包裹在一个温热而略带粗糙的掌心之中。
她被送上了车,那个声音低沉温柔。
“你家还是原来的地址?”
“原来的”三个字不知道怎么就戳中了她。她半个身子又从车里撤出来了,路灯不算明亮,但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她看着比自己高了大半个头的人,细细用目光描摹着熟悉又陌生的脸。
“我一直在原来的地方。”她认真地说。
九
第二天酒醒来,没有任何值得回忆的特别之处。周晴眉咀嚼着那些细节,不过是再平常不过的同学重逢,甚至可以称得上一句乏善可陈。
是呀,她今年二十五岁,陆澜山应该已经二十六岁了吧?
那些仍存在记忆里鲜活恣肆的青春,好像也只能活在记忆里了。
而她竟有隐隐的失落,是在期待什么呢?期待陆澜山像当初一样,在同学聚会上做出点什么惊天动地的壮举?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在处理工作之余,周晴眉被自家的小姨安排了一场相亲。她顶着长辈的压力,不得硬着头皮去。
对面看上去像是个白领精英,就是发际线有点堪忧,上来寒暄了两句,开口就说:“周小姐是从事什么工作的?”
周晴眉谦虚道:“自由撰稿。”
男人皱了皱眉,屈尊纡贵似的开解她:“女孩子嘛,还是要找一个稳定一点的职业,幼师啊什么的,不过如果真结婚了你在家当全职太太也是可以的。”
周晴眉的脑子里缓缓打出一个问号,不得不抿了一口咖啡掩饰尴尬。
“周小姐,我这个人说话比较直接,我觉得你这个口红的颜色有点太艳丽,如果将来见我妈还是不要涂了……”
男人还在滔滔不绝地陈述观点。周晴眉索性悄悄地玩起手机。
苏璇发过来一条消息:“下午逛街嗎?”
“我也想啊,正在咖啡店相亲呢。”
“和陆澜山?不打扰了。”
“要是他就好了!”
周晴眉愤愤地打出一行字,动静稍大了些许。对面的精英男士不满地说道:“周小姐,我觉得和男性朋友出来还是不要盯着手机看,你说呢?”
果然一开始就不该忍。
周晴眉将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目光直视过去:“如果陈先生长得帅一点,可能我就盯着你看了。
“另外,陈先生似乎对我也不太满意,对于这一点我们难得达成共识。”
男人的脸上挂不住了:“那你还来干什么?”
“问得好,我回家慢慢反省这个问题。”
她拎了手包起身,差点撞在男人的肩膀上。陆澜山好像有备而来似的,一把给她捞住了。冲着身后的陈先生露齿一笑:“抱歉,我们闹别扭,耽误您的时间了。”
“您好,买单,谢谢。”
他理直气壮地抓着周晴眉的手,大步流星地走出去,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带着她逃离尴尬之地,好像时间重叠,少年仍旧披荆斩棘,一往无前。
商业街的十字路口人流熙攘,陆澜山停在马路边呼哧呼哧开始大喘气。周晴眉有点好笑地从旁边的报刊亭取一瓶矿泉水丢过去,道:“怎么体质这么弱啊?”
陆澜山的额头还有细汗,一指对面的商厦:“说到就到,你以为我曹操啊?我正在试衣服,苏璇一个定位甩过来,嚯,穿着皮鞋、西装我就跑过来了!账都没来得及结呢。”
她到底没忍住,笑得前仰后合,熙熙攘攘的人群、鼎盛日光,还有他灿烂笑开的模样,好像那些从指缝里溜走的岁月未改,不忍心将他的光芒折杀分毫。
“走呗!”
“去哪儿?”
“结账去,我的衣服还在那里抠着。还有,出场费算一下啊。”
“然后呢?”
他理所应当地伸出手掌,说道:“回家啊。”
尾声
那篇长文终于在网站上完结了。
男配陆澜山成功逆袭上位,和女主在相爱相杀之中携手共进。他的“亲妈粉”“女友粉”老泪横流,纷纷表示自己磕到了真的糖,还有一小撮男主的粉丝表示不服还在摇旗抗议,就在这时,苏知桐的官微上发出了一张古装的照片。
照片上的男人穿着玄色的曳撒,剑眉星目,若正若邪。配图一行字:“是你们心中的陆澜山吗?”
然后,那一小撮粉丝便非常理所当然地倒戈了。
陆澜山啧啧叹息道:“想不到我一把年纪了还要靠出卖皮相,才能破天荒地挣个好结局。”
周晴眉笑眯眯地道:“别得了便宜卖乖了,你知道你之前——”
两个人同时愣住,看完了电脑屏幕看对面,各自试图从对方的脸上找出一丝端倪。
周晴眉率先张牙舞爪扑上去说:“我就知道是你!那个黑粉头子就是你!你……”
陆澜山被摁在沙发上,只能在间隙里举起一只手拼命抗议:“谁让你次次写我次次不得善终?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结果呢?你连私信都不回!”
房间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周母端着一碗砂糖橘,望着二人眨巴眨巴眼,很心领神会地退出去了。
周晴眉的脸瞬间红到了耳根。
陆澜山趁机逃脱魔爪。
“阿姨都看见了,你还我清白。”
“你什么清白呀?”周晴眉戳着他的脑门,道,“你不喜欢我?那你悄悄关注我这些年?”
身边的男人便将脑袋搁在她的肩膀上,道:“臣有本要奏。”
“说。”
“要不,你把我们的故事写出来?”
于是那天晚上,周晴眉和陆澜山窝在沙发上,开始回忆有关青春的那些鸡零狗碎的片段,在两个人的记忆中拼凑出一整套长镜头。
其实,青春时期的别扭和暗恋不都是这么一回事吗?
只是故事有千万种讲法,有的阴差阳错,有的聚散离合,而她和陆澜山恰好在兜兜转转这么久之后重逢。
周晴眉那篇言情稿子删删改改无数次,仿佛回到了青涩懵懂的学生时代。
陆澜山因为要补充细节,支棱着脑袋在旁边看。就算困得一塌糊涂还是不肯去睡,然后戳戳点点:“喂,这句话我没说过好吧?这件事是你想多了,这个这个改了重写……”
敲击键盘的声音忽然停下。她轻声地说:“陆澜山,谢谢你。”
——谢谢你参与过我的青春,撕裂平庸。谢谢你在时间的洪流涤荡下,仍未失去的少年意气。
“嗯?”那边迷迷糊糊地问,“你说什么?”
“我说,谢谢你回到这里呀。”
编辑/颜小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