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拂絮柳(小说)

2022-08-15 00:48
鸭绿江 2022年12期
关键词:柳絮大夫镰刀

李 铭

1

春风镇距离县区十五里地,过去是农村,现在是城郊了。春风镇是后变的镇,原来是乡。在老百姓的心里其实还是那个老地方,名字换不换倒是无所谓,老百姓在意的是日子过得怎么样。因为在城郊结合部,春风镇与县区在精神面貌和生活观念上其实没有特别鲜明的区别。从赶大集就可以感受出来,县里人来春风镇大集购买新鲜的蔬菜和土特产,尤其是笨鸡蛋和笨鸭蛋,价格甚至比县里还要贵一些。

春风镇古时也称柳城,这地方柳树多。每年的五月初,柳絮便开始漫天飞舞。坐在环路车里往外观瞧,柳絮在柳河两岸飘荡曼舞,疑似到了仙境一般。

小刘嗤嗤笑,说这玩意是祸害,大作家,你过敏吗?

小刘是春风镇镇政府的办公室工作人员,我来春风镇深扎生活,她是具体负责接待我的人。我不置可否,小刘说的过敏,对我来说是一个知识盲区。

小刘继续给我科普。大家都误以为柳絮是柳树的花,其实它是柳树的种子,因为种子上面带着绒毛,所以叫做柳絮。这玩意特别烦人,很多人柳絮过敏,打喷嚏,咳嗽,严重的呼吸都困难。一到这个季节就成灾一样,严重影响春风镇人民的生产和生活。

哦,原来如此。

关于柳絮,春风镇还专门研究过对策,研究了好几年也解决不了。去年更逗,咱们的柳镇长气急败坏地采用火攻战术,结果差点引发大火,成了春风镇的一个笑话。小刘神秘地朝我眨眼睛,一瞅就是那种冰雪聪明的女孩。

前面是大片的柳树林,大片的柳絮像一朵朵白色的绒花,形成一团一团的白色蘑菇云,随着风吹的走向弥漫开来。公交车司机喊着乘客关紧车窗,把柳絮隔离在外面。

从公交车下来,我才发现今天的乡政府工作人员每人手里拎着一把镰刀。这模样甚为滑稽不说,还容易叫人想起斧头帮,对,咱这是镰刀小队。小刘看我两手空空,转身不知道从哪给我变戏法一样变出一把锋利的镰刀来。

我接过镰刀。小刘说:我都给你准备好了,不带不行,呆会柳镇长要检查的。

果然,上班的时间一到,镇政府大院里工作人员齐刷刷地都拎着一把镰刀站成了队列。小刘说的柳镇长全副武装地登场了。虽然口罩围巾扎得很严实,还是能够看出柳镇长的女性特征。柳镇长简短发布了动员令,我在队伍后面,大意听明白了,县里要建设外环路,本镇一些村民不同意占地赔偿款的额度,导致工程建设无法推进。县里的领导发火了,把压力给到了下面。柳镇长说必须要在今天清除涉及春风镇管辖范围内地表上所有的“附着物”。

这就是我到春风镇深扎生活的第一天,糊里糊涂地拎着一把镰刀上了车,柳镇长带着我们浩浩荡荡地赶赴工地,去执行特殊任务。

施工的方案早都定好了,镇里的干部解释工作做了一六十三遭,不见效果。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县里的领导点名叫柳镇长出面解决。柳镇长在会上立下了军令状,要求春风镇全员带镰刀,家里没有就去买,跟着她一起务必在今天把这烫手的山芋给解决掉。

现场聚集了很多人,这边的施工机械不能作业,一些农民躺在挖掘机前。负责工程指挥的领导干部头上也冒了汗。工程施工迫在眉睫,只有最后的一棵救命稻草:柳镇长的镰刀小队冲锋陷阵了。

柳镇长抄起一个大喇叭,跟农民交涉。领头的赵老倔破口大骂,骂柳镇长为了头上的乌纱帽不顾老百姓的死活。柳镇长也真是急了,抄起镰刀,卷起袖子,带头去地里把没过膝盖的玉米“唰唰”地砍倒了一片。老百姓能够阻挡施工作业的机器,却一下子被柳镇长带队的镰刀小队搞懵了,还没来得及阻拦,柳镇长带人已经砍掉了一片的庄稼。

赵老倔愤怒地举起木棍冲到前面来,大声喊着:谁敢砍庄稼,我就砸死谁!

现场一下子安静下来,春风镇的干部们都抬头看柳镇长。在这关键时刻,柳镇长是大家伙的主心骨。大家的态度很明确:你怂,我们就撤。你敢上,我们就跟着。

柳镇长微微一笑,说:舅,你就这么支持我的工作啊。我们费了多少吐沫,才把工作做通,你可倒好,找我妈去闹,叫我照顾你这个亲舅舅,不然就寻死觅活,还煽动老百姓跟着你闹,宣传什么只要闹就能给钱。舅舅啊,国家对补偿这块都是有规定的,不是谁能够随便提价加码的。

徐老倔被揭了老底,脸上有点挂不住。他挥舞着木棍朝着柳镇长怒吼:外甥闺女就是舅家的狗,吃完就走!今天我们不能白来,必须给我们解决点钱,不然这庄稼你们割不了!

柳镇长见徐老倔不讲道理,手一挥:我就不信了,你敢砸死你亲外甥闺女。都别停下来,都把地表附着物清理干净!

赵老倔的手颤抖着,眼睛里喷着火:二曼子,你……叫这些秧苗啥?

附着物!柳镇长清晰地回答完,然后挥舞着手里的镰刀继续朝着玉米秧砍去。

现场气氛异常紧张起来,赵老倔的手哆嗦了,木棍举得高高的,就是砸不下。眼瞅着柳镇长把身边的庄稼秧苗砍倒,赵老倔一屁股坐在地上,无可奈儿地咒骂着:二曼子,是这些庄稼长成的粮食把你喂养大的,你却六亲不认,叫它附着物!你回家问问,你家过去挨饿,可是我给你们背去了半麻袋的苞米……

柳镇长不去理会亲舅舅赵老倔的连哭带骂,镰刀小队前面开路,庄稼被割掉了,老百姓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施工的礼炮响起来,轰隆隆的机器轰鸣响起来,伴随着赵老倔的哭嚎,外环路建设红红火火地开工了。

这就是第一次跟柳镇长见面,确切说柳镇长长啥样,我并没有看清楚。因为那天柳镇长捂得严严实实,我只能看见一个勇猛的身影,把阻拦施工的老百姓给震慑住了。我看到了一把锋利的镰刀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芒,然后“咔咔”地砍在那些娇嫩的玉米秧上,我也象征性地朝着柳镇长嘴里说的“附着物”砍了几镰刀。据说,镰刀砍在植物的身上,植物是有疼痛感的。一些科学家们经过观察,说植物在被砍中的一瞬间是会发出疼痛的惨叫。如果真是那样,那天的现场可就该一片悲鸣了,只是我们听不到植物的哭泣而已。

我的眼前一下子出现了恍惚,玉米秧棵流出的绿色汁液一下子变了颜色,都变成红色的血液,这一堆那一滩地泼洒在大地上。而人们并没有发现这些触目惊心的红色,更没有听到整片庄稼地里庄稼的哀嚎。

那天特意打听了柳镇长的情况。小刘神秘地告诉我,这个柳镇长可不简单,年纪轻轻地当上了一镇之长,据说是全县最年轻的镇长了。光凭这个就不简单,还有这雷厉风行的工作作风,换别人早被处分了。可她呢,就敢这么干,如期解决了棘手的问题,保证了施工建设的进度。

我跟小刘打听柳镇长的名字,小刘告诉我她叫柳絮,乳名二曼子。柳镇长叫柳絮,她在这个季节戴着口罩扎着围巾,是因为柳絮过敏。

此后一个月跟柳镇长没有交集,主要是我到下面的水泉村的木耳培育基地深扎,没有再回镇政府。不过来深扎生活第一天发生的事情给我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就随感而发写了一首诗歌。正赶上省作协统计深扎生活作家们的作品,就把这首诗歌交了上去。当然,在诗歌中我没有批评,也没有表扬任何人,我只是记录了我当时的感受。

一个周五下班,我正在镇政府外面的站点等环路车,一辆小汽车停在我身边。车窗慢慢打开,柳镇长朝我招手,用不由分说的语气招呼我:大作家,上车,我捎你一段!

上了车以后,我才算看清楚了柳镇长的样子。短发,圆脸,皮肤是那种健康的黝黑色,年龄跟我差不多大。柳镇长的车技很好,车开得快。还没寒暄几句,车就开到外环路,那里正在施工,需要绕行一段才能进入了县区。柳镇长说早都知道春风镇来了一位深扎生活的大作家,一直忙忙叨叨见不着面。还说她上学的时候也喜欢文学创作,哪天要我多多指导。

还没等我客气几句,柳镇长继续给我介绍情况。主要是介绍外环路的建设情况。她用言简意赅的话语说:不修不行了,平时都堵得不行。随着经济越来越好,县内车辆行驶负荷增加,修建外环路迫在眉睫。还有啊,外环路开通对近郊菜农的蔬菜销售有好处。原来都是菜农自己开着农用车进城卖菜,路不好走,赚不了多少钱,赔本的时候也有。要是有了通畅的路,收购蔬菜的批发商就可以直接去菜地了。

我心想这柳镇长是来者不善啊,明知道外环修路难走,故意拉着我来这里绕行,看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果然,柳镇长兴趣很高,继续给我介绍。外环路要从一大片耕地经过,这事其实早都不是秘密,早在两三年前就一直流传要从这里建设外环路的消息。自打拿着测量工具的工人一出现,有经验的农民都开始在地里忙活起来。有的赶紧往地里栽树,不管是啥果树,赔偿的价位肯定要比大地庄稼要多。一个冬天地里扣起了很多个塑料大棚,大棚里随便撒点种子,弄成一片绿色就成,目的只有一个:占我地,赔钱!

柳镇长开着车,眼睛引导着我看向外面。外面的农田里果然是横七竖八地林立着很多大棚和果树。柳镇长说,谁想到原来测绘的路线放弃了,早作准备的农民扑了个空。守着那些临时补种的果树和大棚发呆。现在的外环路经过的路段基本都是农民的玉米地和向日葵地,地面附着物没有太值钱的。有关部门来做统计,按照规定的赔偿价格一算,这些被占地的农民感觉吃了亏。我老舅是他们的头,我没给他面子,回家躺我们家炕上放了三天赖。他软磨硬泡,我也软磨硬泡。虽然是我亲舅,我也不能违反政策啊!后来,我差点给他下跪,他这才气鼓鼓地回家去了。

大作家,您发表在网上的诗歌我看到了,能够成为您诗歌中不点名的主人公,我还挺荣幸。这件事发生以后,我也被领导一顿“尅”,说我工作态度野蛮粗暴,不讲究工作方法。大作家,用不了半年,您再来咱们的外环路看看,那心情肯定不一样。路畅通以后,在这里我们还要建设蔬菜批发市场,到时候老百姓就尝到甜头了。

哦,我明白了柳镇长的意图。

车进入县内,按照我说的地点停下。柳镇长鸣一下车笛,然后扬长而去了。

2

没过多久,柳镇长带人来到水泉村,把小大夫媳妇的家给“抄”了。动静闹得挺大,小大夫媳妇寻死觅活,到处打电话求救。最后还要跳井自杀,柳镇长手下一点情面不留,一声令下把小大夫家的医疗器械和药品全给装车上拉走了。

小大夫媳妇跳着脚开骂,还跑到村委会来求助。一时间鸡飞狗跳,闹得村委会没有办法办公。村委会主任嘴巴里嘶哈着欲言又止。我刨根问底,村主任就说柳镇长的作风一贯如此,经常这样霸道做事。比如小大夫媳妇家的事情,就是有问题也是归卫生局或者医药局管,结果她带人来把家给抄了。明显是官报私仇,大家伙都是敢怒不敢言。

小大夫媳妇见村主任这么说,嗓门更大了,裂开大嘴叉子哭诉。说柳镇长的亲戚来诊所看病,提柳镇长的名字叫收费打折,结果没有得到满足,这就是怀恨在心伺机报复。这不,趁着小大夫不在家,找个借口来欺负孤儿寡母,还把药品和医疗器械都给没收了。

那天傍晚,村主任开着农用车,我和小大夫媳妇坐在车厢里,一路颠簸追到了春风镇。小大夫媳妇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在车上跟我哭诉,说柳镇长简直就是南霸天,一定要我给写篇文章揭露揭露。他们家诊所证件齐全,医术精湛,方圆十几里的乡亲都认可,偏偏柳镇长看着不顺眼。不信你拿二两棉花去访访(纺纺),我们家诊所口碑怎么样。

到了镇政府大院,看柳镇长的办公室还亮着灯,村主任首先怂了。他死活不肯进门,把农用车停在门口,探头给我和小大夫媳妇鼓劲。春风镇镇政府的面包车就停在院子里,那里面装着小大夫媳妇家诊所的医疗设备,还没卸下车呢。

我和小大夫媳妇敲开了柳镇长的办公室门,柳镇长犀利的眼神一扫,小大夫媳妇整个人就不精神了,刚才的泼辣劲一下子就没影了。柳镇长看见我还是有些惊讶,她招呼我坐下。并没有问我的来意,直接开始教训小大夫媳妇。本来我们是来兴师问罪的,结果变成了柳镇长给小大夫媳妇过堂。这样的局面有点始料未及,我插不上嘴,这下可苦了小大夫媳妇,低着头被一顿批判。

柳镇长最后说,小大夫媳妇你还有脸来啊?从你家拿出来的东西你一件都别想拿走!还有,你再敢出去随便给老百姓看病,就把你抓起来关笆篱子!

小大夫媳妇吓得脸蛋子一拘挛,可怜巴巴地瞅着我。柳镇长说,你死了那份心吧,赶紧给我老实回家种地。小大夫媳妇连连点头退出去。柳镇长朝我一笑,说,大作家,你在水泉村呆了有一段时间了,就没听说小大夫媳妇的事?

我整天扎在木耳栽培的大棚里,当然不知道小大夫媳妇的事情。只是有两次在路上看到小大夫媳妇背着一个医药箱子,骑着摩托车疾驰而过。

我说,柳镇长,那也别抄人家的家啊,这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吧?我听说人家诊所证件都齐全,卫生局都没来管,咱们镇里就别插手了吧。弄得怨声载道的,对谁都不好。我听村主任说,小大夫诊所的声誉不错,附近老百姓头疼脑热的都来他家看病买药。你这样处理,叫他们怎么办?

柳镇长说,一点都不过分,你是不了解内情。这个小大夫媳妇姓邱,叫邱艳娟,就是梁后邱家店的娘家。初中毕业以后,出去打工了,一去三年带着个闺女回来了,也不知道是跟谁生的。那时候小大夫还有一个完整的家庭,俩孩子,媳妇也很能干。结果不知道怎么,她去诊所看了几次病,竟然跟小大夫好上了。小大夫开始跟媳妇闹离婚,谁劝都劝不听。你是不知道,那年水泉村都闹翻天了,一个好端端的家到底叫她给搅和黄了。

这个我还真没有想到,这个看着老实巴交的小大夫媳妇,想不到还有这样的前史。

原配到底输给了小三,一气之下喝了农药,经过抢救总算没出人命,但是坐下了病根,身体病怏怏,再也没有了欢声笑语。邱艳娟跟小大夫如愿走到了一起,也没办结婚登记,第二年俩人生了个儿子。后来,小大夫离家出走了,丢下四个孩子和小大夫媳妇。对了,她和小大夫生的孩子还有她带来的闺女到现在还没上户口呢,说是要等人口普查的时候一起上。

我一脸茫然地看着柳镇长。俩人不是情投意合走到一起的吗?小大夫离家出走又算怎么回事?

柳镇长给我倒杯水,叹口气继续讲述。

民间说法就多了去了,我就不一一学给你听了。反正是小大夫是忍无可忍才丢下孩子出走的。其中有一个说法是,邱艳娟跟第一个闺女的爹还有来往。每年那个爹来给闺女送钱,不从手机上转钱,也不送钱到咱春风镇,据说来了就住在县里高档宾馆,然后打电话叫邱艳娟去取。每次取钱俩人都在宾馆同居一晚上。小大夫知道以后不干了,俩人干仗,叫村里解决,村干部解决不了,尤其是村委会主任是邱艳娟的姨姥爷,啥事都向着她说话。

我一下子想起镇政府院外的村委会主任来,现在他正和小大夫媳妇拿着铁棍撬面包车的车门,被院内的派出所民警抓个现行。

开始邱艳娟不承认有同居的事情,小大夫暗中雇人跟踪,获取了他们住在一起的铁证。小大夫气不过,婚也离不了,因为压根没结婚,撵不走她,绝望之下小大夫离家出走,再也没有了音信。

我听得有点发懵,在沙发上开始如坐针毡。

柳镇长说,这个邱艳娟养育着前窝后窝的四个孩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她竟然把小大夫看病的活儿给继承了下来。就是说,小大夫原来的行医工作现在她在干。邱艳娟这就是非法行医,因为她没有证件,诊所是小大夫开的,小大夫叫她给气走了,这就成了她的窝。小大夫媳妇治病主要特点就是胆子大。我为啥去把她的家给抄了,是因为她去马耳朵沟给杜老碰打滴流,针还没拔下来,杜老碰人就不行了,幸亏发现得及时,不然就出人命了。

我听完直劲摇头,看来这次来兴师问罪有点草率了。我是被村主任和小大夫媳妇彻底给忽悠了。

小大夫媳妇根本就不是大夫,却行医,还被部分老百姓默认,唉,大作家,这个你做梦也不会想到吧?咱们农村不比城里,很多叫你意想不到。我不去抄家跟她好说好商量,根本就没有效果。她是虚心接受,坚决不改。就愿意给人打滴流,不管刮风下雨,不管黑天半夜,背着药箱子骑着摩托车就去。你还别说,真治好了不少乡亲的感冒发烧乱七八糟的小毛病。

我有点哭笑不得。

她哪懂啥医术,耳濡目染看着小大夫打针开药打滴流,她就跟着学会了这几样。她最大的本事就是敢下药。老百姓头疼脑热的她是敢下比大夫大三倍的药量,所以滴流扎上见效快。这样就得到了很多老百姓的认可,都说她家诊所的药是真的。找她买药和打滴流的乡亲越来越多,她诊所的药确实便宜,她说薄利多销。大作家,你说这太文言了?

我脸红了起来。

回去的路上,我和小大夫媳妇面对面坐在农用车上。山路颠簸,我俩不时地被颠起来,又重重墩下来。我死盯着小大夫媳妇,看得她不好意思起来。最后,她终于忍不住开始辩解和反驳。

行医证不就是个本本吗?我……做了一个,他们不认,说……说我的证件上那红戳有……有股萝卜味,意思是拿大萝卜抠的。狗屁镇长,就是个破鞋,仗势欺人……

我说,你给我闭嘴!你再……再胡说八道……我把你踹车下面去!

小大夫媳妇“嘎嘣”一下闭住嘴,满脸委屈地瞅着我,嘴巴里无声地嘟囔几下。

小大夫媳妇诊所被彻底取缔,没过多久,她就被分派到木耳培育基地来上班了。小大夫媳妇上班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到了月底工资开得低,就在大棚里骂街。小大夫媳妇现在主要骂的人是柳镇长,背后给柳镇长制造各种离奇百怪的谣言。

3

接下来春风镇的重点工作放在了脱贫攻坚战上,全镇上下的干部包村包点包户,都忙碌起来。目的只有一个,按照规定的指标叫贫困人口尽快脱贫。

小大夫媳妇再次搞起幺蛾子,她去村委会大闹,说进菌棚上班干活不适应,胸闷气短。根据她掌握的医学知识,她确定这就是过敏,再这么下去小命不保,四个孩子就全放到村里来,叫村委会吃不了兜着走。村委会干部也管不了,就把事情如实上报到春风镇。镇里的干部没有人愿意跟小大夫媳妇结对子,给匹配的俩男干部叫她给气撂了挑子。

柳镇长知道情况以后亲自上阵,气势汹汹地来小大夫媳妇家,本来是想教训她一下的。这些日子,小大夫媳妇给柳镇长造的谣言传遍了春风镇。柳镇长推开门看到家里一片狼藉,小大夫媳妇头不梳脸不洗,屋里污秽不堪,四个孩子在院子里放羊一样东窜西跳,小大夫媳妇卧床咳嗽着……

看小大夫媳妇不是装的,柳镇长阴着的脸一下子晴天了,眼泪噼啦啪啦地往下掉。柳镇长说,大姐,咱活着一天,得活出个样来啊!你这么下去,对得起谁啊?

第二天,柳镇长就把小大夫媳妇和孩子接到了镇上,安排孩子上了学。小大夫媳妇执意还要去行医,没有资质胡乱行医肯定是不行的。柳镇长不答应,小大夫媳妇就闹。柳镇长找亲戚和同学想办法,把小大夫媳妇送到县城一家按摩院,跟一位按摩师学习保健按摩。这事一下子引起了小大夫媳妇的兴趣来,在城里按摩院干了三个月就出徒了。想自己单干,没有钱租门市,带着四个孩子哭唧唧地来找柳镇长。

柳镇长想组织镇干部义务捐款,扶持小大夫媳妇开按摩店。结果倡议还没有发出来,大家伙都躲得远远的。柳镇长气得骂了娘,一狠心自己掏腰包把一年的房租掏了。当初说好的赚钱回本一定要还的,结果小大夫媳妇耍开了无赖,说这钱是政府给的,死活不认账了。

办公室小刘说,那笔房租叫柳镇长跟家人吵架生了气。柳镇长气不过,去艳娟按摩店理论。小大夫媳妇绷着脸给柳镇长办了一张卡,把钱都兑换成了消费券。柳镇长真来按摩店按摩,小大夫媳妇手上使劲,柳镇长吃不消,来了一次再不来了。说完这些小刘就憋不住痴痴笑,说柳镇长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年年底还发生了一件事,使得我对柳镇长刮目相看。

按照县里的考核规定,凭困户脱贫完成率是有硬性要求的。小大夫媳妇这边总算安排就业,完成了脱贫指标。但是马耳朵沟的杜满意家成了老大难。本来包点的扶贫干部帮助杜满意想好了致富门路,先是养鹅。春风镇根据实际情况从鹅场进了鹅雏,免费给了杜满意家一百二十只,还给了补贴,等喂大了鹅以后回收。本来是一件好事,杜满意也挺满意。结果等去收鹅的时候,才发现杜满意把养大的鹅都用铁锅给炖了吃光了。望着一地鹅毛,包点的干部欲哭无泪。杜满意吃光了大鹅,如今还是没有能够脱贫。大家伙也非常清楚,不能再叫杜满意发展养殖业了,只要是长肉的动物,保不准他都会给炖了喝酒。

春风镇召开会议,其中一条就是研究杜满意家的脱贫问题。现在是这样,只要杜满意家脱贫了,全镇就完成了指标任务。那在全县评比中就会进入第一集团。所以说杜满意家脱贫致富摆脱贫困十分关键。有镇干部提出干脆咱们大家出资,都接济一下,这样就把杜满意拉出了穷窝窝。杜满意脱贫,咱们全镇的工作就能得个大奖状。

柳镇长不同意。

一起讨论的干部们分歧很大。有的说别的乡镇其实也有私下这么搞的,特殊情况咱们把脱贫成绩往上撩一下。比如杜满意家的情况,咱们要是看住了他,那些大鹅不被吃掉,加上玉米和山货的收入就达到脱贫线了。咱们先把成绩报上去,明年开春再给他分派大鹅不就完了吗?不必斤斤计较,杜满意家的事情不算事。别的乡镇返贫的也不少,先把眼前的荣誉拿下来是最重要的。

柳镇长最后发言,她的话掷地有声:咱春风镇不叫一户返贫。有一家是一家,咱们能做到多少算多少,坚决不弄虚作假!

这年的年终考核,春风镇的工作业绩没有进入第一梯队,私下里很多干部对柳镇长不满意。柳镇长带着工作组的干部,把杜满意拉到木耳培育基地来。我当时在忙着采摘新鲜木耳,柳镇长一脸愁容地走进来,身后跟着满脸不满意的杜满意。

我一看就知道咋回事了。

柳镇长说,大作家,我给您又带来一个典型。但是求你别使劲盯着杜满意,有时间您要多写写其他脱贫致富的典型,他们的身上都是满满的正能量,故事也有写头……

4

北方的春天很有趣,春脖子短,春脸长。几乎大半年的时光里,丘陵山地都是一片萧瑟的景象。

清明节还有半个月光景,春风镇就剑拔弩张了。我也跟随村干部去镇上参加了紧急动员会,主要内容就是清明节移风易俗不准上山上坟烧纸,以免引起火灾。

听办公室的小刘说,春风镇这几年很多干部都“栽”在了清明节。原因是北方这个季节天干物燥,这些年植被茂盛,别说明火了,就是自燃事件也经常发生。春风镇干部一到这个季节就严防死守,尽管如此还是每年都有火灾发生。发生火灾就要追责,前面几个书记和镇长都相继被处分过。

柳镇长今年负责防火这一块,提前就把话撂到了桌面上:谁的岗位出事谁承担责任。从书记镇长,到普通干部,全员编班值守,确保清明节万无一失。

黄土梁子是一道重要的关卡,过了这道梁,梁后的山上有很多坟茔地。守住黄土梁子,实际上就基本堵住春风镇的重要隐患。所以这个关卡设置的值守人员多,赶巧了,我随机也被编入这个小组。

办公室小刘是小组的组长,对于这样的安排小刘心里不满。打狗还得看主人呢,柳镇长又不是不知道小刘的父亲在县里工作,给弄到这大风口里嗷嗷灌一天的大风,不吃饭肚子都是鼓鼓的。

小刘拉开车门下车去溜达,问她去干啥。小刘说肚子里气太多,下去放个屁。小刘的回答引得大家一阵大笑。小刘也笑了,低声跟我说,这个柳镇长给根棒槌就当真(针),拿着鸡毛当令箭,去年本来是有机会提拔的,还不是因为较真,有人总是告她的状,所以提拔的事就被放缓了。该,自己脚上的泡都是自己走出来的,怨不得别人,哼!

辽西的风沙大,上午十点左右就刮黄了天。大家轮班回面包车里休息,我从梁顶巡视一圈下来,就听说小刘跟人在路口干起来了。

现在城里的墓地价格贵得惊人,一些人就打起去乡下买墓地的主意。春风镇距离县区近,还有大片的丘陵山地资源,自然成了风水宝地。这些年不少当地的村民偷着在自己家山上“招商引坟”,把很多“外鬼”给引到了山上。等有人举报到春风镇镇政府的时候,已经有不少这样的事实存在了。柳镇长当时很气愤,开始向上级汇报情况,杜绝村民擅自出卖山地作为外乡人的墓地。这下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满,柳镇长不管那一套,到底制止住了这股风气。

已经埋上的坟头却不能给人家挖了刨了,每年清明节的上坟大军叫春风镇干部很是头疼。严防死守其实主要就是防住这些人,他们开着豪车,烧纸装满了后备箱。

一天阻拦了好几拨来上坟的人,防火小组的工作人员精疲力尽。见真不让山上烧纸上坟,有个大嗓门的娘们就在河套里把烧纸点着了,边烧香烧纸边骂:爹啊,不是我不给你送钱啊,是春风镇的干部不让啊,收不着钱你就托梦给他们吧!

小刘正满肚子委屈呢,被这娘们给骂烦了,回车上拎起干粉灭火器就是一顿喷。小刘胆子也够大,不但喷了烧纸,还把大嗓门的娘们给喷成了满身泡沫。这娘们不是善茬,打电话招人报复。

不大一会工夫大嗓门娘们找来了两车人,不由分说就动手,还想趁乱闯关去山上坟头烧纸。小刘被推搡在地,正在危机之时柳镇长的车赶到了,据说经过一场混战,柳镇长以一当十,把试图上坟烧纸人员全部击退,落荒而逃。

柳镇长和小刘几个人弄得灰头灰脸,造的不像个干部模样了。柳镇长的头发像个爆炸的喜鹊窝,身上都是土,还被人在脸蛋子上挠了三道手印。

我打趣,你这个镇长还带头干仗啊?

柳镇长往地上呸了几口,嘴里的沙子呸没有了,抬头瞅我一眼说,你要多观察我们工作辛苦,别老盯着我跟那娘们撕吧。小刘,你没事吧?

小刘说,抢我灭火器,踢我屁股两脚。这大嘴巴子我给他呼上了,奶盒子都给我抻疼了。

眼尖的小刘突然发现了“火情”:原来撕扯的时候,那些上坟的把烧纸丢下不少。有几张烧纸经过风吹死灰复燃了,这些燃烧的纸张随着风刮向了远处的山林……

哎呀我去!柳镇长抄起一个灭火器就朝着纸灰追去。小刘和其他防火小组的人员一看紧随其后,一伙人不是好声地喊着,追着,朝着远处跑去……

我没啥可拿的灭火工具了,脱下外衣在后面紧紧追赶。对了,柳镇长还是副镇长的时候,春风镇要搞一个柳树节。因为别的乡镇都有大枣节啊,辣椒节啊,春风镇啥节日也没有。镇领导感觉有点丢人,镇长一琢磨,决定利用柳树多,搞个柳树节。还瞎编排说当年曹操东征乌桓路过春风镇,见柳林茂密,写下了著名的“东观沧海”的诗句。

我呸!听说当时柳副镇长就这么评价的。柳副镇长坚决不同意,还在领导来调研的时候点了一把火,结果点燃了柳河岸边的柳絮。一把火阻止了柳树节的召开,柳副镇长成功地变成了柳镇长。

我猜想,那天漫天燃烧的柳絮跟眼前的一幕有异曲同工之妙吧。燃烧过后的纸灰被柳镇长他们追得到处飘荡,像极了我报道第一天车窗外的曼舞的柳絮。过不了多久,柳树泛青,柳絮又该到处飘扬了。

小刘在快速奔跑的时候放了个欢快的响屁。

柳镇长点评说,你倒是对准了着火的地方嘣啊!

小刘到底是个姑娘,羞红了脸说,柳镇长,这火要是着起来,你头上的乌纱帽就不保了,嘻嘻!

猜你喜欢
柳絮大夫镰刀
大海里的“鱼大夫”
柳絮
柳絮飘飘
柳絮娃娃
邬大夫就诊记
谢道韫:未若柳絮因风起
镰刀与铁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