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业遗产推动城市可持续更新的杰出案例：马萨诸塞州当代艺术博物馆MASS MoCA

朱怡晨 李 昂

1 概述：工业遗产再利用与城市可持续更新

1.1 工业遗产作为城市更新的契机

工业遗产是城市转型中的重要资源。20世纪50—70年代，制造业的全球转移，使得西方城市中心工业街区陆续衰败，建筑闲置、街道破损、人口流失、邻里萎缩。为应对去工业化、郊区化和城市中心区的衰败，西方城市中心城区不得不经历长期更新和再开发的过程[1]。作为城市更新的重要组成部分，工业街区的复兴经历了工业场所重建、工业建筑翻新、工业街区再开发、工业邻里再生和工业城市复兴5个阶段[2]。中心城区工业遗产的再利用与后工业时代中心城区的复兴紧密相连。

1.2 文献综述：工业遗产与城市可持续更新

城市可持续更新(Sustainable Urban Regeneration)通常指一个地区再生的过程中，整体关注经济、环境和社会，以及更广泛的生活质量等议题[3]。在城市中心的工业街区更新中，环境生态修复的考虑相对次之，经济、社会、文化成为探讨城市中心工业遗产的更新是否可持续的3个维度[4]。

在经济层面，是否帮助减缓城市经济衰退、带动地块及周边街区的发展、推动创意阶层的出现，成为经济可持续的重要考核；在社会层面，工业遗产更新是否包含原住民或工人的参与、是否引发绅士化或加深社会阶层的隔离和不平等，成为判断社会可持续的因素；而在文化层面，更新后的工业遗产能否为艺术家、艺术产业、艺术组织提供可持续的支持，能否形成城市品牌、吸引游客、提升社区身份认同，是文化可持续的重要指征[5]。

国内不少文献对以文化为导向的工业遗产再利用推动城市可持续更新的案例进行研究。纽约苏荷区最早进入国内学者的视线，包括近年来的伦敦泰特美术馆、汉堡易北河音乐厅等，都具有深远的影响[6]。但这些国际一线城市的工业街区更新，对国内尤其是中小型工业城市的借鉴有限。德国艾森在保存建筑遗产结构特征的前提下，建造鲁尔博物馆、红点博物馆等文化建筑，成功实现内陆重工业城市向工业文化城市的可持续更新。但埃森作为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定的世界遗产，其遗产价值本身远非国内城市所及。美国纺织重镇洛厄尔的文化遗产公园路线、德国莱比锡棉纺厂的创意产业集聚区路径[7]对我国工业遗产的转型具有启发意义，但相似尺度、可供借鉴的案例在国内工业遗产的文献研究中仍相对偏少。

当前，我国工业遗产的转型研究开始逐步转向中小型城市面临的挑战与困境。江西景德镇陶溪川厂区以陶瓷博物馆作为工业遗产记忆载体，引入国内外艺术机构和院校，吸引工人和老艺术家重返瓷厂，开启城市更新之路[8]。景德镇的转型实践刚刚开始，能否实现长远的可持续运营还有待观察。但相关实践的出现表明，针对我国中小型城市工业遗产可持续更新的转型研究，具有迫切性和现实意义。这也正是本文研究的价值所在：以美国偏远地区中小型城市工业街坊30年的更新历程为例，为我国中小型工业城市的可持续更新提供借鉴。

1.3 案例研究的意义

美国马萨诸塞州当代艺术博物馆(Massachusetts Museum of Contemporary Art，MASS MoCA)是美国最大的当代艺术博物馆之一①，是工业遗产保护与再利用的标志作品，也是通过当代艺术推动位置偏远的中小型后工业城市，成功转型为区域文化创意产业集群发展中心的杰出案例。自1999年第一期正式对外开放以来，MASS MoCA不断变化的展品和节目，每年持续吸引超过185 000名游客慕名而来。2017年第三期正式开放，MASS MoCA自此成为拥有画廊、艺术表演场所、新媒体创作工作室和商业租赁单元的创意集聚区。MASS MoCA坐落在人口不到13 000人的偏远后工业城镇，却已成为艺术家、策展人心目中名副其实的世界级艺术展陈目的地。

本文结合文献资料研究和实地调研的方法，分析MASS MoCA在工业遗产保护和推动城市可持续更新的方法及路径，以期为我国工业遗产再利用和中小型工业城市转型提供借鉴。

2 美国马萨诸塞州当代艺术博物馆案例研究

MASS MoCA位于美国马萨诸塞州北亚当斯市(North Adams，Massachusetts)(图1)。北亚当斯市及马萨诸塞州隶属的美国新英格兰地区是最早的英国新教徒殖民地，也是美国工业化进程的先驱者。MASS MoCA所在园区为19世纪80年代建造的阿诺德印刷厂(Arnold Print Works)占地6.9hm2的园区，包含26座被列入美国国家历史名录的建筑，是一个由庭院、通廊、高架人行道、桥梁、红砖外墙所组成的极具历史氛围的系统(图2)。

图1 MASS MoCA、北亚当斯及马萨诸塞州所在区位(作者绘)

图2 1988年摄影师尼古拉斯·惠特曼(Nicholas Whitman)镜头下MASS MoCA所在园区[17]

2.1 产业衰落和城市转型瓶颈

2.1.1 作为工厂的200年：从纺织印刷到电子加工

MASS MoCA所在的马歇尔街区(Marshall Street)的工业历史可以追溯到18世纪中期的殖民地时期。由于便利的水利交通，在18世纪末19世纪初就成为鞋厂、砖场、橱柜制造、大理石加工等小作坊式的厂区聚集区。1860年，阿诺德印刷厂来到此处，开始装配最先进的布料印刷设备。到19世纪90年代末，MASS MoCA建筑群26座建筑中的25座已经建成。1905年，印刷厂雇用了大约3 200名员工，成为世界领先的印刷纺织品生产商之一。此时北亚当斯市拥有24 000位居民，是伯克希尔地区最大的城市。

布价下跌和美国20世纪30年代大萧条的持续影响迫使印刷厂在1942年关闭。同年，斯普拉格电气公司(Sprague Electric Company)购买了印刷厂的资产，在基本保留建筑外观的同时，对建筑内部空间进行了较大的调整，使其从纺织厂变成一家电子加工厂。“二战”期间，斯普拉格是研究电力和半导体材料电子元件的重要研发中心。战后，它的产品被用于月球飞行任务的发射系统中。至1966年，斯普拉格雇用了1 137个社区中的4 137名工人，几乎成为一个“城中城”。然而，20世纪80年代中期，斯普拉格在与海外市场的竞争中失利导致销售下降，于1985年关闭了在马歇尔街的业务。由此，工业制造的历史告一段落[9]。

2.1.2 后工业城市转型的失败

支柱产业的退出使得北亚当斯市经济萎缩。20世纪70年代，和大多数美国城市一样，北亚当斯政府决定将市中心改造为大型商业区；据此推行的“创造性拆除”摧毁了市中心一半以上的居住和商业建筑，却并未提供创造性的改变。市民记忆中的城市形象遭到破坏，个体商户也因商店拆除而被迫离开，直接导致北亚当斯市产业衰退和人口流失。1990年，北亚当斯市的失业率从5年前的8.9%升至11.7%②。至2000年，北亚当斯仅剩下14 861人，有超过20%的群体收入在贫困线以下，是马萨诸塞州最小、最贫困的城市。经济上的失败也使这个后工业城市面临低教育质量、高辍学率、高犯罪率等一系列社会问题[10]。

错误的转型计划加剧了北亚当斯市的衰败。困窘的经济条件吸引不到投资商，没有新的制造业入驻，资本无法承担市中心重建，政府再无力推行任何复兴策略，只能寻求外界的帮助。

2.2 作为当代艺术中心的30年：工业遗产的可持续更新

2.2.1 新的契机：学术机构介入

威廉姆斯学院(Williams College)位于马萨诸塞州威廉姆斯镇，距北亚当斯市8km，是美国排名第一的文理学院。20世纪七八十年代，美国重要的博物馆的管理者大多出身于此。1985年11月，时任威廉姆斯学院艺术博物馆(Williams College Museum of Art)馆长的托马斯·克伦斯(Thomas Krens)在参观位于德国科隆郊外工厂的当代艺术展时意识到，威廉姆斯学院和许多传统博物馆一样，没有能力展示大型艺术装置作品；而临近的北亚当斯却存在许多大尺度的工业废弃空间。克伦斯向当时的市长约翰·巴雷特三世(John Barrett III)提出利用闲置工业空间的想法。威廉姆斯学院的介入为北亚当斯市带来了新的机会。

2.2.2 更新路径：公私合作开发

以大型当代艺术馆激活陷入萧条的制造业小镇，这在当时看来天方夜谭的想法却是重振北亚当斯的核心动力。MASS MoCA建设计划在一开始就得到了市政府和市民的全力支持。20世纪80年代，马萨诸塞州正经历着被称为“马萨诸塞奇迹”的经济增长期，州政府同样对此抱有期待。时任州长的迈克尔·杜卡基斯(Michael Dukakis)批准了一项债券发行用于博物馆建设。

MASS MoCA建设的初步计划由克伦斯、市长巴雷特、州长杜卡基斯、当时工厂的持有者宾夕法尼亚中央公司(Penn Central Corporation)和意大利收藏家朱塞佩·潘扎(Giuseppe Panza di Biumo)共同制定，奠定其公私合作的开发基础。MASS MoCA以威廉姆斯学院为支撑，寻找合作伙伴，探究运营模式，并制定分期建设计划(图3)。

图3 MASS MoCA的历史变革(作者绘)

早期募集的资金主要用于建筑改造，并不足以支撑馆藏收购。展品来源多依靠个人或机构赞助，或向周边博物馆借展。同样位于威廉姆斯镇的克拉克艺术中心(Clark Art Institute)便为其提供了早期财政和展品上的支持，如今MASS MoCA正门外的雕塑作品《树的逻辑》(Tree Logic)(图4)正是由其赞助安装；克伦斯还与朱塞佩·潘扎达成长期协议，借用展示他的个人收藏。威廉姆斯学院艺术博物馆的策展人约瑟夫·汤普森(Joseph Thomspon)也参与了建设计划，成为MASS MoCA的首任馆长。

图4 MASS MoCA正门外雕塑“树的逻辑”(作者摄)

2.2.3 规划思路：渐进式有机更新

MASS MoCA的设想于1986年提出，1987年开始规划设计及财政申请，直至1995年前期筹备完成后方才动工[9]。布鲁纳/科特建筑事务所(Bruner/Cott Architects，以下简称“Bruner/Cott”)于1995年完成项目规划(图5)。考虑到成本限制，威廉姆斯学院为MASS MoCA提出了理性的渐进式更新计划。

图5 MASS MoCA更新规划(作者根据Bruner/Cott事务所官网图纸绘制)

园区改造分3个阶段完成：第一阶段仅翻修部分厂房，占地18 580m2，于1999年5月30日正式对外开放；第二阶段改造于2001年开始，2012年完成，博物馆使用面积扩大一倍，7号楼画廊是此次改造的重点，以回廊的形式激活历史建筑群；第三阶段主要进行6号楼的改建，于2017年5月对公众开放(图6)。此时MASS MoCA使用面积超过49 200m2，已成为美国最大的当代艺术博物馆。

图6 MASS MoCA 3个阶段建设图示(作者根据参考文献[11]绘制)

2.2.4 资源共享：文化产业集群效应

MASS MoCA发展壮大后，与周边的克拉克艺术中心、本宁顿博物馆(Bennington Museum)、威廉姆斯文理学院艺术博物馆，以及威廉姆斯镇戏剧节，共同构成了文化产业集群效应，这也是Mass MoCA带动区域振兴计划的重要体现。博物馆之间通过旅游线路规划和票务优惠政策，为吸引更多游客的停留消费提供了积极的引导。

在票务优惠上，艺术小镇联盟为所属的4个博物馆与戏剧节提供3种不同的联票，游客不仅能享受所选博物馆门票的组合优惠，同时可以获得威廉姆斯学院艺术博物馆的购物折扣。

在旅游规划线路上，4座博物馆组成跨越州际线的艺术小镇联盟。不同博物馆之间开车5～25min即可到达，结合新英格兰地区的乡村景观，为从波士顿或纽约驾车而来的游客提供更多的惊喜与乐趣。随着各大博物馆的扩建，参观很难在一日内完成，游客们的长期停留进一步促进了当地消费，提高了文化产业的经济影响力。MASS MoCA、威廉姆斯学院艺术博物馆与克拉克艺术中心还提出一项北伯克希尔户外艺术(Northern Berkshire Art Outside)倡议，旨在展示威廉斯敦和北亚当斯的户外艺术。游客可通过步行或骑行的方式，在近10km的乡村道路上阅读30多个作品(图7)。

图7 艺术小镇联盟及北伯克希尔户外艺术游览路线(作者基于Google地图绘制)

2.2.5 工业建筑遗产修缮：历史与当代的平衡

MASS MoCA园区改造的成功之处在于，它不是单纯作为仓库和容器去承载大型艺术作品，而是以工业遗产的空间氛围，为展品提供了独特的展示平台和语境，让参观者在历史的沉淀中阅读和理解。正如建筑评论家保罗·戈德伯格(Paul Goldberger)所言：“MASS MoCA是工业建筑改造最成功的案例……最值得欣赏的一点是它在旧工业建筑的历史和作为当代艺术展示场所这个新角色之间的微妙平衡。③”

对MASS MoCA前身工厂的改造在遵照总体规划的基础上，并没有在形式上将工厂变成适合展览的现代博物馆，而是仅仅去除一些破败的材料，还原工厂的枫木地板。工厂的结构和尺度得以保留，并通过追溯工业时期生产空间的特征完成修缮[11]。大尺度空间为特殊尺寸作品提供了展示平台，也让布展有了更多的可能。如利用货运通道分隔内部空间，引导观众逐步参观；利用夹层划分不同的视野，丰富展览层次；过渡空间可以作为影像艺术展示的暗房，原有的机器设备等工业物质遗存也成为展览的一部分。砖墙、油漆层、工业时代的修补处理、旧有的门窗都得以保留，还原工厂的触觉。MASS MoCA不仅仅是艺术品展示的空间，更是艺术家驻地创作的场所。因此，艺术家在MASS MoCA创作时，也会考虑作品与特殊的工业展览空间之间的联系。

除内部空间外，马歇尔工业园区的庭院、高架、步行道等还为当代艺术提供了开放的户外场所，使得艺术真正地与空间对话。先锋艺术作品同样赋予工业遗产新的活力，曾经的货物平台在加设顶棚后，摇身一变成了户外音乐演出场地，在互相促进中完成MASS MoCA建筑空间与展示艺术之间动态交流的使命(表1)。

表1 马萨诸塞州当代艺术博物馆MASS MoCA项目概况一览

MASS MoCA的建筑修缮策略与《巴拉宪章》所定义的“适应性再利用”原则相符合：“为建筑遗产找到恰当的用途，使场所的重要性得到最大限度的保存和再现，对重要结构的改变降低到最低限度，并且使这种改变可以得到复原”④。《巴拉宪章》通过“恰当的用途”以达到动态的保护，为工业遗产保护的方法和实践提供了重要的技术指导。而MASS MoCA在建筑修缮层面的实践正是这一原则的恰当体现。

3 共享遗产视角下MASS MoCA可持续更新的路径探讨

3.1 共享遗产：可持续更新的实施路径

城市开发建设和城市遗产保护的矛盾与冲突，是当下遗产保护的重要挑战。为应对平衡管理空间的当代变化，共享遗产的理念开始提出：通过遗产的价值共享、空间共享和利益共享，激发不同利益相关者的参与和受益，以遗产保护带动城市经济和社会复兴。

价值共享是共享遗产理念的基础。以多维视角全面挖掘评估遗产价值，以真实、全面、完整的价值诠释激发社会各阶层的认同。在工业遗产领域，则特别注意强化工业遗产的文化向度，让社会充分意识到工业遗产除经济价值之外的文化重要性。

空间共享是共享理念的实现路径。工业遗产作为稀缺的城市空间资源，其经济价值体现在空间的再利用上。这其中既包括厂区内部文化与商业空间、经营性空间与社会公益空间的分配，也包括厂区与城市的博弈：边界开放、公共基础设施提升、设计开发权利的共享与否。能否利用工业遗产再利用的契机，通过遗产地的空间共享重新缝合城市，成为遗产保护与开发可持续的重要考量。

利益共享是遗产保护可持续的保障机制。单一的文化旅游或创意园区建设，往往导致社区参与性差、认同度不高、可持续性不足的情况。遗产保护不仅是为创意阶层或旅游业服务，还应满足当地居民的现实需求。通过工业遗产的社区化实践，调动社区的积极参与，实现遗产保护与再利用的利益共享，才能使工业遗产真正成为社会的共同财富。

可以说，共享遗产的理念与城市可持续更新在文化、经济、社会3个维度的要求不谋而合，是指导工业遗产推动城市可持续更新的具体策略与路径。

3.2 MASS MoCA的复兴目标

MASS MoCA项目启动时的目标有三：1)建一座艺术博物馆；2)保护工业历史遗迹；3)促进北亚当斯市的经济复兴。MASS MoCA的首位馆长约瑟夫·汤普森(Joseph Thompson)和总建筑师西蒙·布鲁特(Simeon Bruner)在2018年的访谈认为[12]，这3个目标都已成功达到。

MASS MoCA是当今世界上最活跃的艺术欣赏和创作中心，拥有庞大的美术馆和室内外艺术表演场所，能够涵盖几乎所有的艺术类型：音乐、雕塑、舞蹈、电影、绘画、摄影、戏剧及跨界新艺术。在MASS MoCA展示的大部分作品都是需要长时间制作和排演完成的，因而这些作品带来了数百位来自世界各地富有才华和创新力的艺术家常驻北亚当斯。

MASS MoCA无疑是工业遗产保护的表率。从建筑设计的角度而言，它是难得的同时获得美国建筑师协会荣誉设计奖和国家历史保护荣誉奖的作品⑤。

MASS MoCA更是对城市复兴提供了良好的经济回报。威廉姆斯学院的研究显示，MASS MoCA每年为当地经济注入5 000万美元，而公共资金对MASS MoCA的一次性投入约为6 000万美元⑥。博物馆每年的回报就已经相当于公共财政的总支出，公共投资得到了可观的回报。

3.3 共享遗产的理念如何推动MASS MoCA及城市的复兴目标

对工业遗产空间的充分认知，以及当代艺术创作与展陈模式的深刻理解，使得MASS MoCA走上了整合区域文化资源，以当代艺术发展带动城市复兴的道路。而MASS MoCA及北亚当斯的更新模式也正是基于一种共享遗产的可持续更新路径。

3.3.1 基于价值共享的工业遗产原真性、完整性诠释

建筑遗产的价值正在于它的真实性。遗产空间的真实性是其经济、产业、功能变革在时间上的层层累积。MASS MoCA园区的建筑价值正体现在修缮维护的形式、材料和结构中。它的建筑群至少经历2种不同工业的发展，这2种属于不同时代的工业领域模糊了其作为遗产的原真性[13]。但Bruner/Cott的维修工作则通过进一步修复建筑的内部而大致保持建筑外貌的方式，从而在延续阿诺德印刷厂时期建筑群空间特征的同时，在建筑内部表达斯普拉格电气公司的历史痕迹[14]。

此外，MASS MoCA作为当代艺术中心的30年历程也已成为其遗产价值的一部分。从工厂化生产到创造性生产，当代艺术的创作与展示也参与到时间的真实性中。作为北亚当斯城市更新的重要载体，当代艺术的发展与否，反而与北亚当斯普通民众的生活更加紧密，赋予其当代和未来的价值。为观众带来最好的当代艺术，从而为北亚当斯带来生机和经济活力，是MASS MoCA的核心宗旨。也因此，MASS MoCA的遗产价值诠释更多的是通过艺术教育带来更广泛、更稳定的受众，在推广当代艺术价值的同时，推动观众对工业遗产价值的认知。

MASS MoCA面向儿童、学生、成人、家庭和社区提供不同维度的展演、体验与分享机会，并针对不同层次的艺术爱好者，提供相应的体验计划。艺术创造赋予社区强烈的认同感，认同感和自豪心会增强信心、希望和经济活力。

3.3.2 基于空间共享的工业遗产再利用

MASS MoCA的空间共享主要体现在3个方面。

首先，受经费条件限制和工业空间展场的特殊性，MASS MoCA提出了“只展不藏”的策略[15]。这意味着与传统博物馆通过不断扩充馆藏来树立全球地位的路径不同，MASS MoCA与艺术家所属的画廊、基金会或个人签订阶段性合约，以20或30年的长期展约，为艺术家或其工作室设立专属的生活和创作空间。灵活的展品体系反而吸引了世界一流艺术家和艺术作品的到来，也更加促进了不同艺术中心之间藏品的分享与交流。

其次，MASS MoCA利用其空间巨大而灵活的特点，鼓励将艺术创作与公众欣赏结合。因此，不同于传统艺术馆收藏与展示、教育等的功能分区，MASS MoCA利用一切机会让观众接触到艺术创作的各个阶段，进一步彰显工业遗产的建筑空间价值。

最后，文化成为新的资本形式参与带动地区经济发展。庞大的建筑群使得MASS MoCA具有成为文化创意园区的空间潜力，部分建筑可租借给其他企业入驻。截至2014年，90%的商业租赁单元已租出，功能涵盖餐饮、商店、出版社、设计公司、儿童工作坊、艺术家工作室等方方面面[16]。MASS MoCA同时提供艺术家旅居项目，各国艺术家均可以申请2～8周在MASS MoCA生活创作的机会，每次最多接待10名艺术家。以MASS MoCA为中心的文化产业形成聚集和辐射，成为提高文化参与度、促进文化消费的重要原动力。

3.3.3 基于利益共享的多方协作

MASS MoCA的利益共享体现在公私资金筹措、文化机构合作和社区回馈3个方面。

MASS MoCA的项目策划和分期开发策略是受到州财政资助和可行性研究报告多方影响的结果。1987年提出的MASS MoCA 1.0版方案本是将废弃的工业园区翻新为一座包括酒店、会议中心、餐饮、艺术仓库的当代艺术综合体。然而，受州财政10亿美元的赤字影响，新任州长冻结了MASS MoCA的拨款，以致外界一度认为项目就此终止。1993年MASS MoCA 2.0计划提出，放弃商业开发、艺术图书馆和高科技博物馆的概念，将表演艺术和部分空间的商业租赁纳入博物馆的运营，并采取分期开发的模式，终于在1994年5月收到第一笔财政资助。

MASS MoCA的运营则与各文化机构的合作密切相关。MASS MoCA的计划最早就是由威廉姆斯学院提出。而早在1992年，古根海姆基金、波士顿当代艺术学院和多伦多艺术画廊就表达与MASS MoCA的合作意向。1997年克拉克艺术中心与MASS MoCA组织“重塑新艺术美术馆”的学术会议，与MASS MoCA合作开展的儿童艺术教育项目也同时对外开放。2006年MASS MoCA与耶鲁大学美术馆合作推出当代艺术家索尔勒·维特(Sol LeWitt)的大型“壁画”展。该展览与各个公立和私人机构的馆藏签署25年的长期租约，MASS MoCA 7号楼的修缮也是为集中展示艺术家的50余件大型作品而服务。该展览目前延期至2043年，也充分体现MASS MoCA在当代艺术展示中的能力与影响。

MASS MoCA对北亚当斯社区的回馈，则不仅仅局限城市财政的回报。自1999年对外开放以来，MASS MoCA成为这个以工人阶级为主的小城里最重要的社会和娱乐中心。MASS MoCA的会员里有50%左右是当地居民，充分反映居民对MASS MoCA的认可。研究报告也指出，对MASS MoCA的每1 000美元的投入，就有180美元返还给教育行业[10]。同时，MASS MoCA带动周边地产的升值，带来更多的企业入驻，由此间接创造新的工作机会，推动北亚当斯从衰败走出，成为更加宜居的小镇。

4 对我国的经验与借鉴

MASS MoCA的更新路径与大多数工业遗产转型为创意集聚区再利用的路径相似，其特征是以发展带动保护、以经济推行文化的方法[7]。然而，MASS MoCA的不同之处在于，它对工业遗产文化价值和文化产业经济规律的同等重视，尤其是当代艺术创作和展陈的基本规律与趋势。围绕厂房空间的策展与布展、公私资金和文化机构互相合作的展品搜集模式，以及跨度30多年的渐进式开发，这使得MASS MoCA作为工业遗产的原真性、完整性的保护并未因为博物馆经济利益的追求而让步。

MASS MoCA的更新策划始于20世纪80年代，正式开放于90年代末，时至今日仍然充满活力。其在物质空间层面的景观规划理念和建筑改造技术手段，是当今我国大部分城市无论在技术或资金上都能支撑和实现的。因此，MASS MoCA的成功对我国现阶段工业遗产的更新具有可借鉴的现实意义。

当前，工业遗产向文化创意产业集群转型的路径，在我国城市转型发展中占据越来越重要的位置。在我国城市化发展进程中，往往面临产业“退二进三”的转型。工业遗产作为闲置的城市资源，大多位于城市中心区位，经济潜力巨大。

MASS MoCA的成功充分证明，工业遗产保护与以当代艺术为代表的创意产业可以实现良性互动。共享遗产可以成为工业遗产带动城市可持续更新的实施路径。MASS MoCA基于共享遗产的更新策略：价值共享的遗产价值挖掘与诠释，空间共享的修缮、改造和利用，利益共享的多方协作模式；作为落后的偏远型城市在资源有限情况下，采取的“只展不藏”、公私资金筹措、多维价值诠释及社区认同等具体措施，为我国中小型后工业城市实现城市可持续更新提供积极的借鉴(图8)。

图8 共享遗产作为可持续更新的实施路径(作者绘)

注释：

① 在2021年WorldAtlas美国最大的艺术馆排名中，MASS MoCA位列第4位，前3名分别是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芝加哥美术馆和位于华盛顿特区的国家美术馆。

② 同期，马萨诸塞州的失业率从3.9%升高到6.3%。

③ 建筑事务所Bruner/Cott Architects对一期项目的介绍。引自https://www.brunercott.com/projects/mass-moca/。

④ 《巴拉宪章》于1979年由国际古迹遗址理事会澳大利亚国家委员会所制定，并定期更新，以反映对文化遗产管理理论和实践不断发展的理解。当前版本于2013年获得通过。

⑤ 总设计师西蒙·布鲁特在2018年的访谈指出，这是他所知晓的唯一能同时拿到这2个大奖的作品。

⑥ 一期5 000万投入中的3 500万、二期5 700万投入中的2 500万为政府财政，整个三期为私人资金募集。而MASS MoCA的运营投入则从门票、私人捐赠和其他政府或私人的补助项目获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