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洋洋,章依凌
(1.湖州职业技术学院 艺术设计学院,浙江 湖州 313000;2.浙江理工大学国际教育学院,浙江杭州 310018)
“汉服复兴运动”是民间发起的一场以恢复汉族传统服饰为主题,恢复、发展中国传统文化为目的的运动。回顾中国百年服装史,不难发现公众对民族服饰孜孜不倦的建构实践,从中山装到旗袍,再到“唐装”及至“汉服”,体现了历史进程中中华民族的文化自觉与文化自信[1]。在民族身份认同焦虑、多元审美风格表达及传统历史文脉觉醒等多重因素影响下,汉服运动的发生与发展,成为必然。虽然通过以某种符号为载体,恢复传统文化,是历史发展的必然,但当下汉服复兴仍存在几点困境。本文从文化视角对汉服复兴运动中存在的困境进行剖析,有利于持续健康地发展传统服饰文化,也为传统服饰创新设计提供参考与借鉴。
“汉服”一词含义在历史文献中并非一直固定,如“汉衣服”“唐服”“汉装”等。目前,汉服爱好者多以张梦玥《汉服略考》中的论述为基础,将时间限制在黄帝即位至明朝结束,形成当下表述:“汉服,全称‘汉民族传统服饰’,又称汉衣冠、汉装、华服,是从黄帝即位到明末清初,汉族主要居住区,以‘华夏—汉’文化为背景和主导思想,以华夏礼仪文化为中心,通过自然演化而形成的具有独特汉民族风貌性格,明显区别于其他民族的传统服装和配饰体系”[2]。
不同文献中对汉服的界定基本都从服饰形制、民族特征、存续时间三方面展开[3-5],却存在概念模糊与矛盾之处。首先,从服饰形制来看,现代社会语境下的“汉服”多指现代社会汉民族日常所穿服饰。同时,在全球化的社会剧烈变迁中,汉服还呈现出“西装化”发展趋势,与历史上的‘汉服’可谓大相径庭[6]。其次,就民族特征而言,汉服一直强调“汉民族传统服饰”,认为其是以汉文化为基础,继而具有固定款式特征的民族服装款式。这一言论具有本质主义特点,也罔顾了历史上各个民族文化交流、融合的史实,在某种程度上与即将讨论的“汉本位”主义相互激发。最后,就存续时间而言,未能以辩证的态度考察“汉服”真正的起始与消亡时间。“汉服”一般被表述为起源于黄帝时期。在考古上,这段时间其大致对应的是庙底沟时期[7]。根据现有的考古资料来看,很难找到当时相关确切的佐证史料。但在青海大通出土舞蹈纹彩陶盆中,可窥见先民服饰剪影[8];安徽含山凌家滩墓中出土三件玉人中,也提供了更为详细的先民服饰形象[9]。总的而言,我国的文化起源并非如传说中的那样是单一起源,而是多元文化共生,然后不断融合的结果。除去黄河流域,长江流域也是中华文明的重要源头之一。目前尚无法确定黄帝是具体某一人或是某一类人以及其部落所在具体位置,故不能轻易得出汉服的起源在黄帝时期。
同时,大部分学者将汉服“消亡”归因于清朝的强制同化,但事实并非如此,“汉服”至今并未“消亡”,只是因社会变革由主流服饰演变成非主流服饰,但是却一直存在,如今在苏州斜塘、车坊、甪直等地,依旧可见穿着传统水乡服饰的老年女性。清朝初期由于政治目的以及对强大农耕文化的恐慌,清朝统治者以“剃发易服”强制推行本民族的风俗制度。但“剃发易服”中仍有“十从十不从”,这为日后民间日益频繁的满汉交流中,两族服饰逐渐磨合、相互潜移默化提供了基础。确切地说,“汉服”在清朝并未因为“剃发易服”政策的推行而“消亡”,因为当时的底层劳动人民与女性多穿汉装[10],此观点可以从《燕寝怡情图册》(图1)以及《耕织图》(图2)等传世绘画作品中得到印证。甚至可以说传统汉民族服饰在与满族的交流中获得了新的发展,其中尤以女性服饰为甚,例如汉族女装袖子造型由大袖变为直筒袖,衣襟由斜襟变为大襟,装饰也愈发烦琐复杂[11]。综上,无论是将汉服的源头追溯至黄帝时期,还是将汉服的消亡界定在清朝,都是不符合客观事实的。
服饰除了满足最基本的防寒保暖等生理需求功能,还具有强烈的社会伦理意义。服饰有“别贵贱、明等级”作用,即通过服饰来表明穿着者的身份地位,一般从色彩、材质、纹样等几个方面对服饰等级进行规定,并对此制定了一系列相关政令。以明朝为例,在洪武年间颁布的《大明令》中规定:“凡官民服色冠带房舍鞍马,贵贱各有等第。上可兼下,下不可以僭上。”其中对于官员、命妇、庶民等不同阶级的人做了明确限定,表1 为明代官服等级规定。《明史·舆服志》中,早期对于普通百姓的衣服规定有“庶人婚,许假九品服”,也就是说明代普通百姓,只有在大婚这一天才能允许“僭越”。当然,明代早期律令中对于平民服饰的规定,更多是通过各种限制来实现。如色彩上,男子不许着黄,女子不许着黄、大红、鸭青等色;材质上庶人不许用金绣、绫罗、丝等贵重织物,但允许使用绢、素纱等一般丝织品,然而商人连一般的绢、纱等丝织品的使用权力都被剥夺;在形制规格上,平民衣服一般较短。
表1 明代官服饰等级制度
在当下,汉服爱好者在复刻传统时,多依据古代文献、传世绘本、考古材料等信息,综合还原彼时服饰形制,为弘扬传统服饰文化的确做出了一定贡献。然而汉服爱好者,在汉服穿着中,男子服饰主要集中在文人士大夫类型,女子服饰主要集中在大家闺秀类型[12]。但需要指出的是,无论是男子的文人型服饰,还是女子的大家闺秀型服饰或少地隐含含着某些阶层区分。如果需要将传统的服饰融入现代的生活中,其中最为重要的问题之一就是如何消解传统服饰中的等级意味,并赋予传统服饰新的时代解读。
随着汉服运动的不断发展,以及在我国当下相对强调“族别”而相对轻视“族际”的氛围中,在一定范围内产生的族际摩擦,如网络匿名论战等,会产生一种刺激反应,进而在年轻人中激发一种民族情绪。这种情绪在互联网中酝酿、传播,进而产生一种所谓的“汉本位”民族主义,也就被大家所批判的“大汉族主义”。也因此部分人乘机提出汉服运动的根本社会目标就是恢复“大汉民族”的“正统”。但是他们所谓的“正统”不仅是虚妄的,而且是逆时而动、面朝过去的[13]。“汉本位”思想,实质上是汉服言说的本质主义的体现,从根本上否认了历史上各个民族对于中华传统文化的贡献,也无视了历史上各个民族之间的文化采借与互动。在我国历史上发生过多次的民族融合,而汉族或华夏族的服饰也随着不断变迁。春秋战国时期的“胡服骑射”,赵武灵王效仿胡人服饰,不但加强了赵国的军事实力,更是推动了民族文化交流,为民族融合和统一奠定了基础。魏晋南北朝时期政权更迭,南北民族交流融合,“汉化”与“胡化”频繁。东汉末年以来,北方游牧民族约有三百万人内迁,并与汉族错居杂处通婚,其中大部分被汉化[14]。盛唐国力昌盛,中外交流日益频繁,唐人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包容与开放接纳外来文化,对待外来服饰更是宽容。这些民族的融合使哪些服饰隶属于汉民族难以考证。然而正是因为历史上多民族之间的互动、融合,才共同缔造了中华光辉灿烂的历史,也正是因为多民族的互动演变,才是使得汉民族成为我国的主体民族。
“如何适应当下生活”是汉服运动从一开始就必须面对一个问题。诚然传统服饰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中国传统文化,某些成分已经与当代社会的发展产生的不适应,甚至有些核心问题与当今世界性文化在本质上是对立的[15]。当下的现代化是以发端于西方的工业文明为主要背景,起源于农业文明土壤的传统服饰不可能不经改造就能完全适应当下的生活,比如现代文化中对科学、理性的要求,使得人们在服饰上追求人性、个性、舒适与自由;而中国传统农业文明中“礼”和宗法制的羁绊,使得传统服饰与现代文化诉求相抵牾。从历史的角度看,更不可能逆时代潮流,穿着传统服饰回归田园牧歌式的农业时代的生活。传统服饰,对于当下更多的是给予精神上的慰藉,让民众产生对于传统文化的眷念,而不是羁绊人们当下正常的生活。因此,在当今社会,传统服饰想需要经过文化内涵上的重新诠释与结构功能上再次设计,才能够健康地发展与创新,并融入当下的生活。
现阶段,农业文明形成的传统文化、工业文明形成衍生的科学理性主义精神及20 世纪文化精神,三种文化碰撞、交织与融合。从某种意义上说,中国未来文化走向关键在对这三重文化背景创造性的扬弃和转换。而“汉服”具有概念模糊、等级意味强烈、“汉本位”主义以及与现代生活不协调等问题。想要获得新的发展,只有在实践中不断重新构建、抛弃其本质主义的言说,以一种发展性姿态重新面对当今世界文化,不但需要在文化层面上不断深入挖掘传统服饰背后的精神内涵,并给予其符合时代性的诠释,还需要在服饰结构层面上再次设计、优化以契合当下生活与审美。有这样传统服饰才能够健康地发展与创新,并融入当下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