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走廊的月亮(外三篇)

2022-08-19 01:54黄文山中国福建
台港文学选刊 2022年4期
关键词:土楼西湖

■ 黄文山(中国福建)

就这样升起来了,这千里河西走廊的月亮,这西北戈壁滩的月亮。

没有一声寒暄,也用不着预告,一轮圆润而又皎洁的月亮,就这样贴住车窗,朝你灿然一笑,而后缓缓地升上中天。全车的人都又惊又喜,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赞叹。司机竟把车停住了,于是大家纷纷跳下来,站在戈壁滩粗砺的碛石上,看着月亮冉冉上升。

这一切都来得那样突然,似乎落日刚刚还衔在遥远的祁连山巅,接着,便是一阵短暂的黑暗。戈壁滩之夜不是缓缓来临的,而是猛然间,当一小片残阳被飞快地拽下,天地万物便深深地坠落于黑暗之中。车灯打开了,孤独而微弱的光柱不断被夜色大口大口地吞噬。吞得大家的心里都有些发慌。就在这时候,月亮升起来了。

我从没见过这样圆、这样大、这样柔洁又跟人这样贴近的月亮。她仿佛近在咫尺,那份难以描摹的丰盈和难以形容的优雅简直就是美丽的极致。大家都动情地抬头注视着,连司机在内,一时都忘了自己的行旅。

圆月,一下把戈壁滩照得透亮,四周无遮无拦,没有一丝浮云,也没有一棵杂树,有的只是空旷。长着一片荒芜,透着一派苍凉的空旷。

这空旷,延展着时间和空间。从昨天到今天,几千年的故事,便是被这一片柔柔的月光照着,在卷帙浩瀚的史册里发出亮丽的光彩。一场又一场惨烈的战争、一个又一个鲜活的人物、一页又一页生动的历史,就在这月光下的空旷里轰轰烈烈地演出。

在这空旷里,曾驰过霍去病的铁骑,将士的盔甲和手中的兵器在月光下翻动着银色的波涛。那场与匈奴间的战事,使得这位年轻将军名垂千古。就在这戈壁滩的一个美丽月夜,他将汉武帝御赐的美酒,倾于泉中与三军将士共饮,从而写尽了一个大将的豪情和风流。酒泉也因此得名。当霍去病高高擎起酒杯,那杯中一半是清泉,一半便是皎洁的月光。

在这空旷里,曾走过左宗棠西征的大军。月光洒在连亘百里的营帐,洒在路边湖湘子弟新栽的杨柳枝上,也洒在这位六十四岁的爱国老将不平静的心田。在清廷 “海防”和“塞防”之争中,他坚持收复新疆,保卫祖国统一的主张,最终获得胜利。如今,他要将朝策付诸军事行动。千里河西走廊,正是他这首煌煌战争之歌长长的前奏曲,使他得以利用行军的间隙,梳理一番纷繁的头绪。多少军情、多少家书,便是蘸着帐前的月光写就。

在这空旷里,还曾经走过红军西路军伤痕累累的队伍。雪山、草地乃至各路军阀的猛烈炮火,都未能挡住这支部队的犀利锋芒。然而,一道河西走廊,却导演了一出导致西路军几乎全军覆没的战争悲剧。红四方面军的最后一面战旗就在惨白的月光下被子弹撕成了碎片。也许,正是这毁灭前的一轮又圆又大的月亮,长留在幸存者的脑海中,使他们久久地反思着这页沉重得难以翻开的历史。

自然,这空旷里也奔过张骞凄惶的羸马,也碾过林则徐悲愤的囚车;自然,这空旷里还回荡过班超投笔从戎的誓言,还踟蹰过玄奘西行取经的身影……还有那绵延不绝的东来西往的商旅驼队,将一条二千多里的戈壁长廊,踏出了一首首慷慨悲壮的阳关曲。

这一个个被史笔庄重地记载或因为平凡而被忽略不计的众多人物,却都在命运的驱使下,以不同的心情、不同的姿态、不同的方式,走过长长的河西走廊。

这便是河西走廊,在这条漫长的驼路上,绝非只有空旷;这便是河西走廊,在这片荒芜的戈壁滩上,绝非只有沉寂。

战争的狼烟与和平的驼队,苦难的历程与热诚的求索……都在这里频繁地发生和发展,几千年的时间,拓就了中华民族一条西行的辉煌通道。从此,多少男儿的豪情,多少男儿的热血,多少男儿的希望,都与这空旷的土地联系在一起。当他们毅然踏上这片长长的荒凉,头上定然有一轮皎洁的月亮。

于是,我才明白,为什么这样美丽的月亮,偏偏垂青这块不毛之地,即便是南方的湿润、南方的富庶和繁华,也无法使她动心。

此刻,月亮正充满柔情地注视着这又干又冷的戈壁滩,用她光洁的玉臂抚摸着荒芜,抚摸着粗砺,抚摸着苍凉,也抚摸着我们这群不期而遇的旅人的心情。

于是我们继续西行。月光下,戈壁滩显得那样安宁,那样神秘,诱惑得沙沙的夜行车声也因此充满了激情。

三月关东

关东三月,一个非常的季节。对于生活在江南的人们来说,总是充满了陌生和神秘。那位一到春天便喜欢到处乱泼颜色的青帝,大约还耽情于江南,无暇北顾。于是,在关外塞北,还是灰苍苍、白茫茫的混沌一片,不要说看不到“花红柳绿”“莺飞草长”的景象,那种“扑面不寒杨柳风”的经验,也一概用不上。寒流说来就来,搅起漫天飞雪,让人备尝冬日的余威;风雪过后,则又是一派艳阳,隐隐感觉得到春的身影在悄悄晃动。尽管家家屋子里都有暖气,但憋了一个长长的冬季,谁不想站在明媚的阳光下感受早春的新鲜气息?而三月的关东,寒风和阳光是一对天生的仇家,阳光拂在脸上,暖融融的,像一只只柔暖的小手挠得你到处酥酥痒痒的;寒风则不管不顾地从领口、袖口以及所有的衣缝往里钻,直寒透你的五脏六腑。

尽管冬天即将过去,但春天并未到来。这是季候中的一段耐人寻味的空白。看不到鲜花,也听不到鸟啼,大自然显得冷清而平淡。平淡得有些空荡甚至有些无奈。河面上依然结着冰,凝脂一般冻着一艘艘孑然无助的小船;树丫上光秃秃的,没有一点绿的动静。虽说冰雪的生命很短,但三月还是它们的世界。不仅是背阴的山坡,依然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就是路两旁的堆雪,也在发出耀眼的白光。阳光照在它们身上,就像照在被褥上,它们只是报以安详的一笑,根本不相信自己会在三月的阳光下融化。

冬睡的山,此时大约醒来了吧。那是一场太过漫长的浓睡,慵懒的阳光从它们身上拂过,反而让它们睁不开眼睛,它们似醒非醒的样子,就像稚童般憨态可掬。不过,脱却了繁盛的绿装,山,反而现出它们真实的面貌。它们裸露的筋骨肌肉,让人想到关东汉子敦实的身躯;它们不假修饰的神态,也像关东汉子般爽朗。

穿过辽河平原一路向南,便有一列列大山迎面驰来,这是千山山脉南行的步伐,雄壮、威严。看这一重又一重的山脊在天边勾勒出一幅天然的关山行路图,总不禁让人想到宋琬的一首《关山道中》:“拔地千盘深黑,插天一线青冥。行旅远从鱼贯入,樵牧深穿虎穴行,高高秋月明。 半紫半红山树,如歌如哭泉声。六月阴崖残雪在,千骑宵征画角清。丹青似李成。”在少数写北地风情的诗人中,宋琬最见功力。这首词,写出了雄浑、峭拔、冷峻的北地山景。“拔地千盘,插天一线,阴崖残雪”,恰是眼前关东山脉的写照。

从车窗望去,山连绵起伏,层层叠叠。尽管时届冬残,山坡上却看不到树叶凋零的景象。映入眼帘的则是满山遍野纷披的柞树,织成了一面独特的风景。它们一例都顶着满头黄叶,经受着寒冬的考验,无论厉风冻雨乃至严霜重雪,在新芽吐翠之前,决不肯轻易落下。那树叶的颜色,不是华丽的金黄,也不是灿烂的红艳,而是土地那样厚重的赭黄,透着坚忍和从容。于是它们在关东漫漫的长冬里,坚持着,等待着。等待也是一种美丽。

孤零零地看一棵棵柞树,实在不起眼。它既没有挺拔伟岸的树干,也没有婆娑秀逸的枝叶,普通得就像一个个质朴的庄稼汉。但千万棵柞树相呼应、相映衬、相扶持,随山形起伏,如巨毡延展,却形成了一片让人徜徉不尽的风景。

在冬将阑而雪犹然之际登凤凰山则另有一番风味。少了春花秋叶的点缀,山色则更显古朴苍然;听不到鸣禽流水的声响,山势倒更觉空旷清幽。一座座深藏在山间的寺庙还都披着厚厚的雪装,瓦楞上是雪,台阶旁是雪,树梢上挂着的还是雪。只有红漆的廊柱在这一片白色中闪耀着鲜艳的光泽,很有些年头的庙宇经白雪这么一衬,竟格外精神起来。

铺在凤凰山的这片雪足有半尺多厚。长长的一个冬季,说不清降了多少场雪。雪的品格真让人崇敬。雪不独个占着一方地盘,旧雪每每敞开胸怀,迎接天上降临的新伙伴。于是,新雪压着旧雪,后来者总是居上,最下面的雪早凝成了冰,面上的则是粉嫩的新雪,也许来到世上不过几天。这雪白得洁净,白得让人心疼。车停下了,人却迟迟下不了车,因为实在不忍心踩在这样洁白的雪身上。终于,杂沓的脚印踏在雪地上,那洁白便有了伤痕,有了疼痛,但因此也就有了活生生的气息。

凤凰山在辽东诸山中以险峭闻名。远远地看凤凰山,那锐如剑戟的山峰,在天际划出一道急剧起伏的影线,好像众多的山峰在负气争高。而当你走到一座座山峰面前,才感到凤凰山的可贵和不易。诸多山峰攒插在十分有限的土地上,那山峰能不陡吗?由于山势陡峭,表面的浅土早被雨水冲刷殆尽,裸露出累累岩石。无论是板块说也罢,火山说也罢,大凡山都是挤压的结果。可以说,没有挤压便没有山峰,挤压愈甚,山形愈险峭。那布满全山的悬崖峭壁,以及镶嵌在岩缝间的庙宇和悬挂于绝壁上的链梯,似乎都写着“坚忍”二字。这便是凤凰山给每一个登临者的最好的赠予。

关东三月,一个没有鲜花的季节,却是最耐人寻味的时候。万物尚未复苏,一切都处于混沌之中,大自然制造了一个空白。那空白里却蛰伏着一个美丽的等待,如同那飘飘忽忽的春的影子,让人为之着迷,为之感动。

从苏堤上走过

从苏堤上走过,从白堤上走过,从西泠桥头走过,从苏小小的墓前走过。夹岸的杨柳蘸着湖水,写着一天悠悠白云,也写着千年忽忽往事。多少忧愤悲伤、多少爱恨情仇,竟都在这平湖上发生,而后,随拍岸的湖波远去。

如果说西湖像一坛美酒,那么苏堤和白堤就是酒坛上的两只提手,是它们提起了西湖的春花秋月,提起了西湖的世事沧桑。千年湖堤上,留下太多太多的脚印。我们总是踏着前人的足迹,沿着他们的故事行走。杨柳依依,牵扯着游人的脚步,一伫足、一回首,便有一股暖暖的情绪涌上心头。

是谁说过这样的话:“杭之有西湖,如人之有眉目。”

北宋诗人、杭州太守苏东坡。

东坡是他因乌台诗案被贬谪湖北黄州时,因仰慕昔年白居易在忠州东坡种菜,特意取的号。现在,他又追随白居易的足迹来到杭州。

在他的人生轨迹上,白居易似乎是他的前导。公元822年,诗人白居易出任杭州刺史,他疏浚六井,拦洪植柳,在西湖上留下一条白堤,更留下千古传唱的诗声和政声。白居易任满离开杭州时,百姓倾城相送。诗人非常感动:“处处回头尽堪恋,就中难别是湖边。”西湖给了他永难忘怀的美好记忆。

这份记忆同样留给了苏东坡。二百六十七年之后,苏东坡以龙图阁学士出知杭州。这已是他第二次来杭州。第一次是在熙宁四年(1071),他出任杭州通判。“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描述的便是他初识西湖时的惊羡之情。杭州最初的岁月,诗酒相连,令年轻倜傥的诗人深深地陶醉。满腔抱负,更化作一派浪漫情怀:“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

其时苏东坡是因为反对变法,而被外放到杭州的。他一方面沉醉于西湖风景,一方面依然关注着国事,复杂、矛盾的心情,与眼前曼妙的景色融合在一起,铸成挥之不去的诗行。

苏东坡第二次到杭州上任时,已经54岁,不见西湖也已经15年。而这15年间苏东坡经历了人生中的大起大落,尝尽人间疾苦,也因此看透世态炎凉。担任密州太守期间,正值蝗旱相连,百姓困苦不堪。他奖励农民捕蝗,还亲去常山祈雨,弄得身心俱疲,但仍未能解除灾情。离任前,他自责之心盘桓诗句:“秋禾不满眼,宿麦种亦稀。永愧此邦人,芒刺在肌肤。平生五千卷,一字不救饥!”而到徐州赴任时,又逢黄河决口而暴雨加之,水患如虎,咆哮吞人。他坐镇城头指挥抗洪,一身泥水,满头乱发,度过七十多个惊心动魄的日日夜夜。“河涨西来失旧谼,孤城浑在水光中。忽然归壑无寻处,千里禾麻一半空。”“入城相对如梦寐,我亦仅免为鱼鼋。”洪水终于退去,当他拖着踉跄的脚步走下城头,看到百姓投来赞许的目光,心头才稍觉宽慰。三年后他改任湖州。临行,徐州百姓从四面八方赶来相送,为他洗盏敬酒,这令他十分感动。此后,便是乌台诗案猝发,锒铛入狱,他成了一场政治的牺牲品。在狱中度过百日后,被押解赴黄州。而正是罪谪黄州的日子,让彻底卸却官衣之累的苏东坡走向真正文学大师的境界。直至朝政发生大逆转,苏东坡才结束漂泊,被召还京都,任翰林学士兼侍读。但此时的他已一肚子不合时宜,对官场权力的争逐尤感深恶痛绝,一心只想脱离政治和人际漩涡。不久,便获准出知杭州。

重新披上官衣,又重新来到魂牵梦萦的江南胜地,他心中有过一阵轻松。然而,此时的西湖已非复昔日景象,湖面淤塞过半,乱草蓬生,不忍卒睹。苏东坡心忧如焚,立即上书朝廷,这就是有名的《乞开西湖状》,他指出,如不紧急措置,全湖将为水草湮塞,“更二十年,无西湖矣。”而杭民也将因此失去淡水来源。“使杭无西湖,如人去其眉目,岂复为人乎?”

在他的主持下,1090年,大规模疏浚西湖的工程开始了。没有资金,苏东坡把朝廷给他的一百道僧人的度牒,卖了一万七千贯钱,并采用以工代赈的办法,趁雨后葑草浮动之际,发动民夫20万工下湖淘浚。疏浚之时,苏东坡卷着裤腿,踩着泥浆,每天都到湖上巡视,亲自督促工程进度。历时数月,西湖复见唐时烟水浩淼之旧观。他又命将挖上来的淤泥和葑草堆筑成一条纵贯西湖的长堤,成为一条穿湖的捷径。堤上种植杨柳,并建映波、锁澜、望山、压堤、东浦、跨虹六座石拱桥。为了防止西湖再次淤塞,他又在湖中立三座石塔,规定石塔以内的水面不准种植菱藕,更不准占湖为田。这三座石塔,到后来便成了西湖十景之一的“三潭印月”。

林任菁 踏秋

这座因疏浚西湖而诞生的长堤,本无名字,满腹珠玑的文章太守似乎也无意为它取名,但人们都习惯地称它苏堤,一直称呼了九百多年。苏堤和白堤遥遥相对,像是一位诗人向着另一位诗人颔首问候。

由是,苏东坡和杭州西湖的名字便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不是放浪形骸的酒榭歌楼,也不是灯光桨影的湖波柳荫,而是湖中的一条泥路,是历近千年而传诵不衰的美丽诗行。

从苏堤上走过,从白堤上走过,从一页中国文学史上走过,从一位诗人的足迹,还有前面另一位诗人的足迹上走过,那脚步踏出的思绪自然是沉甸甸的。

不再漂泊的家园

因为战争,还是因为战争,让成千上万个家族和难以计数的家庭含泪一步步离开他们熟悉的土地、熟悉的家园。簪缨世族子弟、钟鸣鼎食之家和引车卖浆者流一起,在尘土弥漫的路上,最后望一眼烽烟滚滚的中原大地,而后掉头向南,向东。他们只想尽快地逃离战火,可以说,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并不知道他们此行的终点。战火在绵延,他们无法就近停下,在吱扭作响的牛车声中,他们憧憬着,祈盼着,跋涉着。他们未来的家园注定在飘渺的远方。一次又一次炽烈的战火,一次又一次颠沛流离的逃亡,从太湖、洞庭湖、鄱阳湖,直到武夷山南麓。他们一路走来,就像被大风刮起的种子,纷纷散落在一程又一程的土地上。

只要还未找到能够接纳他们的土地,他们的希望便在前方的路上。在路上,成了客家人惊魂难定的潜意识。于是,发明了擂茶。其取料为老茶树叶、山梨叶、大青叶、淮山叶等野生植物,都是山野中信手可摘之物。茶叶里又揉进了青草药,还有花生、豇豆、糯米,乃至猪肉丝。因此擂茶不仅能解渴祛病,还能果腹充饥。这是长期艰难跋涉中的食品。于是,诞生了走古事。家族的男子们齐上阵,披戴古装,用最形象的形体表演,告诉后代一段不能忘怀的家国历史。于是,红土丘陵中,出现了大大小小、或方或圆的土楼。

土楼,不仅是一种建筑样式,一种生活方式,实际上,它已经成为客家人精神的象征。最初的土楼,当是“在路上”的客家人,落地生根的最后决心。由是,一座座或圆或方的土楼,带着客家人的从缥渺微茫到逐渐踏实下来的愿想,扎根在这一片红色的土壤上。土楼不仅可以挡风蔽雨,防范外来袭击,让族人得以将息,还是一个团聚族人、延续文化的理想居所。

土楼的一个主要功能自然是防御。但一座座在山谷里延伸的土楼同时也是客家人不断前进的脚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土楼的建立也意味着对脚下土地的占有。因为对于原住山民来说,他们只是一群来自远方的客籍。毋宁说客家是自称不如说是他称。当然,许多时候,这种占有是以和平的方式来完成的。中原人用携带的大量财物和先进的生产工具向山民换取生存的空间。但这过程中一定发生过流血的战事:有贪婪的欺骗,粗暴的占有,抑或争夺水源光照的械斗,自然也会有报复的袭击。否则,就不会出现堡垒式的居所。一座土楼就是一座微缩的城堡,高耸的敌台,四望的枪眼,不是为了对付外来的打击,还能是什么?然而土楼的基本功能还是生活,而且还容纳了生活的方方面面。从中原辗转而来的客家先民,便是通过建筑土楼,逐渐淡化了“山一程,水一程”的路上意识,而强化了“从此他乡即故乡”的住下意识。

不知道最初入闽的客家先人,他们的落地住宅是否已具有土楼的雏形。但已有资料考证表明,唐代,有关土墙的先进夯筑技术已经在闽西南客家人群中流传。自宋元明清近现代乃至当代,土楼建筑在闽西南山区中世代延续,从未中断。据不完全统计,闽西南现存土楼达数万座,其中仅永定就有各式土楼2万多座,并以此构成了大约1800多个自然村,居住人口达30多万的大规模的土楼居住群体。这些土楼造型各异,有圆、半圆、椭圆、方、五角、八角、八卦、五凤、交椅形甚至不规则形等许多种类。这是它们与赣南的客家围屋不同之处。赣南围屋集家、祠、堡于一体,与闽西土楼有异曲同工之妙。但围屋基本上是方形屋,屋形少有其他变化。因此形制多样、风格迥异的土楼,更令人赏心悦目。

若从闽西客家先民跋涉的路径来说,赣南曾是他们的必经之地。客家先民较大规模地进入福建是在唐末黄巢起事时期,大批中原家族辗转来到赣南,又从这里翻越过武夷山南段,而后进入福建宁化的石壁。石壁因此成为客家的祖地。北宋末年金人南侵,之后蒙古人入主中原,引发了更大规模的中原难民潮。客家人源源不断地涌入赣南,进入福建,在石壁汇合后,又沿着数条溪流陆续向南迁徙,其中一部分抵达汀江流畔的永定山区,并在此定居。

中国民居建筑受风水学说的影响很大,一般都讲究相地,建宅多经风水师觅龙、察砂、观水、点穴而后选定。特别在山区,更讲究山势龙脉。然而闽西不少土楼的选址并不按照风水地理所规定的住宅模式,一些楼址甚至选在山谷、斜坡、崖畔乃至孤立的小山顶上。这正证明了客家先民当初立足的艰难,他们身下的每一寸土地都得来不易。建造土楼,一为保护族人安居,二为便利生产劳作。因此,安全因素和生产需要往往决定了土楼的位置,同时也决定了土楼集住宅和城堡为一体的重要特色。

自北宋之后到明代,中国建筑受佛教影响较大,开始出现了圆形、六角形和八角形的建筑样式。在文化观念上是从“地方”到“天圆”的转化。圆楼的出现,大约也在这一时期。圆楼暗合了天人合一的思想。客家圆楼最令人惊叹。其以生土夯筑为承重墙,可达五层之高,圆径最大者超过70米,俨然城堡。这种聚族而居的堡垒式民居十分坚固,其圆周形的夯土墙可厚达一米,土里掺上少量细沙、石灰、卵石、竹片以及红糖、糯米饭,经过反复揉、舂、压后再以夹板夯筑而成。圆楼一般可分三层,底层作为烧炊、储藏、圈养家畜之用,不开窗;上两层为住房,向外开窗,其内侧设廊,贯连全楼。圆楼的中心有天井,并建有平屋,设祠堂、学校,是家族的公共活动场所。

客家人将圆形土楼称作“圆寨”,将方形的土楼叫作“四方楼”。其实,圆也罢方也罢,土楼的整体功能和内部格局并没有大的差别。

五凤楼则是有别于圆楼和方楼的一种府第式的土楼住宅,它实际上是把城堡和院宅一体化了。“五凤”之名出于《小学绀珠》,原为东、西、南、北、中五方配五色所引申的五行意义。五凤楼的主人多为达官贵人或富商,因此讲究装饰,雕梁画栋,十分精致。

交椅楼的建筑形式与方形楼大致相同,但其前排房稍低,为平房或二层楼,而左右两边稍高,酷似座椅的扶手;后排房最高,可达三层以上,如同座椅的靠背。整座楼望去仿佛一把交椅,故俗称“交椅楼”。这样造出的土楼,前低后高,错落有致,便于阳光照射、空气流通,居住十分舒适。

土楼让客家人不再漂泊,土楼让中原文化在不再漂泊中生根、传承、发展。土楼自身的建筑风格也随着生活的安定和生产的发展在不断发生着变化,一座座环环相依、方圆结合的土楼,镶嵌在青山绿水之间,与蓝天白云遨游,仿如大自然的雕刻,美轮美奂。

永定湖坑镇的洪坑村建于山间的一块小盆地,也是土楼最集中的地方,称得上是土楼建筑的天然博物馆。这里名楼汇集,有被誉为土楼王子的振成楼,有府第式土楼——福裕楼,有宫殿式方楼——聚奎楼,还有袖珍式圆楼——如升楼。土楼样式的变化,也使人看到了土楼建筑的发展步履。

聚奎楼始建于1834年。楼宇相叠,气势宏大,整座楼与背后的山脊连成一体,远看有“布达拉宫”的气势。其中厅高、两厢低,让人感到一种森严的等级。年代稍晚些的福裕楼是永定府第式土楼的杰出代表。它占地7000平方米,按高中低三落、左中右三门布局,外形像三座山,隐含楼主三兄弟(林仲山、林仁山、林德山)三山之意。福裕楼似乎更强调居住功能,土楼的防御作用已经退为其次。实际上,稍后建筑的土楼,都以居住舒适为要务。比如最小型的土楼如升楼楼底直径8米,小巧玲珑,形同客家人量米的米升,故名。楼内仅住有六户人家,家居紧凑,自成风格。而建于1912年的振成楼更以建筑精致扬名。它由内外两环楼构成,外环楼高四层,每层48间,按《易经》的“八卦图”布局建造,单层分为八卦,每卦6间为一个单元,专设一部楼梯;卦与卦之间筑青砖防火隔墙,隔墙中开设拱门,关门则自成院落,开门则全楼相通,十分科学。内环楼分两层,当中仿西洋式装修的中堂大厅,是一个多功能厅,也是全楼人举办婚丧喜庆和族人议事聚会、接待宾客或演戏、观戏的地方。振成楼设计奇巧、建造精美,“外土内洋,中西合璧”,将大量现代元素融入传统的土楼建筑中。这当是振成楼最大的特色。

一部土楼史是一部艰辛的客家家族史,也是一部辉煌的中华建筑史,更是一部瑰丽的世界艺术史。因为躲避战火而举族迁徙,因为生命安全而聚族围居,因为辗转漂泊而诞生土楼。历经冰霜雨雪,而风姿卓然,不再漂泊的家园——客家土楼由是让世界瞩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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