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清华(景德镇唐英学社)
《陶务叙略碑记》,后世多称为《陶成纪事碑记》,是唐英撰写于雍正十三年岁末,作为过去七年在景德镇亲身参与官窑瓷器制作的见证和督陶成就之总结,是唐英引领雍乾二朝御瓷步入历史巅峰所作的重大贡献,意义非常重大。全碑1700多字,内容分两部分:前一部分是唐英交代来镇的缘起和自己对皇命的态度,宣示清代皇帝的仁德之政,后一部分则是详细交代雍正年间烧造御瓷的基本情况和重要品类五十七种。惜近世以来原碑迭失不传,加之乾隆以后地方文献史料对其辑录不够准确,版本分歧较大,该碑一直缺乏有效的整理,因此,本文拟从文献著录和原碑整理的两个方面进行考辨,重新匡正碑文,恢复原碑的尺寸和揭示建碑之初的实际情况,为大家还原一个真实的《陶务叙略碑记》。
检索清代江西地区刊印的方志可知,因为雍正十年本《江西通志》出版时间早于《陶务叙略碑记》一文写成时间,所以雍正十年本《江西通志》只收录了唐英《龙缸记》,并没有收录《陶务叙略碑记》。真正第一次收录《陶务叙略碑记》的应该是乾隆八年本《浮梁县志》。该志卷之五“陶政”出现“陶使沈阳唐英陶成纪事碑记,备载于左。”但是,并非全文收录,而是收录了后一部分。由于目前笔者所见国家图书馆藏乾隆八年本《浮梁县志》卷之五“陶政”原书也有缺失数页,致使《陶务叙略碑记》后一部分的真实面目也不得全见,甚为可惜。
第一次完整全文收录《陶务叙略碑记》则是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江西通志》。该志以雍正十年本《江西通志》为底本,增补校对而成,于乾隆四十六年编撰收编入《四库全书》。(图1)其中该志共收录唐英文稿四篇,除了《龙缸记》之外,新增者分别为《陶务叙略碑记》(雍正十三年),《陶冶图编次》(乾隆八年)《重修琵琶亭记》(乾隆十一年)。对于唐英这样一位重要的内务府钦差身份的大员,江西省继任的地方主官,对其诗文录入,态度是绝对认真和严谨的,所以,江西地方上呈雍正十年本《江西通志》作为修四库全书的基础稿本资料,包括对新增补的内容,也是要再三核查,力求准确收录,避免错误。事实也证明,当时江西地方官员的严谨态度,获得四库全书纂修团队认可的。《四库提要》称雍正十年本《江西通志》其“体例条目,虽多本诸旧志,而广搜专访,订舛正讹,在地记中号为善本”。因此,我认为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江西通志》是最值得信赖的,其收录唐英《陶务叙略碑记》一文,是对原碑内容的忠实记录,也是我们复原残碑的基础。
图1 《陶务叙略碑记》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江西通志》
而乾隆四十八年本《浮梁县志》和道光十二年本《浮梁县志》的卷之五“陶政”皆沿袭乾隆八年本《浮梁县志》的记录,把碑文的后一部分收录,同时开始出现个别条目文字变动和删减现象。可知,最晚于乾隆四十八年《陶务叙略碑记》记载的内容就出现背离原碑文的情况。
通过爬梳文献可知,唐英“陶成纪事碑记”的说法,在乾隆初年就甚为流行,成书于乾隆晚期刊刻于嘉庆二十年的《景德镇陶录》前后共四次出现“陶成纪事碑记”的字样,可见,《陶成纪事碑记》的名字,更是一个当时民间大众流行的叫法,反而《陶务叙略碑记》远不及前者广泛,故而让后世误以为《陶成纪事碑记》和《陶务叙略碑记》是两个碑文。但是,光绪版《江西通志》,依然沿袭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江西通志》的记载,将之称为《陶务叙略碑记》。
1920年,日本学者小森忍先生来访景德镇的时候,获得《事宜纪略碑记》拓片(图2),至于是其在景德镇期间所拓,还是在景德镇期间寻获之前遗留下的拓本,这个不得而知。如果是前者,那就说明在1920年前后,《陶务叙略碑记》尚存立于世。后来该拓片去向不明,目前仅见于1923年出版的小森忍著《匋雅堂谈圃》收录。1960年代以后小山富士夫、长谷部乐尔等日本重要学者来访景德镇都关注此碑,被告知不知所终,皆不能遇见,颇有遗憾。
图2 《事宜纪略碑记》拓片
20世纪80年代初江西文物工作队顺应珠山龙珠阁重建工程之需,曾两次入驻御窑遗址进行考古发掘,在第二次1985年1月底结束之后,时任景德镇陶瓷历史博物馆文物工作科的工作人员白焜先生与同事继续配合正式重建施工过程的遗址保护和局部抢救工作当中在珠山顶部发现唐英《陶务叙略碑记》残件,一共三块。1989年景德镇市陶瓷考古研究所成立,该碑残件随同御窑厂出土文物一同归入景德镇市陶瓷考古研究所。
对于唐英《陶务叙略碑记》遗物的正式披露是时任景德镇陶瓷考古研究所所长的江建新先生。其于2011年景德镇《督陶官文化与景德镇学术研讨会》上作《唐英<陶成纪事碑>及其出土残碑遗文校释》报告,介绍此残碑现状,推测是毁于咸丰时期洪杨之乱,对该残碑上现存的文字与乾隆八年本、乾隆四十八年本与道光十二年本《浮梁县志》所辑录的碑文做比对和校释(局部而非全碑文校释)。江所长第一次关注到《陶务叙略碑记》碑文的版本差异问题,并对此做出有益的探索与分析,至为可贵。
今年4月,承蒙景德镇御窑博物院院长翁彦俊博士慨然应允,保管部主任萧鹏先生协助出示珠山御窑厂遗址出土《陶务叙略碑记》残碑三块:一大二小。三者皆为青石板,即为当年白焜先生等前辈所发现之物。具体分说如下:
一、大者为残碑1号,图3,江建新先生之前公布过,石碑宽度为94厘米,左边残长79厘米,右边残长67厘米,厚度6厘米。依据上下碑文可知,此残碑应属于小森忍拓本所示的石碑之上,位于中间的那一段。
图3 《陶务叙略碑记》残碑一
二、残碑2号,图4,为新公布资料。为碑片的左上部分,上部最长宽度为54厘米,左边长度为67厘米,厚度4厘米。额篆残存两个字:灵、陶
图4 《陶务叙略碑记》残碑二
左边第一行为:陶务叙略碑
第二行为:事有至微且末……
可知,残碑2号,是《陶务叙略碑》的正面,并有篆书为碑额,乃独立成碑。
三、残碑3号,图5,为新公布资料。此残碑为碑的左下部分,残存的碑文正好契合前述《陶务叙略碑记》的文字前一部分,交代陶务叙略碑设立的叙事性的内容。最后是唐英官职身份,体现立碑者的信息。
图5 《陶务叙略碑记》残碑三
基于前述文献史料的梳理和对原碑残件分析,得出以下认识:
一、唐英于雍正十三年岁末在珠山之巅树立的石碑,准确名称应为:陶务叙略碑记。而“陶成纪事碑记”则是乾隆初流行的俗称,并且后者的影响更为广泛,深为社会大众所熟知。
二、该碑内容分两部分:前一部分是唐英交代来镇的缘起和自己对皇命的态度,宣示清代皇帝的仁德之政,后一部分则是详细交代雍正年间烧造御瓷的基本情况和重要品类五十七种。
三、基于碑文内容的不同,所以,该碑建造之时,已经明确分为前碑和后碑。各具碑额与立碑人,前碑额篆为四字,现存“灵陶□□”。后碑的额文是行书“事宜纪略”。立碑人都是唐英,但是具体身份官职写法前后各有差异。
四、参照现存三块残碑的尺寸,可准确推算出原碑尺寸应该长约212厘米,宽94厘米。现存后碑之宽度94厘米,这也就是原始尺寸,前碑的宽度也应如此,在以小森忍先生的拓本为比例参照物,即可复原长宽比例,推算出原碑长度不低于212厘米。依据惯例,拓本一定小于原碑的大小,同时原碑需要竖起,四周需要嵌入碑墙里面,方可稳固,所以,看到原碑的实际尺寸与拓片出入明显,但是,有了原碑的真实宽度94厘米,那么,依据这个比例再结合每一块残碑的边沿与碑文的尺寸,就可以推算出原碑的具体尺寸。比照目前浮梁地区和景德镇清代遗存的青石碑,此尺寸与比例是符合实际的。另外,小森忍先生所示拓本,是分段拓成,再组合装裱,所以出现中间分段痕线,这是拓本所致,而不是石头本身问题,石碑本身是一个整体石块,这在古代浮梁地区是常见的石材,获取并非难事。
五、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江西通志》收录《陶务叙略碑记》为标准版本,与石碑碑文本身一致。以后学界使用《陶务叙略碑记》应以此为标准文本。(图6、图7)
图六 前 碑
图七 后 碑
六、目前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江西通志》收录《陶务叙略碑记》标准版本与后世《陶务叙略碑记》各个版本,分歧最大的一处是碑文末行是否保留:“厂官釉大缸口面径三尺四五寸至四尺高一尺七八寸至二尺釉色,有鳝鱼黄瓜皮绿黄绿点三种”的记录。有人撰文指出如果把厂官釉大缸算进去,《陶务叙略碑记》记载的瓷器品类就不是五十七种,而是五十八种,这样文意前后相违背,所以,后世流传中,删去是合适的处理手法。然此说法显然错误,碑文中唐英所列五十七种瓷器的品类,最后一行所增加厂官釉大缸,只是增加多一个具体的器皿,而非增加一个品种,在五十七种瓷器品类的第九项就已经出现“仿厂官釉有鳝鱼黄、蛇皮绿、鹅黄斑点三种”,所以,碑文末提及厂官釉大缸只是对其进行专门的解释和补充一个特殊的器物介绍而已。至于后世版本真正删除的动因又是什么,则是无从查证。
在匡正《陶务叙略碑记》内容之后,我们应该将之记载的品类与传世实物一一准确对应,彼此相互印证,共同展现出唐英榷陶之下雍正御瓷所得的杰出成就。《陶务叙略碑记》从此以后不再仅仅是纸面上的记载,而是了解雍乾盛世御瓷秘密的一把钥匙,是窥探榷陶使者唐英内心世界与解读其过人才情的一扇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