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心逸
(上海师范大学对外汉语学院 上海 200234)
类固定短语“小X小Y”和“大X大Y”是现代汉语中常见的两种结构,如“小打小闹”“小恩小惠”“大包大揽”“大彻大悟”等。两者虽然在结构上相似,但也存在很多不同。目前,学术界有不少文献分别讨论了这两种结构,但对“小X小Y”和“大X大Y”的对称性现象关注较少。孙宝民(2006)在考察“大”“小”修饰动词的不对称时提及了“大V1大V2”和“小V1小V2”,本文认为“大V1大V2”和“小V1小V2”不是谓词短语“大/小V1”“大/小V2”的简单组合,应放在“小X小Y”和“大X大Y”结构中探究。殷益蓉(2010)、王苏婷(2015)等学者对比了“小X小Y”与“大X大Y”格式和功能的异同,认为这与“大”和“小”的有无标记性有关,但并未做详细解释。本文具体考察“小X小Y”和“大X大Y”的对称与不对称现象,并运用认知语言学的观点对两者的不对称现象加以阐释。
通过对语料的分析可以发现,不少成分既出现在“大X大Y”中,也出现在“小X小Y”中,构成形式对称的两种格式,例如“大模大样”和“小模小样”。王苏婷(2015)列出了110组形式对称的“小X小Y”和“大X大Y”,其中包含了大量的紧缩式。紧缩式“小X小Y”和“大X大Y”通常同时出现,形成对举格式。这类格式由假设复句紧缩而来,可以还原为“如果……就……”的形式。例如:
(1)水泥厂广大职工认为,自力更生就是……这里的关键在于干。大干大变,小干小变,不干不变。(《人民日报》1973年02月25日)
例(1)中“大干大变,小干小变”意为“如果大干就大变革,如果小干就小变革”,表达对“干”的结果的假设。由于紧缩式是从“大”和“小”两方面对情况做出假设,不能反映“小X小Y”和“大X大Y”结构的对称性,故不列入本文的考察范围。本文考察的对象为非紧缩式,例如:
大江大河—小江小河大风大雨—小风小雨大风大浪—小风小浪 大吵大闹—小吵小闹 大修大补—小修小补 大奸大恶—小奸小恶大奸大坏—小奸小坏 大来大去—小来小去 大谋大略—小谋小略 大起大落—小起小落 大仁大义—小仁小义 大阴大阳—小阴小阳 大悲大喜—小悲小喜大门大户—小门小户大男大女—小男小女大手大脚—小手小脚大吃大喝—小吃小喝 大红大紫—小红小紫 大成大败—小成小败大进大出—小进小出 大模大样—小模小样 大争大吵—小争小吵大名大利—小名小利 大是大非—小是小非 大输大赢—小输小赢
需要说明的是,现代汉语中存在不少模仿“大X大Y”或“小X小Y”临时产生的结构,由于其使用尚不广泛,不宜视作形式上的对称。例如:
(2)我支持你们放开干,不要“小打小闹”,要“大打大闹”,但不要光想着盖房子,发展乡镇企业不能走只是扩大厂房的道路,要发挥乡镇企业的优势,充分利用千家万户。(《人民日报》1987年12月02日)
例(2)中“大打大闹”是根据“小打小闹”临时造出的仿词,没有受到社会的广泛认可,因此不属于“小X小Y”和“大X大Y”形式对称的情况。
虽然反义词“大”和“小”有对称的语义,然而在上述语料中仅有少量“小X小Y”和“大X大Y”在形式和语义方面都对称,如“大是大非—小是小非”“大进大出—小进小出”“大起大落—小起小落”“大阴大阳—小阴小阳”等。这些短语在语义上都呈现中性色彩,用于描述抽象事物的程度。如“大风大浪”和“小风小浪”都表示人生坎坷,但描述的程度有所不同,并且这几组语例在句法功能上也不完全对称,例如“大风大浪”除了做主宾语和定语外,还能做状语:
(3)杜八毕竟是个大风大浪过来的人,他知道此时此刻已不是自己耍威风,卖狠的时候,大丈夫能屈能伸,在人屋檐下,该低头就得低头。(柳残阳《苍鹰》)
形式对应而语义不对应的“小X小Y”与“大X大Y”通常在义项数量上呈现出不对称。如“大模大样”的意思只有一个,即“形容傲岸、满不在乎的样子”,而“小模小样”则可表达多种语义。例如:
(4)“那些男娃看上去小模小样和和顺顺,再说也背得动……”(张炜《你在高原》)
(5)一个人面对浮华的城市发呆时,胜利镇的小模小样就不知不觉地从心底升腾起来。(《人民日报》2001年)
(6)您别小看这小模小样的,蔡允中想,大名鼎鼎的日立电视机公司原先就是个手工小作坊哩。(《福建日报》1984年7月1日《奋发有为之歌》)
例(4)中“小模小样”形容人的长相温和、举止乖巧,这里形容男娃表现得乖巧和顺;例(5)中“小模小样”指的就是胜利镇的模样,但带有作者喜爱的心情;而例(6)中“小模小样”指的是事物规模小。可以看出,“小模小样”熟语化程度较低,能用来描述事物的规模、人的外貌或言行举止等多方面,而“大模大样”已固化为熟语,只有单一的语义,只能用来描述人的神态。这种现象在形式对称的“小X小Y”和“大X大Y”中并不少见。
同时,两者所表达的感情色彩也未必是对称的。例如:
(7)俄国人比起小手小脚来更喜欢大手大脚。要是同邻居一对比,他就更显得突出。他那邻居恰好是一个喜欢用俄国式的豪放和阔气大宴宾客的地主。(阿瑟·高顿《死灵魂》)
(8)我想给这个小手小脚,嘴里却吐得出这么多恶毒语言的女人一个嘴巴,但又不想抬起手来。(阿来《尘埃落定》)
根据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的解释,“大手大脚”形容“花钱、用东西没有节制”,“小手小脚”形容“不大方”或形容“不敢放手做事,没有魄力”。例(7)中“小手小脚”和“大手大脚”都用于描述人花钱、用东西的状态,都带有贬义色彩。而例(8)中“小手小脚”形容女子娇小令人怜爱,呈现出褒义色彩。可见“小手小脚”和“大手大脚”的情感意义不对称,这一点也能体现出“小X小Y”和“大X大Y”的不对称性。
形式对称的非紧缩式只占语料的一小部分,更多情况下“小X小Y”或“大X大Y”没有对应形式,具体可表现为有“大”无“小”和有“小”无“大”两种情况。
有“大X大Y”而无“小X小Y”的情况,如:大包大揽—*小包小揽 大悲大恸—*小悲小恸大波大折—*小波小折 大彻大悟—*小彻小悟大吃大喝—*小吃小喝 大才大德—*小才小德
大慈大悲—*小慈小悲 大恩大德—*小恩小德大恩大义—*小恩小义 大福大祸—*小福小祸大富大贵—*小富小贵大轰大嗡—*小轰小嗡 大吼大叫—*小吼小叫 大吉大利—*小吉小利 大嚼大咽—*小嚼小咽 大哭大笑—*小哭小笑 大情大性—*小情小性 大吞大吐—*小吞小吐 大忠大义—*小忠小义大雅大俗—*小雅小俗 大鱼大肉—*小鱼小肉 有“小X小Y”而无“大X大Y”的情况,如:小鼻小眼—*大鼻大眼 小得小失—*大得大失 小街小巷—*大街大巷 小情小怨—*大情大怨 小偷小摸—*大偷大摸 小病小恙—*大病大恙 小鼻子小眼(睛)—*大鼻子大眼(睛) 小胳膊小腿—*大胳膊大腿大歌大颂—*小歌小颂大红大火—*小红小火大呼大叫—*小呼小叫大惊大喜—*小惊小喜大爱大恨—*小爱小恨大鸣大放—*小鸣小放大嚷大叫—*小嚷小叫大喜大乐—*小喜小乐大贤大哲—*小贤小哲大摇大摆—*小摇小摆大苦大难—*小苦小难 小打小闹—*大打大闹小恩小惠—*大恩大惠小磕小碰—*大磕大碰小疼小痛—*大疼大痛小欲小利—*大欲大利小头小脸—*大头大脸
上述语料显示,许多词或语素只出现在其中一个结构中,没有相应的“大X大Y”或“小X小Y”与之对应。从形符数量上看,“大X大Y”的形符数量高于“小X小Y”。本文通过对BCC和CCL语料库的考察发现,“大X大Y”的语例共有69例,而“小X小Y”仅有40例。同时,根据语料显示,“大X大Y”结构的使用频率更高。《现代汉语词典》(第 7 版)中“大 X 大 Y”共有 11 条,如“大包大揽”“大彻大悟”“大吹大擂”等,同时还收录了“大……大……”格式,而“小 X 小 Y”仅有“小打小闹”“小恩小惠”“小手小脚”3 条。
综上所述,本文认为“小X小Y”和“大X大Y”两者在形式和形符数量上呈现出明显的不对称,“大X大Y”结构的形符数量和使用频率都相对较高。本文考察的20组形式对称的“小X小Y”和“大X大Y”中,两者在义项数量、功能和使用频率等方面也呈现出不对称,而形式意义完全对称的“小X小Y”和“大X大Y”仅有6组。
本文认为上述不对称现象与“大”和“小”的标记模式密切相关。“大”和“小”是一组对立程度较高的反义词,其中“大”是无标记项,“小”是有标记项。根据沈家煊(1999)关联标记模式的观点,无标记项“大”倾向于与无标记项组配,有标记项“小”倾向于与有标记项组配。通常,评价中肯定的、积极的事物是无标记的,而否定的、消极的事物是有标记的。例如,“吉”“利”“恩”“德”是评价中的肯定项,能与“大”组合构成“大吉大利”和“大恩大德”,而“偷”“摸”是不光彩的行为,在社会评价中是否定的事物,只能说“小偷小摸”。
有时,无标记项X和Y在特定的语境中也会表达出相反的评价义,因此需要与“小”组合,构成有标记组配。例如:
(9)在对外经济交往中,领导干部一定要时刻保持高度的警觉性。糖衣里面裹着炮弹,小恩小惠后面隐藏着陷阱。(《人民日报》2000年)
例(9)中“恩惠”本是评价上的肯定项,但在句中指经济交往中对方给的利益好处,这种“好处”实则百害而无一利,在语境中是评价上的否定项。因此在表述时需要与有标记项“小”组合,表达说话者的负面评价。由于这一表述随着使用频率的增加而逐渐固化为成语,其语义也随之固化,整体上含有“小”义,呈现出消极评价。如例(8)中从说话者角度看,无论“恩惠”多大,经济交往的好处与糖衣炮弹的危害相比显然是更小的。因此,这类形式在使用中的固化也造成了一些有“小”无“大”或有“大”无“小”的现象。
也有一些看似违背关联标记模式的例子,如“砍”“杀”等词虽然在评价上是否定的,却能与无标记项“大”组配。这是因为人们倾向于把认知中显著的事物作为无标记项,把不显著的事物作为有标记项。容易进入人们认知视野的对象具有认知凸显性,更能被感知,因此“砍”“杀”“喊”“叫”等词虽然是评价上的否定项,但在认知中属于更为凸显的无标记项,与无标记项“大”组合形成“大砍大杀”“大喊大叫”等词,类似的例子还有“大拆大建”“大红大紫”等。
出现在“小X小Y”和“大X大Y”中的变量与结构内部各组成成分的语义特征密不可分。陆俭明(2010)认为,语义和谐具有普遍性,句子中的各组成成分应处于一个和谐状态,即格式内部的词语之间存在着语义制约关系。例如“巷”指“狭窄的街道”,本身就有“窄小”的特点,因此能与“小”的语义相互和谐,共同构成“小街小巷”。又譬如形容抽象事物的复合名词“进出”“起落”“输赢”,这些抽象事物的规模程度可以用“大小”加以区分,因此反义语素“进—出、起—落、输—赢”能同时出现在“大X大Y”和“小X小Y”中。然而“大爱大恨”“大雅大俗”等结构实则由并列短语“大X”和“大Y”固化而来。“爱”和“恨”本身就表达极性的情感,此处的“大”不仅表示程度深,也有强调的作用,所以我们用“大爱大恨”来强调感情强烈,而不使用“小爱小恨”。
“大X大Y”和“小X小Y”在语义色彩方面的不对称也受到语义和谐律的制约,即整体的结构义与内部成分的语义应相互和谐。当“大”或“小”修饰语素表示动作幅度或者事物的程度范围时,往往带有一定评价色彩。例如“大手大脚”和“小手小脚”中的“手脚”转喻人花钱和做事的行为,此时的“大”和“小”是对这些行为进行度量评价,带有批判的主观色彩,因此“大手大脚”和“小手小脚”的结构义也呈现出消极的语义色彩。
本文考察了非紧缩式类固定短语“小X小Y”和“大X大Y”的对称性,两者在形式、语义和功能等方面存在诸多不对称现象。现代汉语中“大X大Y”的形符数量高于“小X小Y”,许多X和Y只出现在“大X大Y”结构中。形式对称的“小X小Y”和“大X大Y”在义项数量和功能上也呈现出不对称。本文认为造成这些不对称现象的动因主要有两种:一是关联标记模式的影响;二是语义和谐律的制约。根据关联标记模式,无标记项“大”与无标记项组配,有标记项“小”与有标记项组配。同时,关联标记模式又受语义和谐律的影响和制约。一方面结构内部各要素的语义相互和谐,相互制约,造成“小X小Y”和“大X大Y”形式上的不对称;另一方面,结构内部各要素的语义又影响着整体结构义,从而造成两者在意义、功能等方面的不对称。除上述两点之外,本文认为两者的不对称现象与结构的固化程度也有一定关系。部分结构固化为成语后语义也随之稳定,失去了能产性,从而造成了有“大”无“小”或有“小”无“大”的情况,这也有待我们进一步考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