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

2022-08-15 00:43李存刚
四川文学 2022年11期
关键词:溪头李老师老师

□文/李存刚

我不知道那场雨是什么时候下起来的。密密麻麻的雨滴落下来,落在院坝里,也落在屋顶上。落在屋顶上的雨水经过汇聚,再从屋檐口落下来时便变成了水流,一股股水流形成水帘,让本就猛烈的雨势又加重了几分。

那是1990年8月,我十六岁,刚刚参加完中考,考试的分数倒是查到了,能否被录取却还是个未知数。我只好整天无所事事,每天睡到很晚才起床,等待着命运的又一次宣判。

我从卧室跨进堂屋时,母亲正坐在堂屋的凳子上缝补衣物,每缝两针,便将针头放进唇间吸吮一下,或者举到头顶,在枯槁的发丝间划拉一下。父亲坐在门口左侧的凳子上,眼望着凹凸不平的院坝上越积越多的雨水出神,手里的叶子烟卷似乎已经熄灭,听到我开门走出卧室的声音,赶紧将烟卷放进嘴里,烟头上重又闪现出淡黄的火星,大股烟雾随即从父亲胡子拉碴的嘴里冒出来。爷爷坐在门口右侧、父亲对面的另外一根小凳上,见我起来,也嗞啦一下划燃手里不知握了多久的火柴,点起烟斗,吧嗒吧嗒地抽起来。

除了哗哗啦啦的雨声,屋子里无声电影般静默——这显然是回忆让现实的情形走了样——我没有听到爷爷和父亲抽烟、母亲吸吮针尖时唇间发出的吧嗒声。但我看到了爷爷和父亲母亲沉默的脸,在我出现的那一刻,他们仿佛突然被定格了一般,手里的动作不约而同地出现了短暂停顿,随后脸上纷纷呈现出一丝惊喜的神色,但只是一瞬,像父亲嘴里吐出的烟雾,刚一冒出来,便被呼呼的大风吹得无影无踪。然后,我就看到父亲脸颊上现出两个深深的酒窝,我无数次看到过父亲抽烟,那样深的酒窝我还是第一次看见,父亲像是使了很大的劲,像是在无声地发泄对香烟的仇恨。片刻过后,我便看到一股更加浓密的烟雾在父亲头上升腾而起,从堂屋里看过去,升腾的烟雾像是穿行在雨帘里。在我后来的回忆里,总感觉这其中蕴含着一种显而易见的对抗意味,在不断落下的雨水不断刮起的大风面前,势单力薄的烟雾很快消隐在雨蒙蒙的世界里,却让人无法一时断言谁是战败者。

那时节,田地里的稻谷和玉米已趋成熟,可恶的雨水阻断了父亲母亲去往田地的脚步,让父亲母亲不得不暂时收起收割的步伐,却也只能在心里悄没声息地徒呼奈何,同时又暗暗祈祷大雨快些停下来。他们日日夜夜地劳作,为的就是即将变成现实的谷物满仓。这是那个时代身处中国大西南腹地的中国农民们最朴素最直接的意愿。饿死的都是懒人,这样的话,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无数次响在耳边。为了实现这样的意愿,我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总是让自己勤劳一些,再勤劳一些。他们也知道自己左右不了雨水,但这一点也不影响他们心里一遍遍无声且无助的祈祷。种好庄稼,按时收割,在风雨来临时不住地祈祷,这似乎是他们唯一可以掌控的事情了。

我也不知道那场雨是什么时候停下的。雨在我还在熟睡的时候到来,等我醒来,从卧室走进堂屋的时候雨势还很猛烈,后来当我跨过门槛,走出家门时,雨已经停了。我记得站在堂屋里看着爷爷和父亲母亲时,我低声说了一句:

“我去学校,问一下。”

那时候,母亲手里的小针正好从一个补丁里穿过,我看到母亲伸到小针前的手指,又一次出现了短暂的停顿,同时听到母亲不安地嘟哝了一句:“下这么大的雨!”母亲的意思是要我等雨停之后再出门。父亲从嘴里抽出烟卷,有些欣喜也有些不安地应了一句:“那就去哇。”而爷爷则吧嗒了一口烟,将烟杆慢慢地移动到嘴角右侧咬住,左侧的嘴角像小喇叭似的不断开阖起来,声音含含混混的:“去看看,也好。”

即便是在我此刻的回忆里,我依然有些担心,在哗哗啦啦的雨声里,我自言自语似的话语,是否能够顺利传入爷爷和父亲母亲的耳朵里。尽管事实已经证明,我的担心其实是多余的。而关于那场大雨的停歇和消隐,也就只能怪罪于记忆了。或者也可以说,是记忆自动屏蔽了这个至关重要的细节,让我此刻的讲述看上去没头没脑,缺乏起码的逻辑,像起笔爽利的书写在行笔的过程中被什么东西吸去了墨汁,一个原本完美的大字因此残缺,变得不像是字了。

记忆里,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发生的。

从溪头沟去到乡场,有五六里山路要走。刚刚过去的四年时光里,我差不多每天都在这条路上往返,早上很早就起床,从溪头沟赶到学校,下午放学后又回到溪头沟。一年前我毕业了,本可以就此结束这样机械地往返,但父亲不同意。起因是有一天父亲去赶场,遇到了学校的教导主任徐正斌老师。徐老师向父亲问起我的近况和打算,他对父亲说,如果再复读一年,希望很大。徐正斌老师这番话,让已经绝望的父亲心里重新燃起了激情,重新看到了我可能读出点名堂的希望。在那之前,对门王家的一个哥哥毕业以后考上了师范,那时候正在雅安念书。再过一年就将毕业,正式“脱掉农皮”吃上公家饭。父亲一直希望我能步王家哥哥后尘,也“脱掉农皮”吃上公家饭。为此,学校开学以后,父亲专门跑到学校,再次找到徐正斌老师,并且把徐老师请到了溪头沟,请到了家里。父亲当然不知道我那时候内心里的不甘,我其实也很想去复读,但父亲在劝我的时候已然把徐正斌老师的话提前兑现成了活生生的现实。我之所以迟迟没答应,就是因为觉得父亲的话太过主观太过一厢情愿。徐正斌老师的到来给了我更充足的信心,也让我顺利地找到了台阶。我答应去复读一年试试,并由此重新开始了每天从溪头沟到乡场之间的往返。

同样的路,又过去一年之后再走起来,感觉已全然不同。在这里,记忆再次呈现出它诡异的面目,让我那天的出行有一个清晰的脉络和诸多清晰的细节,而不仅仅是一些粗略的线条。

在爷爷、父亲母亲混合着鼓励和期许的目光里,我穿上我的白色回力鞋,义无反顾地走出了家门。那双回力鞋,是我到县城参加中考前不久新买的,从县城回来以后,我就把它洗得干干净净,还涂上了白色的鞋粉,看上去和刚买回来时没有两样,等着拿到录取通知书、到外地上学时再穿。可录取通知书迟迟不见送到溪头沟,我只好提前穿上回力鞋,自个儿到录取通知书可能途经的地方去找寻、去印证。

结果无非两个:我顺利取回录取通知书,从此过上另外一种人生,这样的人生道路,我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从没走过,我的绝大部分同学再没机会走——那些年,天全县思经中学每年有一百多名同学参加兼具初赛性质的毕业会考,能参加中考的也就十来个,最终考上中师、中专的也就一两个。但也完全有可能空手而归,那暗淡的就不止是我的人生了。

两种结果,非此即彼。一目了然的“相对”论。

带着这样的重任和前途未卜的复杂心绪,走在雨后泥泞的山路上,我的脚步不可避免地变得急切和紧张。感觉里,我那时候其实不是在走,而是为了完成和抵达,像起跳的运动员必然的落地,像已然射出的箭最终脱离或者射中靶心。

后来我慢慢明白,我那时的期盼和爷爷、父亲母亲的期盼,事实上有着无比惊人的一致性:我的爷爷和父亲母亲期盼从天而降的雨水快些停下来,我期盼我的录取通知书从天而降;我的爷爷和父亲母亲的期盼很快变成了现实,而我持续了很长时间的等待无疑也是我的爷爷和父亲母亲的等待,可它一直没能兑现,随着时间的流逝,这样的期盼已变得越来越接近于一个气球,随时可能爆裂,或者飘飘然升腾而起。为了阻止这样的爆裂和升腾,我明白我是必须要做些什么了。

从溪头沟到乡场的山路蜿蜒曲折,但在那一刻,它就是溪头沟和乡场两点之间的那条线,我的脑海里只有乡场-学校-录取通知书。我急匆匆地、东倒西歪地向着乡场走去,满脑子被抵达乡场后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形塞得满满当当。被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牵引着,内心沉重,脚步却轻得像是在飞,以致脚上的白色回力鞋很快沾满了泥土,看不到一丝白色,鞋里是什么时候灌满了泥水,吱咕吱咕地响个不停,我都不知道了。

正值暑期,校园里安静得出奇。教室门前的那排枫杨树下满是被雨水打落的叶子,几只花花绿绿的蝴蝶无声而忘情地在低垂的枝叶间飞舞。穿过操场时,我又看到了操场边的大树上高挂着的那块大钟,因为长时间无人敲击,大钟上的锈迹似乎更重了。竹丛掩隐的教职工宿舍兼办公室里,只有徐正斌老师的门开着。我跨进门时,徐正斌老师正坐在那把咯吱作响的藤椅上,嘴里叼着烟,在一本作文本上批改着。徐正斌老师写在作文本上的红色字迹密密麻麻的,粗略看去,比方格子里的黑字还要多。见到我,徐正斌老师惊了一下,伸到嘴角的食指和中指还没来得及夹住烟卷,长长的烟灰便轰然掉落在眼前的作文本上。徐正斌老师赶紧抓起作文本,斜向办公桌外,轻轻地抖动了几下,一边抖一边对我说:“你坐。”然后又鼓起两腮,低头朝桌面吹了几下,桌面残留的烟灰于是纷纷扬扬地飘起来,飘落到凹凸不平的水泥地上。徐正斌老师的脸显然是刚刚刮过的,使得本就很深的鼻唇沟纹更加深邃,他低头吹气的时候,我清楚地看见他光洁的脸颊和饱满的下颌上满布的密密麻麻的黑点,好几根粗壮的鼻毛探出鼻孔,固执地向外支着。

差不多二十年以后,已经退休的徐正斌老师回到离学校不远的家里,转回了他当民师继而转正之前的农耕生活,喂猪、养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一天,徐正斌老师突然感觉头晕,然后四肢瘫软,不省人事。辗转在几家医院里治疗过后,人倒是清醒过来了,但右侧身子再也无法动弹。我去看望徐正斌老师时,他身下的藤椅换成了轮椅,脸上却和往常一样刮得干干净净,因为一侧鼻唇沟的消失,脸颊上的“八”字被生生拉成了歪歪扭扭的一撇。徐正斌老师拉着我的手,嘴角抖动着,在旁人的帮助和提醒下,我好不容易才听清他吐出的几个字,弄明白他是在问我父亲的近况。我把我新近出版的书拿给徐老师,他伸出活动自如的那只手,将书抓在手心,又放进怀里,一遍遍地抚摸着,还不住地点头,嘴角接连吐出一连串“好”字。

时间对人的改变残酷而且多变,而它实现改变的方式,通常是抽丝剥茧,不疾不徐。突然抱病是另一种更加触目更加惊心的方式。我又一次想起十六岁那个雨后的夏日,在空空荡荡的天全县思经乡初级中学校园里,我看见坐在藤椅上的徐正斌老师放下手里握着的钢笔和作文本,听到他笑呵呵地问我:“准备得怎么样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静静地望着徐正斌老师,竭力克制着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我就是来看看,我的通知书,是不是送到学校里了?”我对徐正斌老师说。

徐正斌老师惊吃惊地从办公桌后面的藤椅里腾一下站起身,双手撑着桌面,不安而又急切地问道:“你还没收到通知书?”

接着我看到徐正斌老师抬起一只手,指着门口,冲我喊道:“不会在学校的。去乡政府看看,信件是他们分送的。你,赶紧去看看!”

我木然站起身,魂不守舍地步出徐正斌老师的宿舍兼办公室,走出了老远,又听到身后传来徐正斌老师的高喊:“乡政府没有的话,就请他们帮打个电话,问问县招办!”

我无声地扭过头去,看见徐正斌老师站在教职工宿舍外的那个拐角,和身旁高大的枫杨树一起,在我的眼睛里渐渐变小,渐渐模糊,就像电影电视镜头里无数次上演过的那些意味深长的告别。

天全县思经乡初级中学紧挨着盲肠似的短促而逼仄的乡场,乡政府位于乡场的中间地段。忘了是怎么走到乡政府的,只记得我穿过面街的弓形门洞,跨进乡政府的小院时,眼前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站在院子里,我听到右侧一间开着窗户的小屋里有人嘻嘻哈哈的声音。循声走到窗前,我看到三个人俯身围在一张斑驳的木桌前,目不转睛地盯着桌子上柴火样架在一起的几支平嘴香烟。最靠近的那个人选中了其中的一支,正小心翼翼地把它从香烟架上抽取出来。那个人本来已经成功了,他抽走他选中的那支香烟过后,摇摇欲坠的香烟架微微地晃动了几下,稳住了。就在这时,他身旁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将鼓起的嘴角凑近香烟架,香烟架呼啦一下,散了。在他们突起的尖叫声里,我看到留在桌面的香烟仿如晒场上失控的圆木,四下翻滚,其中的一支朝着窗口,也就是我站立的地方滚滚而来,滚着滚着就停下了,刚才成功抽取香烟的那个人一把抓起来,径直放进嘴里叼着,和另外两个人一起大笑起来。叼着香烟的嘴角明显地影响了他们发出的尖叫声和大笑声,听起来怪里怪气的,像豁嘴的人发出的叫喊一样瓮声瓮气,语焉不详。

1.7 外界环境温度对按蚊吸血的影响 统计饥饿按蚊分别在21、23、27、31、35、39℃环境中吸血7.8 min后的吸血率,并以吸血率和环境温度为参数绘制按蚊吸血曲线。

我站在窗口,同时看到了那个人抓起香烟的地方躺着的黑色电话机和一张熟悉的脸。我在溪头沟这家那家的餐桌上、我上学放学的途中,若干次看到或者遇见过他。看起来,他的年龄不会超过我十岁,村里的大人们叫他徐乡,小孩们叫他徐叔叔。徐乡自然不是他的本名,他只是姓徐,可能是乡长或者副乡长,甚至可能就是一名普通的乡干部。我看到或者遇见他的时候,他总是脸颊绯红,满嘴酒气。我从来没叫过他,因为他的年龄,也因为我父亲不喝酒,我那时打心里讨厌总是把自己喝得醉醺醺的人。

徐乡收住笑声的时候另外两个人还在放肆地笑着。我看到徐乡扭过头扫了一眼窗外,他看到了我。我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第一次怯生生地冲他叫了一声:“徐叔叔!”

我听到他“哦”了一声,紧接着就问:“你是?”

我赶紧说出了溪头沟和我父亲的名字,他又一次“哦”了一声,脸上紧张的神色随即松弛下来:“你有啥事?”

我于是说出了我的录取通知书、县招办和电话。我想我的话一定是急切的,甚至很可能是语无伦次的,但徐乡肯定听明白了。我的话音未落,他已转过身去,走到靠墙放立着的放满书报的木架子前翻检起来。

已止住大笑的另外两个人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不约而同地凑近窗口,有一句没一句地问我是哪个村的、父亲叫什么、认识那个谁谁不。他们提到的那个谁谁,是溪头沟的村主任和村支书。在我一一回答着他们的时候,我的目光一直在徐乡和电话机上游移。他们似乎还没有问完,我便看到徐乡从墙角直起了身,也凑近窗口,冲我摊开了空空如也的双手,又举起右手,挥别似的摆了摆食指:

“没有。”

仿佛当头被冷不丁泼了一盆凉水,我浑身猛地一哆嗦。有句古话说“心都凉了半截”,我想说的大约就是这样的时刻。直到现在,我依然能够清楚地感受到那一刻心底里摇摇欲坠的沉重感。为了不至于让自己倒伏下去,我伸出双手,紧紧地抓住木制窗口上竖立着的钢筋。钢筋显然被很多人的手握过,光溜溜的,有一种沁人的冰凉感从手心里传来,一瞬间便与心底铅块一样的沉重感贯通了,像一个深陷呆滞的人被轻点了一下,迅即醒了过来。

我把脸颊紧贴在两根钢筋之间,眼巴巴地望着徐乡,双手依然握着钢筋,但丝毫不影响我伸出食指,指向近在咫尺的黑色电话机,又一次叫了一声“徐叔叔”,我吞吞吐吐道:“徐叔叔,能不能,请你,帮打个电话,给县招办?”

窗户后面的两个人似乎早就料到我会这么说,我看到他们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异口同声地问我:“电话号码呢?”其中的一个人说着,还向我伸出了手。那时候徐乡已经走到电话机旁,一只手握住听筒准备拿起来,另一只手已经将机身上支出的小摇柄握在手心。两个人的话一出口,我看到徐乡的双手便慢慢悠悠地从电话机上拿开了,面露难色。然后,冲我微微苦笑了一下。我从徐乡不情不愿的动作和神情里觉出了一种显而易见的无奈。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时候乡政府使用的是一部旧式电话机,只需摇动那个摇柄就能接通设在邮局的总机,然后转接到县招办,完全不需要知道对方的电话号码。

但是,在1990年那个雨后的夏日,静立在窗前的那个十六岁男孩,真的无从说出包括县招办在内的任何一个电话号码。而在窗户后面那两个人,明目张胆地进行着他们的“阳谋”时,也可能他们不过是在搞恶作剧。但他们显然过高地估计了一个十六岁乡村男孩对这个世界的认识能力和心理承受力。

后来的事实证明,即便那天徐乡帮我打通了县招办的电话,我也必须从乡场赶去县城。这自然是后话,却也是关于那个雨后的夏日最浓墨重彩的一段记忆,或者说是那堆碎片似的记忆里最高潮的部分。

我拖着沉重的步子从乡政府的院子里出来,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走过学校门口时我顿了一下,片刻过后便放弃了再去打扰徐正斌老师的念头。走过学校门口的那座桥,径直走向了县城。

学校对面是梁青子,一直不知道这个名字的来历,反正从我知道它的时候就叫梁青子了。去县城的碎石路翻越梁青子的路段是弯弯拐拐的上坡,人和车都须放慢速度,缓缓爬行。到了县城外,碎石路就变成了延绵的下坡,满载煤炭的车子经过时须得更加小心地放慢速度,缓缓而行。昔日放学后,我的好些同学就在这个路段爬上过路的货车车厢,或者悬吊在车厢后挡板上,回梁青子那边的家。

雨后的梁青子上空无一人。我独自走在碎石路上,已经把乡政府的遭遇彻底抛在了脑后。没走多久,我就感觉到气喘吁吁了。这时,我听到山脚下传来阵阵隐约的汽车声。我停下脚步仔细聆听,确定是有车来了。耳畔越来越近的轰隆声就是宣告。我顿时感觉有一股莫名的兴奋和轻松,但不是那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倒是与体育考试时终于顺利完成一千五百米跑步有些类似。我站在原地,被越来越近的轰隆声覆盖着,然后小跑了几步,像我的那些家在梁青子那边的同学一样,伸出手,很顺利地悬吊在了那辆装满煤炭的“东风”车后挡板上。

悬吊在煤车后挡板上,就必须忍受从车屁股下冒起的油烟的熏烤和飞溅的煤渣持续不断地击打。路上的坑洼让“东风”不停地颠簸着,我几次试图利用“东风”减速的机会,翻身爬上高高的煤堆。我把脚搭在车厢后挡板上,刚一使劲,脚就顺着滑落的煤渣一起掉了下来。接连几次都失败以后,我放弃了努力,索性就那么悬吊着。为了不至于让自己被颠落下来,只得把手指更深地伸进煤堆与车厢后挡板之间的缝隙,更紧地抠住后挡板。这也使得我在“东风”刚刚开始县城外的那个下坡路段时,就不得不将自己放了下来。因为双手已经酸胀麻木到快没了知觉。

那种前途未卜的复杂心绪是在我下了车,步行到县招办的路上再次重现的。同时出现的是我浑身散发出刺鼻的柴油味。

紧接着的记忆便是在县招办,便是李老师。县招办的办公地点设在天全县初级中学大门内,进大门即右拐,再进一道铁门是一座小院子,院子右手边最靠近街面的那间矮房子就是县招办。还是在上初二的时候,我被指派为学校代表队的成员,到县招办同一个院子的那栋办公楼里参加过全县中学生地震知识竞赛。我记得带队的黄老师专门领着我们去过那间矮房子,吩咐我们管办公室里一位胖嘟嘟的男子叫李老师。

县初级中学的大门口横放着一根齐膝高的杆子,旁边开着一道小门。看门的老头一边上上下下地打量,一边问我干什么的,我说去县招办,老头便步出门亭,嘴里嘟哝着,抬起警惕的目光盯着我,直到跨进县招办的门。我想是我身上的泥土煤渣和浑身的柴油味,让他误以为我是什么人了。

一进门我就看到了胖嘟嘟的李老师。我叫李老师的时候,他正好从办公桌前摊开一张表格里抬起头。

“你是哪个?”李老师问。

我报出我的名字。

“你是李存刚?”李老师似乎有些不敢相信,闷声反问了一句。

我说是的。

李老师于是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放在办公桌表面的玻璃板上,张开丰满而短促的手指压着,冲我喊:“你这X娃娃,自己的事都不晓得心焦的哦?!”

从李老师的举动和神情里,我已经猜出了个八九不离十,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我想在那样的时刻、那样的情形之下,无论如何也该说些什么,可我张着嘴,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李老师见状,便拿起压在手掌下的信封,朝我递了过来,语气明显地缓和不少:“你再不来取,我们就只有退回去了。”

从李老师的话里我大致听明白了,那年整个天全县和我一同考上同一所学校同一个专业的有八个人,我们的通知书由学校统一发放到县招办,我是最后一个去取的。之前李老师曾几次打过电话到乡政府,请他们捎信到溪头沟,可乡政府的人接过电话之后就没了下文。这也就是李老师发火的原因。

二十多年以后的一天,和几个朋友在县城喝茶,无意间聊到县招办,聊到李老师,在场的人竟纷纷对李老师表达出异乎寻常的感激和怀念之情。有个朋友突然说,就在那之前不久,李老师去世了。我大张着嘴,说不出话来。细说起来,我也就见过李老师两次。但见过之后,便一次次地想起他,想的次数多了,他便成了一个熟人,一个认识多年的朋友,一个亲人。现在,我将再也见不到他了。

见不到他,我可以照常在回忆里想起他,想起1990年8月那个雨后的夏日,他递给我的那枚棕色牛皮纸信封。信封是普通版式的,也就巴掌大小,没有收信人地址,中间部分写着我的名字,工工整整的楷书,寄信人一栏是红色的印刷字体,写着:“四川省雅安地区卫生学校”。装入信件的那头被一枚订书钉封上了。我颤抖着双手,轻轻一撕便打开了,而订书钉却原封未动地留在了信封上。在大号红色粗体的“录取通知书”下面,我又一次清楚地看到了不知是谁楷书的“李存刚”三个字。

从县招办的小铁门里出来,站在初级中学的院坝里,我禁不住张开双臂,仰望天空,做出了一个想要大喊的姿势。但我不是真的要叫喊,我知道看门的老头就在我左侧几步之外的门亭里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只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雨后的天空蓝汪汪的,广阔无垠,纤尘不染。就在我急匆匆地从溪头沟赶到乡场,又从乡场赶到县城的某个时刻,太阳出来了。这不是我此刻为了使我的讲述看起来更合乎情理而炮制的一个细节,而是我在1990年8月那个雨后的夏日里的真实发现。如果真要追究其原因,我想也就同样只能怪罪于记忆了,是记忆自动跳将出来,让太阳恰如其分地出现在了那个时刻。

县招办对面也靠墙立着一排矮房子,那是县初级中学的厕所。我在阳光照耀下的初级中学的院坝里站立了不大一会儿,便心急火燎地冲了进去。其实根本没撒出几滴尿液,我只是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需要找个地方平静一下自己。

转身走出厕所的时候,我眼前兀地浮现出几个模糊的身影。就是在全县中学生地震知识竞赛那天,我和我的三个同学在黄老师的带领下,从县招办旁边的楼里出来,我感觉到尿急。等我从厕所里出来时,黄老师和三个同学已先行离开了。那时候正值放学时间,我独自一人在汹涌的人潮里默默地走着,一个身影猛一下从身后右侧窜到我跟前,又猛一下窜了出去,像高速路上无所顾忌的塞车者。我还没回过神来,又一个身影从左侧窜了出来。紧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我躲闪着,终于没能躲过第四个快速移动的高大身躯。我的肩膀被猛烈地撞击了一下,火辣辣地疼,然后就有人抓住了我的衣领,然后我就像是置身于一间突然断电的屋子,眼前黑压压一片,我的头上、胸口、腰部也跟着火辣辣地疼起来。瞬间过后,我又一个人重新站在了人潮中,几个人的身影早已不知所终。

这个场景在这个时刻重现,着实让我有些猝不及防,也使得我的兴奋大打折扣。尽管正是暑期,路上行人寥寥,我也一点儿记不起那几个人的具体模样,即便他们再次出现,我想我们也已不大可能会认得出彼此。但是,沿着县初级中学外的街道往回走时,我还是小心翼翼地走在了最靠近街边的角落。

到县城工作后的一个阳光明媚的正午,我从北城街的医院里下了班,骑自行车回县城新区的家,打县初级中学外经过时,又一次遇上了放学。我只好捏住刹车,立在路边等人潮散去。望着平静的水面般流淌的人潮,我看到了几个冒冒失失的闯入者,他们挎着书包,在人丛里嬉戏着,你追我赶,左冲右突,横冲直撞,然后随着滚滚向前的人潮,很快从我的视野里消失。有几个人在被突如其来的撞击过后,惊异地抬眼看了看,然后继续若无其事地向前走去。

我霎时想起二十多年前的那次经历和遭遇。我想如果我置身在人潮中,很可能会再次成为被撞者。这么些年来,那次经历和遭遇一直蛰伏在我心底某个隐秘的角落,越来越变得像一个伤口或者毒瘤,甚至更像一个不大不小的噩梦,从未被我拿出来示人,这一刻,它兀自冒了出来,袒露在明媚的阳光下,连同我小小的心胸一起,被照得通体透亮。

我终于如梦方醒般彻底释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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