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晶元 [哈尔滨师范大学,哈尔滨 150000]
《红楼梦》的人物形象一直以来是学界的研究重心,而这其中,关于王夫人的形象研究相对较为薄弱,研究者认为她是宝黛爱情的破坏者,金钏之死的始作俑者,从而批判其是虚伪、阴险、腐朽的封建卫道士。如较早论王夫人形象的惜华评其“女教为师”。何其芳认为王夫人是封建正统思想的忠实信奉者。值得注意的是,王昆仑在批判王夫人的同时也提出了她的冷漠根源“是她禁不住家庭中种种困难和刺激而求逃避。她对周围的许多事常陷于不能理解或不能处理的苦闷中,而并不是能清静无为或以简驭繁。她的环境和自己的地位,只使她感到为难与乏味而已”。随后有些学者把目光转移到了王夫人作为母亲或者内务掌权者这一身份层面,但也多以批判为主,如“她的‘爱’宝玉,实质就是‘爱’自己,也就是把宝玉当成了自己的私有物”,“她的恶作得越多,心也就越硬越狠”。“表面上逍遥自在、四平八稳的王夫人实则牢牢地占据了贾府权力的中心地位”,“《红楼梦》里,王夫人是个最该唾弃的人物”。而近年来,王夫人形象研究也有了辩证分析的新变化,如“她的身上充满了善与恶、美与丑的矛盾统一”,“一个丰富、复杂,充满了矛盾的封建贵族的女主人”。
王夫人作为《红楼梦》中一个重要且富有争议的人物,对其形象研究可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将转换视角,立足于王夫人所处的封建家庭环境,试从其在家族中所扮演的不同身份角度出发看其行为的合理性,从而再度审视被贴封在其身上的传统恶人标签。
《红楼梦》中的贾府钟鸣鼎食,诗礼簪缨,是古代社会中典型的封建大宗族。宗族内的成员长幼有序,尊卑分明,每个人都有着其固定的地位和身份,而在其位谋其职,其身份与地位也决定了其责任及义务。周易“家人卦”中“女正位乎内,男正位乎外”,男性负责外面社会的事务,女性则操持内部家庭的事务。第六回中,周瑞家的称:“我们这里又不比五年前了。如今太太竟不大管事,都是琏二奶奶管家了。”原来荣国府现在的管家人凤姐只是暂代管理,荣国府真正的管家人其实是王夫人,贾府事务无论大小,凤姐都须向王夫人一一汇报。于是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第三回中王夫人第一次出场就询问了凤姐关于月钱发放的事务;贾珍求凤姐暂理宁国府时,凤姐为什么说要去问太太的意见;绣春囊一事中,王夫人为何气势汹汹直接杀到凤姐那里问罪。由此可见,虽说王夫人“不大管事”“佛爷似的”放权给凤姐,但实际上依旧掌权,甚至有可能收回凤姐手中的权力,她在贾家有着不容置疑的地位和威严。
朱熹在解释周易的“家人卦”道:“内正则外无不正矣。”如果一个家庭中的女性能够治家得法,妥善地处理内务,这个家庭或家族就会稳固且繁盛,反之则祸起于内,家庭或家族因此破落衰败。贾家以军功起家,至贾宝玉这一代已是第四代,正如孟子曰:“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贾家如今已稍见颓势,家族内部也是隐患颇多,面对纷繁复杂的大小事务,派系林立的利益纠葛,荣国府中拥有最高管家权的王夫人承担着重大的责任和压力。身处严密封建宗法体制下的她谨小慎微,时刻履行着自己的责任,事事为贾家这个世家大族考虑,可是当矛盾频频发生时,她力不从心以致产生了一定的焦虑,做出了无奈又绝情的行为。
金钏儿之死一事中,王夫人毫无疑问是残害金钏儿生命的直接凶手。第三十回中,王夫人午休时听见宝玉与金钏儿的调笑,宽厚仁慈,从来不曾打过丫头们一下的她,“今忽见金钏儿行此无耻之事,此乃平生最恨者,故气忿不过,打了一下,骂了几句”,并叫上来白老婆子把金钏儿带回家去。那么金钏儿行的无耻之事是什么呢?正是世家大族最在意的男女大防。《礼记》曰:“男女有别,然后父子亲。父子亲,然后义生。义生,然后礼作。礼作,然后万物安。无别无义,禽兽之道也。”男女有别是整个礼仪制度产生的基础。正是因为男女有别,才有了“父子亲”“义生”“礼作”“物安”,才使人有别于禽兽。司马光 《家范》云:“夫治家莫如礼。男女之别,礼之大节也,故治家者必以为先。”男女之别直接影响着家庭关系、伦理道德,其被列于治家之先,重要性自不言而喻。身担管家重责的王夫人深明此理,眼见着自己信任的大丫头和宝玉有这无耻之事,如果她对此事置之不理,万一日后引发更加严重的不良后果该怎么办?于是面对着金钏儿的苦苦哀求:“我再不敢了。太太要打骂,只管发落,别叫我出去就是天恩了。我跟了太太十来年,这会子撵出去,我还见人不见人呢!”王夫人不顾多年的主仆情分,依旧冷酷无情地将金钏儿撵了出去。当金钏儿投井身亡后,王夫人虽为金钏儿的死亡感到不安愧疚,可因家丑不可外扬,她果断地选择编出谎话回答宝钗的疑问:“原是前儿他把我一件东西弄坏了,我一时生气,打了他几下,撵了他下去。我只说气他两天,还叫他上来,谁知他这么气性大,就投井死了。岂不是我的罪过。”金钏儿被撵的真正原因我们心知肚明,此事本是因宝玉而起,但王夫人三言两语巧妙地把过错全推到了金钏儿身上,把宝玉摘得干干净净,自己的罪过也如此减轻了几分。
以往学者在分析王夫人形象时,认为金钏儿之死证明了其冷酷无情、狠毒伪善,残害了一条鲜活的生命后又惺惺作态。可我们不妨换个角度想一想,身处严密宗法体制下的当家主母王夫人,她身上最大的责任正是治家。当世家大族最在意的男女大防问题出现时,王夫人必定要以贾家的名声为重、为先,严肃处理。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曾道:“如今的这宁荣两门,也都萧疏了,不比先时的光景。”眼见着贾府生齿日繁,事务日盛,王夫人早已是心余力绌,现下自己房内又出了金钏儿一事,更是让她焦虑不安。若金钏儿自杀的真相暴露,自己不仅要担上治家不严的罪名,外人更会认为其教子无方,贾家的名声也会因此受损,正如《西厢记》中“拷红”一节,老夫人最怕的就是“使至官司,夫人亦得治家不严之罪”。于是如何处理金钏儿这件事其实关乎着她的颜面,关乎着她的地位。况且王夫人本意并未想置金钏儿于死地,她的自责、内疚若是做戏,又何必独自在房中垂泪,又何必重金抚恤金钏儿家人,请高僧为金钏儿超度?
金钏儿一事中,王夫人平白害死了一条生命的事实无法否认,可她也的确是在为贾府考虑来处理事情。王夫人的冷酷其实是封建社会的常态,顽固腐朽的封建观念早已让王夫人麻木。虽说她是个佛爷似的人物,仁慈宽厚,对待金钏儿事件有过后悔自责,但在封建大家庭中,多年的主仆情分在主子的利益面前实在算不得什么,所以金钏儿一事从多方面考虑,衡量利弊,王夫人如此处理也许是最得体的。
王夫人虽然尽职尽责地了结了金钏儿一事,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此事还是被贾政得知,并由此引发了宝玉挨打这一贾府大事。第三十三回中,贾政因宝玉会见贾雨村无精打采,已有了三分气,后忠顺亲王府长史官来贾府向宝玉索要琪官,贾政更是气得目瞪口呆。不料,贾环又乘机告状道:“宝玉哥哥前日在太太屋里,拉着太太的丫头金钏儿强奸不遂,打了一顿。那金钏儿便赌气投井死了。”贾环添油加醋的这几句话令贾政气得“面如金纸”,大骂宝玉:“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在家荒疏学业,淫辱母婢。”要立刻打死。听到消息的王夫人已然顾不得自己的身份和风度,“也不顾有人没人,忙忙赶往书房中来,慌的众门客小厮等避之不及”。贾政见王夫人赶来,板子却又加大了力度,眼见宝玉被打地昏死,王夫人忙扑上去“抱住板子”,可由于“夫主妻从”的道德准则以及畏惧贾政埋怨自己对宝玉的溺爱,王夫人不能直接阻拦,她先哭劝贾政自重,再搬出贾母作为挡箭牌,后又以自己性命来苦劝:“老爷虽然应当管教儿子,也要看夫妻分上。我如今已将五十岁的人,只有这个孽障,必定苦苦的以他为法,我也不敢深劝。今日越发要他死,岂不是有意绝我。既要勒死他,快拿绳子来先勒死我,再勒死他。”王夫人爬在宝玉身上迫使贾政停手后,看到伤痕累累的宝玉又不觉失声大哭,“‘苦命的儿吓!’因哭出‘苦命儿’来,忽又想起贾珠来,便叫着贾珠哭道:‘若有你活着,便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王夫人可以说为解救宝玉使出了浑身解数,语言上她用夫妻多年的情分及丧子之痛连番“哭求”贾政,动作上她忙忙抱住板子又紧紧护着宝玉,其深沉母爱在本段描写中也可说是表现得淋漓尽致,但王夫人求情的几句话又不免让人怀疑其母爱的纯洁性,正如上文提到白盾认为王夫人“爱”宝玉,实质是“爱”自己,即王夫人对宝玉的母爱其实是维护自己地位的手段。
可如若想到王夫人在贾府中的处境,这几句话实在是肺腑之言,无可指摘。第三十三回回目“手足耽耽小动唇舌,不肖种种大承笞挞”已然暗示了宝玉挨打中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宝玉与贾环的嫡庶矛盾。嫡庶之争的描写在《红楼梦》中虽篇幅不大,但其斗争早已白热化。正室为嫡,嫡妻所生为嫡出,其他妾妇所生则为“庶出”。宝玉与贾环的嫡庶之争其实内里就是王夫人与赵姨娘的妻妾之争。按照封建等级制和宗法制的规定,妻与妾有着天壤之别,《清律》中“妻者,齐也,谓与夫敌体也。妾者,侧也,谓之得侍乎侧也”。妻是家庭的女主人,家庭内部事务上有一定话语权,而妾则地位低下,类似于奴仆。“倒三不着俩”的赵姨娘,虽因生了探春与贾环成为贾府的“半个主子”,但其身份尴尬地介于主子与奴仆之间,人格在长久的奚落打压后已扭曲异化,她不光痛恨身为嫡妻的王夫人,更痛恨贾母宠爱、贾府未来继承人宝玉。于是当她看到了能改变自己生活的希望时,必定要费尽心机地去谋求最大利益。明清时代,封建制度和封建礼法原有的束缚力逐渐减弱,嫡庶区分不再森严,把妾扶正的情况很普遍,妾妇所生的孩子也有资格和嫡子一较高下,拥有继承家产或爵位的机会,正如《儒林外史》中的严监生扶正小妾赵氏。赵姨娘贾环母子“每每暗中算计”盼着宝玉出意外,由此贾环可代替宝玉成为荣国府唯一的继承人,也就是 “叔嫂逢五鬼”中赵姨娘说:“把他两个绝了,明日这家私不怕不是我环儿的。”
在中国古代的家庭伦理关系当中,男尊女卑,女性被物化为男子的附庸,没有独立社会地位的“妇人,从人者也,幼从父,嫁从夫,夫死从子”,未嫁之前须依靠父兄,出嫁后要依靠丈夫或儿子。王夫人作为贾政的妻子,她所依靠的就是贾政对自己的宠爱,但在一夫一妻多妾的婚姻制度下,丈夫对妻妾的情感并不专一,于是妻妾不得不为争取丈夫的宠爱而进行激烈的竞争。表面上看王夫人与贾政相敬如宾,和谐相处,实则感情生活上了无生气。虽说王夫人是贾政的正妻,掌握着荣国府的内政大权。但书中提到,贾政素日歇在赵姨娘房中,赵姨娘才是真正得宠的一方。面对丈夫的喜新厌旧,王夫人有着深深的危机感,她不能反抗也无力改变,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唯一的儿子宝玉身上,借宝玉来弥补婚姻的不幸,保障自己的未来。在宝玉之前,王夫人有贾珠、元春,贾珠是荣国府的嫡长子,有才华有德行,但可惜二十余岁就去世。元春虽颇得圣宠,但母女二人骨肉分离,家里的事元春鞭长莫及。倘若没有嫡子作为后半生的保障,王夫人未来之悲惨可想而知。好在王夫人老来得子,诞下了衔玉而生、颇得贾母喜爱的宝玉。经历了之前的丧子之痛,王夫人面对这来之不易的幼子,自然是十分珍惜疼爱,甚至于溺爱。书中随处可见王夫人对宝玉的关心与母子二人间的亲昵,宝玉“一头滚在王夫人怀里,王夫人便用手满身满脸摩娑抚弄他”。脂批也数次在旁写道 “天地间母子至情至性”“慈母娇儿”等诸般感动之语。
但王夫人深切的母爱后正隐藏着她的生存焦虑。三十四回中王夫人在宝玉挨打后对袭人道出了她的真心之语:“我已经快五十岁的人,通共剩了他一个,他又长的单弱,况且老太太宝贝似的……若打坏了,将来我靠谁呢!” “母以子贵”,宝玉就是王夫人在钩心斗角的贾府中的唯一依靠,保全了宝玉,其实也就是保全了自己。她虽然现在是名正言顺的嫡妻,“但如果宝玉死了,她最终也免不了要靠边站。这就是嫡庶之争的本质内涵”。由此王夫人虽外表大方平和,内里却恐惧不安,嫡妻的“贤”要求她不妒不争,忍让平和,但那边的赵姨娘和贾环却依旧步步紧逼,自己的处境岌岌可危。在长久的压抑下,王夫人借这次机会发泄了出来,宝玉挨打中的这场哭不只是在哭宝玉、哭贾珠,也是在哭自己,哭诉自己对贾政的埋怨,更哭诉自己作为一名妻子的焦虑与不易。
危机四伏的封建家庭环境下,残忍激烈的妻妾之争早已波及子女身上,保护宝玉是王夫人的责任,也是她的生命意义。王夫人的母爱令人动容,而其中掺杂的功利却也是无可奈何,她与宝玉实是互相依靠的关系,她需要通过宝玉来牢牢守住自己嫡妻的地位,而反过来宝玉也可在自己的庇护下周全。时代使然,若因此否定王夫人的慈母情怀,认为其虚伪自私难免也有失公允。
宝黛爱情悲剧是《红楼梦》的重要主线,二人志趣相投,两情相悦,但在婚姻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封建时代,贾宝玉与林黛玉的爱情注定不能顺利,婚姻的决定权不在宝黛二人,而在贾政、王夫人、贾母这些封建家长手中,尤其是主掌内政的王夫人。有学者指出:“王夫人是扼杀宝黛爱情、婚姻的罪魁祸首。”正是王夫人舍黛取钗的选择造成了宝黛钗的爱情婚姻悲剧。那王夫人为什么会选择宝钗而不是选择黛玉成为自己的儿媳妇,难道只是因为宝钗是自己的外甥女吗?其实不然,王夫人选择宝玉的婚姻对象是慎之又慎,其取舍背后诠释的正是作为封建家长的万般无奈。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男不亲求,女不亲许。”封建家长对子女的婚姻有着绝对主婚权,而主婚权的内容就是封建家长对婚姻对象的选取并确定,当事男女在这场婚姻关系中毫无表达意思之可能,也无选择之自由。另 《礼记·昏义》 记载:“婚姻者,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下以继后世。”也就是说婚姻不是以个人感情为基础,而是以家族利益为中心,其主要的目的是传宗接代,绵延子嗣。贾府作为“钟鸣鼎食之家,诗书簪缨之族”的封建贵族家庭,自然是“谨尊礼制”,不会逾越封建礼教半步。那么,在《红楼梦》里出场的众多少女中,哪位是最适合成为宝二奶奶的呢?毫无疑问是宝钗。《女诫》有云:“女有四行,一曰妇德,二曰妇言,三曰妇容,四曰妇功。”薛宝钗就是这样一位“德言容功”俱佳的典范淑女。
首先在为人处世上,宝钗行事大方,会做人。整个荣国府,下至丫头上至老太太无一不称道宝钗行事大方,心胸宽大。在与探春、李纨理家的过程中,宝钗更是显现了高超的理家手段。而与之对比的黛玉却经常使小性子,敏感多疑。下人们也是对她颇有意见,评她 “孤高自许,目无下尘”“说起话来比刀子还尖”“嘴里爱刻薄人”,清高孤傲的黛玉任情任性,她不懂得也不愿去顺应世俗人情。这样的性格天然纯真,却不符合封建伦理道德,更不适宜去与各色人等打交道,去处理府内大小事务。
其次在身体健康上,宝钗“生得肌骨莹润”,“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是不同于黛玉清瘦超逸的一种丰腴雍容的美。而黛玉却有着先天不足之症,其一出场时作者曹雪芹就点出黛玉之美在于病:“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身体羸弱不堪,日常离不开人参燕窝,病也是一日重似一日,咯血越来越频繁,最后更是病入膏肓,魂归离恨天。“在传统观念里,男人娶妻的一个重要目的是传宗接代,‘考虑的是自己的血脉、香火是否能够延续’,所以选择的对象首先身体健康是第一位的。”
最后是与宝玉的关系方面,宝钗端庄仪表内裹着封建卫道士的灵魂,她知礼守节,信守“女子无才便是德”,一味儿地“藏愚”“守拙”。她还同封建家长一样信奉功名利禄,屡次劝宝玉认真读八股文,走仕途经济的道路。而黛玉则是与宝玉一样重情重才、向往自由。宝玉不喜孔孟,不愿“委身于经济之道”,黛玉赞同他、支持他,从未说过令二人生分的“混账话”,是宝玉在贾府中难得的知己。两位叛逆者在同样的思想基础上产生了真挚的爱情,但令人心碎的是,这样纯洁热烈的爱情恰恰为封建礼教所不容。
在贾府“儿孙一代不如一代”的境况下,宝玉身为荣国府的继承人承担着重振家声的重责,其婚姻问题关联着整个贾氏家族的宗法利益。身为宝玉婚姻的主婚者,王夫人慎之又慎地衡量这段婚姻。封建婚姻讲求门当户对,薛宝钗出身皇商之家,“根基不错,且现今大富”,父虽亡,但有母亲、哥哥作为依靠的对象。黛玉出身仕宦之家,父母早逝,孤苦无依,已成孤儿。
综上比较,王夫人选择宝钗为宝二奶奶就不难理解了,宝钗身体健康可为贾府绵延子嗣,精明能干可处理好府中的大小事务,安分识大体可规劝宝玉走上正途。且贾家日益衰败、内囊空虚,急需大富的薛家帮助,“本来就联络有亲的贾薛二府,需要以联姻的方式结成新的权势和金钱的神圣同盟”。金玉良缘实际上就是“以贵护富,以富补贵”,符合贾家与薛家家世利益的最佳选择。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王夫人爱子如命,不舍得让自己的孩子受到半点伤害,她何尝不知道宝玉的真正情感,可作为一位封建家长,她无法跳脱出当时的时代环境。她固执地以传统标准替宝玉选择妻子,选择符合她认为有利益于宝玉的婚姻。倘若顺从宝玉心意,成就木石姻缘,这意味着让宝玉在叛逆的道路上越走越远,重振家业的希望自然也越来越渺茫。王夫人“舍黛取钗”不是因为不满黛玉,也不是因为偏心宝钗,她只是严格地遵守封建婚姻观,择媳时首要考虑如何巩固家族利益,维护封建礼法。如果王夫人真的只是为了一己私利“舍黛取钗”,贾母和贾政又怎会同意?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薛宝钗宜室宜家,符合贾家的宗族利益。
在王夫人眼中,婚姻代表着门第财产和家世利益,在贾府日渐衰败的条件限制下,她无奈地违背了宝玉的意愿,为其谋求了符合封建伦理的婚姻,并由此给宝黛钗三人带来了痛苦。宝黛钗的爱情婚姻悲剧是时代的悲剧,其元凶不是王夫人,而是封建家长所代表的封建婚姻观。王夫人选儿媳是为了宝玉的“幸福”,为了贾家的前途命运,这一切在封建礼法的规定下何错之有?
鲁迅先生曾评《红楼梦》:“其要点在敢于如实描写,并无讳饰,和从前的小说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叙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王夫人害死金钏儿、拆散宝黛等残酷功利的行为固然令人痛恨,但在封建宗法礼教的规定下这一切却是合理又正确。贾家的当家主母、贾政的妻子以及贾宝玉的封建家长这三种传统身份的焦虑,使王夫人在面对即将发生的威胁和不利处境时,焦虑重重又无奈不安,其冷酷绝情的行为实际蕴含着复杂的原因。如果设身处地来看王夫人的行为,就会发现其在封建传统大家庭中的种种不易,同时也会看到王夫人这一形象的丰富性与复杂性。
① 太愚:《红楼梦人物论》,国际文化服务社1949版,第111页。
② 白盾:《“严父”“慈母”及其他——从贾政、王夫人的形象塑造看曹雪芹的创作危机》,《安徽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1年第3期,第67—74页。
③ 李培顺:《好个厉害的王夫人——〈红楼梦〉人物散论》,《解放军外语学院报》1998年第4期,第105—109页。
④ 程建忠:《王夫人新论——〈红楼梦〉中的一个重要人物》,《天府新论》2010年第4期,第140—144页。
⑤ 郑晶燕:《“亦正亦邪”王夫人》,《凯里学院学报》2019年第5期,第75—80页。
⑥ 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周易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58页。
⑦ 〔宋〕朱熹:《周易本义》,中央编译出版社2010年版,第115页。
⑧ 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孟子注疏》,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26页。
⑨⑬⑮ 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礼记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815页,第815页,第1618页。
⑩ 〔宋〕司马光:《温公家范》,天津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8页。
⑪ 王季思:《全元戏曲·第二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90页。
⑫ 尹伊君:《红楼梦的法律世界》,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第124页。
⑭ 王跃生:《清代中期婚姻冲突透析》,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年版,第32页。
⑯ 〔南朝宋〕范晔撰,李贤等注:《后汉书·列女传》,中华书局2018年版,第2789页。
⑰ 胡文彬:《红楼梦与中国文化论稿》,中国书店2005年版,第614页。
⑱ 张锦池:《红楼梦考论》,黑龙江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33页。
⑲ 鲁迅:《鲁迅全集》(第9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33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