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不群(安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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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春日,在湖边散步,从一个建筑工地旁走过。高高的围墙上喷绘着巨幅广告语:“面朝大湖,春暖花开”,见之不禁哑然失笑。约二十年前,当“海子热”兴起时,这样的广告词曾经在大江南北陆续登场,意欲在利用其极具画面感的宣传蛊惑的同时,暗中以诗歌之美为其商业地产背书。毫无疑问,《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首诗已经成为海子流传最广的作品,这正是房产开发商利用它的原因。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如果读者真正读懂了这首诗的感情基调,如果人们意识到了其中一再重复的“明天”二字的奥妙,他们在挑选广告词时也许会慎重一些。但显然,读者和房地产商都未曾意识到。这是有关新诗的一个事实。
另一个事实是,1994年王一川、张同道主编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大师文库》将穆旦列为新诗第一人,让众多读者一时茫然无措:穆旦是谁?从来没听说过。穆旦原名查良铮,但这个名字可能更加令读者感到陌生。这里应该提到另一个名字金庸,相信它一定是家喻户晓,而他原名查良镛。看原名即可猜到,这二人有亲缘关系,但对于读者而言此二人则有天壤之别。
或许你已经看出,我所举的例子都有关新诗的阅读与接受。确实如此。而这个问题,无论从诗人角度还是从读者角度而言,似乎都很难说得上满意。尤其是近些年来,对于诗人的指责时有耳闻,但这次我想更多地侧重从读者方面来进行考察。在我看来,也许可以把新诗的历程看作是一艘船逆长江而上的过程。当它于20 世纪初叶从长江口起航,勉力奋楫,逆水而行,穿越不断变换的风景,获取更多创作的滋养,而以稳固著称的岸永远屹立在那里,岿然不动,它们相距远来越远。也许,是时候听一听一艘船想对岸说些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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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20 世纪60年代末的皖西南农村,一群来自上海的知识青年走在田埂上,看着眼前成片的绿色,有人兴奋地指着其中一块地向大家喊道:看,那地里种了好多的韭菜!旁边一位老农走过,笑着提醒他:那是麦子!人群哄笑,青年人羞红着脸钻到了人群中。
这是母亲讲给我听的一件趣事,但是真事。青年人的羞红是本能反应,并非思考的结果。在现实中,这也许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件事。但正因为普通,所以它更加有力地证明,人类对知识本能的尊崇与敬畏,和对无知的逃避与反抗。
在新诗的阅读场域中似乎并不遵循这一定律,我所听到的对诗人最多的指责就是:“看不懂,这写的什么呀!”同样是由于一种无知,从前述事件中的羞红到这里的斥责,这其中发生了奇异的转变。这也许是世界上唯一因自己的“不懂”而指责对方的领域。奇怪的是,在人文领域最难懂的哲学,却很少有读者去指责它的难懂,即使是缩小到文艺领域,现代美术、舞蹈、音乐、雕塑……有几位普通大众能看懂?甚至连我们民族传统的音乐、书法、国画又有多少人能较好地欣赏呢?但似乎在那些方面也不存在这样的指责。
说到传统,这里似乎还应该提到一个事实,那就是与新诗相对的古诗,那些指责者可曾想过自己为什么在第一次阅读时经常要依靠注释?答案不言而喻,离开了这些注释,他们就不能很好地阅读。但他们认可并接受了这一事实,而一首新诗让人“看不懂”则值得怀疑,如果要依靠注释、解读才能让人读懂,那无疑会被认为是狂妄。
然而,古人说:“人非生而知之者”,从幼儿开始, 一直到老去,我们一直都在学习,克服知识的盲区,不断将新鲜的知识纳入到我们的知识体系中,推动我们去成为大自然、世界、灵魂的知情者。所以,对于一个从未真正介入过的东西不懂也许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也许还应该提到,诗歌作为一种艺术,极而言之,它可能超越懂与不懂,它可能就是一种感觉,一派氛围,一种情绪的流动与截取。具有长期诗歌写作经验的人当对这一点并不陌生:有时写下的一首诗歌,它表达了什么,就连诗人自己都不能很清楚地指出,他只是感觉胸中有股朦胧的意识、感觉在冲撞、奔涌,它要突出在纸面上,但却没法具体地去谈论它。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它肯定是美的,是充满了诗意和真的人类精神的,这种诗歌与其他艺术在本质上具有较大的相通性,比如一幅画,一首曲子。据说对于毕加索那些打破常规、锐意创新的画作,人们向他抱怨说看不懂。毕加索问对方:
鸟鸣好听吗?
好听。
你听得懂吗?
对方不作声了。奥克塔维奥·帕斯说:“诗是无法解释的,但并非不可理解。”诗歌作为艺术,除了认知和理解,还有诉诸直觉、诉诸本能的部分。这正是毕加索所说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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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一个受过中等以上教育的中国人,熟读古诗三百首应该是必然之事。哪一个人不是从儿童时起,就开始背诵古诗呢。即使是那些用典繁多、曲意深致的作品,我们也借助注释努力去接近它。与之相对的,是新诗写作者常常用来自嘲的一个说法:写诗的人比读诗的人还多。这不仅仅是诗人的尴尬,也是读者的尴尬:他们几乎不读这些诗。读者也许会叫屈:你写的我们看不懂。但问题是一首带有上百条注释的《离骚》我们也会对照着慢慢去搞懂它。
这里面的原因很复杂,写作者和阅读者或许都不是无辜的。但这里值得解释一番的是伴随着“不懂”而来的、读者对作者“乱写”的指责。在这里,我要为诗人们叫屈。首先,任何艺术作品都有游戏之作(想想游戏说甚至是艺术起源之一),古诗当中甚至更多,如果我们对它足够了解的话。但这不是重点。重点在于,从我所接触的诗人来看,绝大多数诗人都不是以“乱写”的姿态去对待一首诗的,毋宁说他们总是以一种精神创造、从提升自我和世界的丰富性、完整性去写一首诗。读者与作者之间应该有这样一种基本的信任。所以,把自己“不懂”的新诗作品一概斥为“乱写”,这其中无疑有着不公正的东西。苏州诗人车前子被视为诗坛怪杰,诗风诡谲,在诗歌界以“难懂”闻名。比如这么一首诗:
人睡入
宇宙。
头顶——血
在交配。
(《无诗歌》)
在对他不熟悉的读者看来,肯定也是“不懂”,甚至难免会在心里指其为“乱写”。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笔者与车前子交往较多,并曾有幸与他一起做过几次诗歌写作练习,充分了解到在一首诗的诞生过程中,他的专注、投入,反复修改,对某一个句子或字词的充分考验、测试。他的诗歌风格的天马行空、倏忽往来,是最终呈现的结果,而在写作过程中是老老实实的用功和打磨。这就像一架航天飞机,当它展翅在天,是如此轻盈、自由,而它的身体却是一堆浇铸的钢铁,由无数次螺丝的拧紧所完成。回到这首《无诗歌》它并非不可理解,实际上,它写出的是人独立于天地之间,生生不息的过程,“交配”即生殖,“血”的延续。它以极简洁、创世般的语言,象征着最基本的生命之歌。
而且,一首诗也许写得不好,也许它独创性还不够,但在给它简单地扣上“乱写”的帽子之前应十分谨慎。让我们重温一下歌德的一句话:
一般地说,我们都不应把画家的笔墨或诗人的语言看得太死,太窄狭。一件艺术作品是由自由大胆的精神创造出来的,我们也就应尽可能地用自由大胆的精神去观照和欣赏。
我认为,新诗和诗人们值得这样的对待。他们不仅大胆地实现了从文言到白话的转变,还不断地在精神上、胸襟上、技艺上大胆前进,努力将当代中国汉诗推至与世界诗歌齐头并进的高度,并以此更新着当代中国的精神生活。如果人们愿意“熟读新诗三百首”,跟进诗歌艺术的创新历程,不断去发现新诗的秘密,就会发现它并不那么“难懂”,更非“乱写”,而能见出诗人们的苦心经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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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关于“不懂”的原因到底何在?请容许我大胆猜测一下,原因在于长期以来形成的一种诗歌伦理:诗歌必须靠近读者,贴近群众,当作者与读者之间拉开了距离,消除这距离的责任只在作者那边。他们倾向于呆在阅读舒适区,而对自己形成挑战的作品,则别过头去:岸在等着船向回航行。但我们忘了,诗人不只是一个生产者,他同时还是精神的引领者,他肩负着时代精神开拓向前的责任,他无法一次次地回来。
1923年,马雅可夫斯基在“今日未来主义”讨论会上的发言中,曾说道:
我要同志们注意的,首先是他们那个独特的口号“我不懂”。同志们试拿这个口号到别的什么地方去闯闯看。只能有这么一个答复:“学习吧”。
这几句话看上去似有冒犯之嫌,但它指出的却是事实,而且客观地思考一下,不无道理。诗歌作为一门艺术,是知识和能力的一部分,而且是比较高级的一部分,换言之,一个人并不是天然地具有写一首诗或阅读一首诗的能力。要做到这一点,必须通过学习。一个真正的诗人,从初学写作到登堂入室,建立自己的独创性风格,需要很长的时间和持续不断的努力。前路漫漫,学无止境,对于那些写作者来说,这是一项没有尽头的自我修炼。为此,他们有过无数孤独的夜晚,有过无数为诗歌写不下去而烦恼的时辰,也有着当一个句子如夏雨突然而至时的畅快与惊喜。
指出这一点,意在说明,一个诗人用毕生持续不断的努力才获取的知识、天赋、本领,当他将它们浓缩到一首诗中,如果读者从未在这方面进行过了解、学习,如果他对此没有热情,他的“不懂”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吗?正如从未拜师学习木工、辛劳三年的人无法弄清一把椅子的制作过程,一个未曾学习过诗歌知识的人,也就无法真正弄清一首诗的真正内涵。
这样,解决问题的入口从中就已经指出来了:通过学习,通过真正对诗歌保有热爱之情,通过知识和观念的不断更新,竭力在作者与读者之间保持一种相互追赶的态势,实现经验的相互启迪,这就是我们所说的新诗读者的现代化,唯有二者的同步发展,才是诗歌的更新之路。
董必武有一首诗《题赠送中学生》是这样写的:
逆水行舟用力撑, 一篙松劲退千寻。
古云此日足可惜, 吾辈更应惜秒阴。
一艘船已经出发,越过浪涛,向前远方驶去。要保持船与岸的平行,将船拉回来肯定是不适宜的。它必须向前,它希望看到,与它相瞩望的并不是只有一个码头,而是有无数段岸,当它循此一路向前,船与岸就面对着同一片风景和山峦,呼吸着相同的气息,在胸中生成之物也必是相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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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前,我常常陪小女儿去学跳舞。每次我都会随身携带一本书,在等候她的时候读上几页。有一位家长总是用异样的眼光看我一眼。有一次,她忍不住说道:“现在还有人看书,真奇怪!”我尴尬地把书合上。我们可能都听到过这么一个说法:在中国最广大的县城,那里的文化娱乐就是电视、麻将和广场舞。不能简单地说这些不好。但如果从提升人的精神的丰富性,人的自我完善上来说,仅有这些无疑是远远不够的。而从这里可以大致看出当下中国大众的精神生活的现状。我们不妨再大胆一点,不仅仅是小县城,甚至在大城市中,人们几乎没有多少像样的精神生活,人们辛劳、疲惫,深陷于现实的泥潭之中,肩上是不断加重的石块,往下沉,往下沉,他的视线就要只够看清地平线以下……
那么诗歌何为?也许,通过诗歌阅读,通过新诗读者的现代化,紧紧追随最新的思想和灵魂的振动、洗刷,可以助推大众精神生活的提升,让读者从现实的琐屑当中暂时超拔出来,从工资、灶台、子女的哭闹声中打开一个自由呼吸的缺口,求得个人心智和内心的完善与丰富,促进他的现代意识的觉醒,看清自己的存在,打量自己的生存,并在反作用下,以现代的眼光、胸襟、视野来重新投入生活,建造自己的生活。正如保尔·瓦莱里所说:“这些振奋着我们的作品也向我们展示出了在我们自身中生长着的东西和作为一种宇宙事实的我们的存在的发展意蕴。因此,我们向往伟大之美的情感可能具有一种引导我们生活的权力。”
我们希望,从发现诗歌之真、领悟世界之变,他们会更加相信自己的独立判断,去探究,去发现万物的奥秘,让求真的意志像不竭的蒸汽在胸中激荡,将自己作为一只不断敲击、钻入地层和社会机体的探头,向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索要最新的反馈。
我们希望,从感悟诗歌之善、品味道德的力量,他们会以人为尺度,既养浩然之气,又善于反思,既坚守自我,又跳出我执,以勇气和操守加入人类砌筑道德堤坝的行动中,守护人类共同的精神家园。
我们希望,从品味诗歌之美、感受心灵的丰富,他们会培养一种对美的虔信,摒弃粗鄙、浅陋,抵制封闭、专制,护育心灵的细腻和优雅,以自由的精神和意志品鉴“美之花”。
也许,到那时,岸将会总在前方召唤着航船,汽笛声声,呼应着它的召唤,一起去开创,去经历云蒸霞蔚、气象万千的航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