镶金乌云

2022-08-23 05:56鲁敏
小说月报 2022年7期
关键词:墨镜口罩

◎鲁敏

到路灯一排排都亮了的时候,他们收工了,两只手机加一块,总共拍下四百多张脚与鞋的照片。小零送她回到红公馆附近,并在“酒酿群”里发了个定位,像孙悟空戳土地公,卖主果然立即现身,说正好隔两条街,这就送过来。然后两人坐在路牙子上等,照他们所习惯的,彼此隔开老远。

忽然注意到“口罩墨镜”——他给她取的诨名,因为从第一次见到,她就是口罩、墨镜,遮得没眼没脸——这会儿正把墨镜往上推开一点点,露出一线眼睛。相处这么久,这是她头一次露出眼睛。小零忍不住用余光瞟了一下,那是一双弯弯的单眼皮,空空如也,遍是血丝,正像小泉眼一样,在往外冒着眼泪水,汩汩地,一直漫到宽大的口罩里。哎呀,小零马上站起身,默然地扭身就走。最怕这种情形了。这世界得有个规定才好,每个人都只许独自哭。

走出没几百米,小零突然感到身后有人在拽自己胳膊,以为是她跟过来了。回头,看到一个仓促中使劲微笑的男人,一圈胡楂儿。不认识,继续走。

后面脚步继续跟着,嘴里还在说话,十分热情:“请问小兄弟,你老家,哪儿呢?瞧着,特别……像我弟弟。”

小零没答话,脚下也没有放慢。哪有什么老家,家都没了,他是背着门板独自晃荡了二十来年。打小就不记得爸妈,只晓得他们在外面做活,过年时才带着零食、鞋袜和玩具出现,“乖乖”“肉肉”地满嘴乱喊。几年之后,说是爸爸从哪里跌下来,没了。又过几年,妈妈不再回来了。再过几年,哑巴奶奶也躺倒不动了,有出无进。有邻居瞧着可怜,给做了一碗酒酿鸡蛋花送来,他喂了奶奶半勺,奶奶嗓子里发出哦哦两声,像是满足地咽了气。那是他第一次听到哑巴奶奶发出声音。酒酿鸡蛋花还有大半碗剩着呢,热乎乎的。小零吃掉了。那滋味从此再难忘掉。

可惜刚才没等到酒酿小车子来,最疲劳的时候,他就弄一个酒酿饼,打散了加热,敲个鸡蛋进去搅成蛋花。虽然每回享用之时,都会被合租屋里的人拍着肩膀取笑:嗬,小兄弟又坐月子啦。无所谓,都是搬来搬去的过客,谁在意谁,虽然张口闭口地都互称兄弟,连马路上碰到个糙汉也这样亲热,真是童话故事啊。

小零抬头看看路边的饺子店招牌,脚下迟疑,算了,那来碗饺子吧,胖胖的饺子总给他一种老老小小热气腾腾的家庭场景……

后面的人快走几步,压住喘气跟上来,嘴里乱七八糟地套着近乎:“我是说啊,我要是有个弟弟,肯定就是你这个样子。你啊,完全就像十年前的我,不只是说长相,还有那个精神头!你明白我意思吧?总之我一看到你,就特别想跟你说说话。”这是什么招数?小零不理,进店,那人也亦步亦趋地跟进,自顾在他对面坐下,神色带着一种急迫感,偏又装作极其随意的闲扯模样:“毕竟大哥我多吃十年盐巴,多走十年的桥,那还是不一样的。我多想有你这样的弟弟啊,亲亲热热地讲讲话……”

小零到目前为止都没吭声。就算是骗子,不妨等他展开。小零掰开一次性筷子,削去上面的毛刺,舀一勺辣酱倒到面前的醋碟子里。

“小老弟啊,我对你说。”那胡楂儿汉子一脸感慨的样子,“想我在你这个年纪,也是这样,满脑子的要干出一番事情,体体面面的,活得像个人物,加班加点拳打脚踢,那叫一个雄心壮志哇。”自说自话地,他开始讲起他的奋斗史,县城第一份工,跳槽省城第二份工,同时兼职,同时还在考各种证书……

你盐巴吃多了才雄心壮志呢。小零心里直摇头,他可从来就没想过这些。他的微信朋友圈有好多人,全是客户,看房时加的,有的超有钱,有的超穷。只要对方不拉黑他,他也就留着。有时随手刷刷朋友圈,看他们五颜六色的各种折腾,乐极生悲,苦中作乐。真感到够够的了,他都不用再另外费心生活了。反正从一生下就输在所谓他妈的起跑线上了,挺好,就直接看他们跑吧。他早就摸索出一个保持安详的人生诀窍,就是,既不往前想,更不往后想,只管此时此刻,便好。比如这会儿,没有荠菜馅了就点白菜,没有白菜馅了就点韭菜,完了坐着,等饺子上来。这就行了。

“……哎呀,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咱哪里能是个人物,就是一只屎壳郎,天天推,年年推,推十年推二十年,推的都是屎啊,随便哪一只车轮碾过来,哦哟嗬,那就扁喽散喽没喽……”对面胡楂儿汉子欢呼似的叹息,瞳孔有点放大,眼睛虚空,怔了一会儿,眨眨眼,重新聚起光,换成亲昵的口气,“哎?刚才那戴墨镜的,是你女朋友吧。现在时代好哇,男孩女孩都敞亮得很,你啊,可一定得好好玩。别看咱哥俩只差十年,我们那时就很封建落后,尤其小县城那地方,我的第一次啊,直到碰上我媳妇才……你跟女朋友怎么样?可别空放啊,好好玩。”他突然挤挤眼睛,加深脸上的笑,笑得有点脏乎乎的。

小零吃饺子不喜欢咬开,搛起一只,两面蘸好料,整个扔进嘴巴,上下唇抿拢,囫囵着满口嚼,这样滋味最为完整。他在满足中摇了一下头,还是没答腔。他不认为此人是要骗他什么,也谈不上有多反感,只是不想接话。这人什么破眼力,一男一女走个路,就是谈朋友了?再说谁还有劲儿这样色迷迷的。别说女人了,只要是人,他都不太想打交道。真要是想来一发,有片子,有手啊,工具也挺好。

胡楂儿看来误解了他的默然,抹把脸,整个人往前凑凑,都快碰到他盘子了:“哥是过来人,哥可跟你讲——做那事,要趁早,要抓紧,要多干。我搁你这么大,也满心以为,力气嘛,随叫随来,不急,先存着好了。其实啊,那猛劲儿也就两三年光景。去海边瞧过退潮没,没?那,总瞧过太阳下山吧。一样的,你就打个岔,跟人讲几句话,就看下手机,一抬头,那红彤彤的太阳就滚落下去了。搞那事也一样,说落就落,说没就没了。比方我,这会儿就是有人把十万二十万的现钱给拍在跟前,弄个大姑娘来,我也不行的!再说了,就算行,恐怕我一脱裤子,就想到家里老人、老婆、小孩……”他眼睛直眨巴,嘴里喃喃地,似乎被自己感动了,“你看啊小弟,我是真的跟你掏心掏肺,讲男人的道理。可惜我那时没人告诉我。你现在既是碰到我了,得听哥一个劝!”

二两十二只,三两十八只。小零一只一只吃,偶尔抬头瞧瞧。只见胡楂儿眼睛眯起,从老远处看过来似的。“有花、堪折、直须折。这意思你明白吧。再一个。”他有意放慢语速,“你懂不懂,其实那花朵本身,也是满心满意想要被摘的。所以你要趁现在,就现在,用足你的劲头,好好地摘你身边的花。”

这是搞什么,他在教唆我睡那个“口罩墨镜”?瞎起的什么劲儿,有这么拐弯抹角的变态吗?再说,他跟那“口罩墨镜”,哪儿跟哪儿,不相干的,差不多就等于,碗里这一只饺子,跟外头随便一辆汽车吧,连名字都不知道呢。

最早,算是“酒酿群”的陌生群友。那天他带客户看完红公馆,红公馆是西城区最堂皇最高尚的所在,每回从那大宅里转几圈出来,小零就会有种特别的空虚,想吃酒酿。在群里发了定位,不久,电动小三轮就敲打着特有的竹板近了,十元四块酒酿饼。三块带回租屋,一块就手吃了,入口凉津津的,过瘾。正吃着,瞧见红公馆一期那边出来个戴墨镜的女的,拿了一盒,也同样当街而食,比他还侉,蹲在地上,头往前伸着,滴答答直淌汁,一口气吃了三块,像是饿着了。她有哪里不太对。小零又偷瞄了几眼,哦,居然口罩不摘就吃上了。口罩被划了个口子,上半片卡在鼻端,下半片落下巴上。他下意识地掏出手机,侧过身,偷拍下她那滑稽的口罩。回家他翻开酒酿群看了一下,那女的应当是稍早发定位的那位。出于一种渺茫的业务需要(她既是住在红公馆一期,万一哪天要卖房或出租呢),他试着添加,通过了。小零没说话,对方也没说。小零给她加了个备注:口罩墨镜。

后来又在买酒酿时见过两回,都在红公馆附近。她仍是口罩墨镜,没眼没脸。他们互相看了一眼,都没打招呼的意思。小零斜提着手机,偷拍了她的脚。鞋子雪白,连鞋底都没沾上灰,好像下楼买酒酿就是它跑得最远的地方。

有天刷微信,他刷到一张手腕图,动脉线上像趴着一只蜈蚣,割得一排粗细印子。哦,正是口罩墨镜。做啥,寻死还是表演寻死啊?小零其实也操心不了,手中还是一滑,把她的两张照片发去了:一张是戴着口罩吃酒酿,一张是雪白鞋子。也算版权归原主,她万一挂了,可没地方发去。

果然只是寻死表演,或者是因为照片对女人总有种奇特的作用,她回复了:给原图。就此,算是搭上了话。

她偶尔会主动留言,内容莫名其妙。“外头有太阳吗?”小零懒得开口,对着窗外拍一个空镜给她。“晚饭吃什么呢?”小零拍了张吃了一半的螺蛳粉。“我是问,我晚饭吃什么?”连这也得别人拿主意吗?“周几啊今天,是休息日?”“天这是要亮了,还是刚黑呀?”她莫非是住在洞穴里吗?

“我都八天没跟人说过话了。”有天晚上她这样来一句,小零回复一个羡慕的表情。他这里可是天天的都说得太累了。同一套老破小的二居室,一个下午带了五拨人去看,全都穷得拿不定主意,到晚上十点多还在语音里讨价还价。“给我想件事做做吧。我想了几个月,不,想了十几年,都想不到什么有意思的事。除了去死,简直没啥能干的。”

看看,果然就是闲得无聊的。小零感到有点厌弃,谁能管谁啊。他能带她玩什么?他啥也没有,最大的私人财产就一部手机,没事就出去拍拍照玩,“我后天休息,打算去大街上拍脚,拍鞋子。就跟拍你的那张差不多。”这也是临时想到的,总归比拍人脸好玩一点。他每次出去拍片子,都喜欢给自己框个题目。他拍过牛羊肉批发市场,拍黑乎乎的五金店,拍小学生春游,拍凌晨四点的早点铺子,还有一个五一长假,他专门拍残疾人轮椅和假肢。

“意思是,后天带我一起?”她那丧尸般的被动口气,让小零有点不好意思拒绝,他其实只想独行独往,只得用警诫的口气补充:“我可得跑一天,起码拍个三百张的。”

这就有了今儿这一整天的共同出街……斑马线,摩托车行,街心花园,过街天桥,宠物医院,地下道口。那么多的脚和它们的鞋,在踉跄、奔跑、犹豫、踩踏、蹲下、跌倒。拍到两百张时,小零感到脖子吃不消了,蔫瓜一样,越来越沉。口罩墨镜始终影子般不远不近,不吭一声。太好了,最好跟奶奶一样,也是个哑巴。她背着只小双肩包,手腕上戴了四五个镯子,遮住了她的“蜈蚣”。瞅个机会,小零把她那些玩意拍了下来,坐下来吃饭时到网上搜了下。没想到,贵得离谱。倒也没有因此讨厌她,只是决定,中午饭AA制吧。

中午饭是在一家小面馆解决的,一人一碗面,另加了小炒肉和拍黄瓜。总算瞅明白她那口罩了,借着中间的皱褶,剪开一条裂缝,吃时向下扯开,吃完向上一拉,又恢复成普通口罩。他付了三十八元,提醒她付另一半。隔着口罩,听到她嗓子里咕了一声,可能是发笑,也可能是打嗝。

下午又接着各处晃荡,没注意什么时候开始的,她也用她的手机扫拍起各种脚来。两个人分别勾着脑袋,走走停停,站起蹲下,像寻找啥丢失的贵重东西,情状可笑,也有种古怪的默契——这就是他跟她的全部了。请问,这里有什么女朋友男朋友吗,又何谈什么摘花不摘花的?

小零把饺子通通吃光,盘子上剩两小块正在凝结起来的肉汁和醋渍,双腿放松地伸直,吁一口气,却正面碰上胡楂儿哥,他恳切得几乎带有哀求的目光,胡楂儿说:“咱再退一步讲,一个人跟另一个人,就像一颗豆子跟另一颗豆子,能滚到一起,是不容易的,不管时间长短,要当回事。就像咱哥儿俩,才十来分钟,可这交流多深刻!”

盘子空了之后,时间就变得有点慢吞吞了,小零急于拉快进度条,他想回去躺着,随便在手机上刷刷别人的生活。为了收场,也出于一点人道主义,他咧嘴露出牙齿,头也稍微地上下晃动,幅度小得不能再小。对面那胡楂儿马上就捕捉到了,并立即将之放大,浑身仿佛一颤似的,满意而感激地祝福着:“啊,小兄弟,我的小老弟,你可终于明白了。人就得听劝!有花堪折直须折啊。记着,这才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人家啊。”他像真正的兄长一样热泪盈眶。

胡楂儿刚才不是瞎说的。是真的,真的有人拍出二十万元来了,叫他去“弄”一个大姑娘。他无意就此事吹牛,别说吹牛,连人都不配做,连胡子都不配剃——他至今都还没法消化那个可怕的消息,永远无法消化。只有把自己不当人,而且是一个被数据算计和控制的“非人”,在这样的前提之下,勉勉强强地,他允许自己继续呼吸下去。

是多少年的积累?不用扒拉,记得太清楚了,从第一份工作开始的,聚沙、积腋,十三年,瞧着那个数据,像一头笨猪,缓慢但结结实实地,一点点长肥……然后就来了,某类钱生钱的对话弹窗就那样准确及时地出现了,绝对挠到痒处,他一下听进去了,对啊,既然有了点资本,就应当加快一点,让数字不停地翻倍跳动。于是就头冲下跳进去了,怀里揣着的,不仅是他十三年养肥的猪,还包括他从两个姨婆和表叔那儿拉来的养老钱,从妻子那儿说合来的买房钱,给儿子备好的择校费之类。四面八方凑了个浓眉大眼的整数,极是漂亮。

太漂亮了,以至都没有来得及眨眼,就像小视频那样切得密不透风,上一条还是叮叮当当钱滚钱,一转脸就是獠牙血口的大狼狗:他那整数目,分分钟就被撕咬得稀巴烂。

他也没啥别的能做,只能时刻盯着总部和本地的苦主群,任何官方发布与小道消息都点开来看,哪怕有人只是发几个哭脸图,他也忙着去互动,发更多的哭脸,再加几个拥抱的表情。好像这样也算一种行动,好歹证明他还在喘气,还没撒手。故而群里有人要加他私信,他半秒也没犹豫——

那人开口就知根知底地一口报出他那个漂亮的“整数目”,又亲热地叫他胡楂儿,这是他在群里的哭诉,说浑身上下连裤衩都没了,只剩下胡楂儿……垫了几句闲言,忽然给出一个斩钉截铁的命令句,叫他去“弄坏”一个黄花大姑娘,齐某的千金小姐、独养女儿。齐某?谁啊,大领导?明星?新闻人物?就是咱们这个苦主群的上家呀!对方不满且愤然地提醒,他等于就直接的,是这个崩盘的根。

哦。哦。胡楂儿快速发出一串带血的菜刀的表情。心里存着些疑惑,又不想表现得那么软蛋。

为什么找我?你不恨他吗?恨是当然的。可他,上头还有上家,上家还有上家。怎的,你倒还替他存个善念?问题是,弄他女儿有啥用?有人愿出二十万元。你若肯干,这就转账……

二十万元。胡楂儿在舌头上卷来卷去,像在辨认这个数目。比起他投进去的“浓眉大眼”,这最多算一根汗毛,可毛总归也是毛啊——想起老表叔老姨婆催着要钱看病的架势,这个胃、那个肺,还有大肠,通通都是定时炸弹,不知哪一个先爆。更不要讲儿子六月份的择校费,是枪口顶到腰眼上的。想想当初,他怎么对妻子天花乱坠来着的?哈,支点与杠杆,以小博大,源源不断地膨胀而来。他们将会让钟点工包下全部家务,他们会去太平洋海岛度假,露天晚餐时,享用法国庄园红酒与意大利奶酪,而烛光和桌布是苏格兰风格。他启发妻子想象这些富有细节感的画面。

只是,去弄一个小姑娘……晓得了,怪不得找他呢,看准他是只小蚂蚁,真要出了事,准会无声无息直接被踩死。可是,他只是“非人”,也不至于到“死人”的地步。胡楂儿晃晃头,敦促肩膀上的器官勉力转动。

弄坏,弄坏。他懂的。此事的核心要义就是“弄坏”,那么,是谁来弄坏?是强逼还是不强逼,固然有不同,但从生理的本质上看,是一样的,对不对?

至今还记得跟妻子偷着搞的第一次,明明她是同意和乐意的,可多多少少,他还是动用了力气。世上任何事的第一次都那样吧,哪怕小婴儿的第一口奶,不是也得年轻的妈妈硬塞进去嘛。这个道理,是多么体恤,又多么人情世故啊。胡楂儿稍微放松些,感到自己找到了一条线,不是辅助的虚线,而是一条笔直又真诚的实线。是的,念头一变,他没准就可以,和和气气地“弄坏”那姑娘呢。

起码有二十天吧,他都在红公馆附近趴着。只是没想到,齐家那位千金小姐却是个蘑菇,不管阴天晴天,长在家里了。有时出来取快递、取外卖,也是没眼没脸地戴着口罩与墨镜,贴走道出,又贴走道回。唯有、仅有、单单在今天,算是有了不起的大动作,她不仅出来见人了,且一见就是一天。近十个小时的漫长尾随里——太容易了,他们自始至终低头而行,根本不看任何一张脸——胡楂儿一直没搞明白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以及到底在干吗,他们二人之间,怎么看上去那么懒散那么冷淡的,不亲不疏,不痛不痒。更没想到最后,好不容易看到那姑娘摘下墨镜,男孩干脆抬脚就跑了。太失望了。

胡楂儿感到脚底板上他忍了大半天的泡越发疼了。隔着绿化带,他盯着对面,行道旁的月季花落了些灰,可还是开得那么好看。一辆电动三轮车停下来,忽疾忽慢不停敲着竹板,终于把那戴着口罩墨镜的“蘑菇”给惊醒了,她抬起头,左右看看,才发觉身边无人。她从三轮车上买了什么,口罩也没摘,坐在路边滴滴答答地吃起来,动作很硬,像一个不讲卫生的机器人,那样子看起来可实在不怎么样。

所以也是没办法的办法。那小伙子看来是目前唯一的机会,只有那小子离那姑娘最近。不去追问前因后果,胡楂儿只想掩耳盗铃地把事情给办掉,好歹的,能有二十万元,虽然只等于是给断头刀贴一张创可贴……

胡楂儿不是胡楂儿,而是韭菜,这是他姨婆的指认。“韭菜,不是遍地嘛。我远房侄儿就现成的呀……”讨论快要陷入僵局时,专门在桃娘工作室给大家搞卫生做服务的跛脚阿婆突然这样叫起来。

桃娘工作室堆满各种瓶瓶罐罐,这是她这个团队的特色。经过长期的各种实践,工作室得出结论,液体最好用。她们开发了不同功效的液体武器,准确来讲,也不是开发,就是换个瓶子装而已。毕竟,人们总要使用各种液体,饮料、洁面乳、发乳、防晒喷雾、冲洗液什么的,塞满他们的随身包、卫生间,包括工作台和汽车座。如果目标为女性,借着拜会或闲聊或上厕所之机,把她某个瓶子里的玩意儿,给倒换成别的腐蚀性液体,可谓简便易行。倘若为男性,也差不多原理,包括在某些刺激时刻,液体常可提供助兴之功,喝点或抹点,也是立竿之效。故而大部分委托者,都十分欣赏此类液体方案,隐秘、精准、狠辣,又不至于弄出人命。

桃娘把近期的单子摊开来跟大家讨论。这样的例会一为鼓舞士气、伸张正义,也为确认最佳方案——小三小四,偶然偷腥,办公室潜规则,师长猥亵,家族长辈乱伦,被熟人灌醉后下手。总之各种情况,情、理、法、欲,需要一事一议。有些复杂的单子,意见不一,讨论变得像陪审团,也像心理救助会,激烈漫长、不断延伸,给她们带去疲惫而正义的满足感。

桃娘把五子转来的单子排在最后。这单稍微有点特殊,委托人为男性,又是转手单。五子,哧,好几个人笑了,都有印象,桃娘工作室以前跟那人打过交道。

这时大家都累了。接吗?首先讨论。四十万元听起来不错。要知道,她们经常白干活,正义常常是倒贴,邪恶才有价码呢。具体分析单子,才发现五子也是转手的呀,从他手里,上溯到老邱,那是他退了休的师傅,随即又扒拉出大王、老齐的背景。哟嗬,原来是搞民间集资的那帮子家伙啊,他们各有各的盘口,小盘口再倒大盘口,手上可滚动着成千上万人的血汗钱哪。四十万元算啥,不过是他们的四十元、四元,这钱不挣白不挣,拍手通过。

第二讨论这个“弄坏”,这是五子当时的原话。她们固然擅长此道,但,这跟弄坏那些臭婊子、偷吃犯、老变态、强奸党,毕竟不一样。这次,可真是个小姑娘。小姑娘的“弄坏”,桃娘工作室可太知道了,那些被家人拉扯过来的小姑娘,十二三岁,十五六岁,她们不会笑也不会哭,或者总是哭总是笑,那是真的给弄坏了。某种不太好的感觉,像讨厌的烟味一样,在禁止吸烟的房间里,有点呛人,叫人透不过气。

有人咳嗽,有人梳头发,有人穿上外套,又脱去外套,有人喝水,然后跑卫生间。窸窸窣窣弄出各种声音。

“有一个问题,我们都是娘儿们呀,没家伙可干。”有人尖起嗓门叫了一声。大家好像突然才意识到这个问题。“可不,没那柴火棍呀。”“没那腌黄瓜条呀。”“没那金针菇呀。”“没那狗尾巴草呀。”各种轻蔑的口气嚷嚷着,以掩饰明显放弃的倾向。没有人提那小姑娘,可那看不见的小姑娘似乎就在她们当中坐着呢。

“不不不。”一个个嗓门又重新变尖了。“转包,外聘,临时劳务工。只要找个长狗尾巴草的就成,多少还能落一层管理费呢。”烦躁的情绪瞬间转向,莫名达成一致方向,就像烟味闻久了,就不觉其浊其呛了。

桃娘拿起桌上的一面镜子,不知哪个娘儿们的,敲了几下,说:“管理费啊,当然,得厚厚地收,起码收一半。我有个主意——干脆就找一个韭菜好了,正好给他机会,出个硬邦邦的恶气。这样的话,咱们主持的,还是个公道。”

就是这时候,正给大家倒茶水的跛脚阿婆突然把水壶一顿,说:“韭菜,不是遍地嘛。我远房侄儿就现成的呀……”她向来寡言无语,没想到嗓门这么粗,听来很扎耳,几句后大家才听出,她那是哭腔,“我从来没被人跪过,就被这侄儿跪过一次,我四处躲让,他就挪着膝盖头跪着走,一边划拉他的手机,滑来滑去地,给我看他的什么讨债群,说里头全是他这样的,好多比他更惨,跳楼的都有两三个……”

收到桃娘回话的当天晚上,五子就打去了四十万元。这是五子当着一桌兄弟的面,大大方方却又面红心热地打过去的。

这本是师傅老邱的生意。但是就在半年前,比照省部级,卡着六十五岁生日,师傅老邱让自己正式退休了,当时还在六个弟子跟前搞了个小仪式,正儿八经地宣告:收手。谁到最后能不收手呢,尤其这行当,吃的是力气,吃的是狠劲儿,再怎么响亮的名声,也不能一直占着,那不得体。这也算老则当让,老而为善。他当时是这样发表荣休演讲的。退下来他热衷于泡脚,四十二摄氏度恒温,搁上艾草与红花饼,早中晚各泡一个钟点,睁会儿眼,再闭会儿眼,很像个退下来的样子。

他把所有弟子叫来时,还是在泡着脚,隔着漂浮的草药看水中一双肥脚,像是五味秘制猪蹄。“正好欠着大王一个人情,老也担心还不上,毕竟都是往老里头过了。这既然找上我,没有二话,肯定要干。六十万元的小单子,不麻烦。”师傅老邱竖起指头,“可有一条,我退了呀,又不是明星,可以胡乱复出。所以呢,把你们叫来。”老邱师傅让六个弟子围成一圈,然后从怀里掏出他的骰子,当着大家的面一扔。别人没事爱盘个串儿老玉,师傅老邱不,他没事就在口袋里摸摸骰子,这些年,可帮他拿了许多的主意。小骰子是独角鲸的牙,时间长了,给他摩挲得温温润润,散发出海洋般的高洁。

骨碌碌转了两圈半,骰子停在“五”点。别的几个弟子都嚷嚷着冲五子拍巴掌,显出祝贺的样子。

五子谦虚地笑笑,带点表演的,环视一圈,说:“留十万元给师傅买红花饼泡脚。留十万元给兄弟们吃饭喝酒。给我四十万元就行啦——搞手、搞脚,还是哪个部件?”五子觉得自己这台词很懂事。他有个秘密爱好:看电影,主要是为了跟电影里的人学着讲话做事。他觉得那样带劲儿。

师傅闭闭眼,显然是在回忆大王通过手下转来的话,想了想,不作发挥,未作引申:“我这是原汁原汤的原话,弄坏,就是弄坏。”

弟子们相互丢眼色,好像一下全懂了。五子最后才点头,像切换镜头之前的那种点头,带点沉吟的点头,隐含着某种秘密的障碍。

所有电影里,五子特别喜欢《杀手没有假期》,基本每年都会看一遍,甚至也能像科林·法瑞尔一样,倒挂起眉毛来讲话。当然,他更欣赏法瑞尔的老板,有原则:不碰孩子。这多有范儿啊,多么人道主义。大概看到第八年也即第八遍时,他也替自己想了一条:不碰女人。没有对任何人宣布,只把这个原则,像从来不用的手帕一样,干干净净压在内衣抽屉最下面。

师傅老邱赏来的这一单,跟他的原则冲上了。这还不能退单,师傅的面子且不说,叫别的几个兄弟咋想哪。当然,他肯定要保证他那条手帕洁白如故。跟电影里比起来,这只能算小问题不是吗。五子把眉毛竖起来,思考,果然找到了变通之道:桃娘。

宽泛说来,桃娘算他们的同行。不过桃娘手下,全是老娘儿们或小娘儿们,并且只接受女性委托者,类似于一个黑寡妇复仇联盟之类的玩意儿,从逻辑到行动,感情色彩很浓。

他与桃娘的相识,是在业务上有个交叉。五子的被委托目标和桃娘的行动对象,恰好是同一个人:一家连锁餐饮的创始人。这人也是活该,兄弟关系和男女关系,两头的绳子都拧巴成了死结,直逼他喉咙管。

“这事其实只要一方出手就行了,单车现在都共享嘛。女士稍息一下,让绅士出手。”可桃娘顶真得很。“怎么,女人就要靠边站,不劳而获?”“那要不反过来,您出手吧。”五子只好退一步。“那也不成,绝对不许男人再占女人便宜。”总之她铁板一块地坚持,他和她要向各自的委托人负责。为此,他俩不得不多次沟通、协调方案、校验时间轴,从而让那个餐饮店创始人在同一时间和地点,以来自不同方向的力量,被打上两次红叉。

具体操作此处不赘,颇有专业难度,并且搞笑,几近一种死亡哲学的嘲讽叙事。

这让五子印象大为深刻。他认识的所有女人,只要是赠送的,哪怕一只小冰激凌,她们都会喜滋滋地笑纳,可这桃娘,白送她一条人命都能说“不”。这头骄傲的母兽,有意思。五子像男主角那样眯起眼睛摸摸下巴,感觉自己喜欢上她了。

不过这种喜欢,似也不完全是男欢女爱那个意思。桃娘和她的手下,五子见过好几位,都是兼职选手,有开水果店的,有大牌电脑地区总代理,有在家里做甜点熨衣服的主妇,有为人师表的助教,各个不同,但有个共同点:她们各个都像穿了件防护服,百毒不侵,刀枪不入,同样,也透不了任何的柔情蜜意。

正因为此,爱慕不爱慕的且放一边,哪怕就是对桃娘表示他纯粹作为同行的一种尊敬,也好。再说,请女的出来“弄坏”女的,甚至还有一种很平权很现代的政治正确呢。

正好要请五个兄弟喝一顿大的嘛,借着酒意,他透露出转单之事,并特意开了不少黄腔,表示出征服与猎奇的欲望,而桃娘这样的女干将,平等合作是唯一的性爱通道。他当着兄弟们的面,转给桃娘四十万元,像是派发出一艘风帆高扬的爱神之船。

“拍楼梯怎么样?”口罩墨镜又光秃秃地发来一条建议。饮料售卖机。包。晾衣竿。空调架。理发店。单车。树桩子。自打上次拍脚之后,她想起什么就发来什么。不论凌晨四点,早高峰,暴热天气,不管小零是否在忙,也不在意小零从不回复,像随手捡起一个没用的小石子,骨碌碌往小零这个方向扔。

小零坚持着不接茬儿,但暗中借鉴过她的想法,他还是愿意一个人出去。合租屋里总是待不住,太热了太冷了都想出去,被客户跳单了想出去,拿到一小笔佣金也想出去。

有天边吃泡面,边浏览当天战果。那天拍的是包,有点意思,但也累惨了。小零对时髦男女逛街的包包没兴趣,主要跑公交车、地铁和火车站,拍那些又鼓囊又难看的,一只只给塞得高低不平,满腹心事。那些不是包,是那个人的一天、五年、半辈子。很奇怪,翻片子的时候,小零忽然想起那位絮絮叨叨的胡楂儿哥,一口面汤喝得有点呛,记起当时为打发他,自己算是应承过?这念头让他有点不自在。

隔了几天,她再扔小石子来,他就半心半意地接了一下。计划是拍垃圾箱——不是静态,得抓住什么人扔什么垃圾,她实在想来就来呗。

口罩墨镜来了,一路跟着,她有意无意地替他打掩护:踩着单车来回绕垃圾箱转圈,逗弄垃圾箱边的一只野猫,蹲在垃圾箱边上系鞋带。海鲜市场附近,她浑然不顾地躺到一个铁皮长椅上,椅子有点歪,散发一股子腥臭气,借着她那个角度,小零从椅子栅栏缝里,拍到了很多倒着的脑袋与倒着的垃圾箱,人们毫不留恋地抛扔各种东西。脑袋和垃圾箱上方,是飘着灰云的灰色天空。那组照片,小零有点得意。

事情一般就是这样,有第一次,未必有第二次,但有第二次,肯定会有若干次。

没头没尾又闹又脏的马路,他们走。挤挤挨挨的车站与人群,他们走。暮色里迎着一片红彤彤的火烧云,他们走。饥肠辘辘但哪里都不愿坐下,他们走。一前一后拉得老远,他们走。

闹不清她到底是图个啥,好在总是哑巴着,好在总戴口罩和墨镜。这两点他都很满意。所以也就无所谓吧,大家都是无聊,跟男人女人、跟有钱没钱都没关系。无聊,就是无聊本身。

至于什么花开堪折、花自己也想被折——小零偶尔也会想到那胡楂儿的胡言乱语,心里发笑。倒是那个豆子的比喻更有意思,不过,一颗豆子跟另一颗豆子,就算偶尔滚在一处,仍是各自滚来滚去。一边想着,一边用工具解决下面。睡意与困倦中,他大度地想着,假如那个胡楂儿哥哪天真的再找回来,表示那滑稽而落伍的关心,尽量吧,他会说出那家伙想听的话。

这回做东的是大银子,基本上还是原班人马再次相聚。银子是他们这圈子里的祖奶级人物,老太太八十有八,前后过手四个男人,把他们全熬死了,她还红光满面,半个城的电动车配件生意都在她名下,那些小车轮子可都替她财源滚滚着呢。来参加这米寿大喜的同辈人也不是太多,毕竟到这岁数了,总有人一路走一路就没了。

大王和老齐两个老家伙,被特意安置在两张桌子上,谁都知道,就是上次聚会,他们老哥儿之间,有点小情况——

上次是大王摆宴,他喜欢让客人把家眷都带上,然后席间他提着酒杯,一家子一家子挨个问长问短,像是伸出满是枪眼的糙手,抚摩小猫咪。走了大半圈,各家的哥儿姐儿都配合蛮好,气氛其乐融融。独是到老齐这边,他的宝贝女儿,脸上口罩未摘,墨镜还架着,刘海又长,整个没鼻子没脸。杯子没举,腔子里也没声。

“哟,小圣这么高了。不是说要出国的?哦,疫情。那,谈朋友没啊?”大王加倍亲切地,如常举杯。

老齐下半身晃动,显然在用脚踢,后来索性用胳膊肘捅捅小圣,后者仍然生硬地杵着,毫无反应。这几秒钟,显得特别静。以致老齐代为作答时,有点扎耳朵:“是啊,出不去嘛。天天关屋里上网课,都是大半夜起,白天睡。哪里谈什么……朋友。”

“半夜也这么着?稻草人似的。”大王多风趣啊。小圣衣衫肥阔、晃荡,膝盖头上有两个大洞,可不就挺像嘛。大家都急急忙忙笑起来。

小圣把乌木椅子往后用力一顶,霍地转身,噔噔噔一路冲出去,正撞着上菜的侍者,后者手上盘子被砸个稀烂,盘中之鱼像重新死了一次,摔成四五块,浓赤的酱汁在地砖上溅出大小若干圆圈。

大王盼顾自如,脚下不停,接着往下敬另一家子,说:“瞧你家小子这宽肩膀,每天都撸铁吧?撸铁总比撸别的好。”还是这么幽默,大家来不及换气,便发出更响的笑声。老齐也混在其中笑,一边偷空忙着拿手机,给小圣发微信,旁边有人眼尖,伸着头咋呼着:“还发,你还发?你被拉黑了呀。”老齐脸色通红,把手机屏收起,说:“三个月没出门啊,我这好不容易拉出来吃一次饭……”随后也拔腿离开。

据有人讲,大王与老齐,从此就没再共过席。所以这次,得分在两张桌子上,但真正酒一开动,桌子就不存在了,河水一般,都流来流去打通了。可能是因为主人大银子的华发闪闪与慈眉善目,老家伙们不觉也互相搂抱起来,酒水浇灌中,讲出许多情深意长的话来。几个嗓子抢着回忆,早年间挨个小区扫楼,跑长途抛锚,被仇家用领带勒脖子。越讲酒越多,酒又变成热汗淌出来。

大王瞅瞅左胳膊里挽着的,又瞧瞧对面举着酒杯碰鼻子的,脸上各个沟沟渠渠。老齐也在里头,正呜里呜噜说着:“断了,链条才到我上头,就一下崩了,千人咒万人恨啊。我就是身家性命全抵上,也回不了天。只有装死,装死的滋味你们晓得吧,不如真去死……”有人劝说,大形势不好啊,不是你断,就是他断。又有人打岔,问起他的爱女小圣,他语调稍许振作一点:“也就是脾气大,整天关着门不搭理我。但最近出门了,动了起来哇。所以我就说嘛,不可能,啥抑郁不抑郁的,不可能的。”咳着假笑,他倚醉卖痴地揉起眼角。

大王拼命睁了几下醉眼,心里一晃,突然想起个事。电话把手下叫来,扯到卫生间,手放在拉链上,说:“那事,那丫头……”

“哦,正打算跟您汇报呢。”手下注意观察老板脸色,嘴里斟酌地给词,“嗯,已有可靠消息,应当就在这一两天,快妥了。”

“快、妥、了?这个老邱,痴呆症了?这多长时间了,亏得我不是急活。”

“嗯,我估摸着,老邱也有他的考虑,觉着慢点更稳当……”真是多年跟班呀,说话不深不浅,可左可右,像辩护也像谴责。

大王皱皱眉,扯下拉链,说:“去叫停。”

“啊这个,费用恐怕……”

“甭管,你踩刹车时,还要算前面给的油?”尿不出来,空晃了两下,“真的是老了。啥都软了。”

上次“给油”,也是在卫生间,等客人全散了,大王一边撒尿一边简单吩咐了两句:“难得请个客,看看,拂了大家的面子。得收拾了。”

“小的还是大的?”

“可怜天下父母心。当然弄小的。”拉上链子,手里已翻起手机。

“老规矩,老数目?”

“瞧这老于头,整天抄经文。哦,今儿观音生日啊。”大王把右手竖起,像交警拦车,“看菩萨面子,行个善。退一步,弄坏就行。”

“弄坏?”想得到进一步明示。

大王给手里喷免洗消毒液,这是净手。到佛龛那里,要上香去了,他抬抬下巴,“跟老邱说,六十万的活。他懂。阿弥陀佛。”

你瞧瞧,所有事情的诞生,都像一个婴儿,背后总归有一个爹,也就是引子。事情从引子那里获得基因与性格,又会接着往下繁衍一桩桩一代代的事情。人间之事,或可谓是父父子子孙孙、远房近房偏房。庄严的历史,轻佻的命运,乏味的生活,实则都是勾勾连连无穷尽也的大家族。现在的问题是,爹引子后悔了,要收回或改变基因,要刹车要倒车。

手下像上次一样,口里应着,连忙退出去,又重新联系老邱去了。

接到师傅老邱的信息时,五子可正百爪挠心呢。

当初转单给桃娘,他不是在兄弟们面前打出男女之意的幌子吗,其实倒是无可无不可的,主要是为了保护自己那条“不碰女人”的洁白手帕原则。哪里知道呢,这种狎昵之话一出口,又被众人闹哄哄祝了酒干了杯,次日醒来,不知怎么搞的,心里就有种蒙冤般的勇莽,张起的旗子总噼里啪啦直作响。确实,从通常角度来看,对于桃娘,一般人都不可能想入非非,可怎么讲呢,异类而求,非欲而取,不更是一种高级的境界,更像……电影嘛。他牵强而辽阔地想着,心里的旗子舞动得更加厉害。可想想桃娘那硬邦邦的钢铁气质,不要讲没处搭手,就是想走近到五十米之内,绕几个暧昧的圈圈,都是极其困难、难以想象的。

师傅老邱突然而至的撤回之令,简直就是给他搭手来了呀。五子捏住手机,像举着一个火把,一边巴望着天黑,可又等不及天黑,抛下一切就跑去找桃娘了。

他面目严肃,抱着一肚子的心事,竭力推迟着谈话,直至桃娘身边的女干将们一个个都下班离开。只有一个跛脚阿婆,碍手碍脚地拖得最久。她踮着脚,一丝不苟地清空每一只垃圾桶,又慢吞吞换上新的垃圾袋。五子盯着阿婆和她手里一个个的垃圾桶,似乎反而盼望着她能更磨蹭一点。他心里仍在盘桓,始终没有想好他的说辞与逻辑,怎么样才能在短暂的交流与表达中,显得更真诚更富有情义。

他暗中凝望仍在忙碌的桃娘,后者完全扑在手上的事务里,浑身散发出一种轻蔑干练的独立气势,这令他更加难以自持,他惊骇和伤感地意识到,他对她,从尊敬到浮夸,从浮夸到浪漫,又到了纯粹。几乎,或者说,事实上,他喜欢上了这个女人。

思虑万千中,五子差点都待不下去了。这样的情形,他从未遭逢,难以把握,以至都没有意识到,他所希冀着的黑夜已经降临,同样也没有意识到桃娘对他的洞穿——就在他欲走还留的慌乱与梦幻之际,桃娘霍地站起,十分不耐烦地向他径直走近,一只手遥控窗帘使之合拢,另一只手则径直伸来握住他的胯下,熟极而流地拉着便往沙发上去。清晰,高效,标准,每一个动作都那样的权责分明,完全把他当个前来收账的甲方。

……仓促、被动中的懊恼与自恨,像火山灰那样向他兜头而来。五子强忍住眼耳鼻口心尤其是整个下半身的堵塞,像临死之人挣扎着留下遗言,交代出促成此行的公务信息,似乎想借此挽回一点性别上的尊严。

桃娘戛然而止,一脚把他踢下沙发,同时已争分夺秒地打出电话:“找韭菜,马上找到韭菜。”她清楚这个单子的进展,流程上讲,今天已是最后一日,整个漫长的白天都没有等到回复,那么,也许就在此时此刻,某个地方,某张沙发上,同样的黑暗中,这种事情已然发生,正在发生,或者差不多要发生。而这家伙,居然还要来收账,居然活活耽搁了一整个下午!她伸出手,笔直指向五子,像举着长枪一样怒不可遏:“滚!”

手机在凌晨猝然嚣叫,胡楂儿未曾惊醒。因他并没有睡着,他僵僵地卧在被子里,像所有卧在屋檐下失眠的人一样,只是做出了一个睡眠的姿势。

他知道时间已经到点了。他能感到有一只远方的手,正在伸过来,越伸越近,要把他那还没有焐热的二十万元数据给重新删除掉……

但是他可以拍着胸脯子说,他努力过了,一刻一分一秒都没有放弃,那两个孩子的几次共同出行,他都眼睛不眨地盯着——他后来搞明白了,他们只是在街拍而已。瞧着他们二人各走各的、冷冷落落的架势,他同时也明白了,他们是这辈子都不打算靠拢的。

犹豫再三,直到今天傍晚,也就是四个小时前,他不得不去进行“最后的确认”。当然,他尽量表现得像是一次偶遇,虽然效果拙劣,同样拙劣的还有他企图延续的那种兄弟之情,隐私意味的关切,未等他结结巴巴地铺陈开来,那小兄弟就噘起两片嘴唇,向他吹出一个短促的口哨,虚假而明确地表示“摘花”之意。胡楂儿当然也可以高高兴兴地回以口哨,甚至愚蠢地与他击掌而和……但契约性的严肃约束使得他无法反馈,事实就在那儿:没有任何人“弄坏”任何人。他没有完成对方的委托。也没啥,他不是早就认清的,自己就是一只被碾压的屎壳郎。

胡楂儿晃晃沉重的脑袋,才一按键,未及开口,对方声音直炸耳朵,他不得不推远一点……

他轻轻嗯了两声,又轻轻放下手机,好似放下一个熟睡的娇美婴儿。积压太久的困意,大部队一样,从屋子的各个角落包抄过来,举手投降之前,他终于还是噘起嘴唇,吹出了一声不成形的口哨。外头起了一阵夜风,窗格子直响,像有人在远远的地方拍手而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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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月报2022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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