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歌行

2022-08-15 00:43
四川文学 2022年11期

人世间(组诗)

○侯存丰

母 子

她用刷子去拍打出面的孔眼挡布,

末了,伸进去搅振一圈。

她的儿子怕闷,早早溜出打面房,

蹲坐在架车子上大张着嘴。

空气中飘浮着逸出的面尘,

他抬起手臂在面前挥了挥。

回去路上,作为母亲的她对儿子说:

你不要气妈,这袋面做成馒头去卖,

很快你就有自己的文具盒。

儿子听了很高兴,爬到车头,

吹母亲头发上的面尘,

但哪能吹得完呢,

这边没了,那边又重新长出。

试 意

车子连爬了几个陡坡,终于停住了,

从后备厢里搬出罐头、红糖、果子

酒烟、鞭炮,

热汗涔涔滑过后背。

走廊尽头厨房门向内敞着,

漆蓝的煤气罐,被蒸气包裹的锅盖,案板,

围裙里你红红的袄子,

一圈一圈的波纹从船底漾开,

此生如舟。

下山时,你笑吟吟走出来,

拎着腊肉放入后备厢里,

你垂着眼睑,摸索着合意的位置。

远山如黛,扑扇着两根柔软的睫毛。

怀 记

从穗底绿,往下渐渐淡成琥珀白。

我吃淡白的那一截,汁甜和软,

剩的一截,掐去穗头,衔在嘴角

吹出呜呜号响。

这是上小学路上挺开心的事,

未知伤害的味道似甜实苦。

当我回家,看见㸸犊吃的干草里的

青穗头,我恍惚有些害怕,想起平日里

母亲拿着鞋子敲在后背,一面数着

“不许拿人家的”的心悸场景。

后来竟未提及。我倒长了记性。

为了不在梦里挨打受罪,

那天晚上我靠着窗棂旁边睡着了。

感 时

那道疤痕在她脸上醒目地横着,

很长时间,她不开口说话。

从徐州回来,甫进家门,她便挎起篮子

去了父亲的坟地。

凸出的坟包已被铲平,余留一地枯草,

抚慰着双膝。

失踪的前一天,父亲为她张贴奖状,

她伏在床沿,目眶冉冉动,手上糨糊

热气盈脸。

很长时间,她不开口说话,

半掩的门外,庭院已被细雪染白,

蜿蜒出的小径,连着远处的山峰,

山峰寂然,上下雪痕斑斑,仿佛一块舌头

误入人世间。

年 关

现在桌上堆积着两座小糖山,

女人和孩子在用一根长锯条燎封袋口。

火焰在白蜡烛上跳闪,在他们中间,

一种源于血缘的默契,促使寂静满含甜味。

屋外雪下着,

男人穿着胶鞋正清理碎砖铺就的路面,

嘴里的哈气融化着胡须、头发上的雪絮。

几只母鸡踮着脚,犹疑地去啄

雪堆上的黑渍,

它们刚生下鸡蛋,需要食物补给。

鞭炮声阵阵从空中传来,

一家人放下手中的活计,凝神听了一会儿,

仿佛心跳停止,

尔后又猛烈跳动起来。

昔 年

夜晚回来时,女人正站在桌前包果子,

看见他进门,略微迟疑地放下了手中的纸盒。

麦子种下的第二天,她为他准备远行的包裹,

临走之前,他们说了一些话,查对了幼鸡个数。

女人开始烧水,满满的一缸热水,

生出的水雾充塞着厨房狭小的空间。

他们在水雾中说着一些话,古老而又甜腻的语言,

没有人打扰,只有土墙外的麦子,侧耳倾听。

中药志(组诗)

○蒋楠

防 风

不愿遁季的植物,来自故土

远处,群山顶着低矮的穹庐

自西而起的风吹满山坳

记忆中的茅屋已不知所终

它的叶片以环纹勾勒时间

像屋檐清冷中的母亲

用拇指和食指捻住光线

缝补穿破的风衣

它以根茎为我祛寒,并宽慰

梦境与现实中痉挛的肉身

从不理会天上的浮云

也未曾走出那片沉默的坡地

它在土壤的褐色中穿行,疗治

人世的风寒与偏头痛

怀念的人心中却铺满落叶与积雪

沿着青石板路,走入寂静的深处

无花果

拒蜂蝶于门外,每个花房都是城堡

花开花谢都在身体里,看不出一丝痕迹

花托插入真相背面,在常绿灌木丛

编制生存的悬念,坑填自己的魂骨

从树缝爬入的白蚁,是秘密的造访者

被雌雄花瓣诱惑,解开多情的密码

冷寂的树干上高潮暗涌,是红颜花萼

出自本能。脱下时间披挂在身上的隐身衣

向外部打量世界的寥廓。孤寂以青山

为长臂,从时间皱褶处掏出果实

断肠草

攀缘在墓碑与人间的夹层

它表象娇媚而内心破碎

山坡上,阳光肃杀、决绝

它隐姓埋名,在吉凶未卜的江湖

珍藏与神农氏的隔世之吻。以汁液炮制的

绝情丹与断魂刀,是陌生的神

也是熟悉的魔。伤痕处有无数生死纠缠

它背负爱与恩典,又仿佛暗藏邪念

藤蔓缠绕深浅莫测的渡口

邀来山风与野兽相伴

淡黄的花瓣就是分水岭

一瓣是生的牢狱,一瓣是爱的深渊

蛇床子

盘桓、静卧,在它脖颈游弋

或在簪花上厮杀,蛇王带领的族群

于原始丛林铺设眠床

山野沉杳,异香起伏

琴瑟与狂野藏匿于迢递的风月

从隐秘的花园溢出闲云与碎雨

丛林里没有人间烟火,却有命运的

暗流与漩涡,它解开黑森林的

淡紫色胸衣,高举轮伞随峭崖插入穹顶

山高谷深,每一个夜晚都是良宵

渊底有灵蛇悄悄滑行,噼啪作响的种子

落入疗治疾苦的药方

羞愧的时间(外二首)

○曾鸣

二十四小时足以让人做出一生无法解释的事

让人突然变老,变得慈祥可爱,无可挑剔

二十四小时,年轻的列车开动,战战兢兢、轰

轰烈烈

能听见内心壁垒坍塌的声音

二十四小时,每一秒都闪亮刺眼,刀剑般零乱

直接揭开浪漫的底牌

陷入泥沼,在黑暗中放出体内的魔鬼

用最柔软的法术俘获简单的坚硬,使其如婴儿

般熟睡

发出神的光亮。高贵的夫人和颓废的男人

在狭小的空间,验证了高贵与低贱,并非水火

不容

女人是一架竖琴,这拙劣的比喻

发出古怪的声音,令耸立的山峦一次次坍塌

让初涉险情的女人,瞬间登上人生的巅峰

奇怪的施爱者,最后竟带走了被施暴的感觉

余下的日子味同嚼蜡,极深的秘密

需要华服与花纹掩盖

资产阶级贵妇,最易忽略下坠的力量

二十四小时,只需一秒走神

就会让所有的时间成为碎片

对这本书我照例作出了肤浅的批注——

茨威格时代太……拖沓

当今人类,已减少了许多,累赘的心理活动

时间拧巴着往前

去年不凡,网红明星迅速划拉为过去式

狗咬人成为新闻,电力吃紧

赛格大厦心跳加速

众目睽睽之下,大象家族举鼻向北

表演非常六加七

重头的、非重头事件

都在巨大的白口罩下发生

时间在空间打结,相同的事情不断重复

等待新年钟声敲响

现在是三月,报纸上说桃花开得比去年好

去年是依着秩序开

今年是往前拥着开

甚至,发生了,花朵踩踏事故

报纸上又说,今年的桃花不是简单地开

是在怒放。冲击力,太强了

难怪花下游人,笑如花痴

时间一直在离间我们

折腾、骚乱,一直存在

你所感到的宁静,是它的另一种暴力

跳出井底的蛙,在井边嘀咕

除了跳回去,还有什么好去处

麻雀在房檐细数肝胆

看看是否缺了心眼

物是人非的人,徘徊在挫折边缘

四周草木青绿,为春夏之交派上用场

世界被词语连缀

大地像一部翻开的辞典

遗忘者看到的,都是新的

懊悔者被牢牢钉死,在假若的木桩

怀旧者在一封书信中安身

万般伤感,犹如做作

亲爱的,时间一直在离间我们

耻笑我们,它比我们更有耐心

我们还有什么理由

彼此猜疑

风形成的黄昏(组诗)

○马端刚

早秋:包克图

雾,来自阿勒泰

包克图朦胧

咳嗽唤醒了沉睡的阴山

你的呼吸,眺望

越来越浓烈

回忆涌起

颤抖的钢铁大街有了韵律

暮色荒凉

像纸上的温度

像所剩无几的爱情

染上了忧郁的相思病

八一公园的蚂蚁忙着搬家

你黑暗中拣拾

剩下的盐粒和粮食

装进古铜色的箱子

不再鸣叫,也不再哀号

白色词语奔跑

像大雁去了南方

所有的伤痛张开了翅膀

而我像露珠

原地打转

修补着窗台的裂纹

钢铁大街:黄昏

不再唠叨

虽然沉默变得可疑

在这样的黄昏

在钢铁大街的五路站牌旁

我们不必遗忘什么

初恋,叹息

我们不必索取什么

落日,奇迹

孤独的人,除了心跳

逼仄的天空

练习风雪,寂寥

凝固,变小

成为巴赫熟悉的翅膀

八一公园的加减法

时而快乐,时而郁闷

视觉正在衰竭

闭上眼,听见风在耳边翻滚

想象着一次冰凉的抚摸

通过咀嚼

橘子色在赛罕塔拉消失了

女孩将自己变冷

麻雀飞入黑

窗口的灯光燃烧

许多镜像,温度上升

书架的诱惑

卡夫卡注视着佩阿索

不是燃烧的双眼

也不是坠落的火焰

风形成的黄昏

灯火开始研究街道

在风形成的黄昏

亲爱的,它承载的过往太匆匆

风来了,你走了

白桦因不安而叶落

街道延长,而夜已慢慢缩小

钟表里你发现

旋转,轮回

寒冷在冬的句子里弯曲

光滑而感伤

白色浸入身体,雪的喉咙

所有的流淌,被唇风干

剩余的烈酒

漩涡般奔跑子宫

而你飞过头顶

竭尽全力理解悬崖的危险

与泪交换血的隐痛

是的,虚度时

远处的阑珊是零点长出的野兽

眼睛干渴,在肌肤上游荡

与葱茏的昨日连接

镜子模糊,想象四分五裂

大面积的碎片与黑交融

魔幻而沉重

失去了重新感受的能力

吉穆斯泰一夜

打破秩序

不过是一场急雨

不焦虑,也不悲伤

不过是谎言与谎言撕扯

不过是一颗心未企及的海拔

你开始礼拜,用黑占卜

不幸福,也不孤独

此刻,云密布

透过光

洞察风的起源

阴霾压低的草地

声音嘈杂,形成神秘图案

是万物轮回的线索

一次次埋葬

反复用过的虚词

彼岸花还未开放

在干涸的艾不盖河末端

请忘记吧

忘记雨停止后的颤音

眼睛溢出的,不是欲望

而是陷入缄默的杯盏

浮出水面的灵魂

火焰会占领肺腑

盛满了自己纯正的血

琴弦,敖包,篝火皆有醉意

而心爱的姑娘

可对酌,可舞蹈,可含情脉脉

然后是风

拨弄夜色中的白桦树

歌声粗野,嘶哑

镇守一个部落的疆土

雨后,采蘑菇(外二首)

○梁小兰

矮灌木丛上,蜘蛛网坠着雨珠

阳光下,钻石般闪着光

空气清新,乌鸦也忍不住欢叫起来

蜗牛在叶片上爬,慢吞吞的

我到林中采蘑菇,小心翻动草叶

一些蘑菇长势旺盛,聚在一起

而另一些远离菇群

像陌生的访客,局促不安

好似,它来到这个世界太仓促,还没

做好心理准备

时间毫不客气,挪动着树丛的光线

半个时辰后,我的篮子里

已装满松蘑、红蘑、青头菌

从林子里钻出来,沿着小路回家去

鞋子上沾满了泥巴和草叶。突然发现

一只蜘蛛吊在篮子外,随着细长的丝摇晃

——它抓住生命的样子

很虚弱

捡一根小草棒,有意让蜘蛛抓住它

然后,把草棒放在灌木上

蜘蛛先是呆愣,然后急匆匆跑去

瞬间消失

我静坐片刻,一阵风滑过凉爽的气息

傍晚,羊群走下山坡

羊群走下山坡,乌鸦

从电线杆飞到树枝上的巢穴

已是黄昏,母亲

还在田里栽菜苗。剩最后的两行了

微风没过草丛,悄无声息

拉拉蛄边掘地,边发出清脆的“咕咕”声

母亲把苗放在土里,一丝不苟,埋实

瓢虫、蚂蚱在飞,身形轻盈

树木、矮灌木、杂草无声摇晃欢喜忧思

被余晖皴擦出深浅不同的暗红色后,云朵

以绚丽之姿

覆罩着美女峰、杨树林、野鸭湖……

没有什么比此时风景更美的了

种完菜苗,母亲站起身

扛起霞光、落日和锄头

回家去

篝火还在燃烧

篝火还在燃烧。父亲

把一些枯枝烂叶扔进去

火烧得更旺了

云朵呈鳞片状排列在天空

旷野上,几匹马正低头啃食青草

父亲点起烟,吸了几口

开始吭吭地咳,再吸几口

又开始吭吭地咳

烟雾罩住他的脸

也罩住他眼里的刚毅和迷茫

他的青春、梦想都消弭在泥土上

不可解的命运,已

途经他身体大部分悬崖、溪流和麦田

掐灭烟头,父亲把最后的枯草

扔到火里

像被烧化了的天空,那些

灰烬跳跃着

闪烁出最后几颗火星

父亲铲了一些土掩埋灰烬

他动作利落

星光下

像掩埋自己,像掩埋物证

没有证据的票根(组诗)

○廖淮光

一堵墙

一堵墙,在网络中

幻化成无数堵墙,站在无数个地方

被无数个人依着,在镜头的轴心

着各式旗袍,一手轻撩起披肩的长发

一手拿捏住胸前的草帽……

他们如何截取?我不得而知

最原始的那一堵墙,在地球上的荷叶村

它隐去残垣断瓦,隐去一个时代集体劳作

用于贮存红薯、土豆的饱满守望

成为母亲菜园的边际

篱笆墙最不篱笆的部分

隐藏在网红和打卡的声浪里

紧紧抱住葱茏的南瓜藤

一株藤蔓在半空中一分为二

一根朝着高高的天空

一根因瓜果的重量垂落下来

像不断被模仿、复制的姿势

不同的是,最初的草帽

是父亲下地时戴的草帽,它很破、很旧

往后的每一顶都比它新、比它漂亮

而你们谈论的“模特”

是村里留守的陈小妮,十五岁的她又聋又哑

她的微笑,没有人模仿得来

一半的一半

撤乡并村后,村庄与邻村合为一个村子

原来两个村庄的名字,各取一字

合成新村庄的名字

这像极了我后半生的漂泊

只有一半属于故乡

换了名字的村庄,还是原来的村庄

而我,无论如何拆分、拼凑

也找不到另一半

在车轮滚滚的勾勒里

构建一小块完整的版图

不 息

一桥横架,车流不息,像不停地拉锯

流水不止,与新铺的机耕道

并驾齐驱,蜿蜒远方

渡口还在老去。陈旧的小木船

一如屋檐下慵懒的猫

咚、咚、咚敲击堤岸,附和对岸磁佛寺的木鱼

紧系小木船的绳子,也在变旧

只有套在树干一头的伤口

随时在加深,又随时在结痂

仿佛摘下斗笠、卸下蓑衣的老艄公

透过窗玻璃,在远方起伏的目光

他的儿子,正驾驶着合作社的新型拖拉机

奔驰在没有边界的田地

顺着河流,一幢幢搭建完成的塑料大棚

那是载着春风,就要启程的列车

立 场

打磨了一个晚上,父亲终于用一把裁纸刀

将明晃晃的月亮比下去

我朝着刀锋跪下去时。父亲缓缓转身

从门缝里抽出锋利的目光

——那里面躺着我虚弱的母亲

和刚出生不久的双胞胎妹妹

房门紧闭后,我和叫作小白的狗

瑟瑟蜷缩在一墙之隔温暖的人间屋檐

火塘血一样鲜艳。一把堆满尘灰的锑壶

像不停哼哼唧唧的小白

一直到午后,火塘才慢慢凝固

锑壶的叫声才一点点停歇下来

没有证据的票根

如果隐去田埂、陡峭和边界

父亲驾着牛一直往前犁,应该能衔接火车的

轨道

那时我还不知道火车,坐在一张宽大的蓑衣

上面

观看蚂蚁在大地上搬运远方

那时候牛走得很快,一步之遥便是蚂蚁的终点

不像现在,我坐在七月的蛙鸣里

月光停顿所有的列车,空出一节节车厢等我

每一节都像父亲身后的屋檐,潦草而清晰

土 豆

陡峭的黄泥堡打滑,九岁的姐姐重重摔倒

挂在身上的半箩篼土豆打翻

连爬带滚,最终也只找回十几个

一路上,姐姐嘤嘤地哭泣

不是因为膝盖上的伤痛,而是丢失的土豆

后来我们在山坡下打柴,一颗土豆已在峭

壁边

生根发芽,结出一串小土豆

像姐姐发髻上的小铃铛

姐姐说那一定是她滚落的土豆

小心培上土,准备等小土豆长大了再挖回去

2000年,初中毕业的姐姐去了南方

像山坡滚落的土豆,任我们苦苦寻找都没有

踪迹

多希望她在某个陡峭的边缘

像那个土豆一样站稳脚跟,结出一串小土豆

像她发髻上的小铃铛,从梦里摇到梦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