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鹏
2022年4月,就在美国将精力聚焦大国竞争,在欧洲全方位封杀俄罗斯,并在亚太地区致力于构建遏华包围圈“印太经济框架”时,土耳其突然在叙利亚与伊拉克北部地区发动“锁爪”军事行动,并打击了美国在叙利亚的重要战略抓手库尔德武装,土耳其的军事行动在相当程度上破坏了美国的中东战略布局,美国务院与白宫为此,多次批评土耳其。
2022年5月末,在美国务卿布林肯将北欧国家瑞典与芬兰即将加入北约视为对俄罗斯的“重大地缘战略胜利”之际,土耳又却突然宣称不会同意瑞典与芬兰加入北约,理由是上述两国支持被土耳其视为恐怖组织的库尔德武装。其实,土耳其看似是在表达对瑞典与芬兰的反对,而实则是宣泄近年来对美国的不满。5月末,土耳其外长恰武什奥卢与布林肯在纽约会晤,土耳其借机提出了要求美国恢复为土耳其提供F-35战机,升级F-16战机与解除对土耳其“人民银行”制裁等一系列要求。埃尔多安甚至直接喊话拜登“美国是时候重新考虑与土耳其的关系了”,面对土耳其此番“狮子大开口”,美国一时间显然难以满足。
与此同时,土耳其与北约关系也颇为微妙,土耳其拒绝参加北约在波罗的海的演习,埃尔多安表示土耳其此举是对俄罗斯的尊重。此外,土耳其也拒绝参加在希腊举行的北约空军年度演习“老虎峰会”,尽管2022年6月,北约秘书长斯托尔滕贝格曾赴土耳其与埃尔多安会晤,并表态“土耳其的安全关切值得关注,且土耳其是当下北约国家中面临着最严重恐怖主义威胁的国家”,但除此之外,尤其是在瑞典与芬兰加入北约议题上,双方并未达成任何实质性共识。土耳其战略界不少学者撰文认为当下北约已经彻底沦为服务美国国家利益的工具,基于此,当下的土耳其需要重新思考并定位自身与北约的关系。
2022年6月9日,埃尔多安与委内瑞拉总统马杜罗在安卡拉高调举行会晤,双方达成了经济、旅游、能源等领域一系列战略合作协议。而耐人寻味的是,就在土委两国领导人举行会晤之际,美洲国家峰会正在美国举行,被誉为“反美斗士”的马杜罗显然并没有受到美国的邀请。埃尔多安选择在此刻高调邀请马杜罗访土,被国际媒体解读为是对美国的一次明显挑衅与示威。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当下土耳其与美国关系出现的波折,有着深刻的历史积淀与现实要素,尤其在百年变局与中东乱局的共同震荡下,土美关系的演进更是有着深刻的历史必然性。
土耳其是北约重要成员国,美国在中东地区的重要盟友。美国众议院外交事务委员会曾评价土美为“模范的合作伙伴关系”,“双方在阿富汗、伊拉克、伊朗、巴尔干、黑海、高加索及中东地区的安全合作对两国都至关重要”。然而近年来土美关系却频现波折,甚至两国战略界均欲重新定位两国关系,基于此,美国战略界用一个新词—“友敌(Frenemy)”来形容近年来的土美关系,而“友敌”其实也是近年来土美关系的真实写照。土耳其与美国当下关系的不睦由来已久,在2016年7月土耳其军事政变未遂后,土美关系就开始急剧恶化,因为土耳其一直认为美国参与了政变。此后,土耳其对国内公职队伍尤其是军队进行“大清洗”,要求引渡在美国宾夕法尼亚的政变首脑居伦,逮捕美国牧师和美领馆雇员等事件,引发了土美间多轮外交风波。2016年9月,土耳其在叙北部发动了代号为“幼发拉底盾牌”的旨在打击库尔德武装与“伊斯兰国”的军事行动,导致了土美在叙北地区矛盾的进一步对立。
2022年5月18日,土耳其外长恰武什奥卢与美国务卿布林肯举行会晤
2017年,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一度对刚就职的特朗普政府期待很大。2017年上半年,土美出现过短暂的良性互动,但土美双方在叙北库尔德人、伊核问题、美国驻以色列使馆迁馆等问题上分歧严重。7月的“美国牧师被捕案”成为双方博弈的爆发点。美国对土耳其施加了空前的压力,对其司法部长与内政部长进行制裁,并对其钢铝制品加征关税。但埃尔多安毫不示弱,对美国进行了对等制裁,并宣布对部分美国商品加征关税。特朗普发动的“关税战”致使土耳其里拉暴跌,国内通货膨胀空前严重,也拉开了近年来土耳其金融市场大动荡的序幕。2017年8月,土耳其国内的反美情绪达到了顶峰。2018年10月,土耳其释放了美国牧师布伦森,土美之间取消了相应制裁,两国关系迎来了短暂回温。2018年末,两国军队又恢复了在曼比季地区中断了1年多的联合巡逻,美国从叙利亚北部撤军,两国关系出现短暂缓和。
2019年7月,俄罗斯向土耳其交付了首批S-400防空系统,此举使土美之间的不信任感再度加剧,土耳其国防工业局相关负责人受到了美国的制裁。该事件成为了近年来土美关系恶化的又一个分水岭,双方围绕此事也展开了一轮新的博弈。部署S-400以来,美国不顾土耳其强烈反对,把土耳其从F-35战机的研发生产国家中剔除。而土耳其则先后在2019年、2020年使用该防空系统追踪美F-16战机、F-22、F-35隐身战机以测试其性能。对此,美国表示强烈不满。目前,美国还一再拒绝了土耳其希望美国为其升级F-16战机的诉求。2020年12月,美国会正式通过《以制裁反击美国敌人法》,就土耳其购买俄S-400防空系统对土耳其进行制裁,这是美国历史上首次援引该法案对北约盟国进行制裁。
美国务卿布林肯称,“土耳其购买S-400防空系统严重威胁北约安全并破坏北约内部团结,为俄罗斯军事力量进一步进入土耳其铺平了道路”。由于无法得到美F-35隐身战机,埃尔多安也曾不避讳地表示,“土耳其可以引进俄罗斯苏-57隐身战机以取代F-35”。可以说,部署俄制S-400防空系统之后,土耳其与美国的关系呈现出矛盾加剧且外溢的趋向,双方不仅分歧领域愈发广泛,且在某些问题上尖锐对立,双方均在重新定位双边关系。美国会以及战略学界均传出声音,要求美国政府重新审视土耳其的北约身份问题以及对土军售问题。
2019年10月,土耳其在叙利亚北部发动“和平之泉”军事行动后,不久美国副总统彭斯、财长努姆卿突然宣布对土耳其进行金融制裁与经济封锁,土耳其股市与里拉对美元的汇率也随之暴跌。特朗普甚至在推特发文称,“如果土耳其不收敛行动(‘和平之泉’军事行动),美国将随时准备摧毁土耳其经济”。11月,土耳其3名部长及部分国防部、能源部官员遭到美方制裁。2019年末,摩根大通与高盛分别将土耳其里拉视为“国际资本市场表现最差货币之一”和“最易受政治因素波动的货币”。同年12月12日,美参议院颇具象征与挑衅意味地通过法案,认定一战期间奥斯曼帝国对亚美尼亚人的大屠杀。土外交部第一时间表示出“强烈愤慨与谴责”,并召见美驻土耳其大使表示抗议。随后,作为反制措施,土耳其宣布将考虑关闭北约驻土耳其的库雷克基地与美军因吉尔力克空军基地。
2020年以来,土美双方围绕土耳其国有资本控股的土耳其人民银行在美资产问题展开了数度激烈交锋。2020年末,美国的新一轮制裁则主要针对土耳其国防工业领域,虽未对金融市场造成过大冲击,却在一定程度上动摇了投资者的信心。近年来,土耳其金融市场持续动荡,里拉汇率连创新低,经济形势复杂严峻,与美国的制裁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俄罗斯军机向土耳其提供S-400防空系统
2018年9月,埃尔多安与普京就在叙利亚北部设立非军事区达成一致
2021年2月,美国会两党50名议员联名要求拜登政府对土耳其采取更为强硬的路线,拜登当选总统后与埃尔多安的首次会晤被推迟到了10月末的罗马G20峰会。4月,拜登政府罕见地发表声明,将亚美尼亚大屠杀定义为“种族灭绝”,而之前历届美国总统在涉及该事件时均采取模糊表态。拜登此举激起了土耳其政府的强烈不满。拜登政府也多次就“人权”“民主”等问题批评埃尔多安政府。双方围绕土耳其的反政府人士奥斯曼·格瓦拉的释放问题展开激烈博弈,甚至一度引发土耳其与西方十国的断交危机。2021年12月,在美国召开的“民主”峰会上,拜登政府并未邀请土耳其。
2022年5月18日,恰武什奥卢与布林肯在纽约举行了超出预计时长2个小时的会谈,会谈中土美双方关注点显然存在明显分歧,美方重点关注地区冲突与瑞典、芬兰加入北约问题,土耳其则重点关注美国为土耳其升级F-16战机并出售F-35战机、解除对土耳其部分制裁、停止支持叙利亚库尔德武装等问题。从后续结果看,这次被国际社会期待颇高的会谈并未取得实质性成果,而这次无果的会谈折射出当下土耳其与美国之间存在严重利益分歧,双方的结构性矛盾并不是一两次会谈就能够轻易解决。
当下困扰土耳其与美国关系的最棘手问题莫过于土耳其引进俄罗斯S-400防空系统问题。2017年,土耳其不顾美国的警告开始寻求向俄罗斯购买S-400防空系统,2019年,土俄最终落实了该交易,目前土耳其已经开始列装该防空系统。在土耳其引进S-400防空系统背后则是近年来土耳其与俄罗斯关系的发展。对于当下的土耳其而言,稳固且可持续的土俄关系,不仅意味着重要的、可观的现实利益,也有助于增加自身与美、欧博弈的战略筹码。同样,对俄罗斯而言,尤其是面对地区冲突爆发后西方对俄罗斯的近乎全面封杀,发展土俄关系具有十分高的战略价值并且值得长期深耕。
2016年,土耳其政变未遂后,俄罗斯与土耳其的关系日益成熟稳定。在政治方面,在叙利亚内战中建立起的“阿斯塔纳机制”以及类似分歧管控机制,使两国在面对地区利益分歧(如叙北冲突、纳卡冲突、东地中海问题、利比亚内战等)时能够进行较为务实的协调,从而回应双方核心关切。截至2021年底,由俄罗斯、土耳其、伊朗发起的“阿斯塔纳会谈”已进行了17轮,呈现出多能化、机制化与长效化的特点,对于叙利亚问题的政治化解决以及叙北部安全机制的建立发挥了重要作用。在此情况下,尽管土俄双方偶尔发生尖锐矛盾,但土俄双方始终保持着高层级的有效沟通与务实合作,使矛盾处于可控状态,并未影响土俄关系的总体发展。2019年末,土耳其外长恰武什奥卢称,“土耳其与俄罗斯的关系是不可动摇的”。土俄双方元首建立起了良好的私人关系。2018年,普京与埃尔多安在各种场合的会晤就达8次。埃尔多安称普京为“真诚的伙伴”,普京则称埃尔多安为“亲密的朋友”。
2022年4月,土耳其国防部长阿卡尔在土伊边境地区指挥“锁爪”军事行动
近年来,在能源与经贸领域,土俄展开了积极合作。俄罗斯是重要能源输出国,土耳其是重要的交通枢纽,在能源领域的合作潜力巨大。土俄天然气正式合作项目始于2005年的“蓝溪项目”(Bluestream Project)。此后,土俄不断深化能源合作。2019年,从俄罗斯通过黑海向土耳其输送天然气的“土耳其流项目”(Turkstream Project)已经全部竣工,该项目得到了埃尔多安与普京的高度肯定,被解读为土俄能源合作中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事件。2021年,俄罗斯向土耳其输送的天然气已多达311亿立方米。土俄还计划将双边的贸易额由当前的每年300亿美元提升到2023年土耳其建国100周年时的1000亿美元。在西方欲对俄实施全面封杀之际,埃尔多安明确喊话普京,“俄罗斯与土耳其的能源交易可以使用黄金、卢布与人民币(以避开美元与欧元)”,这无疑给处于危机中的俄罗斯吃了一颗定心丸。
2014年以来,土耳其一直对叙北部以“人民保卫部队”为代表的库尔德武装颇为忌惮,认为其与“库尔德工人党”存在密切联系。2015年后,叙北库尔德武装在与“伊斯兰国”作战的过程中不断壮大,整个叙东部、东北部、伊拉克北部几乎都成为其控制区,而且以美国为代表的国际社会对库尔德武装的认可度不断提高,大批美军顾问、武器装备进入库尔德地区。尽管2016年后“伊斯兰国”几乎已经瓦解,但美国并未减少对库尔德武装的援助力度。2016年,美国决定要帮助库尔德武装建造兵工厂,库尔德地区几乎已成为“国中之国”。2017年来,当叙利亚政府军在俄罗斯支持下逐渐收复失地,美国愈发感到自己在叙利亚将被日益边缘化,并将叙利亚北部的库尔德人视为保持美国影响叙利亚局势的重要抓手。2018年3月—10月,土耳其军队在库尔德武装重镇曼比季与美军及库尔德武装一度形成了对峙,甚至存在擦枪走火的可能。美国当时一度认为,叙北部如果出现一个独立的、亲美的库尔德国家,将能够有效制衡战后的叙利亚政府以及日益与美国离心离德的土耳其,土美就库尔德人问题的对峙达到了近年来顶点。
对土耳其而言,尤其是埃尔多安政府与土右翼的民族行动党结成政治联盟后,美在库尔德地区建立政权(State-Building)的尝试是土耳其不可接受的,土耳其官方曾强硬表态,称此举引发的不是土美间的分歧,而是赤裸裸的对抗。这也是土耳其多次在叙北部用兵,并且在历次阿斯塔纳会谈上一直强调“保持叙利亚国家完整”的重要原因。土耳其的态度也促使了时任美国总统特朗普不顾美国内部巨大分歧于2019年10月从叙北部撤军,而土耳其随即于2019年10月在叙北发动了旨在打击库尔德武装的“和平之泉”军事行动,并在2020年6月发动了类似的“虎爪”“鹰爪”军事行动。
2022年3月,在土耳其外长的斡旋下,乌克兰和俄罗斯外长在伊斯坦布尔举行会晤
早在拜登担任副总统的2016年,他就对土耳其在叙北的军事行动表示不满。拜登政府上台以来,多次批评土耳其以及亲土武装在叙利亚、伊拉克对库尔德人的军事行动造成了“严重的人道主义危机,美国表示严重关切”。就在美西方与俄罗斯就乌克兰战事博弈正酣、美国在亚太地区大刷存在感之际,土耳其突然发动“爪锁”军事行动,大举进攻位于伊拉克北部地区的库尔德武装,土耳其此轮打击的库尔德武装多为前期在叙利亚战场中美国主要支持的部分。据悉,土耳其此次军事行动摧毁了大量库尔德武装的指挥所与弹药库,有效削弱了库尔德武装的军事潜力,实现了长期以来想做却未能如愿的军事目标。而另一方面看,土耳其对库尔德武装的进攻使得美国的地区利益受损,并进一步削弱美国在中东地区的影响力。虽然当下由于美国及北约对土耳其有一定的战略诉求,美国政府基本默许了土耳其此次军事行动,但土耳其的军事行动势必引发美国会要求对土耳其采取更为强硬立场的呼声,也体现了土耳其对美国越发强烈的离心倾向。
尽管当下土耳其与美国、欧洲关系龃龉不断,但当下土耳其的国家安全仍离不开北约的保障。目前,美国及北约在土耳其设有15处军事基地,这也进一步决定了土耳其与美国关系的底线,即土美关系将会震荡却不至于破裂。此外,土耳其与俄罗斯历史上爆发过28次大规模冲突,历史上长期处于敌对状态,这使得土俄关系缺乏历史互信的基础,进而决定了土俄关系的上限。但毋庸置疑,土耳其正表现出愈发强烈的“大国意识”,当前,世界秩序受到猛烈冲击,国际战略格局发生深刻演变,土耳其政府通过积极斡旋,展现了基于自身国家利益的立场态度并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了自己的国际地位。从长远来看,土耳其有着宏伟的国家发展阶段性目标—“2023愿景”“2053计划”与“2071展望”,其实质是使土耳其逐步成为一个具有全球影响力的大国。姑且不论土耳其的目标能否实现,但这一历史进程也必将会对美国的区域霸权乃至美国主导下的世界秩序构成挑战与威胁,土美两国的结构性矛盾会随着世界大变局的进一步演进而愈发凸显。但由于长期北约“盟友”关系的存在,两国关系不会轻易走向破裂,却会对彼此呈现出愈发矛盾的战略认知,而“友敌”也将会长期成为土美关系的新常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