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 寒
一
位于太子河北岸本溪湖的后山北沟,原本是个无名荒沟,清朝末年随着闯关东流民的不断增加,一些山东人河北人,发现这里依山傍水、避风朝阳,是难得的栖身之地,便搭棚盖窝落脚安身,开荒种地捕鱼打猎,原来就有泥瓦、烧窑、打铁手艺的也重操旧业,一时间七行八作,还显出来点兴隆的样子。
后来,打铁的人家发现离这不远的歪头山、庙儿沟居然有铁矿石,还是露天的,不用开采,去了就拣。特别是庙儿沟的矿石含铁量极高,黑乎乎的矿石在太阳地里反射着点点亮光,俺的天爷!闯关东的人旁的没有,力气有的是,就带着干粮,使独轮子车往回推,自己个做土炉子炼铁,自家用。
要说用土炉子炼铁,这沟里首屈一指当数王二墩家。王家世代打铁,爷爷一家从山东过来的时候,王二墩还没出生,他是落脚后才出世的。不过,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王二墩天生就是一个打铁匠,一记事就知道撒尿和泥糊铁圪垯。王家炼铁有绝活,采矿石也识货,拣来上等的矿石,先使铁棍子撬,撬出缝来,往里塞黄豆,再灌水,而后用黄泥糊住,黄豆在水里一泡就胀了,那劲可不小,就把矿石给胀裂了。还一个办法,就是先把矿石在火上烧,然后使冷水浇,一热一冷,那矿石就破裂了。
王家炼铁也有绝活,用坩埚炼。坩埚用黏土做成,圆柱体,一尺半的腰围一尺半高矮。炼铁的时候,先把铁矿石和木炭装进去,用黏土包糊上,就像咱东北人做大酱块子似的,王二墩家人管这个叫作“罐肚子”。先架好木炭,再把罐肚子在上面排列好,然后点火烧,整整烧一宿,就把罐肚子里的矿石烧化了,第二天等它凉了,再把它上面的部分砸开,把铁圪垯从里头取出来。这些都是王家祖传。
按理说,祖传就该秘不示人。可是不行呀,你做别的可以背着外人,整宿整宿地点火烧罐肚子不能在屋里呀,别人就来卖呆,一琢磨,就学去了。你想呀,这矿石、黏土、木炭哪样都能弄来,老天爷赐饭碗,谁不端?于是家家照做人人效仿,一到天黑,这沟筒子里点燃的罐肚子成千上万,炉火通明,远远望去,星星点点,整个山沟似天上的银河,蔚为壮观!就因为这,这无名的荒山沟也有了名字——明山沟。
今晚,王二墩同往日一样点火烧罐肚子。一溜一溜几十个罐肚子摆在院子里,下面燃着融融的火炭,不时“噼啪”爆出的火星划出亮亮的弧线,在黑夜里煞是好看。
王二墩觉着院子里好像进了人,回身看时,果然有两个陌生人站在身后,正盯着罐肚子看。
你就是王二墩?问话的人笑容可掬,像个体面人。
嗯。你找我?王二墩应着,一边打量眼前的人。两个人都穿着半截呢大衣,戴礼帽,没说话的个子挺矮,说话的这个鼻梁上架着副金丝边的眼镜。
这就是灌……?
罐肚子。
噢,罐肚子。听说你家罐肚子炼出来的生铁最好?
那是,我家的铁打出来的镰刀、斧头、铧犁头,周围好几里地都出名,开春以后订货的有的是!王二墩心想,这俩人肯定是客商,先过来看货的。
可这两个人没说买也没说不买,就是一劲地问这问那,还要王二墩把罐肚子炼铁的诀窍告诉他们,王二墩可就絮烦了。二墩爹听见院子里有动静出来听了几句,就接话说,二位客官,那些个都是俺们家上辈子传下来的,不能外传。你们想订货呢就订。
噢,对不起对不起,我们是株式会社本溪湖煤铁公司的人,这位就是公司的董事长大仓喜七郎先生,说着还递过来一张名片。他身旁始终没说话的矮个子很礼貌地摸着礼帽向二墩爹弯了弯腰。“金丝边眼镜”继续说,大仓先生对您早有耳闻,今天慕名而来,想亲眼见一见这神奇的罐肚子,更是想邀请王先生父子到本溪湖煤铁公司去上班,不知王先生肯不肯屈就。
王二墩爷俩给说得直愣神,一时不知怎么回话。“眼镜”说,王先生可以考虑一下,可以随时去找我们。他指了指身后的厂区,这时恰好炼铁厂的火车拉着大铁罐子往太子河里倒铁㞎㞎,火红的炉渣映红了半边天。
走的时候,大仓在王二墩家的院墙前停下了,用手摸着墙上的废罐肚子,左看右看。炼完铁的废罐肚子特别结实,明山沟里的人家就用它砌院墙,砌出来的院墙也特别牢固。这沟里有句话,说是“罐肚子砌墙墙不倒”。大仓叽里咕噜地说了句什么,“眼镜”就转过身来笑着说,王先生,大仓先生想买一个罐肚子。二墩爹随口说,院墙根那一堆呢,随便拿。
二墩过去挑了一个大致完整的递给“眼镜”。大仓点头哈腰,用有些生硬的中国话说,谢谢,谢谢。顺手从里怀掏出一张钞票塞到二墩爹手里,一边说,金票地给。
王二墩爷俩回到屋里,就着煤油灯火苗看了看那张金票,不由吓了一跳,那是一张面值十元的金票,要知道,这金票可比奉票值钱多了,二墩的叔下煤洞,整天担惊受怕,一个月挣的奉票也换不来这张金票呀!俺的天,大仓可真是财大气粗!二墩爹说了大仓要请爷俩去厂子里上班的事。二墩娘说,那好呀,一个废罐肚子就给这老多钱,那要去上班,说不上给咱多钱哩!
坐在炕里抽着黄烟的二墩爷说,可别寻思得太简单,小日本鬼儿小日本鬼儿的,可诡道着呢。我想起来了,这个大仓喜七郎是张作霖被炸死那年过来的,那年正好他爹大仓喜八郎也死了,他是过来接班的。那天本溪湖火车站敲锣打鼓放鞭炮,接来的就是他。
二墩说,他爹叫喜八郎,他叫喜七郎,不差辈儿了么?
二墩爹说,日本人就那么起名,俺就管不着了。明天呢,咱先到厂子里看一看,行呢就干,不行咱就回来。我这心里不托底,总觉着这俩人斯文的背后藏着辣和阴。
二墩爷说,嗯。记住,咱那家传的诀窍可不能告诉他们,日本人是什么东西,俺可是领教过。
一早就咸菜喝了碗苞米面糊涂粥,二墩就跟着爹下山出沟,直奔煤铁公司镶着白瓷砖的办公楼。传达室的人一瞅名片,好像知道这件事,直接引着上楼见吴祺仁。吴祺仁是那个“金丝边眼镜”印在名片上的名字,不过二墩在心里依旧叫他“眼镜”。“眼镜”领他们来到大仓喜七郎的办公室,依然很客气,让他们坐沙发,还沏了茶。大仓嘁哩哇啦地说,“眼镜”就翻译,说请你们来,不是让你们当普通的工人,到炉前去干活,而是要特意设计一个小型的冶炼炉,由你们领几个人,炼一种特殊的优质生铁,工钱要比别的工人高,如果炼成了我们想要的那种优质铁,还会给你们大大的奖赏……
这时,就听远处传来一阵阵轰轰隆隆的声音,是汽车马达?是火车轮子?还是地震?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大。惊恐的瞬间,大仓和“眼镜”奔到窗前,二墩也跟着站起来向窗下望去,是上千的人正往这边来,个个浑身上下黢黑,就眼睛和牙齿是白的,走在前边的抬着两扇门板,上面躺着人,脸上蒙着布,是死人!
大仓和“眼镜”用日本话叽哩呱啦地说着,神色紧张。“眼镜”转身对二墩爹说,你们先回去吧,过后我们再联系。这时有人敲门进来,报告说是煤矿工人罢工了,原因是今早在二号坑日本监工打死了两个工人。“眼镜”让他一会儿细说,就让另一个人赶快把二墩父子从一楼的侧门送出去。
二墩和爹绕出厂区拐进明山沟,上了山坡回身望去,看不清什么,却能听见一阵阵呼喊,那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后来听清了,是“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山坡上的人越来越多,都在翘首瞭望,悬着心牵挂着家人,这沟里的男人们几乎都在煤矿、高炉、耐火厂、选煤厂、发电厂上工。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厂区后山那边响起了枪声,人们的心都颤动起来。天色向晚,夜幕降临,整个厂区一片漆黑,显然是电源被切断了。这明山沟里也是一片漆黑,谁家也没有心思去烧罐肚子了。
二墩叔就在煤矿上工,天黑后一直没回来,二墩和爹就摸黑去叔家,陪着婶和弟弟妹妹们坐等。直到小半夜的时候,疲惫不堪的叔才闯回来,也不洗手脸,一头扎在炕上。缓了一气,喝了碗水吃了块窝头,才顾得上说话。二墩叔说,今早一上工,刚下到坑底,那个日本监工岩喜伍藏就来找茬儿,说俺们昨天消极怠工。大伙也没服,就七嘴八舌地跟他理论。咋回事呢?昨天不是开工资嘛,咱们一算,合着每人每天还没开上奉小洋七毛钱。谁都知道,现在是金票增值,奉票贬值,这还不说,昨天开工资不发钱,发的是实物券,咱们得拿这实物券到那些把头开的商店去买东西,这咱们不是又被扒层皮吗?这还让人活不?大伙就吵吵,那日本监工平时都横惯了,这会儿抡起镐把就打,几下子就把最前边的两个人打倒了。大伙上前一看,那人脑袋都给打开了,当时就不行了。这下就引起众怒了,就要收拾那个日本人。岩喜伍藏见势不好,转身跑了,大伙就都从井下上来。所有人都知道了,都怒不可遏,就抬着工友的尸首去找大仓算账。
二墩爹说,你们一开始只是煤矿那些人吧?
二墩叔说,是,后来,炼铁厂这边的人也参加了,到下午那阵子,一共能有四千多人。
二墩爹问,你们谁是领头的?
二墩叔说,没有领头的,就是一哄而起,日本人打死了人,惹了众怒了。后来,大仓派人在楼上喊,叫俺们选代表上楼说话,俺们就选了五个人,煤矿这边三个,炼铁这边两个,让他们当代表上楼去说话。他们代表俺们说了四条,第一条是打死了人要偿命,严惩凶手;第二条是要增加工资,每人每天起码得涨奉票两毛,不能拖欠,不能发实物券;第三条是要求每天干活的时间不能超过八个钟点,到点就下工;第四条是今后决不准打骂工人。大仓也不痛快答话,一个劲儿地讲条件,就僵持着,直到下午两点多钟,发电厂的工友就把电源给他掐断了,这下子大仓懵了,赶紧派人送信调来了日本警察,工人们也没服,就跟那些个日本警察顶着。
二墩爹问,那后来打枪啦?
二墩叔说,你听俺说呀。俺们不是把电断了吗?到处一片漆黑,很多人就冲到制料科,围住日本职员,把平日里欺压俺们打俺们的日本人和把头,还有那些个二鬼子,使镐把一顿暴打。有人报了信,这边的日本警察就往天上放枪,俺们就同日本人打,什么铁锹、镐把、木棒,全上,打伤了好几个日本警察。日本人就激了,冲着人开枪,俺们就往后山上撤退。后来又来了一大批日本兵,是从安奉铁路沿线调过来的。日本兵抓不到罢工的工人,就冲向后山的“大房子”。
二墩知道,叔说的“大房子”就是后山坡上一排排的工棚子,从关里过来的单身劳工们的住处,简陋破败,夏天漏雨冬天漏风。
二墩叔说,当时,“大房子”里有一些没参加罢工的工人。工人堆里,也有些胆小怕事的,也有耍滑头的,你们罢工我也不参加,没我的事儿,成了,我也跟着涨工资,败了,我也不吃亏。没想到,日本人可不管那一套,抓不着罢工的就抓没罢工的,反正是中国人就抓你。从“大房子”里跑出来的人说,日本兵冲进“大房子”,二话不说举枪就刺,当时就刺死了七个,刺伤的就多了去了,有四五十。后趟房的罗二就给刺死了。
啊!二墩和二墩爹惊得险些跳起来。罗二是二墩叔一起下煤洞的工友,胆小怕事,啥都不敢靠前。二墩叔说,俺跑回来的时候,罗二的娘和他哥站在沟口,上来就问罗二,俺说没见着。就有人说他到“大房子”去了,他哥就同俺去找。进了“大房子”,俺的娘哎,那个惨呀!找到给刺死的罗二,那血呀,肚肠子都给挑出来了,流了一堆,俺和他哥卸了块门板把他抬回来了。
二墩爹说,那,咱们过去看看吧,都是一块堆儿闯关东过来的。
二墩叔说,看是看,俺可不敢靠前了,太吓人了。唉,罢工罢工,拿命换啊?往后哇,可不敢哩,不敢哩!……
二
过了一段时间,“眼镜”吴祺仁带着人又来二墩家找爷俩,条件是二墩开成年人工钱,而且每天还多开两毛奉票。二墩就去上工了。二墩爹没去,因为工钱不多给,只是说炼出了合乎日本人要求的优质铁,才给奖励,那谁去?那不等于拿家传的炼铁诀窍去跟日本人换钱吗?还得整天价叫人管着,不能干。二墩爹就还自己在家开铁匠铺。二墩向“眼镜”推举了罗三。罗二死后,家里少了个挣钱的,生活难维持。二墩说罗三是个烧罐肚子的好手,吴祺仁眼镜后面的一双小眼睛眨巴了好一阵,答应说,他来可不能开成年人的工钱,半大小子只能当半个人用,开一半的工钱。
日本人专门设计建造了一座一炉只能炼20 吨生铁的小高炉,让二墩领着一拨工人干,矿石和炭都挑好的供,转眼一年多过去了,还是没炼出日本人要求的那种优质生铁。每次出铁,都有专门的日本职员取样化验,进行分析。日本人就是不放弃,还真有股子邪劲。
又是深秋,山城本溪湖的早晨和傍晚已经凉气袭人,放眼望去,原本一片连绵起伏的山峦,已经变得苍黄,马路两边枯萎的树叶和干燥的尘土,不时地在秋风里翻卷飞扬。
下工的时候,罗三却不走。往常,罗三上工下工都跟着二墩,像个尾巴,可最近一段,动不动下工以后就没了影。二墩心里不踏实,就问他怎么回事,罗三支支吾吾不肯说。二墩有些生气了,说,你是不想干了吧?不想干就别来了!
罗三立马慌了,说,不不不,我不干靠啥活?我娘……
二墩问,你什么事背着俺?
罗三只得照实说了。原来“大房子”里有“说书的”,说得可好听哩,啥岳飞枪挑小梁王,精忠报国;啥穆桂英挂帅,杨家将满门忠烈……今天又是说书的日子,罗三要去听书。
二墩“猴”他一眼说,这好事你咋瞒着我?
罗三委屈地说,这可不是我,是别人不叫你去,说你是日本人的红人,开工钱都比别人多。
二墩真生气了,说走,我偏要去,走!就拉着罗三往后山的“大房子”走。早就知道“大房子”,可还是头一回来。“大房子”建在炼铁厂后边的南山坡上,是用水渣砖砌的高墙房子,只有一面墙开有小门小窗,里面是二层的上下铺,用圆木头支起来的,像是巷道里的棚子,特别拥挤。要是夏天,里边闷热透不过气来,满屋子苍蝇蚊子。自从那次罢工以后,日本人害怕新来的工人逃跑,就让新工人睡上铺,夜里把梯子一撤,还派那些二鬼子监视。二鬼子就是工头,很多人是被骗来的,也很友好,但个别的,是工人里边的败类。
罗三把二墩介绍给“说书的”,那人说,噢,你就是王二墩?我知道,要不我还想叫人找你呢,你就来了。
二墩就又狠狠地“猴”了罗三一眼,罗三愧疚得不敢瞅他。“说书的”示意二墩就坐在他身边,对大伙说,前几回,都是我说,你们大家伙听,今儿个换换人讲,我自己讲没意思。大伙说,咱也不会呀,说啥呀?“说书的”说,就讲你们经历过的事儿,什么都行!沉默了一会儿,“说书的”朝身边一个四十多岁的劳工说,老柳,你不会唱吗?你代表山东帮来一个。老柳操着浓重的山东话说,俺就会那么几句,平时唱着解乏的。那俺就唱,不许笑话俺呀!老柳唱道:
一九三七年
日本人进了关
先打那卢沟桥
再攻山海关
火车道修到济南啦嗯哎呀
…………
老柳唱完大伙都说好,有味儿,唱出了山东的特点。有人推出一个汉子,说让他代表咱河北帮来一个,“说书的”就带头给他鼓掌。河北汉子说,我姓孙,是河北沧州的,一开始到庙儿沟采矿,受不了了,就跑到这来了。老孙唱道:
一进庙儿沟
两眼泪交流
吃的橡子面
披的麻袋头
干的牛马活
随时遭毒手
鬼子汉奸吃人肉
早晚都得把命丢
…………
老孙唱得“大房子”里鸦雀无声,有人悄悄地抹眼泪。猛然,有人高声骂起来,日他祖宗的!当初,俺们都是被骗来的,结果到了这是身无分文,又有电网围着狼狗看着,日本人、汉奸把头太狠啦,咱早晚得把命搭上!
是呀!咱们被骗招过来,全都住在铁厂旁边的“苦力村”里,席子搭成棚子,铺点稻草就是炕,吃的是发了霉的苞米面、橡子面,干活没水喝,只得喝臭水沟里的脏水。想跑也跑不了,四周是电网岗楼、狼狗、上着刺刀的大枪,简直是地狱呀!
我们几个都是热河农村的,前年,日本人和汉奸假说召集开会,一下子抓了我们一百多人,刺刀逼着去火车站,进了闷罐车,就“咣当咣当”地跑,多长时间也不知道,一下车就到这来了,逼着下煤洞。一天干十四个钟头,累得实在挺不住了,稍歇一会儿,被二鬼子发现,鞭子、洋镐把立马就抡上来。那个叫岩喜伍藏的日本监工最狠,发现谁歇一会儿,也不吱声,抡起洋镐把,专打人脚踝、膝盖,太狠啦!有的人累得干着活忽地就倒下了,就过去了!
咱这本地人也一样呀!日本人领着汉奸到处抓人,捡破烂的、要饭的、偷吃大米饭的,得谁抓谁,罪名都是什么“国事犯”“浮浪犯”“思想犯”“经济犯”,反正想抓你就随便安个罪名,有时候抓进来的就是老百姓,日本人需要大量的劳工,抓来人,就关进“明生队”当劳工。
什么他妈的“明生队”,就是大牢房!那些个从战场上抓的国军、八路军的俘虏,让他们戴着手铐脚镣端铁簸箕,推轱辘马子车。夜间,经常能听到犯人的惨叫,水牢泡,冻冰棍,皮鞭抽,灌辣椒水,压杠子,烙铁烙,滚地笼,坐老虎凳。特别是冻冰棍,把人在数九寒冬吊在“明生队”门口那棵大柳树上,往人身上浇凉水,直到把人活活地冻死。
还有大水牢,专门折磨那些“思想犯”和“政治犯”,水牢长有两米,宽有一米半,水齐腰深,冬天放进去山泉水,再把“犯人”扔进去,用不了多长时间,人就冻昏了,有的就冻死了。“明生队”里有我的一个老乡,下煤洞有一天脚被砸坏了,很重,当时就昏了,把头就命人把他抬出去,扔进了万人坑。
要说那万人坑,可是太惨啦!那年,咱这“大房子”里来了霍乱病,死的人多呀,有的人还没死,还卧在这“大房子”里,就被活活地拖出去,扔进死人堆,怕传染呐!一开始死人用活底棺材抬,后来抬不过来,就用席子一卷,再后来席子也不够用了,就使麻绳子、铁丝子把尸首四肢一捆,中间杠子一穿,抬上山一扔。
咱们在井下挖煤,要是遇上“片帮”,死了人,日本监工就把尸体和煤矸石一起装进矿车,推到矸石场,小车一翻,连人带煤矸石一起翻下坡去。有的人死了,汉奸、把头还要扒下他们的衣裳,到旧货摊上卖钱。
霍乱流行那些年,每天有三十多个板车往山上运死尸,一车装三个,扔进万人坑。那次传染病后,这“大房子”变得空荡荡的,但不久,新抓来的劳工就又把“大房子”住满了……
“快洗脚,你个臭脚丫子!”
突然,“大房子”外传来放风工友的喊声,那是暗号,是报告二鬼子工头来了。每天下工到睡觉前,工头们去吃饭换班,是个空档。“说书的”说,今天就到这,明天接着说。
趁乱,二墩和罗三出门溜了。
后来,二墩就总去“大房子”,为的是“听书”。工友们说到罢工、反抗的事,都说,日本人、汉奸把头实在可恨,可是咱们干不过他们呀!“说书人”说,过去,咱们工人是一盘散沙,没有组织,今后,咱们得抱成团儿,拧成劲儿!工友们说,那你就当头儿吧,你见识广,有主意,你就是咱们的主心骨!
战争在不断升级。一批又一批的“特殊工人”被送到南山,住进了不断扩建的“大房子”。“特殊工人”是日本侵略军在关内战场上抓到的八路军、国民党军的战俘,他们上工收工都有日本兵端着上刺刀的大枪押送,生活备受虐待,干最危险最累的活。因为他们的到来,“大房子”也被层层电网包围,周围还修了炮楼,夜里有探照灯。
随着战事的紧张,日本人对特殊钢的需要也越发急迫。兴许是以为二墩年纪轻,单纯好控制,吴祺仁允许他到庙儿沟去挑选优质的矿石,或者直接到井下去选一些上好的煤块,用以炼成焦炭,再用来炼铁。不过二墩可不能让日本人炼成他们想要的优质铁。“说书的”特意对二墩说,二墩,你知道日本人让你给他们炼什么铁吗?是低磷铁,那可是军工生产的必需材料,世界上能生产这种铁的国家就几个,主要是瑞典。以前,日本的军工厂都是从瑞典进口,到现在,日本人自己生产的低磷铁质量也不行。你要是给他们炼出了低磷铁,日本人就能炼出特殊钢,然后就用特殊钢造枪炮造坦克造军舰,反过来打咱们!你说,你能给他们炼成吗?
“说书的”名叫张实富,听说是从热河过来的,工人们都听他的。其实,二墩自来也不想给日本人炼成。二墩家炼铁,用罐肚子只是头道工序,接下去,要用花岗岩做的小炉子,把从罐肚子里取出来的铁圪垯,反反复复地再炼好几遍,去掉很多的杂质,再炼时也不用木炭,而是用焦炭,焦炭是用本溪湖煤矿二号坑底的一种含磷低的煤块烧炼的,这样炼出的优质生铁叫“海绵铁”,用海绵铁才能冶炼出优质的特殊钢。这些个,二墩能让日本人知道吗?不但不能让他们知道,还要搞破坏。二墩瞅准时机,就偷偷地往小高炉里放些杂质,绝对不能让日本人成功!
倒是因为二墩行动自由,他为张实富做了不少的事,尤其是“大房子”这边同庙儿沟“明生队”那边的联系。有时候送信,有时候带东西。送信都是缝在衣裳襟里,带东西也都藏得严严实实。有一回,带去的竟然是几只“老君爷的马”——就是活老鼠,井下的行话,神神秘秘的。二墩也经常把他听到看到的事向张实富说。那天黄昏时分,二墩在庙儿沟的北山坡,亲眼见日本人枪毙中国劳工,当着所有劳工的面。被枪毙的两个人都是国军战俘,是逃跑被抓回来的,那天中午,在矿山632 台阶采矿场,一名“特殊工人”趁着日本监工不注意,用洋镐照着他后脑勺就是一下子,抢了他的王八盒子,带着六七个“明生队”的人钻进了树林,鬼子后来抓到了两个。临开枪前,那两个骨瘦如柴的年轻人站得溜直,高喊“中国万岁”。
其实,煤矿这边井下的劳工动手的事更多,隔一段时间,就有日本监工、汉奸、二鬼子“失踪”,包括那个打工人最狠的日本监工岩喜伍藏。啥叫“失踪”?就是被劳工给打死了,这在井下更方便,单个的监工汉奸、二鬼子到了井下,说不定从哪飞过来一块大泡石,或者后脑勺挨上一镐把,随后被捞到“老巷”,也就是已经采掘的坑道一埋;要么找个地方造个假塌方的事故现场,行话叫“片帮”,就把尸首处理了。现在,那些把头、监工谁也不敢单个往前上,对劳工们的恶行也收敛了不少。
春夏秋冬日月轮转,又一个冰雪隆冬的季节。有一天,张实富把二墩叫到“大房子”外边一个背静处,小声说,二墩,半年前,日本人操作的最大的那座五吨电炉,造成漏包事故停产,到现在还没恢复生产,当时,是不是你把钢水包的丝扣拧开的?
二墩忍不住得意,你咋知道?
张实富朝二墩竖起大拇指,你恨日本人。当年,你爷爷带着你们全家从山东闯关东过来,落脚在安东省的桓仁县,后来因为你们家的铁匠铺给抗联打了一批大片刀被汉奸告密,日本人来抓人,全家逃进山里,鬼子烧了你家的房子,你们全家就到这来了。
二墩惊得瞪着眼睛,你怎么啥都知道?太厉害了,我是服你了,你们这伙子人!
张实富笑了笑,不是“这伙子”,是组织。
组织?反正,你们这……组织,精明,能干大事!今后,你们凡是用我干什么,就说话!
你已经为我们做了许多事,我们已经考验你快一年了。你愿意参加我们的组织吗?
我?你们愿意要我?!我……没说的,愿意!
小点儿声。明天,你到井下的二号坑底,我在那等你。
三
二墩去矿灯房取了灯牌提了盏矿灯,往头上扣了顶柳条帽,顺着大斜坑下去到了井底电车道二坑的坑口,张实富正等着他,二墩就跟着他往漆黑狭窄的巷道里走。巷道里隐约传来一阵动静,渐渐地近了,他侧起耳朵细听:
大家呀么齐使劲儿那么呼嗨
不使劲儿是小舅子呀么呼嗨
瞅瞅有没有黄皮子呀么呼嗨
一麻色儿都是煤黑子呀么呼嗨
麻溜儿拣点儿煤矸石呀么呼嗨
让狗日的拿去烧吧呼嗨
烧炕崩掉他的狗卵子呀么呼嗨
低头闷气别言声啊哎嗨哎嗨哟嗨
早晚有一天那么呼嗨
送狗日的下东洋呀么呼嗨呼嗨
…………
他们来到一个僻静处,那是个枕木和圆木桩子支把起来的小巷子窝,头顶上搪着的一根枕木上钉个铁钩子,张实富把手里的矿灯挂上去。今天在井下值班的“把头”是维修电工田大风,敢情他也是“组织”里的人。田大风说,放风的都安排好了,放心吧。二墩指着田大风后背悄声说,他可是日本人的红人呀!张实富说,他是咱们党支部的组织委员。田大风可能是听见了,回头朝二墩笑一笑,露出两颗虎牙。
张实富从里怀拿出一面旗挂在矿灯后面的枕木上,他告诉二墩,旗帜上的标记是铁锤和镰刀,代表工农联合,这是党旗,你要参加的组织叫共产党,你要面对党旗宣誓。张实富拿出笔纸,写了二墩还有他爹娘的名,家住哪,还有什么亲属,都是做什么的,让二墩蘸红印泥按了手指印,然后让他面对旗帜站直,举拳过肩,跟着张实富一句一句地宣誓:“……保守党的秘密,对党有信心,百折不挠,永不叛党……”
田大风对二墩说,王二墩同志,党员每月要交党费。二墩说,俺知道,向党表示一份心意。田大风说,宣誓的誓言里虽然没有,但对每个党员还有两条要求,一是不贪污,二是不乱搞女人。二墩羞得满脸通红,说,俺哪会干那事!又问,什么是贪污?田大风说,就是把公家的钱往自己腰包里揣。二墩气得瞪圆了眼睛说,那成什么人啦?做人都不够,还党员?
接下来开会,田大风从外面叫进来好几个人,个个衣衫褴褛,浑身漆黑,陷在眼窝里的白眼球分外显眼。张实富说,现在,欧洲战场上,德国人已经穷途末路,东方战场上,日本人也快要完蛋了,我们已经望见了胜利的曙光。我们的组织日益壮大,工友们越来越团结。我们要等待时机,准备武装行动。不过,越是这个时候越要小心谨慎,这期间,无组织的小规模的逃跑不要进行,以免惊动敌人,引起他们的警觉。要加大破坏力度,优质生铁决不能炼成,坚决阻止日本人炼成特殊钢!加强同庙儿沟的联系,要在“明生队”里加快发展组织。
田大风说,“明生队”的电网维修工刘福来,他的岗位太重要了,得尽快发展他,那边的人已经考验他很长时间了,他仇恨日本人,鬼子差不点儿把他打死,他脑袋上现在还留着个大坑呢。张实富点头同意。
有人说,和王二墩在一起的罗三也不错。二墩兴奋地说,对,他哥就是让鬼子拿刺刀挑死的,他爹是那年瓦斯大爆炸让日本人活活闷死在井下的,后来被埋在肉丘坟里了!田大风说,罗三有时候胆子小,遇事儿缺主意,咱们以后多锻炼他,培养他。
张实富说,我们不单单要发展党组织,还要建立工会,让所有的工友都加入工会,这样,我们的力量就大了!
大家听得兴奋,不由鼓起掌来……
身为组织里的人,二墩后来才知道,其实咱们的组织就像山上的矿、地下的煤,早就有了。当年奉天特委派李兆麟化名李烈生,侯薪化名侯维民,到本溪湖煤铁有限公司来,后来又派来了孙已泰,李兆麟是书记,孙已泰是组织委员,侯薪是宣传委员,秘密成立了“本溪湖工作委员会”,后来,根据奉天特委的指示,改为“中共本溪湖特别支部”。他们明里都是“煤黑子”,都住在“大房子”里。张实富和田大风就是他们发展的秘密党员,现在张实富是书记,田大风是组织委员,宣传委员名叫彭少球,原本是关里八路军的营长,现在庙儿沟的“明生队”。李兆麟是辽阳人,这个人很了不起,是中共北满省委的主要领导,东北抗联的创建人之一,在这里建立起党组织后,他们就都被上级组织秘密地调走了。二墩曾问过田大风,说张书记、你,都是干大事的人,可平时一点儿也看不出来,这真叫能耐,怎么练的呢?田大风龇着虎牙说,这叫“韬光养晦”。见二墩愣神,就拍拍他说,你慢慢就懂了。
淫雨霏霏,雷声隆隆。雨时大时小,已经连续下了四五天,炼铁厂外的那条小河,水早已涨满了河床,浑水翻着浊浪,狼奔豕突般冲向太子河。河岸上,除了狭窄的柏油路外,到处是污泥浊水,泥泞不堪。连日阴雨,罐肚子已无法点燃,到了晚上,整条明山沟漆黑死寂。
夜深人静,“大房子”外黢黑一团。雨又大了,哗哗啦啦,不时有雷声从遥远的天边滚过来。电网下似乎有动静,西北角岗楼上的探照灯唰地亮了,像巨兽恐怖的独眼,贼亮的光顺电网扫过去,又扫回来,反复了多次。传来几声老鼠“吱吱”的叫声。探照灯熄灭了……
二墩跟着张实富跑回“大房子”,脱下透湿的脏衣裳,“啪唧啪唧”扔在地上,用脏兮兮的毛巾擦脑袋,再捡起地上精湿的衣裤拧干,晾上,爬上大铺。二墩再难入睡,他感觉肌肤滚烫,灵魂在蒸腾。
昨天白天,田大风让二墩带信给张实富,约定下半夜两点到三点拉电网电闸,这边抓紧行动。张实富领着二墩用“老君爷的马”试电网,使一条长跳板翻越成功,一出一进来回只用了半袋烟工夫。试验成功,张实富开始做武装行动方案,组织机构,分发武器和工具,特别是用来掐断电网的大铁钳,约定联络暗号,确定集结地点……他又派二墩去庙儿沟给彭少球送信,让他们抓紧准备,稳妥后再约定同一时间行动……那些日子,王二墩胸中激荡,感觉这个比地下深处的巷道还要暗无天日的世界马上就要垮塌了,浩渺的天空即将曙光乍现。
这一天来得好像很突然——1945年8月15日!
头天晚上,张实富发现日本人在“大房子”下面的南山根焚烧文件,判断他们即将垮台,于是马上召开支委会,决定实施武装行动。
果然,刚下井不长时间,王二墩就风风火火地下来了,见到张实富就喊,日本人投降啦!日本人投降啦!
真的?!张实富追问道。
王二墩喊,外面满街的人,冒着大雨庆贺呢!
张实富挥手高声道,王二墩,你去告诉田大风,我们所有的党员,分头组织所有的工友,立即拿上武器、工具,马上到“大房子”下面的南山坡集合!
警笛拉响了!
工人们潮水般涌向南山坡,手里都拎着家伙,镐把、钢钎、大锤、钢筋棍、铁锹,五花八门,南山坡上黑压压足有四五千人。真是绝了,连日阴雨,从昨天到今早又下了整整一天一夜的暴雨,可现在天晴了,还出了太阳。
站在高处的张实富激动万分,高喊:工友们,今天,日本天皇已经宣布无条件投降,我们的抗战胜利啦!
山坡上发出山洪似的欢呼。
张实富继续高声道:工友们,我宣布,我们工人纠察大队正式成立!我们早已做好准备的武装行动就从现在开始!下面,我们分成三路行动,煤矿一井、二井、三井为第一路,由我带领,去收缴日本守备队;四井、五井、六井为第二路,由田大风带领,去接管铁路警察局;炼铁厂为第三路,由王二墩带领,去收缴满铁株式会社本溪湖支社仓库里的枪支弹药。收缴后,第一路,负责守备太子河上的安奉铁路大桥、公路大桥和本溪湖火车站,以及市区的交通要道;第二路迅速返回煤矿,占领各个部门,守住所有的井口;第三路迅速返回炼铁厂,回到各自的岗位,严格把守,特别是供电所、两座高炉和一座焦炉!田大风、王二墩,你们要同我保持密切的联络,随时派人向我报告情况。罗三,罗三在哪?
罗三喊,我在这!
张实富说,交给你个重要任务,你马上跑去庙儿沟找彭少球,把这里的情况告诉他,让他马上组织行动!
满脸黢黑的罗三瞪着白眼呲着白牙高叫,保证完成任务!
张实富高喊:开始行动!
工人纠察大队分作三路,轰轰隆隆散去,如暴雨,似滚雷,更像汹涌咆哮的洪水。
四
日本守备队显然接到了投降的命令,当工人纠察大队冲过去时,他们慌乱不堪,正犹豫时已被团团包围。纠察队里有很大一部分是关里战场上中国军队的战俘,都上过战场,有经验,手脚麻利,三下五除二便缴了守备队的械。失去了往日威风的鬼子俘虏似秋日枯叶,个个蔫头耷脑,被就地关押。
纠察队迅速占领后山制高点,这里视野开阔,铁路、公路两座大桥和本溪湖街区看得清清楚楚,都在射程以内。山顶上有三个碉堡,站在碉堡上望,太子河面比以往宽出去三四倍,水位升高,已经快要漫到公路大桥的桥面了。桥上一个人也没有,没人敢走,灰蒙蒙一片。张实富命令,碉堡上都架上机枪,两挺重机枪、五挺轻机枪分别对准铁路、公路大桥和本溪湖火车站,两门迫击炮也在山顶支上,随时准备战斗。
张实富用刚刚缴获的望远镜瞭望。太子河东边,水已漫上了岸,铁路大桥下斜坡上的几栋平房已经半淹在水里。大桥的钢梁上,隐隐约约地能看见上边趴着不少人,还不时地挥手叫喊,河水眼看就要淹没桥面了,估计趴在钢梁上的那些人,是从上游被冲下来碰到铁路桥面爬上来的。
有几棵大树被洪水拖下来,一下子挂在了桥钢梁上,大树和钢梁在不停地摇晃,越晃越剧烈,能望得见桥钢梁上的人在惊恐地喊叫。那段钢梁一点点地倾斜,慢慢地滑进河里,人都不见了,钢梁在洪水里时隐时现,走走停停,一直在动,渐渐地冲向公路大桥。
张实富的心悬了起来!两座大桥是交通咽喉,一旦出了事,咱们的部队无法进来,这里将会出现什么样的局面,真是难以预料!洪水对大桥的威胁太大了,大桥本来就很难支持,如果钢梁撞上桥墩,大桥非断不可。张实富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只能在心里喊:别撞,别撞!……真是老天保佑,那段巨大的钢梁被几棵大树拖着,竟然顺着桥墩间的空档,缓缓地滑了过去,真悬啊!后来,钢梁可能是被河底的什么东西卡住,跑不动了,就在公路大桥下游几十米的地方停住了。那里正是太子河的转弯处,水里有旋涡,黑乎乎的,不时有大树浮出水面,顺流而下,还有些牲畜在河里翻滚,再往远望,河面更宽,水更大。
望远镜镜头移上河岸。忽然一片房屋闯进来,那片房屋已被洪水淹没了一半,一些人正忙乱地往外搬东西,细看,都是咱们的人。张实富的心再次悬起来,那是满铁株式会社本溪湖支社仓库呀!
张实富对身边的人喊,快,去把三小队长叫来!
工人纠察大队共三千多人,下有中队、小队,三三制。工夫不大,三小队长上来了,张实富命令他把防务移交一、二小队,他带着三小队300 多人,迅速增援王二墩的三中队,负责从仓库里搬运物资,让王二墩立即带人回去守护炼铁厂。
一小时前,王二墩的三中队来到仓库时,有二十几个保卫和日本职员还想负隅顽抗,被工人们一顿乱棒打散。张实富派去的人一到,王二墩即刻率人急返炼铁厂。
从仓库到炼铁厂需翻越一道山梁。在山梁上往下望,本溪湖火车站眼看就要被水淹了,原先那条横穿溪湖街区的小河已经看不见了,水漫上了马路。厂区的厂房、铁轨、烟囱还能看到,其他只能看见个轮廓。下了山梁直奔厂区,平时,那条小河边有一条小马路,现在已被淹没,到处都是黑水,有人提醒说这水是太子河水倒灌进来的。水流不急,上面漂浮的东西也是慢慢地在动。不远就是横穿溪湖的安奉铁路,这会儿也只能隐约看见铁轨了。过了小河就是炼铁厂的大门口,这小河平时水不多,大部分河道是空的,弯弯曲曲,还长着一丛丛的杂草,水流仅没过脚面,可这会儿全变了,河面那么宽,浑浊的水很急,不知有多深。忽见上游冲下来一个木头房盖,上面坐了满满的大人和孩子,妇女穿着和服,近了,听见他们的喊叫声,一转眼的工夫,那房盖就翻了个!再看下游时,就只有房盖了。过不去河,只得绕行,沿着东边的一条小路,走到炼铁厂后面的山顶,从那下去。
走进厂区的时候,洪水已经没腰了,人站不稳,众人只能手牵着手前进。王二墩命令,所有的大工立刻回到平时的岗位,枪不离手,严密把守,要特别警惕日本职员和那些监工和二鬼子,遇到特殊情况格杀勿论!所有的小工由一小队长吕八斤带领,赶紧到山坡下装沙袋子背到河边叠坝堵水!
高炉、焦炉那边水更深,人过不去,二墩心急如焚。他猛然想起太子河边以往有打鱼的小船,便派人马上去借船,随后带着会水的工人们向焦炉游过去。焦炉那里一个人也没有,二墩他们攀上焦炉的走台时,水面离走台只有一尺多高了。二墩知道,焦炉如果进水就会引起爆炸,不但炉毁人亡,还要崩坏别的设备,后果不堪设想!他命令焦炉立刻停电,并派人快速去找水泵,缓解水势。留下两人坚守,其余人赶快奔高炉。
一号高炉运料铁架子上,站了十几个人,都是日本职员和日本、朝鲜监工,看来都是不识水性的旱鸭子,见王二墩他们十几个带着枪的游过来,个个吓得面如土色。高炉里正在炼铁,王二墩厉喝,怎么还不开炉放铁水?高炉要是被水淹了,就得冻炉,铁水就得凝固,高炉就废了,你们不知道吗?!
一个二鬼子哆哆嗦嗦地说,饶命,饶命啊!是他不让开炉,不关我的事呀!
持枪的纠察队员把二鬼子指认的那个日本职员揪过来。二鬼子指着日本人说,他说咱们死了,也不能把高炉留给中国人,以后,中国人只能在这里种高粱了……
持枪的纠察队员“咔啦”一拉枪栓,把三八大盖枪口顶在那日本人的后脑勺上,王二墩一把攥住枪身,示意他把枪放下,纠察队员怒气难消,狠狠地一脚,那日本人被四仰八岔地踹倒在炉台上。
王二墩命令几个队员,马上游到二号高炉放铁水,看着他们游远了,便下命令一号高炉也开炉。通红的铁水从高炉里放出来,一遇到水,便发出霹雳般爆炸的声音,高炉下面的洪水给映得红彤彤一片。
王二墩忽听身后一声惨叫,回头看时,见两个纠察队员正要去抓那二鬼子,被王二墩阻止,说,张大队长有交代,不准杀俘虏。
剩下的日本人和二鬼子们吓得蜷缩在一块,浑身有如筛糠。
大个子队员说,中队长,我也是俘虏,这些年,他们还少杀我们了吗?咱们是出生入死的弟兄,我们的话你也不听?
二墩眉头紧锁,牙关紧咬,憋了好一阵,说,大哥,我怎么不恨这些日本人、二鬼子?可我……我得听党的呀!
远处传来喊声,是找船的划着一只木船过来了,小船绕过铁水划到高炉前,划船的队员说,中队长,张大队长现在公司“大白楼”大仓喜七郎的办公室,他让你过去。王二墩正要上小船,却被哭爹喊娘的日本人和二鬼子们死死地拽住。二墩犹豫了一下,对划船的队员说,你上来让他们先走吧,之后,再让外面的人把船划回来。见队员不解,二墩说,让外面的人把他们带到“大白楼”看押,等候处理。
千恩万谢的日本人和监工们上了小船,向外边划去。突然间,水下“轰隆”一声闷响,紧接着出现了一个有一间房子大的旋涡,小船在上面旋转着,眼看着小船上的十几个人,随着小船一下子就被抽进旋涡里去了!接着,高炉下面的水就“轰隆轰隆”地往地下灌,没多长时间水就退下去了,露出了泥泞不堪的地面。所有的人都吓傻了。
好一阵子,人们才缓过神来,看着不远处那个恐怖的黑咕隆咚的大洞,大个子队员说,那下边是煤矿的采空区呀!
五
原大仓家族株式会社本溪湖煤铁公司的办公楼,人称“大白楼”,现在成了工人纠察大队的司令部。王二墩走进原大仓喜七郎办公室的时候,支委们都已到齐了。党支部书记张实富正举着望远镜站在窗前望,他身旁站着田大风。张实富指着皮沙发让二墩坐,二墩说,这个暄乎椅子我坐过,那年,我爹领着我头一回来厂子,就坐的这,那天,正赶上咱们工人罢工。田大风说,现在,你坐这的滋味可不一样了吧?二墩说,那是。
张实富说,我们开个支委会,先碰碰情况吧。
田大风说,煤矿那边非常稳定,一切都在我们的掌握之中。日本人多年来的野蛮开采,很多采空区根本不回填、不处理,这回洪水一泡,就出现了多处沉陷区,非常危险。其实发大水之前,水已经灌到采空区了,又返到地面上来。日本人造孽呀!
二墩不由头皮一凉,眼前浮现出街面上慢慢流动的黑水,和十几个日本职员、二鬼子监工随小船一起被抽进地下采空区的惨状。二墩说了炼铁厂的情况。
张实富说,庙儿沟的彭营长来电话,武装行动非常成功,缴了日本守备队的枪,打死了十几个顽抗的日本监工和二鬼子、汉奸,已经控制了整个矿山。二墩,你的那个小兄弟罗三,任务完成得不错呀。
张实富说,我们的武装行动虽然取得了成功,但依然要高度警惕,严防敌人暗中破坏。目前,我们必须时刻保持同庙儿沟方面的联络,保护好所有的仓库,防止哄抢,维护好社会治安。我一直在收听广播,可是电台只能收听到北平国民政府的声音,都是让各地组织维持会,告诫日伪军就地等待接收等等。由此分析,我们的部队和国民党的部队还都没有到达东北,而且苏联一百五十万红军已打进了东北。看来,当前的形势是非常地复杂啊!
这番话说得所有人心里挺沉重,屋子里鸦雀无声。张实富卷了支大脑袋旱烟,掐断纸捻子,点燃,深吸一口,吐出一条长长的烟棍,继续说,咱们呢,一定得稳住神、沉住气。我想到这么几件事。田大风、王二墩他们几个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静静地等着他拿主意。张实富仍不慌不忙地抽着旱烟,抽完了,将烟屁股摁在大仓喜七郎台案的玻璃烟灰缸里,这才不慌不忙地说:“我们要举行一个升旗仪式,把工人纠察大队的旗帜挂在这大白楼顶,同时,发布《告全市人民书》,我们就是要让所有人知道,我们就是这里的主人!尤其是要震慑那些心存幻想的日本人和那些个伪满洲国兵。”
田大风说,对,我们要枪不离手,日夜轮流站岗放哨。现在,我们的党组织已经公开,很多党员的身份已经暴露,所以我们自己也要时刻警惕,防备日伪残余和国民党特务打黑枪搞暗杀。
张实富说,田大风同志说得很重要,首先保护好自己,才能完成好党交给的任务。张实富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升旗仪式和起草《告全市人民书》由我来牵头。现在我们的任务,首要的就是要保卫好工厂、煤矿、矿山,等待我们党的接收。尤其是钢铁厂,宫原厂区的设备在亚洲都是先进的,是宝中之宝,更要全力保卫。王二墩同志,这方面的情况你熟悉,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王二墩说,钢铁厂里重要的、值钱的东西太多了,缺了哪样厂子都得瘫了。我想,从现在起,不单单是每时每刻瞪大了眼睛守卫,更要组织人,把一些重要的器材、设备拆卸下来,小件分散藏在家里,大件找地方埋起来。
众人眼睛顿时一亮,田大风忍不住擂了二墩一拳。张实富说,王二墩同志的建议十分重要,这让我又想到了一点,就是相关的一些技术资料,我们必须马上搜集,统一保管,一些技术人员,我们要保护好。
王二墩说,对。有个工程师叫岳立,他爱国,恨日本人,让他和咱们一起干吧。
张实富说,好。李福多同志,你马上去找岳工程师,请他到这来。李福多应声而去。
张实富说,现在我们的任务,一个是保卫好工厂、煤矿、矿山,等待我们党的接收;另一个是抗洪救灾。目前看来,明山沟里的房子大都建在山坡上,受灾不算严重;街区里的情况很不好,房屋倒塌,许多人居无定所。东山坡上的小学校可以住人,我们抽出一部分人,把灾民转移到那里,把缴获的粮食发下去。他们可都是咱们工友的家属子弟呀!
张实富继续说,田大风同志,下面的工作由你负责牵头,就是要对我们工人纠察大队做有利于我党的调整,重点就是你的二中队,你们煤矿工人团结,抱团儿,基础好,我们要对你们加派我党干部,增加武器配备,让你的二中队成为我们工人纠察大队最忠诚的核心力量。你还要立即组成几个小分队,每个小分队三五人即可,必须可靠,分别前往铁刹山、和尚帽子山、老秃顶、老边沟去侦察踩点,一旦我们的部队联系不上,发生意外情况,我们可以把队伍拉出去打游击。
田大风郑重地接受了任务。
张实富话头一转:梁凤翔、常正德同志,交给你们一项特殊的任务,你们一个去奉天,一个去锦州,目的是打听我们党和部队的消息,取得联系,明天就出发。给你们每人带上五块大洋,不过可得省着花,这可是党的经费呀。
梁凤翔说,放心吧,张书记。常正德说,我们都是苦水里泡出来的,不到万不得已一分钱也不花。张实富说,不行,吃饭、住店该花就花,保重身体,党还需要你们工作呢。准备去吧。
门外有人喊“报告”,进来的是李福多,他把岳立领来了。张实富请岳立坐沙发,还把大仓喜七郎的茶叶给他泡了一杯。岳立有点慌乱,忙起身弯腰,张实富请他坐下,说,岳工程师,我们知道你是个有良心的中国人,请你来,是要你帮忙的。岳立又要起身,张实富客气地请他坐下。岳立说,张大队长,来的路上,贵部下已经跟我说了,您放心,我一定效劳。张实富说,不是效劳,我们都是有良知的中国人,应该做为国家有益的事。岳立说,是,是,应该的,应该的。张大队长,时间紧迫,我想是不是应该先拆关键的,然后逐渐扩大范围,重点应该是发电、炼钢、炼焦、烧结、团矿、机械,加上运输。另外,只我一个人,还有些势单力薄,厂子里还有几个鄙人的同事,是否可以让他们都过来?这些年,日本人对我们这些人也都是利用而又防范,我们手里掌握的技术资料也是有限的,一些重要的资料都掌握在日本人手里。张大队长,您看能不能这样,您派您的……不不,是我们的工人弟兄,去把那些日本人的技术职员都控制起来,命令他们交出手里的所有技术资料。这些日本人的名单和住址我来提供。
张实富说,好!岳工程师,此举成功,我们给你记功。张实富转头对王二墩说,三中队长,派几个队员,保护好岳工程师全家的安全,再从仓库里拿一些白米和罐头送过去。
岳立鞠躬告辞。张实富悄声问二墩,下一步怎么做,你想好了吗?二墩说,想好了,拆卸的小件器材,分散藏在一些可靠的弟兄家里,做好详细的记录;大件集中掩埋,地点就选在“大房子”的后山坡下;搜集上来的技术资料由我集中保管。今晚回家,我就连夜砌一道夹壁墙,外边使罐肚子加固,那东西才牢固呢,罐肚子砌墙墙不倒嘛!
张实富笑出了一口白牙,说,你小子,出息啦!
六
升旗仪式就在“大白楼”前的广场举行,除了站岗值班的队员外,工人纠察大队的全体队员整齐列队,两千多人的队伍虽然着装不统一,但精神饱满、严肃庄重。张实富对着麦克风郑重宣读《告全市人民书》。在田大风主持下,一面鲜艳的用黄铅油书写“工人纠察大队”的红旗,在“大白楼”顶冉冉升起,两名威武高大的队员担任护旗手,军鼓齐鸣,军号嘹亮。吹号的“特殊工人”当年就是八路军的司号员,他吹的是八路军的冲锋号。当然,鼓呀号呀都是从日本守备队的军用仓库里缴获的。最后,工人纠察大队的近千支枪一齐向天空射击,令人振奋的枪声划破云天,传向远方。随即,用毛笔写就的数百张《告全市人民书》贴遍了市区的大街小巷,大街上,不时可见戴着红袖标身背步枪的工人纠察队员,排着纵队巡逻而过,秩序井然,一切都按着计划有序地进行着。只有一些不谙世事的小埋汰孩,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手里拿着棍子,学着纠察队员的样子,排成队,迈着顺拐步,“啪唧啪唧”地走路。
雨过天晴,洪水渐渐消退。工人纠察大队组织起了抗洪救灾。明山沟里的房子大都建在山坡上,受灾不算严重,街里的情况却很不好,房倒屋塌,许多人居无定所。张实富抽出一部分人,把灾民转移到东山坡上的小学校和“大和尞”的前楼里。“大和尞”是原安奉铁路的日本职工宿舍,前后共有两栋三层楼房,工人纠察队让日本人统统住到后楼去,前楼救济灾民。
“大和尞”前楼和东山坡上的小学校里已经住满了人,操场上也搭满了破棚子,人们用刚刚领到的日本人仓库里的白米做饭,飘荡在空气里的饭香,同臭鞋烂袜湿褥子破衣被散发的霉味混合在一起,变成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气味,惨遭洪水冲刷浑身狼狈相的人们,个个脸上却没有了往日的愁容。
三天后,梁凤翔回来了,他打听到奉天来了八路军,就住在小河沿。张实富激动得一拳头砸在大仓喜七郎的写字台上,他立马找来了田大风和王二墩,决定明天就和田大风去奉天小河沿,王二墩留守看家。
王二墩说,大队长,派汽车送你们去吧。厂子里的运料汽车都让我们收缴了,司机都是工人纠察队员,我让他们把车子保养好,随时待命。另外,机车也修好了,随时可以调用。
张实富说,好!告诉彭少球,矿山也这么办,抓紧!老田,事不宜迟,咱们马上去奉天。
张实富和田大风刚走,罗三风风火火地赶来了,高声大嗓地喊二墩,忽地意识到了什么,慌忙立正喊:“报告!”王二墩说,有话快说。罗三兴奋地说,我们跟着岳工程师收缴技术资料,就在这“大白楼”的地下室,你说发现啥啦?王二墩说,别卖关子,又不是听你说书。罗三拽着二墩就走。
“大白楼”地下室里,整整齐齐地码着一垛木箱,打开,里面是油纸包裹的崭新的三八大盖步枪,清点,一共是1000 支,子弹30 万发。王二墩命令,将200 支枪马上发给重要岗位没枪的队员,其余800支枪原地封存,严加把守,等待大队长的命令。
回到纠察队司令部,王二墩愣住了,在门口迎面见到的是三中队三小队长和一个陌生人。三小队长对陌生人说,这就是纠察大队三中队长王二墩,陌生人伸出手来,王二墩却没握,说,我们并不认识呀。陌生人收了手,满脸堆笑说,马上就认识。王中队长是不是先请我们进屋呀?说罢不请自进。
王二墩走在后面,想起了张实富的话,心里警惕着,悄声吩咐门口的几个队员不要离开,随时听令。
三小队长把门关紧,介绍说,这位是国民党奉天党部的马专员,专门来拜访王中队长的。
马专员说,王中队长,我们坐下来谈,好吗?
王二墩说,我性子急,就不坐了,你有话直说。
马专员自己坐在沙发上,慢条斯理地说,此次本溪湖煤铁公司工人的武装行动,声震东北,名扬三江,实乃壮举!不过,虽然取得了成功,但毕竟是自发的民间行动。现在,抗战取得了全面胜利,在这样一个重大的历史转折时期,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把握自己命运的绝好时机,王中队长何不趁此良机,走上一条光明大道呢?
王二墩说,我是个穷工人,没念过书,听不太懂你说的话。
马专员笑一笑,说,王中队长如能率领你的队伍参加国军,马某请示上峰,至少会授予您少校或者中校甚至上校军衔,凭着王中队长年轻有为,今后一定前途无量呀!
王二墩说,你是让我当叛徒?
马专员说,王中队长不要这样说话。我们都是中国人,都是为了国家,为了中华民族呀。
王二墩说,我听不懂你的话,我还有事,你们走吧。马专员还要说什么,王二墩冲门外喊,送客!
持枪的队员就推开门,看着他讪讪地离开。
王二墩抓起水杯“咕咚咕咚”喝了个杯底朝天,靠坐在沙发上,卷了支旱烟,心里乱乱的,难以平静。
第二天一早,太阳还没出来,张实富和田大风已经走进了纠察大队司令部。王二墩从沙发上蹦起来,看他们的脸色,就知道有喜事。二墩把卷好的旱烟递过去,张实富没接,从兜里掏出一盒日本香烟,分给二墩和田大风,说,这是八路军冀察热辽军区第16 军分区曾司令员给的。
三人美美地抽着日本洋烟卷。王二墩汇报了从地下室起出1000 支大枪、30 万发子弹,和三小队长领着国民党马专员过来的事。张实富立刻掐灭了香烟,愀然变色,神情凝重,说,为什么我们前脚刚走他们后脚就来?看来他们早已盯上了咱们的队伍,我们绝不能放松警惕、掉以轻心呀!王二墩有些懊悔,说,我缺弦,应该扣留他,他出去会继续诱惑别人的呀!
张实富说,总的说,你党性强,立场坚定,今后慢慢磨炼,慢慢成熟吧。那个三小队长,原本是国军的战俘,看来我们不能留他了。
田大风问怎么处理。张实富想了想说,他在武装行动中表现得好,发给足够的路费,让他回家吧。田大风同志,你去办这件事,注意,谈话要客气,但态度要坚决。
有人“报告”,只听门“咣当”一响,进来的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浑身散发着酸臭味,细看,是前几天派去锦州的常正德。常正德说,张书记,我没完成任务。他从里怀掏出四块大洋和几张奉票,说,这是党的经费,除了来回的路费,我一毛钱也没花。
张实富说,那你是怎么过的呀?
常正德说,要饭,住街头巷尾房子根。再说,我化装成乞丐,这么地没人怀疑我。常正德满脸愧疚,说,这么些天也没得到任何消息,任务没完成,哪还有脸花经费呀。
张实富心疼得说不出话。过了会儿才说,老常,告诉你个好消息,我们已经取得联系,咱们的队伍就在奉天小河沿。老常眼睛立刻一亮,咧嘴笑了。
张实富从怀里掏出一块大洋,对二墩说,这是我自己的钱,你去安排,请老常到街里的“马锅烙”饱饱地吃一顿,再去“碧湖池”泡个热水澡,你把他这套衣裳扔了,到仓库里拿套新的,从里到外给他换了。
王二墩看见张实富的眼眶里闪着泪光。
秋风张牙舞爪地吹着,夕阳高昂着头,余晖洒在汪洋恣肆的太子河面上……
第五天的时候,安奉铁路大桥那端的隧道里,忽然传出了火车的汽笛声,接着,隧道口冲出来一辆黑乎乎野牤牛一样的蒸汽机车,喷云吐雾,拉着一列长长的闷罐车厢,缓缓驶上大桥,它步履极慢,似牛车样稳健。
张实富命令工人纠察大队准备战斗。那列车始终在他的望远镜头里,直到开进本溪湖火车站。列车停稳,闷罐车厢门打开了……张实富突然高叫,是我们的人!是咱们的大军!话音未落,望远镜已被田大风抢了去,接着又被王二墩抢了去。
人们奔走相告,欢呼雀跃,从工厂、煤矿冲出来,奔向火车站,酷似几天前奔腾咆哮的洪水……
洪水过后的郊野到处散发着土滋味、泥气息。秋天温暖的阳光照在人们身上,天空格外明亮。工厂大门前的小河,在生机勃勃欣然快活地蜿蜒流淌。远处,山势抬升,莽莽苍苍。几天前,那太子河水有如天风,卷地而来,而现在却变成了驯服的羊群,舒缓地涌向天边,流动在和煦温厚的广阔原野上,那辽远大气的风光,使人充溢着豪迈之情。
附记:
1945年9月,八路军冀热辽军区16军分区,将工人纠察大队中的2800 多人收编,成为16 军分区21 旅62 团。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当天,本溪炼铁厂的1 号高炉正式恢复生产,炼出了共和国的第一炉铁。1950年,1 号高炉炼成了低磷低硫优质生铁,被称作“人参铁”。1951年,又研制成功炮钢。“人参铁”创造了共和国的诸多“第一”:第一批枪、第一批炮、第一批坦克、第一艘潜艇、第一批拖拉机、第一批解放牌汽车、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第一枚运载火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