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流瓶

2022-08-23 05:56和晓梅
小说月报 2022年7期
关键词:瓶子

◎和晓梅

那天,当我披着酒店的浴袍,一只脚穿着一次性拖鞋,另一只脚赤足,带着错愕叠加茫然的表情,狂乱地行走在美奈海滩上时,脑海里浮现莫未对我说过的一句话。她说:“一个既不相信科学也不相信命运的自大狂,容易崩溃。”

她指的是我。

我想她是对的。

那是越南时间清晨五时十分,东南亚黏稠的海风并没有让我从宿醉中清醒,反而让我的视线更加模糊。震惊、不知所措、有可能被欺骗,从这些纠缠着的情绪里滋生的愤懑,越来越尖锐,以至于我所看到的景物全蒙上了一层灰色的纱。

我在寻找一个男孩。昨天,我从他的手中买了一个漂流瓶。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漂流瓶,至少对我而言不是。当我费了很大劲把它打开之后,里面的东西使我陷入崩溃的深渊,其巧合程度堪称诡异,让我失去了基本的判断。于是我必须找到那个卖瓶子的男孩,找到他是为了找到一个答案。

问题是我找不到他,我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住在哪里,他今天还会不会出现,甚至,他的长相也是模糊的。所以我的寻找疯狂且盲目。

这时候我想到了莫未说的话和她说这句话时候的表情。准确地说,她没有明显的表情,或许有几分同情、几分审慎,但比较多的是清冷和敷衍,这种表情是她使用最多的表情,用来针对病情不太严重但深信自己病入膏肓的患者。她把我当成她的患者之一。

我清晰地记得那是一个雨天,我们的儿子九岁生日后的第三天,地点是她上班的医院对面的一家奶茶店。这无疑是一次重要的谈话,我希望在一个高档而舒适的地方进行,但莫未坚持在这家奶茶店,因为她只能给我半小时,这半小时还是她牺牲了午休时间挤出来的。

她的身后是一面还算阔大的玻璃窗户,雨丝交织成一面有着倾斜纹路的背景墙,并将充溢着水分的光线投射在她的身上。但这并没有让她光亮起来,也没有让这个世界光亮起来。所以我们的谈话是在晦暗中进行的。

我来不是为了解释什么,而是为了道歉,但这个道歉在人来人往的奶茶店非常难以启齿,所以我把主题转化成低声下气的乞求,请她给我一次机会。

“没必要,老顾,完全不需要这样。你一个法语专业高才生,还是个成功人士,不管怎么说,都应该始终保持体面。”莫未从刚刚见到我时的震惊中摆脱出来,她诧异于我的面貌,在短短的两天内竟然发生如此巨大的改变。她用一个几乎是恶狠狠的动作,把吸管戳进盛满奶茶的塑料杯。

“没有人可以在这种情况下保持体面,听我说,莫未,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也知道这一切给你带来的伤害。可是,过去的两天两夜,我一秒钟都没合眼,你可能不相信,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一想到有可能失去你和儿子,我真的彻底崩溃了。”可能是急于表达,我的语速很快,我看见一点白色的唾沫星子朝着莫未飞去,这加剧了我对自己的厌恶。

“是啊,睡眠缺失会导致代谢紊乱,加速人的衰老。”这种时候,按照正常逻辑,她不是应该反驳吗?然后压低嗓门痛斥我的无耻和对她的欺骗,这样我才有机会进行申述和辩解,尽管很苍白但至少可以推进谈话进程。

莫未不是那种按常理出牌的女人,从来都不是。她只关注我的睡眠和代谢,用的是对待病人的情绪和语气,这让我觉得相当程度地被忽略和轻视。我曾经的迷茫、堕落、荒唐,我今天的失落、恐惧、悔恨,仿佛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好像我们不是夫妻,是医患,是初次就诊且不会复诊的医患。

“所以说,一个既不相信科学又不相信命运的自大狂,容易崩溃。”她看着我的脸,说得上专注,但目光有些涣散。

“我承认我自大、偏执,而且自以为是,但是我可以改。”我把声音压到最低,这样可以掩饰那丝可怜而又可耻的哽咽。

“我的意思是说,”莫未竟然往那个并不舒适的椅背上靠了靠,这是一个明显的避让,假如是在生意谈判席上,这个动作会被理解成防御和抵抗,“在两个人的感情里,如果背叛累积到一定程度,理论上来说决裂就是必然,这是科学。你以前不相信,是吗?”

“那命运呢?”是或者不是都是错误的答案,我当然不能回答,只好按着突突乱跳的太阳穴,控制着代谢紊乱引起的剧烈头痛,奄奄一息地问道。

莫未正想回答,放在桌上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不知为什么她把音量调得很高,能听到一个姑娘欠缺经验的声音:“莫老师,23床病人突然出现呼吸困难、低血压并休克,要不要先进行胸腔闭式引流,还是等您回来?”

“要先判断是气胸还是心衰,如果是气胸就立即引流!”莫未毋庸置疑地说,“值班医生不在吗?”

“在,就是他让给您打电话的。”女孩的声音里有了喘息,像是在快速走路。

“那打电话就是个浪费时间的指令。”莫未快速挂断电话,猛烈地吸了一口奶茶,把塑料杯蹾在桌上,她拎起了包。这时候她发现我在看表,我还在等她的回答。

“我刚才说到哪儿了?哦,想起来了,如果说背叛积累到一定程度,而感情又没有决裂,这中间一定发生了一个奇迹,这叫作——命运。至于说还能不能在一起,真没那么重要。”她放慢了语速,但没有放下包。

“看起来,无论是你还是我,都不太相信奇迹会发生!”她也看了一下表,她说“好吧,我还欠你十二分钟”,然后飞速离开了。

在她离开之后,我侧头看见了自己在玻璃柜台里反射出的脸,虽然模糊并且变形,但那无比清晰的衰老与委顿,让我瞬间理解了莫未初见我时的惊诧。

因为疫情,越南的旅游业备受影响,美奈海滩空空荡荡,远处零星可以看见几个当地工作人员在清理被海浪冲上来的垃圾。

我脚步踉跄,视线模糊,绵软的细沙在赤着的趾缝里填满又流散。我竟然没有意识到可以丢弃那只剩余的拖鞋,好让自己没那么狼狈。

黎明没有到来,但微弱的晨曦正在悄然汇聚,在海天相接的地方形成不易察觉的绯红。

我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一排棕榈棚屋旁,昨天,就是在这里,从那个头发鬈曲、身材瘦削的男孩手中,我花了七十万越南盾买到一个漂流瓶。当时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如果,里面有一个故事呢?”这个会讲一点中文的小男孩说。起先他不是这么说的,他说:“买个漂流瓶吧,先生!”

我躺在棕榈棚屋下的防腐木躺椅上,没有抬起眼睛看他。我正在给莫未打电话,电话那头给出毫无例外的提示音:“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莫未不接我电话已经超过一百六十五天,但她没有关机,也没有更换号码。

“真正的漂流瓶,我在海滩上捡到的,只需要七十万越南盾。”

“不要不要,真的假的都不要!”我抬头,看到一个赤裸上身,脖子上挂着几个仿古玻璃瓶的男孩。鬈发,瘦削,凸露着肩胛骨。

“里面说不定有黄金、珍珠、徽章,看运气,昨天有个小姐姐买的瓶子里,就有一颗小钻石!”他蹩脚的中文里加进煽动的语气,拿着其中一个细长的玻璃瓶在我眼前晃动。

“我要这些东西干什么,滚!”我没好气地说。

他站在我的旁边没有离开,沉默着。

“那如果,里面有个故事呢?”片刻之后,他用一种奇怪的语气,既确定又不确定地说。

我不得不再次抬起头来,打量这个男孩,除了棕黄的皮肤、鬈发和凸露的肩胛骨以外,高高的颧骨、深陷的眼窝更令他和其他东南亚孩子毫无区别,倘若将他放进一堆孩子中间,他将成为无法辨认的那一个。

就是这个男孩,确定,此时此刻的我,需要一个故事。

他在我眼前不停地晃动一个细长的、因为海盐的侵蚀失去透明度的玻璃瓶,里面长着斑驳的绿霉,整个瓶子看上去古老而陈旧,像一块风干的牛骨。而我知道这玩意儿多半都是假的,出自海边的某个小作坊,用来糊弄游客。

我还是妥协了。

“谁告诉你我需要一个故事?”我嘟哝着掏出一沓越南盾,不再看他,也不看那个该死的瓶子,好让他觉得我这么做只是为了快点摆脱他的纠缠。果然他把瓶子放在躺椅上,拿着钱飞快地跑了。

我不再徒劳地给莫未打电话,而是给她留言——谢天谢地她还没有把我拉黑。打开我和她的聊天记录,一片碧绿,整整齐齐码着我单方面的留言,越往上,情绪越激动,沮丧的、绝望的、歇斯底里的。下面没有任何回复,哪怕是一个表情都没有。

我始终相信,她是在看的——夜深人静的时候,她的手指会在手机屏幕上轻轻滑动。所以,我坚持给她留言,只是说,越到后来,措辞越平静,也越理性。

这一次我写下:莫未,今天我结束了隔离,来到美奈,方便的时候,请给我回个电话。

我再也没有使用感叹号,只用句号,因为我没有权利对她颐指气使,发表情绪。而且,我也没有资格等待她的回复。

然后我开始翻看她的朋友圈,其实我已经翻看了太多遍。她发布的朋友圈比较多的一部分是工作内容,其他部分和儿子有关,儿子出生、儿子上幼儿园、儿子戴上红领巾、儿子在舞台上傻傻站着扮演一朵向日葵,都被她记下来了。

这些朋友圈,在过去的一百六十五天里,被我反复翻看,我在下面点赞,包括诸如“AED:每个人都应该学会的一种急救装备”“速效救心丸和硝酸甘油,谁才是救命药”之类的,也包括“历时八小时,拔出两枚植入十年的起搏器电极,今年做过的最艰难的手术”这种类型的。

至于关乎儿子的,我会追加评论,比如“欣慰,宝贝长大了”,或者“老婆辛苦”,在打下“宝贝”或者“老婆”这些字眼儿的时候我有一种疏离的感觉,这种感觉真令我万箭穿心,尽管她是我的妻子,他是我的儿子,但过去我对他们的关注如此之少。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我的目光会比较久地停留在她的最后一条朋友圈上,儿子九岁生日那天,她一共发了九张照片,配文是“我的小男神,生日快乐”,其中有一张她和儿子的合影,这是她唯一一次在朋友圈晒自己。照片里的莫未笑得灿烂而天真,目光里有着我熟悉却始终说不上来的光,清亮的、明白的,仿佛洞悉你的一切,却当作浑然不知。

没有我的照片,那天我缺席了儿子的九岁生日,我本来是要参加的,但一个名叫陆萧儿的年轻女孩在我应该下车的时候锁住了车门,“别闹,我得赶紧回去,今天是我儿子生日!”我醉了,但还可以严肃地警告她。可她肆无忌惮地看着我,目光充满挑衅和魅惑,然后她用她热艳的红唇堵住了我的嘴。

陆萧儿是个药商,一开始不知道她是谁的女朋友,莫名其妙就进入了我们这个圈子。她是个性感尤物,长着一张人畜无害的无辜脸盘,这让她积攒了不少人脉。只不过后期她大约改变了些策略,专心和我做生意,也专注于和我在一起,竟成了我身边的红人。

疲惫不堪地在昨天躺过的那把躺椅上坐下来,我意识到自己的可笑,这个点,除了我这样的醉鬼,谁会在海滩上出现。再过几小时,我的搭档苏一凡会准时出现,把我接走。

我低垂着头,从浴袍的兜里,拿出一页看上去有些年份的信笺,再一次阅读那上面的半个故事。

是的,漂流瓶里,其巧合程度诡异到令我崩溃的,就是这个故事,但它没有结局。

一开始,我不相信漂流瓶里真的有故事,我之所以把它带回房间而不是留在躺椅上,是不想让哪个越南小男孩捡起来再卖给其他游客。

那时候我独自一人在酒店的房间里,差不多喝光了六瓶啤酒——近半年来,如果不是在微醺的状态下我很难入睡。我打算尽快入睡,因为明天有一场重要的生意谈判,这是我冒着疫情风险,克服重重困难到越南出差的原因。我希望明天能有一个好的状态来与合作方见面,不至于辜负我在胡志明市长达二十一天的隔离,每隔四十八小时进行一次的核酸检测——都是付费的。

隔离结束,我的搭档苏一凡接到我的时候,显示出和莫未一样的震惊,他被我的衰老惊吓得半天说不出话。

“怎么别人隔离出来白白胖胖的,你隔离出来就变成这个样子?”他手握方向盘,侧脸看着我胡子拉碴的脸、伛偻的腰背和无精打采的神情,疑惑不解地问。

这个形象我在隔离酒店的镜子里已经看见过了,并且内心十分清楚,这跟二十一天的隔离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振作点,老兄,你得搞清楚眼下的形势,搞清楚这一单有多重要,你小子可千万不要拉稀摆带啊!”显然苏一凡是真的着急了。换成是我也会着急。要知道我们俩在东南亚市场押下太多赌注,投入太多心血,眼下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了。只要攻下越南医疗器材市场,我们公司这几款性价比极高的国产医疗器械,就在湄公河国家打开了新局面,我们俩也可以稳步晋升合伙人了。

“我什么时候拉稀摆带过?”听到我终于平静地开腔,苏一凡那颗悬着的心算是微微平复了些。

“一开始我听说他们要把协议地点改到潘切市,真有点不情愿,现在看来得感谢范先生啊,真是个英明的决定,你可以在美奈好好休息一天,调整好状态,你这个样子,太叫人焦虑了。”放下心来的苏一凡开始喋喋不休。

范先生是我们合作方的主管。一开始谈判地点确实是在胡志明市,但因为疫情,发生冲突,我们的合作方于是把地点改到人烟稀少的潘切市。

我懒得理他,把头扭向车窗外。

“对了,陆萧儿怎么没来,前几次你不都带着她吗?”

“别提这个人,不想听到她的名字!”我没有回头,冷冷看着车窗外。人行道上芭蕉树枝叶低垂,戴着头盔的电摩托骑手一闪而过,远处玻璃橱窗里有着时髦姑娘模糊的身影。

“那要不……到了美奈,我叫个讲法语的姑娘过来陪你吃饭?”短暂停顿之后,苏一凡用上了暧昧的语气。

这让我再也无法忍受了。

“苏一凡,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搭档!”我突然爆发的怒气把他吓了一大跳,尽管他那惊愕的表情多少还是让我有点内疚,但我仍然不依不饶,要是眼前有张办公桌我一定会把桌子拍得山响,可惜汽车正在行驶,我只得拍打着自己的大腿,痛心疾首地说:“我是来工作的,不是来鬼混的,你把我当什么人啊!”

苏一凡是真的被我搞晕了,这绝对不是他认识的我。接下来的时间,他再也没开口,把车开得飞快。车子正飞速驶出市区,视野逐渐变得开阔,几小时后,眼前慢慢出现银白的海岸线。

我们固执地保持着沉默,一直到美奈。这时候已经是正午,苏一凡轻车熟路把我送到酒店。临下车的时候,他迟疑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道:“莫未和你……到底怎么了?”

这时候的我出奇冷静,反正这个问题迟早都要到来,在那个矮个子门童磨磨蹭蹭地过来拿行李之前,我平静地说:“莫未带着孩子离开我了,是真的离开。”

看不出来苏一凡的表情,感觉他没有听懂我在说什么,但我不想重复。

“老顾,走路挺直点,从背后看你就像个八十岁的老头儿!”片刻之后,我听见苏一凡在我身后大声喊。我抬了抬手,没有回头。

信笺在我的手中没有分量,海风吹过的时候有着一种撕裂的危险。

在酒店房间里,我读它,是在喝光了六瓶啤酒和三分之一瓶Men酒之后。

作为一个资深销售,六瓶三百三十毫升的啤酒是没法让我进入微醺的,反而让我越发清醒,于是我打电话给服务生,让他给我买一瓶Men,尽管这种酒只有三十度,但在越南已经是最猛烈的酒,要不怎么叫男人酒呢?

在等待酒的时候,我看到了这个随意扔在墙角的漂流瓶,我把它拾起来,轻轻晃动,可以感觉到里面有坚硬的东西,正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对着灯光仔细端详,覆盖在玻璃内壁的绿霉挡住了视线,没法看清里面的硬物,用蜂蜡封存的木塞上刻有简单的纹路。这让我觉得好奇。

好吧,就算是个仿古赝品,那也是个完美的制作。

我打算打开这个漂流瓶,但是,一个用古老的方法密封起来的玻璃瓶,会叫人一筹莫展。多次尝试以后,我克制住自己想找到一把锤子的冲动,而是上网查询“如何打开漂流瓶”——我已经把它当成一个真正的漂流瓶了。

最后我查到一个切实可行的办法,用细铁丝准确勒住瓶口,在交叉处制作可供旋转的蝴蝶扣,将瓶完全浸入四十五摄氏度的温水中,保持温度的缓慢上升但不超过七十摄氏度,每隔五分钟拧紧蝴蝶扣到不能旋转为止。后面使用打火机慢慢烧热细铁丝的步骤就不再细述了。

九十分钟以后,我顺利打开了漂流瓶。但这时候我醉了,我感觉到眩晕,因为在此期间酒已经送到,我一直在喝,不知不觉就昏昏睡去。这种睡眠难以持续很久,几个小时后我在剧烈的疼痛中苏醒,发现自己躺在地板上。在挣扎着挪到床上的过程中,我想起来那个已经打开的漂流瓶。

于是我放弃睡眠,从里面倒出一截两头被密封起来的塑料软管,“真是个讲究人啊!”我发出一个醉鬼由衷的感叹。

打开这个软管没有那么困难,很快,从里面抽出一页卷起来的古旧信笺。之所以觉得古旧,是因为除了页面发黄、纸张薄弱以外,我还看到了马杰斯迪克酒店的专用标识,用古体字印在信笺右上角,这是越南最古老的法国酒店之一,始建于一九二五年。

这张出自马杰斯迪克酒店的信笺上,用越南文和法文写满了字,每一行越南文下面是一行与之对应的法文,如果法语字数太多,除了写得特别挤以外,会另起一行。也许是为了在有限的空间写下更多的内容,字母非常小,细如蚁脚,但是异常工整。

醉意在好奇的驱使下退缩,我把信笺举到离自己眼睛很近的地方,忽略掉不懂的越南文,只读法文部分。

然后,我就读到下面这半个故事。

现在是一九七五年五月。我所乘坐的“阿多尼亚”号游轮正驶出富隆港,前往美国西部。我将在此刻写下一个关于我自己的真实故事。

杰斯卡西是我在租界认识的第一个女孩,同样混血的身世拉近了我们的距离,很快我们就成为亲密情侣,这时候我的妻子(恕我不公布她的名字)刚刚怀孕,为了不让她知道,我买下一套豪华公寓供杰斯卡西居住,杰结婚以后,这套公寓就成为我带其他不同女人幽会的地方。就这样一直到一九六九年,我的妻子发现这个糟糕的情况。当时她已经为我生下三个孩子,两个女儿、一个儿子,最大的女儿刚满十一岁。

有一天我回到家的时候,用人说夫人带着孩子们离家出走了。天哪,你是否能体会到那一刻我的震惊、羞愧、愤怒以及无穷的担忧。外面还在打仗,美国的“滚石行动”宣称要把越南炸回旧石器时代,现在没有一块土地是完整的。我不得已发动所有的人脉关系花重金四处寻找他们。

可他们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杳无音信,也许,他们已经死了。我陷入无比的悔恨与自责中。我一天天衰老,一天天孤独,长时间说不出一句话。一年后,我决定给我的妻子写信,我把信寄到我能想到的所有地方:她父母家、她姐姐家、她朋友家,甚至她常去的教堂、曾经工作过的红十字会,我不停地……

已经到了信笺的最后一行末尾,故事在这里停住,我下意识地翻看信笺背面,没有,在漂流瓶里寻找,没有,他的讲述就这样被强行终止,不仅讲述,还有他的情绪、他的语气甚至呼吸,都同时被强行终止。

一九七五年,越南内战结束了,他大概是以南越支持者的身份获得了前往美国的船票。

“他到底要不停地怎么样?”是谁这么缺德?我的愤怒就是这么滋生出来的!

因为有前三次阅读的基础,这一次,读完它只需要很少的时间。这是半个跟我重合的故事,仿佛写给我看,但是要知道结局,必须读到剩下的那一半。

这是我崩溃的原因,这时候我该相信什么,科学还是命运?各种混乱的想法在瞬间蜂拥而至。

我起先怀疑这是一个阴谋,把或有或无的仇家都想了一遍,包括莫未和陆萧儿。很快阴谋论被否认了,莫未不是这种人,陆萧儿做事首先会计算成本,至于其他人,我想不出来他们这么做的理由。那么或者是惩罚的前兆,好吧,如果是惩罚我愿意接受。这么想的时候我有所释怀。

这时海滩上出现一男一女带着一个孩子,等他们慢慢跑着路过我的身边时,我几乎可以笃定,漂流瓶里的半个故事,于我而言只是个巧合。

但我还是头痛欲裂,并且产生幻觉。没有什么见鬼的漂流瓶,没有卖漂流瓶的小男孩,没有半个用越南文和法文讲述的故事,我没有到越南来,莫未没有离开我,而是正在给我准备早餐——这只是昆明冬季的某个清晨,冬樱花掩映在滇璞的黄叶中疯狂绽放,我在家里醒来,那间面临滇池的卧室洒满金黄的阳光。

“老顾,快醒醒,你怎么睡在这里?”真实的情况是我在苏一凡的摇晃中醒过来,手里还死死捏着那张年代久远的信笺。

“找了你半天,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他伸手想拿过去看。

我翻身坐起来,警觉地拦住他的手,把信笺卷好放进兜里。我满脑混乱的想法一个都没有离开,现在我不再觉得这是一个巧合,所以我想了想,用含混不清的嗓音说:“这可能是一个启示录。”

苏一凡把这当成一句醉话。

“狗屁的启示录!你到底醒了没有,如果醒了,我们就去吃早餐。”他压抑着怒火,不耐烦地说。

片刻之后我面目一新坐在苏一凡的旁边,合体的西装,外加时尚的深灰色领带,有效地掩盖了我的颓废,憔悴的脸庞透露着前所未有的稳重,宿醉的酒气也在苏一凡坚持给我喷上的男士香水面前退缩。

“你太臭了!你到底喝了多少酒?”他一边喷一边皱着鼻子,但是看得出来他对我现在的状态是满意的。

这时候我的心境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任何关于漂流瓶,或者跟这件事有关的想法,都极度令人厌烦,哪怕冒出一丝,我都会把它压下去。我知道我没有机会找到那个男孩了,我得带着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连着我没有着落的未来返回昆明,这叫人怅然若失,也叫人如释重负。

我问:“范先生他们几点到?”我进入了正常的工作状态。

“一个小时之后。”苏一凡说,“你还有时间再看一下文案。”

这位范永志主管,我曾经打过交道,那是在六年前,我们刚刚进驻东南亚市场的时候。那次协商,他带着他的团队骨干坐在离我大约两米远的地方,始终用一双警惕的眼神看着我。我们的协商最终以失败告终。

但他不会用同样的眼神看着我的搭档苏一凡,每当他转过头去和苏一凡讲话的时候,眼神和语气都会松弛下来。苏一凡这个人,天生就有本事在最短的时间内取得别人的信任,他可以做到跟任何人的初次见面都是久别重逢,跟任何团队的合作都是相见恨晚,他总是能把自己和周围的人都放置在一种轻松自然的状态下。

要不是这点过人之处,他这个连英文问路都需要翻译软件的家伙,怎么可能成为我的固定搭档呢?通常情况下是他负责联系对方买家,培养感情,喝酒吃饭唱歌,我非常奇怪他们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完全没有语言障碍。我负责专业部分和最后的价格拍板——不需要翻译,因为英语和法语是我的优势语言。我们算得上“新生命集团”最持久的搭档了。

最开始,当我去这家知名的医疗器械上市公司应聘的时候,踌躇且不甘,知名外国语学院法语专业毕业,从事的却是医疗器械推销,这让我一时间很难接受。之所以留下来并且一干就是那么多年,完全因为主考官的最后一句话,当时他坐在主考席中心位,用一口广式普通话说:小伙子,你完全可以利用语言优势,开辟东南亚市场,要不了几年,搞不好——他用手指了一下台上坐着的几个考官,你就会成为我们其中一员,成为合伙人。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已经完成面试了,正准备退出。我对自己的表现非常满意,有种志在必得的预感。他的话并没有引来其他人的共鸣,连假装的附和都没有,他们忙着打分、填表、看下一个人的资料。

我当时完全不知道东南亚市场意味着什么,这一点,在我回到昆明,几经打拼,担任西南片区主管之后才逐渐意识到。当下只是在心里嘀咕,我的优势又不是东南亚的语言,为什么不是欧洲市场而是东南亚市场?

不管怎么样,“成为合伙人”还是极大地点燃了一个懵懂青年的热血。和我一样被点燃热血的还有我的搭档苏一凡,不同的是他在第二轮文案制作的环节就惨遭淘汰,根本没有机会参加面试。但他发挥了他那时就具备的交往才能,一直在面试室门外等待,直到我们所有人面试结束,他才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大方方地走进面试室。

我目睹了他走进面试室的整个过程。

“苏一凡同学,我们的面试已经结束了,为什么你还出现在这儿?”人力资源部的魏女士,当时我们叫她魏老师,颇有些诧异地问道。

“因为我担心蜚声中外的新生命集团会在今天失去一个特殊的人才。”苏一凡大言不惭地回答。

看来只有我一个人对这个回答感到意外,其他人该聊天的聊天,该上厕所的上厕所,这种初出茅庐自以为是的大学生,在二十一世纪头十年,一抓一大把。

“凭什么,你觉得自己是一个特殊人才?”混乱中,还是那个跟我说未来可以成为合伙人的主考官,他朝后仰着,用一种司空见惯的语气漫不经心地说。

“就凭一秒钟之前,魏老师准确地叫出了我的名字!”

“这是一个很好的Proof(求证)吗?”魏老师马上接腔,听得出来语气中的不屑,因为她用了英文。

“据我所知,贵公司收到的简历有一千四百四十八份,能进入第一轮水平测试的还不满一半,只有六百零五人,这当中淘汰了三分之二还多,只有一百七十五个人进入第二轮,我就是在这一轮中被淘汰的,但是,在这么多人中,您记住了我的名字,并且准确地叫了出来!”

“你这是在表扬我,不是表扬自己!”魏老师被气笑了!但是,千真万确,她笑了。

“我甚至都不知道,在刚才参加面试的三十二个幸运儿中,您和其他几位老师记住了哪个人的名字?”苏一凡乘势而上。

只能说我孤陋寡闻,一定露出了那种没见过世面的鄙视神情。所以坐在中心的主考官立即要求无关人员离场。

“我愿意给他五分钟,加试一场,你们的意见呢?”

当然没有任何人反对。

五分钟之后,我正在卫生间洗手池洗手,苏一凡兴冲冲地冲进来,旁若无人地对着镜子完成了一系列庆祝动作。说实话他举起拳头原地转了一个圈,雌雄不分的时候还是挺吓人的,以至于我惊愕地看着他,忘记了自己的手一直停留在烘干机下面。完了后他才终于看到我的存在。

“哥们儿,你猜乔董对我说了什么?”

“乔董是谁?”我好不容易回过神。

“他居然说我只要好好努力,将来没准能当上合伙人!合伙人,你说该多有钱?”苏一凡没理会我的问题,而是延续着持之以恒的亢奋。

“意思是你已经知道自己被录取了?”我瞬间感觉不自信起来。

“差不多吧!”他大言不惭地说。

这下我大概知道乔董是谁了,我很想对苏一凡说其实这位董事长也对我说了同样的话,没准对别人也说了,但是看着他兴高采烈的样子,我说不出口。

不管怎么样,我把它当成了自己的奋斗目标,想必苏一凡也是。

两年后,乔董把我叫到办公室,他说西南片区分公司刚刚在昆明成立,开展业务需要人才,不知道我愿不愿意过去。当然西南片区不是重点,重点是以此为链接的未来东南亚市场。他还说:“你是昆明人,又懂英语和法语,由你去发展东南亚市场不是很顺理成章吗?”

我很快想到了那个成为合伙人的美好愿景,并且清醒地意识到,在总公司做了两年的双语文案毫无前途可言。于是我爽快地答应乔董,带着一腔莫名的热血,从广州总公司回到昆明。

到了公司报到的时候,我才发现情况和乔董说的完全不一样。我需要从当地销售开始做起。这让我一时间难以接受。比我早一年到昆明发展的苏一凡洞悉了我的心思。

“没事,老顾,咱俩合作,翻江倒海不行,弄个水花出来还不行吗?我就不信这个邪!”我们在盘龙江边的小酒吧里喝酒,或者在龟背立交桥下的夜市吃夜宵的时候,这个身材瘦削、眼神坚毅的男人都会这么说。

有一天深夜,大概是秋季,我们喝了酒,借着酒劲儿一人骑了一辆破自行车,朝着滇池一路狂骑。路上行人稀少,偶尔驶过汽车,夜行的司机会在昏暗的灯光下看见我们可疑的身影,疯狂骑车的劲头和歪歪扭扭的行车路线,没准让他们觉得那个有风的夜晚危机四伏。

黑夜让滇池变得广阔而茫远,湖水拍打着岸边的石头,发出巨大的类似于轰鸣的响声。我们大声说话,放肆地笑,像是要与这来自大自然的宏伟声响一较高下。

“苏一凡,你看那儿,闪着灯光的地方,看到没?”我指着远处连成一线高低错落的城市灯光,扯着嗓门大声说。

“看到了!”苏一凡努力睁大他惺忪的醉眼,用更大的声音回复我。而我不得不用力支撑起他歪歪倒倒的身体。

“那里有咱们俩的房子,巨大的房子——打开窗帘,能看到整个滇池的那种!”我企图用手画出一个大房子的轮廓,结果失去搀扶的苏一凡像根面条一样滑到地上。

“没错,大房子,门前有草坪,草坪上面种着樱花。咱俩一人一套!不,至少一人三套!”他身体如同飘浮的气球,气势却丝毫不减。

在我的帮助下他趔趄挣扎起来,拉着我,跌跌撞撞朝前迈了几步,差点就掉到水里。真不知道刚才的十多公里路他是怎么骑过来的,后来,每次想起这点都会让我心有余悸。

“不能再往前走啦!”我在他耳边吼,“淹死了,就没法当合伙人,没法住大房子了。”

“不——能死,怎么能死呢?老顾说得对,死了——怎么当合伙人?”苏一凡剩下的理智已经寥寥无几,他的声音盖过了呼啸的风声、树木枝叶摇晃的巨响和湖水拍岸的轰鸣,惊起一群沉睡的红嘴鸥。尤其是那声拖长的“合伙人”,就像一个在水面连续穿梭的石子,紧贴着浪花翻滚的水面越飞越远。

我对苏一凡“再看看文案”的建议颇有些嗤之以鼻。他的市场调研报告一如既往地混乱,且重点不突出。

“这位范先生,还是老样子吗?”我问他。六年前在他那里碰壁之后我们暂时放弃了河内,转战其他国家,取得不错的效益,渐渐打出名声。我有六年没见过他了。但苏一凡一直跟他保持密切联系,范先生是为政府服务的,他本人又是个保守派,前期的工作势必会非常艰难,一旦谈成功了,后期的覆盖面就会非常广。这一点在泰国和缅甸都行不通。

“可能还要更古板些,毕竟年纪大了。”苏一凡边开车边说,“不过他非常欣赏你,在我面前至少夸奖过你三次,说你很专业,也很敬业。”

汽车离开美奈,沿着海岸线行驶了一段时间,转了一个弯进入山路,偶尔可以看见掩映在棕榈树下的村庄,稀稀落落地散布着。

苏一凡调研报告做得不好,但他了解的情况还真不少。他基本掌握了越南公立医院的设备配置情况、资金来源和目前紧缺的项目,知道呼吸机、监护仪和移动DR(移动数字化X光机)的配备已经是迫在眉睫的事情。

“而且这一次,他是主动联系我并且指定要见你的。”苏一凡显得信心十足。这时候我们已经认真分析了有可能遇到的陷阱,并统一好谈判必备的心理底线,而且我们还总结了和越南商家谈判的经验,就是要极端注意过程,不要让过程太简化,否则他们会认为吃了亏。

为此我已经准备好三轮的报价,每一轮报价都精确到一个小小的滚动轮轴的质材。“没事,我会让他进一步体会到什么是工匠精神的,这一次我们的优惠幅度没有人可以拒绝。”我把我们俩的士气鼓舞到最足。

就在这一刻,车速慢了下来,汽车驶入一个类似于集市的地方,人群熙攘,路两边是些小地摊,再往两边靠还有些撑着太阳伞的摊位。“这是越南的街子天,跟你们云南有些地方很像。”苏一凡一边谨慎驾驶一边展示着他早来几个月的优势。

我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突然间,在人群中,几乎是猝不及防,我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卖漂流瓶的男孩,或者说,是男孩准确无误地进入我的视线。

原本以为放进人群中他将无法辨认,这时候才发现完全不是这样,因为你在这种情况下根本看不到其他人。他今天穿了一件亚麻布长袖衬衫,看不见凸露的肩胛骨,只看见单薄的身形,在肩上扛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塑料袋。

“停车——快停车!”我发出的尖锐叫喊声足以把自己都吓一跳。尽管车速很慢,苏一凡的紧急刹车还是险些把我俩的头撞在风挡上。

“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发出这种声音行不行?”停顿了三秒以后,苏一凡冲我发出一句苍白的咆哮。而我完全顾不上,拉开车门就反身向那个男孩跑去。

“小子,站在那儿,别动!”情急之下我喊出的是英文,我一定是跑得太急了,小男孩被吓到,但他反应迅速,本来他正在向一个烟贩买零散的香烟,看清楚是我以后,竟丢下烟,撒开腿跑起来。

说实话,在越南郊区临时集市上演一场追逐大戏,并不是多么光彩的事情,男孩像只灵活的袋鼠,蹦跶了几下就穿过人群。我这个穿着西装、疏于锻炼的中年男人则显示出极大的尴尬,但是尚能依托突然爆发的肾上腺素,紧追不舍,甚至,在他单手撑着翻过一个商贩的破木板时,几乎触碰到他肩上那个笨重的塑料编织袋。

周围有人发出惊呼,如果我是他们我也会惊呼,毕竟这场面看起来像是拍电影。

幸运的是时间没有持续太长,在拉倒了一个童装货架、碰翻了一堆水果、踩扁了无数个花椰菜之后,男孩被散落的汽水瓶绊倒,跌倒在地,我才得以抓住他的亚麻布外衣。

“跑什么跑,我又不会吃掉你,只不过是来跟你谈谈。”我不知为什么又切换成法语,气喘吁吁地把他拉起来。

结果他听不懂,一个劲儿用蹩脚的中文说:“不退不退,卖出的东西不退。”

这时候情况变得不妙,当地人逐渐发现不是警察抓小偷,也发现我是个外国人,他们逐渐向我们围拢过来,嘴里快速地讲着越南话,表情极其不友善。为首的就是那个卖童装的女人和卖水果的壮汉,卖童装的手里扇着一把扇子,卖水果的则在手里拿着一把砍椰子的刀。

“我不是来退钱的,我只是想跟你再买个瓶子,漂流瓶,快告诉他们!”我搂着他的肩膀,喘着气,尽可能真诚地说。现在我用的是中文。结果孩子不知道是真没听懂还是故意的,翻着白眼瞪着我,无动于衷。眼看周围的人越来越近,越来越愤怒,口水星子都快喷到我的脸上了。

苏一凡,不得不说这个万能的苏一凡,终于挤了进来,手里捏着一沓越南盾和一盒香烟。他双手合十,满面笑容,绕着人群走了一圈,居然就用他仅会的几句越南语告诉所有人,这是个误会,我们真的是来买漂流瓶的,所造成的损失我们会赔偿的——尽管他对这个见鬼的漂流瓶一无所知。

人群在得到孩子的证实以后平息了怒火,关键是苏一凡的赔偿金起了作用,人群逐渐散去。我还是搂着男孩的肩膀,生怕他一溜烟就跑了。现在我发现这个孩子平时只讲越南语,中文,就只会兜售漂流瓶时翻来覆去的那几句。这种关键时刻,还是苏一凡,我觉得我快要爱上他了,递上来一部手机,那上面是已经切换成越南语的翻译软件界面。

“你为什么要跑?”我在手机上飞速打字的时候苏一凡冷不丁在旁边说:“可以用语音来的,你觉得这小子识字?”他说得很有道理。

“我以为你要来退钱。”男孩拘谨地对着手机说话。

生平第一次,我发现翻译软件是如此的可爱,可能没有一句语法是完全正确的,但你就是奇妙地明白了其中的意思。我对男孩说,昨天他卖给我的漂流瓶里的确有一个故事,但只有一半,另一张纸被拿走了。他说他不知道,也许这个故事本来就只有一半。我说这不可能,这是不道德的。他摊开两手说这没有办法。

“那如果,付一笔费用你能找到办法吗?”我复制了他卖瓶给我时的语气,并拿出两百元人民币,“帮我买到另外那个瓶子,这些就是你的。瓶子的钱另付。”我打定主意,他要是嫌少我会不停加码,掏出我身上所有的人民币。

男孩犹豫了:“这个故事,对你真的那么重要吗?”翻译软件用类似赌气的语气转述了他的问题。

这回我放弃了翻译,而是俯下身子,靠近他,看着他格外明亮的眼睛。我也在想为什么这个故事突然对我很重要。我到底想从这个命运重合的人身上获得什么。我觉得我的眼睛有些许的潮湿,于是轻轻摇晃着他的肩膀,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我也不知道,但是帮帮我,求你了!”

“好吧,”男孩听懂了,他有些害羞地挣脱我,“瓶子里有什么我真的不知道,但我可以带你们去找瓶子爷爷,所有的漂流瓶都是从他那里批发的。”他说得飞快,翻译出来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话。我听到一句令人费解的“爷爷抹灰皮”。

“抹灰皮是什么意思?”我疑惑不解地问苏一凡,但发现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老顾,范先生他们已经到达指定酒店了。”他用非常非常冷静的语气说——这种语气是经过训练的,是深思熟虑的,我们在应急情况处置时才会使用。

“那么,明天去找那个什么抹灰皮可以吗?”我避开苏一凡咄咄逼人的目光,转向男孩,问出一句足以让翻译软件凌乱的话。

结果被小男孩准确地领悟,这一回他说得很慢:“不行,明天,瓶子爷爷就要出海,一个月之后才会回来。”手机里传出的智能语音斩钉截铁,尤其是说到“瓶子爷爷”的时候,简直没有比这更清楚更准确的了。

“你也听见了,我没得选!”我转过头看着苏一凡。

我很清楚这一刻我在他心目中的形象,任性、愚蠢、自私、偏执,是马尾提不起来的豆腐,是扶不上墙的烂泥,是张士贵的马,是临阵逃脱的叛徒,根本不配做主管,就连销售也不配!一万句骂人的话在他的心中疯狂翻滚——我等待着他的爆发!他怎么爆发都是对的!

结果,经由那张瞬间发白的嘴唇说出的话,竟然还是那么训练有素。这让我意外。

“顾全,”他第一次称呼我的全名,“发生这么多事情,你需要给我一个解释。”

我脱下那件被汗水浸湿的紧身西服,扯下七歪八扭的领带,一阵微风虽然是热的,还是略略把我的衬衫从黏黏的皮肤上分开,我有一种从一个无形的牢笼中挣脱出来的感觉。

“苏一凡,和我搭档,可能是你这辈子最大的不幸。”我真的没有办法解释,难道我要告诉他我要去寻找一个漂流瓶,试图挽回自己失败的婚姻?他会不会回答我那还不如去寻找阿拉丁神灯,许愿不来得更快吗?

我想把那页信笺拿出来给他看看,但他阻止了我,“有什么好看的,我都跟你说了,这些都是假的,专门卖给那些无所事事的公子小姐、文艺青年!”他痛心疾首地说,又冲着旁边干站着的小男孩吼,“卖什么漂流瓶嘛,卖个手抓饼不香吗?”

“苏一凡,莫未发现我和陆萧儿的事,还有其他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才突然发现,过去的十年,我过得很荒唐,很龌龊,你也是!尽管我们都有钱了,可是又有什么用……”我低垂着头,缓慢地把信笺折起来放回口袋,我没脸看他,但希望他能读一下这个故事,如果他读不懂我可以讲给他听。

“就算这样,知道结局又有什么用,跟我们有半毛钱的关系吗?跟这个时代有半毛钱的关系吗?顾全,你是不是疯了?”

“你不懂,真的不懂,因为——你都没有爱过!”

看着眼前这个可怜的男人,我再也没法保持冷静,焦躁地用手抱着后脑勺来回踱步,我的眼前浮现那个故事的主人公。我认为他是个身材魁梧、眼神冷峻但笑容狡猾的家伙,身体上有大面积的刺青。很快我否定了刺青的假想,一九七五年之前的越南,深陷南北内战之乱,刺青术没有条件得以流行。那么从书写的措辞来看,他是个有文化的甚至有文采的军火商,喜欢穿立领长衫,佩戴有复杂纹路的真丝围巾。

他出没在富丽堂皇的法租界、戒备森严的美军驻地、西贡码头的破渔船上,或者被北越游击队袭击过的城市废墟间。他看似南越的支持者,但也会和北越人民军、游击队做生意。他的身边从来不缺少美女,当白种女人、长发少女、有着小麦肤色的混血辣妹,在他怀抱里来来去去的时候,他会露出标志性的、狡猾的笑容。但是当他的妻子,那个为他养育了三个孩子的女人离开他的时候,这种可耻的笑容化成一丝永恒的惆怅留在他的脸上。

这些画面相互交织又彼此重叠,我看到的不是他,我看到的是我自己。在那些无限下坠的迷乱的时空里,充溢着我从来不曾觉察的罪恶。

苏一凡怎么可能懂呢?同样作为渣男,我和他最大的区别是他没有爱过,从来没有。即使他和某个女孩有着长时间的肌肤相亲,但彼此离开都是那么轻而易举。从这个角度出发我可能比他更加无耻。

“我们走吧!”我把西服搭在手臂上,拉着男孩离开,把苏一凡留在那个逐渐稀拉的小集市上。

过了大约五分钟,耳边响起一声刺耳的喇叭响,苏一凡开着车慢慢追上我们,他单手开车,另一只手搭在摇下的车窗上,摘下他无比钟爱的墨镜,露出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上车吧,你们要去的汉罗海滩,走不到!”

坐在车上,我继续给莫未打电话,在听到“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的时候才挂断。

“还是没接啊?”苏一凡侧过脸同情地问。

我苦笑着说:“不过周末我可以和儿子通电话,他有两个小时的时间拿到手机。”话虽这么说,想到我的儿子顾大局,我的心还是往下一沉。对他而言那两个小时弥足珍贵,花费哪怕是一秒钟用于和他的老父亲交谈,都是一种浪费。所以每次通话,他的焦急和敷衍带给我的全是压力。

比如前几周,我问他妈妈在干什么,他说妈妈出差了。我问他去哪里出差,他说好像去援瑞,我没听清追问了一遍,他不耐烦地说:“援瑞都不知道吗,肯定在中国,地理怎么学的?”我才明白过来应该是到瑞丽援助抗疫,正想着告诉他援瑞不是地名,结果他就果断地说再见了。

刚出生那会儿,我决定叫他顾大局的时候,遭到莫未的强烈反对。“太难听了,谁会给孩子取这么个名字!”她一边笑一边抗议。

“你还说呢,也不看看自己的名字,谁会管自己孩子叫‘末位’?我不过得到老岳父的真传而已!”

“胡说,莫言的莫,未来的未!”莫未在为自己的名字进行激烈而徒劳的辩解,然后逐渐接受了顾大局这个响亮的名字。

类似这样的回忆充满危险,很容易挫败我的意志。于是我赶紧转移话题:“范先生那边,你还是得有个交代。”

“放心吧,我已经跟范先生说了,你在来潘切市的途中接到胡志明市疾控服务站的电话,你的最后一次核酸检查因为操作问题结论不明确,需要立即返回重做——这种时候,他不信也只能选择相信。”

“嘁,这么诅咒我,不如直接说我感染了算了!”我们恢复了原来的说话方式。

“那怎么行,必须留好周旋的余地,只有这么说才可进可退!你欠我的,我还指着加倍还呢!”苏一凡故意打了个急转弯,汽车驶上一条崎岖的小道,急剧地颠簸着向前。

慢慢地,海岸线又回到视线里,植被茂密的小岛逐一向后退去,银白的沙滩在正午的阳光下逐渐变深,呈现浅黄的色泽。在我们的车驶过一片火红色的沙丘之后,小男孩指着远处漂浮着点点白帆的海面,对我们说:“瓶子爷爷的家就在那里!”

“他住在海上?!”苏一凡不解地问。我替他用翻译软件问了。

“不是,海边的渔村里。”小男孩回答的语气极其不屑。

接下来的行驶在小男孩的指挥下进行,他似乎对汽车缺乏相应的了解,居然企图让苏一凡开过一片丛林,丛林中的小路仅能容摩托车通过。

“穿过这片树林,一定要开着车穿过,很快就到了!”他语气坚定不容置疑,结果硬着头皮的苏一凡把车开到两棵树中间,再也走不成了,只好退出来,找地方停下。

等我们气喘吁吁步行走出树林之后,才发现小男孩坚持开车穿过树林是有道理的,前面就是一条车行的宽阔大路,而他说的“很快”,步行大约需要三个小时。

“幸运的话,我们会搭到村子里的摩托车。”相较于苏一凡的绝望和我的义无反顾,男孩保持着乐观的心态。他安慰陷入沉默的苏一凡:“没关系,等我们见完瓶子爷爷,可以雇辆拖拉机把我们送到停车的地方。”苏一凡则乞求他在找到充电宝之前再也不要说话了,他开始担忧快要没电的手机,担忧停在荒郊野外的车和必须对范先生撒的又一个谎。

以我现在的倒霉劲头,对“幸运”没有任何奢望。我们三个人开始一段沉默的长途跋涉。即使在这种情况下,男孩也不愿意丢弃他的破塑料口袋,他把它顶在头上行走。我后来知道里面放着一些造型奇特的玻璃瓶。至于我,手里除了西装外套以外,还有那个我执意拿在手上的,时时刻刻都会让人显得很傻的漂流瓶。

只有苏一凡,他利用手机仅有的电,联系了旅行社,联系了我们在越南的工作人员唐丽娜,联系了他一些不知名的朋友。他能得到的答复惊人的相似:无论采用哪种方案,找到你们最快都需要五个小时,那个时候你们应该已经走到目的地了。

具体花费了多少小时对我而言是没有意义的,总之,我们到达小渔村,吃过简易的午餐,再找到瓶子爷爷那间远离人群的老屋时,太阳有所西斜了。

一路上,我不是没有设想过瓶子爷爷的形象,但是,当从一间幽暗的房间里走出一个矮小瘦削的老头,穿着一件渔民用的皮围裙,带着阴暗与潮湿的气息,用一只完好的眼睛看着你,而另一只安着玻璃假眼珠的眼睛,看着一个并不存在的地方时,我还是感到了极大的不安。

小男孩用很快的语速讲明了我们的来意,我想他讲得非常清楚,瓶子爷爷不停地点着头,他看着我的那只完好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怜悯。

“进来吧,你们今天来真是幸运,明天我就要出海了。”他突然讲出一口纯正得足以叫我脸红的法语,这让我意外且惊喜,忙不迭用法语表示感谢。

他对我能够迅速回应丝毫不觉得奇怪,就仿佛讲法语是件理所当然的事情,所有人都可以这样。“年轻人,你恐怕是唯一到这里来找我的人,一个漂流瓶而已,谁会在乎呢?大部分的人会把它们当垃圾!”他说。这下,就连一直把自己置之度外的苏一凡也露出惊愕的表情。

跨过低矮的门槛,走进一间可以称之为卧室的房间,其凌乱程度无法描述。好在我们不在这里停留,老人领着我们跨进紧挨着的另一扇门。

这是个没有窗户的房间,来自海洋深处那种潮湿的腥味扑面而来,里面的黑暗是我始料不及的,我感觉屋顶悬挂着大量的玻璃瓶,我的头不时会触碰到它们,发出一连串清脆的碰撞声。脚下似乎也摆满物件,每走一步都有东西掉落的声音,吓得我不敢动弹。

“哦,对不起,我忘了给你们开灯!”黑暗中传来瓶子爷爷抱歉的声音,但他摸索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开关,这让我怀疑如果不是我们出现他是否真的需要光线。

“这间房屋之所以没有窗户是因为它紧挨着石壁。”他热心地解释。这个情况,我们进入之前就知道了。从远处看,瓶子爷爷破旧的老屋像是悬挂在石壁上的巨型鸟窝,面朝大海,背靠陡峭的悬崖,唯一能够让它与稀薄的人烟相接的是一条土石小路,上面有人工挖掘的台阶。

“我年轻的时候喜欢大海,所以把房子建在离海最近的地方,当然,我现在也很喜欢大海……”话音刚落,黑暗中闪出一点光亮,光线不是突然降临,而是次第亮起——他居然在这个房间里安装了一连串的彩灯。

房间里立刻洒满了诡异的光芒。我看到这一生不可能再看到第二次的景象——用苏一凡的话来讲这是一个不真实的场景——整间屋子里生长着无数造型奇特的玻璃瓶,是的,生长,以一种缓慢但是科学的方式。我实在找不出其他可以替代的词语。

一个普通的玻璃瓶,在黑暗中,慢慢失去它本来的面目,长出青苔,生出绿霉,出现斑驳的纹路,仿佛有足够的土壤和足够的养分促使它生长,长成一个年迈的漂流瓶。你看得见它在海面随着波浪上下浮动,看得见它在季风的裹挟下沉落,看得见它在巨型鲨鱼和抹香鲸的肠胃里穿过,你看得见它慢慢长成一个有故事的模样。它们或者被渔线悬挂着,或者镶嵌在石头缝里、码放在浴缸里,或者倒扣在巨大的海螺里,无一例外的是,它们都活着。

“欢迎你们来到漂流瓶加工厂!”这时候,要不是瓶子爷爷这声欢快的、透露出一丁点法式幽默的叫声响起,我不知道自己的震惊还要持续多久。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房屋中央,操作台后面,正举着双手,邀请我们过去观看。

操作台由一艘废弃的渔船改装而成,插着一面法国国旗,从我这个角度望过去,渔船保持着出海的造型,尽管上面依次摆放着加热器、酒精灯、打磨机和盛放着黏稠液体的容器,以及一些凌乱的说不出用途的工具,但这丝毫没影响到它出海的姿态。

于是这个矮小的、有一只玻璃假眼的老年男人,看上去就像一个有经验的水手。

“为什么您会对漂流瓶那么感兴趣呢?”我指着满屋子的漂流瓶问他。

“因为……怎么说呢,我父亲说每个漂流瓶都是一个传奇。”他迟疑片刻之后回答,“那时候,我大概是四岁的样子,他为法国海军工作,我们几乎不能见面。他给我带回来的第一份礼物就是个瓶子。我还是个孩子,当然希望收到巧克力、黄油或者其他更好的礼物,可他说,别小看这些瓶子,里面放着的不仅是个秘密,还有时光……你看,我父亲从法国人那里获得一些古怪的想法,他还说,只有相信奇迹的人才会在意一个漂流瓶……”瓶子爷爷开启一种自顾自地讲述,絮叨、重复,带着光阴移动的缓慢与平静。

“意思是这些漂流瓶都是您父亲出海带回来的?”在这种属于一个正常老人的讲述中,我变得安心。

“不全是,十五岁那年我开始出海了。”瓶子爷爷缓慢地戴上护目镜,开启操作台上那台小型打磨机,看得出来他不会因为我们而影响工作进度。

“从那时候开始,我自己收集漂流瓶,所以,从我这里走向市场的漂流瓶,没有一个是假的。”在打磨机刺耳的声音响起之前,他压低嗓音不无得意地说。

“我倒不是说有假,可是我买到的漂流瓶里,确实只有半个故事。”我把手里拿着的瓶子递给他,希望由他亲自检查一下,可他没有接,而是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有这种可能的,你看,比如这个二〇〇八年捡到的瓶子里,原本有一对铜质戒指,我会把它们分别放进两个相同的瓶子……”

“然后卖出两份价格?”打磨机嗡嗡的声音没法掩盖我突然袭来的出乎意料,“天哪,这恐怕不是放漂流瓶的人希望的。”

瓶子爷爷在复制一个瓶塞,他做得棒极了,片刻之后,细木屑堆积成一个小丘,他把成形的木塞拿到离眼睛很近的地方,用那只完好的眼睛仔细端详。

“这只是一个小本生意——你会理解的,不是吗?而且,一个人既然要把一个秘密封存起来,抛进大海,你觉得他会在乎这个秘密是否完整吗?他不会的,他仅仅是要说出来而已……”他一边端详一边悠然说道。

“我虽然不同意您的说法,但明白您的意思——那个故事的另一半,放进了另外一个瓶子,是吗?”

“是啊,另外一个完全一样的瓶子,堪称完美的复制品,早在一个月前就卖出去了。不过幸运的是你手里的这个是原装的,这点我能保证——我虽然不能保证它们完整,但是能保证它们是真的,我制作的是瓶子,而不是里面的秘密……”

“但是,您总不至于看都不看就把它们分装了吧?”我粗暴地打断了他喋喋不休的声明,这大概是我最后能抓住的希望了,“我不在乎瓶子,在乎的是那个故事的结局,最后他们怎么了?”我听到自己干瘪的声音,呈现一个男人在这种时候本不该有的猥琐。

“我当然看了,但是,看了和没看对我而言没有任何的区别。”瓶子爷爷露出一种孩子似的赧然,“我又不认识字!而且,你为什么要那么在意结局呢?”他看着我,流露些许的警觉。

“是啊,我也很奇怪,不过,也许您的父亲说的是对的,可能,我也希望某些奇迹发生……”我的回答异常不合时宜。

这时候小男孩走过来了,他已经腾空了塑料蛇皮口袋,那些从集市上收集来的玻璃瓶被整齐地码放在墙角。瓶子爷爷停止操作,把一些做好的漂流瓶放进口袋里。不久以后,那些赤裸着上身的男孩将把它们挂在脖子上,在游客出没的地方兜售。

男孩同情地看着我,尽管他听不懂我们的对话,但我的表情会告诉他一切。他开始和瓶子爷爷交谈,而我则茫然地注视着他们上下翕动的嘴。片刻之后,瓶子爷爷对我说:“他说如果故事的另一半放在一个一模一样的瓶子里,那他清楚地记得,那个瓶子在一个月以前被一个泰国有钱的阔太太买走了,她当时就住在你住的那家酒店!”

“这是真的吗,为什么不早说?”我有一种即将崩溃的预感,“而且,你怎么确定她是泰国人?”

瓶子爷爷现在充当了我们的翻译。

男孩摊开双手,说:“她自己说的,她会说越南语,她说如果里面真的有一个故事,等她回到泰国,就把它写到书里,她对我很客气,还给了我小费!”

“所以说你也不必太在意,既然这是命运!”瓶子爷爷翻译完了,摘下护目镜,这样我就能看见他那只洞悉世事的眼睛,正穿透时光的薄雾,带着对繁复世情的宽容,毫无保留地落在我的身上。

“好吧,也只能是这样。”我努力把自己从崩溃的边缘拉回来,我说:“瓶子爷爷,既然是这样的话,我们叨扰半天,是时候告别了。”

在跟他告别的时候我有了片刻的犹豫,是不是应该付他一点钱。但只是一瞬间,犹豫就消失了。我想他不需要,他将独自留在幽黑的房间里,留在那些生长着的玻璃瓶中间,日复一日,开启一个个封存起来的秘密,用唯一的眼睛与古老的岁月对视。

这份工作令人嫉妒。

“对了,这个瓶子是我在一九九八年捕鱼捕到的,当时它挂在渔网上,无论你花了多少钱买到,它都值这个价格!”他在我们即将走出房屋的时候大声补充。

我只能简短地回答:“是的,它当然值,瓶子爷爷!”

小男孩拿着我给他的钱,飞奔着去找人,准备雇一辆拖拉机送我们回到停车的地方。我和苏一凡在走完那些人工挖掘的台阶之后,在一个拐角处停下抽烟,等待。

“这下怎么办,你不会真要到泰国去,找那个有钱的阔太太吧?”他问。

“你说呢?”我反问。

“我说的话,你已经走火入魔了。”苏一凡不再吭气了。

此时光线变得柔和,眼看着橘黄色的光一点点覆盖过海面,覆盖过晚归的渔船,再蔓延到绿树村庄,暮色将在片刻之后,把这个除了我们之外再无其他人的世界吞噬。我内心蜷伏着的那点荒凉,伴随着潮水涨落的巨大声响,无限地扩散开来。

汽车在黑暗的夜里飞驰。

“苏一凡,你说,那个放漂流瓶的商人有没有想过,半个世纪以后,他的秘密会被分割,落到不同的人手里,成为他们解不开的心结?你说他要是知道了,会怎么想?”

“依我看,就没有这个人,里面的东西也是假的!那个瓶子爷爷,就是个异想天开的制假贩。”苏一凡粗暴地回答,“很快他就可以到美奈买一套海边别墅了!”

几乎沉寂了一整天的手机开始发出一连串的叮咚声,这意味着我们回到了网络信号覆盖的区域。打开来,除了推送消息和陆萧儿一句简短的诅咒以外,没有什么有用信息。这之前我已经删除了许多人的微信,比如那些被我备注成“客户张先生”“客户肖经理”的漂亮女孩。

我之所以留下陆萧儿的微信是因为我们之间还有一笔数目可观的财产纠葛需要解决。

我发现清理了微信之后,大把的时间就这么突然空余出来。

这个发现令人羞耻——原来我并不忙碌。如果不把那些招之即来的美艳女孩、深夜不散的歌舞和无数以酒精作为遮羞布的一夜情当成工作,并为此沾沾自喜的话,我真的一点都不忙碌。

我有什么理由不遭到莫未和儿子的唾弃,就连我,都恶心自己。

尽管知道没有用,我还是点开了莫未的微信。昨天发出的那条微信依然落寞地停留在原处。我很想把今天的经历细细讲述一遍,可是无数遍删改之后,我放弃了文字,只发出一张照片,就是那张黄昏来临的海面,我在和苏一凡抽着烟等小男孩的时候顺手拍的。

因为不需要等待回复,我把手机扔在一边,闭上了眼睛。在那些闭上眼睛却不能入睡的夜晚,我会回到儿子九岁生日的那天。

我回到家大约是深夜一点以后,一路上我都有一些不祥的预感,在指挥代驾往车库里倒车的时候,我看见二楼卧室的灯亮着,这加剧了我的不安,也许莫未在写病理报告,或者在查阅论文资料,这在她的工作中是常事,我拿这些理由安慰自己。

房间门是莫未为我打开的,当门突然开启,看见莫未穿戴整齐站在我面前,脸上带着一种我从来不曾见过的表情时,我在短暂的惊愕之后意识到,可能要失去她了。她冰冷、周到,保持着足够的教养,有效地收藏好在此之前经历的剧烈疼痛,她甚至没有泪痕,看着我的眼神明白而了断。

这就是莫未,我的妻子,跟大部分女人在遇到类似事件的反应截然不同,她可以在一秒钟之内告诉你,你已经跟她、跟孩子、跟这个家完全没有关系了。

“怎么了?”我发出下意识的喃喃自语,同时感到寒冷、反胃。

“没什么,顾全,我想,你需要给我做一些解释,我有足够的耐心来听。”她把手机举到我能看到的地方。

于是我看到一张惨不忍睹的照片,是几个小时前我和陆萧儿的亲密照。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太阳穴紧跟着突突跳动起来。她定定地看着我,像是很享受我无法掩盖的慌乱与狼狈。缓缓划出第二张、第三张、第四张……除了陆萧儿以外,还有一些截屏,有些是女孩挑逗的图片,有些是约会的时间地点,有些是一夜情之后的胡言乱语,那些早就被我删掉的人、被我忘掉的事逐一地呈现在眼前。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停止。

“是谁发给你的?”我虚张声势地大吼,“你不觉得就是个阴谋吗?事情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头痛欲裂,语无伦次,在进行无谓的挣扎。

“那事情应该是怎么样的,我在听。”莫未的眼神坚如磐石,看着我,彬彬有礼地说。的确,她在听。她甚至还用安慰病人的口吻说:“不要着急,慢慢说。”

可是,我却实在什么也说不出来。能说什么呢?终于,在她翻到第二十张或二十五张的时候,我剧烈地呕吐起来,弄脏了自己,也弄脏了地板。

我从来没意识到自己如此不堪。

扔在一旁的手机突然尖厉地响起来。拿过来一看,来电显示是乔老大。我犹豫着要不要接这个电话,想都不用想,他会用一口浓郁的广式普通话问今天的交易情况。我要是告诉他我放了合作方的鸽子,那谈话会不会陷入令人尴尬的沉默中?

“为什么不接?”苏一凡略略偏头问道。

“一个促销广告!”我果断地按下拒接键。我想他会转手打给苏一凡,但苏一凡的手机没电了。这种从未出现过的情况可能会让他抓狂。

“老顾,这一次,我觉得你真的完全变了个人,不就是离婚吗,至于这样吗?”苏一凡终于说出了他一路都憋在心里的话。

间或有着忽明忽暗的灯火,在无尽的黑暗扑面到来之前一闪而过。

“苏一凡,差不多得了,咱俩都是奔四十的人,找个靠谱的女人结婚吧,再养一对儿女,你就会明白了。”我像个疲惫不堪的老人,过了半天之后才缓慢地回答。

三天之后,我坐上了飞往曼谷的客机。

在这三天里我主要做了两件事情:一件是培训苏一凡的专业知识,另外一件就是打听那个买走另外半个故事的泰国阔太太。看起来第二件事比第一件事不靠谱很多,但实际操作下来,查到泰国阔太太只花费了我很短的时间,当然,主要还是越南盾起了关键作用。培训苏一凡则花费了剩余的全部时间且收效甚微。

这让我意识到医疗器材专业知识的积累不是件一蹴而就的事情。这些年他过分依赖我,但凡总公司有培训,他只会说四个字:老顾,你去!他可能永远都没想过有一天会失去我这样的搭档。对他,我有些许的歉意。至于说我自己,还能在酒色的肆虐下,勉强跟上这瞬息万变的节奏,一方面出于我对学习保留着的某种惯性,另一方面依赖莫未的神助攻。

比如她说她曾经有个病人死活不肯做CT照影,理由是这让他有一种被推进焚烧炉的感觉。那时候他们医院使用的是进口照影仪,过于密闭的扫描舱确实对幽闭恐惧症患者不够友好。

于是我很精确地记住,国产精广角六十四层七十六厘米大孔径照影仪将有效规避扫描舱密闭的问题,并把这作为一个案例讲述给我的客户。最终,往往是这些不起眼的细节发挥重要作用,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的那根稻草。

买走另外那个漂流瓶的泰国阔太太名叫Merigold。一开始我选择总台英语最流畅的一位姑娘,向她打听这位泰国游客的情况。结果她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问我要证件,除非是警察或公共疾病卫生部门问询,她才有权利透露客人的信息。

在这个僵持的过程中,旁边一个长相标致的服务生对我露出了友善的笑容,他暗示,晚上十点以后是他一个人上班。尽管这个男孩英语一塌糊涂,但我不担心,现在我有翻译软件!

夜里,在得到比他预期高出许多倍的小费之后,服务生愉快地为我查询到Merigold小姐的信息。查到她并不难,因为她是近三个月来酒店的唯一的泰国游客,并且还使用了酒店的订票服务,这样的话他不仅能为我提供姓名、护照登记地址,还可以提供电话号码和行程信息。前段时间因为疫情,越南飞往泰国的航班熔断,所以这位小姐定的回程票是先飞缅甸,再从缅甸飞泰国。

也许是为了让我觉得物有所值,这个英俊小伙给我补充了一些有用的信息,他说他觉得这位Merigold小姐是个写书的,因为她有时候会带着电脑在大堂咖啡厅喝咖啡,他去给她续咖啡的时候,发现她在飞速地打字。而且,她的越南语非常好,几乎听不出什么口音。

有姓名,有电话号码,有大概的地址,兴许是个作家,能讲一口流利的越南语。足够多的线索让我觉得找到这位小姐不是件难事。虽然说电话没有打通,但我不为这个担忧,想必是回泰国后取消了国际漫游,我几乎可以笃定等我下了飞机换一张本地卡,她一定会接听我的电话,至于接通后该怎么说,我已经想好了。

所以苏一凡没有对我进行最后的劝阻,即使是在被复杂的产品介绍、性价比参数、优劣比对和那三轮变动极小差距却巨大的报价弄得头昏脑涨的时候,他也没有。他只是在送我到机场的时候说,要是觉得感染了新冠病毒,不要乱跑,第一时间联系他,他在曼谷有线人。他用的是“线人”,而不是“熟人”!

机舱里,旅客比我预想的多出很多,也有可能是航班合并的缘故。公司驻越南的工作人员唐丽娜给我订的航班临时取消了,归并到现在的这一班,这样一来,因为我不是这家航空公司的会员,头等舱席位无法保留。这已经有点让我胸闷了。等发现自己落座在一对白人老年夫妇中间,他们需要不时探过头来,亲密地谈论一些隐秘的话题,却又执意不肯和我调换座位时,我的胸闷发展到一定的程度。

飞机进入一个漫长的等待状态。我打开手机,进入我们公司的网络系统里,大致浏览了一下更新的内容,然后我点开了“人事”,在最不起眼的地方找到“辞职”,进入撰写辞职报告的页面。在这里,我停顿下来。思绪好像被突然清空,在我脑海里盘桓了好久、我觉得煽情而不失风度的几句措辞,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消失了。

我连个辞职报告也写不出来!

我有点气急败坏,准备打开浏览器,搜索一个参考模板。但如你所知,手机这种事情往往都是这样,我打开的不是浏览器,是微信。置顶的是陆萧儿的一篇小长文,内容还是对我的控诉和诅咒,没有更多的新意,无非就是痛骂加威胁。

现在她已经放弃了和我结婚的念头。我想在她趁我酒醉的时候用我的指纹解锁,从我手机里截取到一些足以发挥威胁作用的聊天记录,保留下来,又毫不留情地转发给我的结发妻子时,她大概是想和我结婚的。她经常说只有她,陆萧儿,才是我最合适的伴侣,因为只有她才能容忍一个用谎言骗取片刻欢愉的可怜男人——可能我当着她的面欺骗莫未的次数实在太多了。

既然结婚无望,她只想得到解冻第三方资产的授权。但我一直没有给她。当初在她的强烈攻势之下我几乎全面崩塌,答应和她一起投资,之所以坚持使用第三方担保,凭借的是当时侥幸剩下的那一点点本能。

“再不授权,我有一千种办法让你死得很难看!”这条微信的最后,她咬牙切齿地说。如果没有记错,类似的话她已经说过三次到四次了。我突然有点冲动,也许应该给她授权,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突然间悲从中来——我看到一个撕破脸面的女人虚张声势的挣扎,荒唐,徒劳,最大限度地呈现手足无措,最要命的是她自己却浑然不觉。

我不知道漂流瓶里那位静静讲述的主人公,是不是也像我一样,遭遇过这些极度付出、极度索取最后只剩下极度仇恨的女人,如果有,他会不会有一天看着她们的时候,忍不住从心底深处生出悲凉,既痛恨自己,也痛恨这万劫不复的过往。

当然我打开微信不是为了看陆萧儿无休止的辱骂,而是去复习那些发给莫未的内容,这变成了翻阅微信时的一种惯性,惯性一旦形成就会有所强迫,当我看到最后一条微信安静地停留在那里时,就会觉得安心、安全,我会对它进行再一次的欣赏。

在那张暮色笼罩的海面照片下面,我给她打过一次毫无作用的语音电话,留过三条信息。现在我决定给她发一张自拍照,有意识地把那对白人夫妇收进来。

“今天去泰国,坐在一对老年夫妇中间,我迫切希望能跟他们中随便哪个换换座位,可他们不愿意,因为他们一个要看窗外的风景,另一个则喜欢过道的便捷。”输完这些字,我发了个咧嘴笑的表情,好让自己有些许的轻松和幽默。

我本来是要丢开手机闭目养神的,既然待飞时间看起来不像要结束的样子。但是惯性使然,我划开了莫未的朋友圈。总是这样,就算知道不可能更新,我还是会这么做,好像这是能看到她的唯一途径。

结果我的惯性被迫中断,有一条更新的动态赫然出现。时间是在二十四分钟之前,那时候我应该在排队、检查证件准备登机。

之所以用了“赫然”这个词,是因为这条动态只有一张照片,我吃惊地放大了这张照片,里面是一个竖着的瓶子,一个细长的、失去透明度的玻璃瓶,玻璃内壁长着斑驳的绿霉。跟我行李箱里的那个一模一样,如同孪生兄弟。

早安,瑞丽!

今天是援瑞第四十五天,也是泰国M女士痊愈出院的日子。

感谢她选择中国医院,选择相信中国医生。

也感谢她送的漂流瓶。

她说里面有半个美丽的故事,用越南语和法语写成。

虽然只是一半,但是一个结局!

真希望有一天,我能读懂它。

我感觉眼睛里进了沙子,阅读到的每一个字都有剧烈的痛。

我又分明地觉得自己并没有坐在飞往曼谷的飞机上,而是,行走在空无一人的美奈海滩。我披着酒店的浴袍,一只脚穿着拖鞋,另一只脚赤足,带着错愕叠加着茫然的表情,狂乱地行走。

我甚至猛地站起来,想查看自己的行李箱,属于我的那个漂流瓶是否还安然在里面。

但这时,飞机开始缓慢滑行,空乘人员立即对我进行了温柔但不乏严厉的阻止:“坐下,先生,请立即坐下,系好安全带,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

我于是重重地跌坐到座位上。这个瞬间我用余光看见旁边的老年夫妇在交换眼神,他们大约想说没关系年轻人,第一次坐飞机都会这样。

我的眼前出现了莫未。

那天,在医院对面的奶茶店,她平静地说:“是的,一个既不相信科学也不相信命运的自大狂,容易崩溃。”

她还说如果说背叛积累到一定程度,而感情又没有决裂,这中间一定发生了一个奇迹。但是看起来,无论是她还是我,都不太相信这个奇迹会发生!

飞机加快了滑行速度,我闭上了眼睛。稍后,我就会感觉到它离开地面,冲向天空时带来的震荡,以及与之伴随的轻微失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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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月报2022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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