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海燕
我的童年,从村子后那一片广阔的田地上走过。
这块走上一圈需半天时间的田地,被田埂分割成大大小小的长方形、正方形,或者三角形,成为各家各户的责任田。这一条条像切割线一样的田埂,纵横交错。两三米宽的叫机耕路,可以用来开拖拉机;两脚掌宽的小田埂,是两户人家责任田的分界;不大不小的田埂,往往垒得比较高,而且成双出现,每一组中间就是一条水渠。这些沟渠就像人体里的血管,把抽水机从河里抽上来的水,输送到每一块田地里。
水渠的源头是村里的抽水机房,一间十来个平方的小屋子。在我的眼中,抽水机是一个可怕的庞然大物,像《白蛇传》里“水漫金山”时的大蛇,只不过它是黑色的。黑乎乎的大铁管子一半伸入水中,一半从小屋子的墙壁里爬出来,脑袋架在水渠顶头的水泥坝上,张着圆圆的大嘴巴。机器就藏在这间小屋子里。大人们不允许我们进去。我曾趴在管子上,低头往管子里张望,黑咕隆咚的,什么都看不见;丢一块石头进去,只听见里面传来石头撞击着铁管壁的“咣当当”的声音。
坝子下面是一个大水坑,除了冬天,这里从不断水。水中生活着一些抽水时带上来的小鱼小虾。它们在这里生活的时间由抽水机工作的时间决定。当抽水机的大口里喷出一道圆滚滚的水柱,“哗哗”落在这个水坑里,这些小鱼小虾就会被水带着,顺着水渠,向田地的东南西北游去,然后在某处安家落户。
大人们不仅不允许我们进抽水机房,就连靠近这个源头,若是被发现了也会挨上一顿骂,大概是担心我们掉进这个大水坑吧!所以,大多数时候,我只能远远地看看。
水渠带给我的乐趣,不在源头,而在中下游。每当抽水机一开始工作,病恹恹干瘪瘪的水渠里就会出现一条银色的蛇,它扭动着亮晶晶的身体,从机房那边飞快冲过来,以眼见的速度拉长,变粗。遇到岔口,一条变成两条,两条又分成四条……水渠渐渐地丰满起来,水渠边上的野草野花也变得生动,它们挺直了腰肢,洗涤去身上的尘埃,脸上带着欣喜的泪水。我总爱坐在两条沟渠交汇处的石板上,垂着两腿,看着银蛇向我靠近,用清凉的舌头舔着我的脚底板,接着淹没脚背,又漫上小腿,膝盖,渐渐往大腿上爬……
水中漂浮着从源头一路跟来的草叶。我站起身,从田埂上摘一朵小野花——我特别喜欢一种野花,它不像蒲公英、马齿苋、马兰菊那么常见。我只有在水渠边见到过它。它矮矮地趴在地上,伸展着五六片簇生的卵形叶子,开白色小花,花瓣厚实有肉感,黄色花蕊,活像一只小型煎鸡蛋。我把花掐下来,往水里一丢,野花就跟着水流跑起来,我也跟着一起跑。这朵小花最终会在哪里结束它的旅行呢?我对此充满了好奇。
一开始,小花稳稳地占据着水渠的中间跑道,跑得一帆风顺。忽然,一棵小草旁逸斜出,挡住了它的去路。我紧张地看着它,琢磨着要不要从身边捡一根树枝帮它一把。就在我犹豫之际,它略一侧身,与草叶擦身而过。就这样,小花在水渠中忽左忽右,忽快忽慢,顺水而行。
渐渐地,水渠变窄,水渠边上的野草越来越多,小花前进的道路障碍重重。看着它跌跌撞撞地前进,我不禁为它捏了一把冷汗,担心它的旅途就到此结束。不过,看着它一会儿挣脱一棵正开着穗状紫色小花的辣蓼的手臂,一会儿逃过马齿苋的纠缠,有时不留神进入了车前草的陷阱,当我为它再也无法继续这段旅程而灰心丧气时,它却在几次扭摆后冲出了重围,继续前进……小花一路向前,我跟着一路奔跑,最后依依不舍地看着它通过田埂上开的缺口,随着流水一起进入农田,消失在眼前。
这样的游戏,只要抽水机工作的日子,我从不落下。小花的归宿也并不总是水田这个终点,有时它搁浅在狗尾巴草的叶子上,有时它陷入了水芹菜的迷阵,有时则被杂物裹挟停滞不前……
长大后,回忆起这一幕幕往事,我忽然觉得,这一朵朵曾被我摘下扔进水渠中的小花,不正是我们一个个渺小而又勇敢的凡人吗?在命运的水渠里,随波逐流。这一路虽然障碍重重,但它从未停止自己前进的步伐,向着生命的目的地一路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