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慧 钱 云 边思敏 王向荣
辩证唯物主义认为“世界是过程的集合”[1]。德国著名哲学家恩斯特·布洛赫(Ernst Bloch,1885—1977)曾说:“自然是过程,自然是主体,自然是潮流、溢出和运动。”怀海特(Alfred North Whitehead)的过程哲学主张世界本质上是一个不断生成的动态过程[2]。自然、社会和思维乃至整个宇宙,都处于永恒的创造和进化过程之中。
景观过程是景观生态系统内部和不同生态系统之间物质、能量、信息的流动和迁移转化过程的总称[3-5]。从某种角度而言,人们所见的景观现象或景观格局是某一时刻景观演替过程的瞬时平衡,是一种形态向另一种形态过渡的中间环节,其发生、发展的动态特征值得被研究和探讨。
风景园林学是联系人类社会文化活动与自然生态环境的纽带和桥梁,是自然过程、人文过程和社会发展共同作用的产物[6-7]。风景园林营造实践使用大量有生命的材料、处理要素复杂且需融入自然生态进程之中,因此对“过程”的把握尤为重要。传统东方哲学所追求的“道法自然”“人与天调”充分体现了这一理念。中国人大规模改造自然开始于农业,水利灌溉极大促进了地方农业的发展,著名的都江堰工程历经数代建设,从干渠不断分支,灌溉面积不断扩大,使成都平原成为富饶的“天府之国”[8]。中国传统人居环境营建是人与土地长期适应的结果,体现了人与区域自然系统的和谐共生[9]。北京等历史名城的营建过程也是人工建造与自然环境长期叠加、融合的过程,城市内外形成了一套连续的山水系统,不仅塑造了城市风貌,还发挥着调节雨洪、供水、漕运和灌溉等复合功能[10]。这样的营造方式有效引导自然过程发挥正面效应,有助于在建造和维护过程中降低投入、减少消耗。
然而,自工业革命以来,人类对土地的过度开发严重干扰了场地的自然进程,土壤流失、植被破坏、栖息地退化等问题接踵而至。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完整的生态系统和良好的自然演替是地球维持生态平衡的重要支撑[11],并开始寻求人工建设与自然过程之间的平衡。20世纪60年代随着生态学思想的引入,麦克·哈格提出了“设计结合自然”的理论与方法体系,注重设计与自然的“结合”,通过“千层饼”的方式使多重要素得以叠加分析,有助于理解复杂场地[12]。随后,许多设计师基于尊重自然发育过程、倡导能源和物质循环利用的思想进行了大量实践,其中乔治·哈格里夫斯提出的“风景过程主义”通过艺术化手段呈现自然过程[13-14],形成了一系列具有影响力的作品。20世纪90年代兴起的“景观都市主义”将对“过程”的研讨拓展到了城市领域,使自然的驱动力能够应对更为广泛的城市问题[15],并运用景观生态策略协调城市与自然系统之间的互动关系[16-17]。英国AA建筑学院(Architectural Association School of Architecture)面对灾难景观,倾向于研究问题发生的原理和逻辑,认为理解设计中的逻辑关系远比具体形式更为重要。他们在设计时侧重于提出应对策略,寻找影响灾难发展的控制因子,并利用它们去改变景观的发展轨迹,由此产生的设计结果具有一定开放性和不确定性。在此基础上,结合城市生态学思想的“生态都市主义”理论被提出,倡导将城市视为一个“生态系统”[18-19],并更多地关注人在该系统中的媒介作用,通过“适宜策略”的介入,主动寻求人的需求与自然人文进程的融合。
上述探索历程体现了后工业时代以来,风景园林学科在处理人与自然互动关系中认知范畴和实践领域的不断拓展和深化,推动风景园林规划设计思想不断演进。如今,“景观过程”已经成为一种重要的风景园林规划设计态度、思维方式和有效途径。
后工业时代以来,协调人工构筑与自然进程的关系、优化国土景观的长期平衡和健康演化已经成为风景园林实践的主要任务。基于景观过程视角已开展了大量研究及实践工作,并获得了广泛认可,自然过程的引入和引导已经成为实现人与自然和谐相处、推动城市可持续发展的重要途径。
具体来说,景观过程的价值主要体现在以下3个层面。
1)从认识论角度,景观过程的视角有助于我们理解景观的动态性,承认景观本身的动态变化,进而在时空维度上理解场地,从而更深刻地了解人与自然的互动规律。首先,人类对于自然的选择和利用,实际上也是不断改造自然、适应自然的过程。杭州西湖是由海湾演变为的潟湖,自然力的驱动使泥沙不断沉积并向沼泽演变。为满足城市生活,需要维持“山-水-城”的韧性结构,因此历代均对西湖进行了疏浚,淤泥多堆积在湖中或湖的周围,并借此形成三岛、两堤等一系列人文历史景观[20]。今日西湖的清淤工程仍在进行,在主体景区维持稳定的同时,为新的景观营造提供了更为广阔的空间。其次,景观过程的视角有助于人类拓展对风景范畴的认知,如今农业时代的水利工程、工业时代采矿留下的断壁残垣和生产所需的桁架高炉等,其生态价值、情感价值、历史价值和艺术价值逐渐被认可。
2)从方法论角度,景观过程使风景园林规划实践提出的设计策略更侧重与自然进程紧密关联的环节,从而丰富了设计手段,主要体现在融入和利用自然过程,以及链接景观要素和重塑自然格局2个方面。(1)在风景园林规划设计中顺应自然规律、利用自然过程,往往能够形成具有场地记忆和地域特征的景观表达。荷兰瓦登海岸工程在应对海平面上升的问题时,不再一味地提升堤坝高度,而是利用自然界中泥沙的沉积过程设计了随潮汐不断变化的动态人工盐沼[21],形成了一个与大海共生且低维护的海水缓冲区域,借助自然过程消除了工程对自然环境的破坏。(2)强化和修复山水格局的完整性与连续性常成为景观营造的核心环节。20世纪末,杭州西湖的湖西区域由于不断被农田、鱼塘和各种设施蚕食,湖山分离、水质污染等问题尤为突出。“西湖西进”工程通过恢复部分历史水域,再现西湖以往山水相连的景观格局(图1-1),完善了西湖风景和旅游网络,改善了西湖水质(图1-2),保证了西湖风景名胜区的可持续发展[22]。
图1-1 “西湖西进”规划总平面图
图1-2 “西湖西进”恢复后景观风貌
3)从功能论角度,利用自然生态过程不仅可以实现低成本修复和可持续经营,如果将自然过程的产生、发展、消逝融入景观表达之中,还可以唤醒人的感官体验,体现景观的时空延续性。三亚红树林生态公园遵循了风和水的生态过程,建造的指状相扣地形将海水引入公园,避免了上游洪水的冲刷和强热带风暴的破坏,为红树林和鱼鸟等提供了适宜的栖息环境,将荒芜的土地修复成了生态公园。
当代风景园林研究和实践的内容已逐步拓展到了对多层复杂系统的解析与重塑,这一复杂系统包括了自然系统、半自然系统和人工系统;各个自然层和文化层经过长时间的堆积,每一层都为后一层提供了空间环境上的累积。因而在风景园林规划设计中,除了注重空间上的适宜性,还必须考虑时间上的延续性,从景观系统的生成发育和动态演变中进行把握,并在整体上构成一个密不可分的复杂动态系统。
景观过程通过对场地的充分考察与分析,探究场地中蕴含的自然过程和运转机制,从而将自然过程引入设计,运用过程式景观介入与场地特性相结合,形成独特的景观表达方式,最终建立一个自动力的动态过程,弹性应对未来。通过梳理前人的理论研究与案例,将景观过程指导下的风景园林规划设计要点总结如下。
图4-1 利用缓坡地形修筑台地,营造丰富的水生生境
图4-2 采石场现状呈现出不同的风貌
图4-3 落霞池新栽植植物与原生植被相融合
1)识别场地价值,重构时空链接。城市绿色空间饱含城市记忆和特色风貌[23],对场地的自然要素、景观空间结构、场地适应性、区域功能和能量流动等进行分析[24],掌握场地中自然与人文过程的运转情况,能够为后续规划设计提供依据。首钢工业遗址公园场地具有首钢各个时期发展的复杂烙印(图2),这些印记共同塑造了场地的独特潜质。通过对多层次历史信息的叠加阅读,挖掘场地碎片信息的内在逻辑,了解各个时期的场地文脉及特征,为曾属于不同时间维度的空间体验提供重叠交会的可能。通过对历史信息的阅读和对未来需求的理解,创造性地对场地纹理结构与新旧碎片进行复写,打破时空壁垒,将对历史的怀念与未来的幻想融为一体[25-26]。江洋畈生态公园位于杭州市玉皇山南麓的山谷,它的前身是西湖淤泥疏浚的堆积场,被淤泥包裹的种子在适宜的条件下逐渐萌发,形成了与周边山林景观截然不同的柳树成林的谷地沼泽景观[27]。江洋畈生态公园在设计过程中,充分尊重和利用了现状淤泥特有的湿地环境特征和生态活力,通过梳理和调整植被群落,充分展示场地从淤泥库到茂密的次生林的自然演替过程(图3),并通过设计将复杂环境背后所蕴含的西湖疏浚历史传达给公众。
图2 首钢遗址公园
图3 江洋畈的次生植物群落与景观
2)人工促进自然演替,发挥自然力量。注重人工系统与自然系统的联系,充分发挥自然的力量。自然本身具有自我修复能力,设计师的任务是依照景观演替规律,合理引入介质,从而触发或催化自然进程,发挥自然的自我调节能力(自然系统的恢复力和植被的自我修复力),利用自然的动力(风、水、火等)修复受损的生态,搭建景观系统框架,同时最小化人为开发建设对自然生态系统及其生态过程的影响。纽约清泉公园,原为因污染严重被关停的城市垃圾填埋场。更新设计竞赛第一名“生命景观”方案在垃圾与地面之间建造一个隔离层,合理选择植被,通过等高植物篱来改善土壤状况、增加土壤厚度,利用自然演替分阶段促进土地的再生,形成一个自我维持、不断完善的自然系统[28]。2018年第十二届中国(南宁)国际园林博览会采石场花园选址在一片采石废弃地上,停采后随着地下水位的上升,坑底出现了不同深浅的水塘,一些植物从破碎的崖壁中萌发出来,不同的地形和自然恢复进程使场地呈现出不同的特质[29]。设计保留了每个采石坑所特有的生态景观,营造出7个各具特色的采石场花园(图4);兼顾展园展示和大众游览需求,清理危险浮石,在安全可进入的区域构筑景观设施;结合场地条件设计植物群落,注重新栽植植物与原生植被的结合,突出景观与生境的融合,呈现生态修复的多种可能。
3)兼顾时效性与前瞻性,弹性应对未来。理查德·福尔曼认为,未来是自然过程和人类活动共同作用的结果[30]。风景园林规划设计应具有前瞻性和全局性,功能上要适应未来社会经济和文化发展的变化,能够容纳多种可能性、随机性与不确定性。新加坡碧山宏茂桥公园,将园区与河道动态整合,将单一功能的直线型混凝土沟渠改造为多功能的曲线型河道。低水位时人们可以在河边开展休闲活动;降雨时,宽阔的河漫滩能够消纳雨水使水位上涨缓慢,降低了区域遭受洪涝灾害的风险。BIG在“漂浮城市”方案中采用模块化设计,使漂浮的岛屿以6个为一组,再以6为基数复制;建筑以有机形式不断增长、变化以适应新的需求,构建了一个弹性化、可持续发展的漂浮社区。
世界园艺博览会(以下简称“世园会”)作为以园艺为主题的事件性展览盛会,在推广园艺技术、完善城市绿地系统、推动城市更新、提升城市品质、促进第三产业发展等方面具有重要作用[31]。但以往事件景观在规划建设时一味追求瞬时效果,展后面临高闲置、低收入、高维护的窘境。如何发挥事件景观的长效性和可持续性,延续其在经济、社会与文化上的影响力,是设计者、管理者和组织者需要深入研究的问题。
2019年,成都市决定申办2024年世园会(B类),并划定龙泉山以东空港新区绛溪河沿岸的161hm2土地为园址。场地内田园牧歌的乡村景观与场地外活力时尚的新城开发形成了二元对立,看似格格不入,实则前者既是后者的前身,又是后者得以健康发展的重要保障。规划设计最大限度地保护生态基底,借用传统农业灌溉系统构建景观化的世园水系统,尽量减小世园会封闭管理造成的园区与城市空间的隔绝,确保展后功能转型,使世园会成为城市绿色发展的引擎。
经过中国花卉协会专家组的现场考察及评审,2020年9月30日,在国际园艺生产者协会(AIPH)第72届年会视频会议上,与会代表全票同意2024年世园会在中国成都举办。本文所提方案是申办材料中最核心的技术性内容,为申办工作提供了纲领性的指引。
成都拥有4 500余年的城市文明史,2 300余年城名未改、城址未迁。成都平原以都江堰为代表的水利工程,历经数代不断完善形成“干渠-支渠-毛渠”的分水系统,改善了成都平原的灌溉条件[8],使成都人民从逐水草而居,转变为筑林盘而居,这其中蕴含着高度尊重自然、顺应自然过程的生态智慧。场地内部河流、水渠、农田、果林、针叶林、湿地等自然景观元素多样,川蜀农耕人文景观资源丰富。水-田-林-宅构成的“林盘”生态结构体系完整(图5-1),形成了优越的自然基底和建设条件(图5-2)。因此规划时尽可能保留林盘肌理和植物资源,将保留区域控制在30%左右,以维持生态系统的完整性,在不破坏场地自然结构的基础上进行规划设计,充分考虑人工置入与现状自然之间的平衡。
图5-1 场地现状
图5-2 生态基底分析
在保留区域以外,根据总体布局和游线设置,优先展现和延续地域特色,恰当置入世园盛会的展览内容(图6-1),旨在形成高品质的园艺交流与展示平台。
图6-1 概念性规划平面图
激活并利用原有的乡间小路和传统民居,形成集非物质文化遗产展示、民俗文化体验、游览、购物、餐饮为一体的川蜀民俗街,使游客亲身体验当地传统文化。借用场地中优质的林盘,形成川蜀农事展区(图6-2),结合多种传统水利设施,多角度、活态化地展现传统农耕与自然环境的有机融合。
图6-2 利用场地林盘水利,形成川蜀农耕体验园
依托传统农业灌溉系统构建景观化的世园水系统,继承传统生态智慧,以激活川西水田林宅的共生系统。在设计中充分保留场地内原有渠、塘、井等灌溉系统,使其循环连通,形成完整、自给自足的世园灌溉体系(图7-1),同时适当增加互动设施,丰富游人体验。
图7-1 农田水利系统
植物种植在充分保留原生植被的基础上,通过植物专类园的置入提升生物多样性,以突出展会园艺展示和交流的功能,结合展园营造多样的植物群落(图7-2),以达到观赏与应用、科学与艺术的统一。
图7-2 植物景观规划
世园会规划方案充分考虑展期建设量控制及展后功能的持续转化,统筹考虑规划建设与后续利用,不仅关注世园会本身,也高度关注城市发展中的景观过程。
绛溪河绿廊从世园公园下方穿过,串联城市功能。展会期间,市民日常休闲和展会活动相互衬托,最大限度地降低展会对城市的割裂程度(图8);展后,主要展区撤去围栏,使园区完全融入绛溪河绿廊和城市绿地系统,以改善城市生态环境,为市民提供休闲游憩空间。
图8 园区跨绛溪河两岸,与城市绿廊相互对望
将建设性项目分散布置于园区与城市的交界面上(图9),有助于展后建筑功能的转化。世园会结束后,主要展馆和公共设施将成为城市会展中心、绿色科技和文创产业的培育基地等,以多元的功能持续服务城市,并通过多方利益者的长期合作推动区域发展。
图9 展后园区分散管理,融入城市功能
景观过程提供了一种探索新时代人居环境的优化路径。其价值在拓展学科视野、丰富规划设计手段、提升设计效益等方面已有充分体现。在具体实施途径上,设计师更倾向于发掘工矿废弃地、传统农耕遗留物和自然荒野的可利用价值;设计手段着重引导和激发自然过程,衔接和修补破碎的生态和文化要素;在营造过程中注重推动社会、经济和文化的协调发展,构建迈向自然与人文共融的多元场景。
成都世园会申办方案最大限度地尊重了场地的农耕基底,延续和展现了传统生态智慧,并在支撑展会功能的同时,确保园区内外的生态格局连续与功能互动,以推动其展后充分融入城市发展,成为未来城市经济和文化发展的绿色引擎,实现世园会展前(农业景观)、展中(会展景观)和展后(生活景观)的持续演变、互融共生。这一案例以景观过程的视角,提供了一种能有效发掘本地特色、促进动态演化的设计途径,进而将短期的“事件性景观”转变为优化人居生态环境的长期福利。
注:图1、3、4由北京多义景观规划设计事务所提供;图2由李宾提供;图5~9由北京林业大学园林学院绘制。
致谢:感谢北京林业大学研究生庄伟杰对基础资料收集的帮助,感谢2024年世界园艺博览会总体策划及园区规划设计项目组所有成员的工作,以及成都市人民政府、成都市公园建设管理局、成都市公园城市建设发展研究院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