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者”身份认知:体育新闻职业的“性别隔离”*

2022-08-10 03:57彭华新赵慧莹
关键词:体育新闻受访者工作者

彭华新,赵慧莹

(深圳大学 传播学院,广东 深圳 518060)

女性在体育新闻领域中的角色及代表性研究一直是西方女性主义学者关注的重点。兴起于20世纪70年代的第二次女性主义运动,使得越来越多的职业女性开始从事体育新闻工作,但仅关注人数增减的“身体计数”(body count)原则并不能作为判断女性在某一职业领域成功与否的唯一标准。[1]88-992002年日韩世界杯期间,我国女性体育新闻工作者异军突起,以何慧娴、李响为代表的大批女记者被推向体育赛场。但是,从20年来的实战情况看,女性体育新闻工作者在荣誉加身的同时也饱受争议。体育新闻行业对于女性视角的需求及其对于女性专业能力的质疑,使其深陷“性别与职业”矛盾的泥沼。

一、文献综述

有关性别和体育的大量文献都表明,体育自古以来就是男性的绝对霸权领域,围绕着有助于加强“历史性别规范”的男性霸权价值观而构建,[2]239且相较于其他文化领域,男性霸权在体育领域中更加稳定,女性参与的增多只代表表面的社会变化,根深蒂固的意识形态并未发生改变。[3]805比如,古代奥运会曾明确禁止女性参与运动赛事,甚至禁止女性观看比赛。尽管随着女性主义运动的抗争,她们冲破了重重禁忌,但这一过程却是漫长而痛苦的。现代奥运之父顾拜旦终其一生都在反对女性参与奥运赛事,世界著名职业体育赛事诞生伊始也对女性运动员存有明显排斥。[4]93

此外,社会分层研究者们在关于职业等级的研究中,将新闻领域工作者视为社会地位及声望较高的职业人群之一。[5]225-262尽管由于受到技术、制度等因素的冲击,传统媒体记者地位有所下滑,从“无冕之王”降为“新闻民工”,[6]155但体育记者由于竞技规则的专业性和观赛“特权”,仍然拥有较高地位。在关于性别阶层的讨论中,Firestone认为,不同于经济阶层,性别阶层直接来源于生物学意义上的差异,是先赋的,从而导致两性权利不平等,[7]90男性有权支配大多数有较高社会地位、强调专业性的工作。[8]689-703因此,“体育+新闻”综合体的性质使得女性在体育新闻领域远不如男性普遍,这种“单一性别在某一职业领域过于集中”的现象可在理论层面寻求解释。美国社会学家Gross提出职业的性别隔离(sex segregation in occupation)概念,指“劳动者因其性别不同,而被分配、集中到不同的职业类别,担任不同性质的工作”。[9]199不同职业的性别隔离程度不同,国外多项研究证实,结构上和组织上的障碍导致体育新闻在世界各国仍然是由男性主导的领域,体育新闻部门针对女性的职业性别隔离要比其他新闻部门严重得多。[10]68-79

美国学者Hardin和Shain关于体育女记者的系列研究发现,美国体育新闻界仍然存在着对于女性群体的偏见和歧视。[3]805尽管女性参与体育新闻的比例大幅上升,但所谓的“男性规范”仍然是女性在该领域追求职业成就的最大障碍。且她们必须处理好多种关系,其中作为“女性”与“职业记者”的身份矛盾尤为突出;[11]322瑞士学者Schoch和Ohl进一步关注了体育女记者的职业抵抗。面对由性别隔离造成的职业困境,瑞士女性体育记者主要通过三种方式进行反抗:(一)顺应男性主导的精神,主动变得“男性化”;(二)坚持女性身份,用新闻专业精神来反抗性别偏见;(三)承认并接受女性从属地位,在这种妥协影响个人生活或遇到升职障碍时,选择离职。[12]200

国内关于女性体育新闻工作者的研究较少。20世纪90年代的数据显示,我国从事体育新闻工作的女性仅占全体从业者的9.6%,其比例远低于男性;[13]321世纪初的数据显示,在体育新闻报道中,男记者从来都是主力军,能够与之平起平坐的女记者凤毛麟角,“足记圈”是男权社会的典型缩影,男性拥有着绝对的话语权。[14]83但是,当下女性体育新闻工作者的职业生存状况是否出现变化,并没有确切的数据支撑。同时,笔者注意到国内外相关研究大多局限于体育女记者,较少涉及女编辑、女主播等。女记者并不能代表整体女性新闻工作者,仅关注女记者而忽视其他女性新闻工作者,属于研究的盲视。[15]260

本文试图在既有文献的基础上,借鉴国外较为成熟的研究思路,进一步探讨以下问题:(一)我国体育新闻领域针对女性的性别隔离的现状如何?(二)这种职业性别隔离产生了什么后果?(三)女性体育新闻工作者又是如何抵抗的?是否有望实现性别突围?

二、研究方法与数据获取

2021年6—8月期间,笔者采取立意抽样的方式选取7位(曾)就职于国内知名体育新闻机构的女性,展开半结构式访谈。本文对所有受访者进行了匿名处理,其中有1人面对面访谈,4人微信访谈、1人电话访谈,1人微博私信访谈,平均访谈时间约为55分钟。受访者基本信息如下表:

表1 受访者基本信息

为获得更为丰富的数据支持,选取了4位具有代表性的女性体育新闻工作者的公开访谈资料做文本分析。基本信息如下表:

表2 女性体育新闻工作者公开访谈信息

此外,笔者补充了东京奥运会的相关研究材料。赛期,笔者在微博及微信朋友圈对12位知名女性体育新闻工作者(主播、记者、解说员)的个人社交媒体平台互动进行了观察,追踪女性体育新闻工作者的日常动态。

三、性别隔离现状:女性体育新闻工作者的职业困顿

职业性别隔离可分为水平隔离(horizontal segregation)和垂直隔离(vertical segregation)两种形式。[20]315结合既有研究来看,体育新闻行业的水平隔离体现于:女性求职者的准入门槛相对男性更为严苛,且面临较大的性别偏见,她们必须不断争取获得认可才能保住工作;垂直隔离体现于:女性求职者进入该职业场域后,面临边缘化、晋升难度大或同工不同酬等职业状况。

(一)水平隔离现状

体育新闻是新闻场域的一个组成部分,可将其视为一个具有自主性和特定信念的子场域,[21]70要进入这一场域,必须支付特定的“入场费”,其中包括坚信体育赛事的重要性,熟悉体育明星、比赛及采访流程,掌握重要的赛事信息、规则等专业体育知识。由于在该场域内男性占据绝对优势地位,这就使得女性体育工作者必须为获得认可而斗争,支付相较于男性更加高昂的“入场费”。[22]887

但根据受访者反馈,当下我国体育新闻行业针对女性的水平隔离程度似乎正在逐渐降低,相较于以往,女性准入条件有所改善。比如,1993年中央电视台第一次公开招聘体育记者时,曾明确要求应聘者身高不低于1米75,女性入职概率远低于男性。

在我之前,我们部门都是男性。当时我们新一批(记者)考进来,部门的领导就主动说,体育部需要女性视角,我就被分过去跑体育了……当时我对足球真的是一窍不通。(受访者F)

市场导向下体育新闻行业出现了对女性视角的需求,因而对女性准入条件变得宽容,但“社会态度改变与歧视减少”并未得到明显改善:

在男性视角占主流的平台,大家会给我们贴上很多标签,也会有一些负面解读,比如说会觉得我们是花瓶,或者靠“美女”搏眼球,然后给自己找一些人设。(美娜)

很多人会觉得,你一个女生,连球都不会踢,怎么可能会懂球,又怎么可能会解说球呢?……女性如果想要在足球解说这个领域获得认可,可能需要比男生付出大概10倍的努力。(杜莹莹)

对女性的性别偏见使得受众更倾向于将她们的职业成就归结到其女性身份和外貌优势上来,而非专业能力。笔者在慧科数据库以“体育”“女记者”“女主播”为关键词搜索近三年的新闻报道,共获得98条有效数据,其中与“美女”“身材”“靓”“火辣”“性感”等词汇相关的报道共94条,仅有4条报道从专业能力和工作经历的角度对女性体育新闻工作者进行了评述。此外,我们发现体育新闻行业固有的性别偏见,也是女性工作者频繁遭受性骚扰和言语暴力的诱因之一,且随着社交媒体平台的快速发展,网络性骚扰现象相较于以往更加频繁,网络暴力规模更大:

在正常的工作场合没有遇到过(性骚扰),但经常收到微博私信发送很过分的话和图片,也不能骂回去或者做什么,就拉黑举报。(受访者D)

央视体育女记者冬日娜曾因采访刘翔名气骤增,但也因其职业能力饱受争议,遭受过大规模的网络暴力。受限于互联网技术的发展,当时对于冬日娜的负面讨论主要集中在各大体育论坛,曝光度有限。但随着微博的出现,聚集效应使得负面新闻效果呈指数级放大,东京奥运会冬日娜采访苏炳添再现“雷人”言论,致使其在微博遭遇网友大规模的舆论攻击。

(二)垂直隔离现状

在国外,最受欢迎、更有声望的体育主题绝大多数由男性记者报道,女性仅限于报道名气较低的体育项目、女性体育或者残疾人比赛。[23]2-3但笔者发现,这种按照性别属性分配报道任务的方式与我国体育新闻部门并不完全相同。

(国内)主要是根据项目属性来分工,比如说像我负责的是乒羽,然后我们也有记者负责跳水、体操,它不是根据性别。(受访者A)

值得注意的是,大热赛事项目的记者更容易获得职业成功,如美国排名第一的体育女主播Erin Andrews,涉足篮球、橄榄球、棒球等美国热门赛事;中国足球名记李响、篮球女记者张曼源等也都取得了较为突出的职业成就。

此外,在这一男性占主导地位的工作场域中,女性工作者话语权缺失的问题也值得我们关注。在访谈过程中,受访者提到了自己的意见被忽视的经历。在这些情境中,女性的声音受到了极大的压制,而这种女性处于弱势地位的话语表达体现了女性体育新闻工作者在工作场域中“被边缘化”的现状。尽管体育新闻行业重视女性带来的性别视角,但男性仍被认为是体育新闻的权威。此外,访谈发现,相较于国外按照性别分配报道任务等较为公开的性别歧视,隐性性别歧视在我国体育新闻行业更为常见。有受访者提到在职期间被上级婉拒参与前方报道的经历:“领导觉得去欧洲加上托运那么多器材设备什么的很远很辛苦,女孩子不方便。”闾丘露薇在研究记者的性别分工时也提到,由于社会对于性别角色分工的普遍看法,认为女性不应该从事比较辛苦,或者风险比较高的工作,这就使得女性记者减少了很多前线工作的机会,[24]40而重要工作经验和不间断的职业年限积累,正是寻求晋升的重要筹码。

尽管男性之间也存在着等级关系,但其内部同时存在着一种相互依赖性和凝聚力,以维持自身的主导地位。[25]25-28正是由于这种“基于观念或组织上存在偏见而形成的”人为障碍的存在,减少了女性在其职业生涯中正常向上流动的机会, 使得女性真正成了管理层中的弱势者。[26]22

在统计受访对象的基本信息时,多位受访者明确表示部门高层存在男女比例失衡的问题,六家体育部门高层男女平均比例为5:1,甚至有一家体育新闻机构高层领导组织中没有女性。此外,在被问及对于性别与收入的看法时,受访者表示“尽管这属于个人隐私,同事之间也不会讨论真正的薪资,但可能存在男女同工不同酬的情况”。

四、性别隔离后果:“局外人”的身份困境

在关于新闻工作者身份困境的探讨中,主流研究更多地从经济、制度、技术三个方面出发,关注整体新闻工作者所面临的身份困境。众所周知,受到以上三个方面的压力,新闻从业者已失去其权威性地位,回归为普通的社会观察者或参与者。但值得注意的是,体育新闻工作者由于其专业性,仍然拥有较高地位。因此,本文所关注的身份困境,与媒体环境无关,与性别有关。性别隔离规则下,从事体育新闻行业的女性由于其性别成为“局外人”,但同时由于她们所坚持的新闻准则、价值观以及其所拥有的体育专业知识而成为“局内人”。[11]323父权制背景下社会对于女性的角色期待与体育新闻所要求的职业标准之间的矛盾,使得许多女性在实际工作中陷入困境。

在谈及女性身份对于其职业生涯的影响时,受访者表示“优劣共存”。劣势主要体现在“男女体力、精力上面天生存在的差异”,这种生理差异是无法避免的;另一方面,受访者普遍认为女性“细心、敏感”的特质能够成为其在职业竞争中的优势:

男记者可能更侧重比赛的内容,在数据上比较强,看待问题更宏观;女记者就比较感性,更擅长讲故事,能够看到被男同事忽视掉的、一些有温度的细节,然后挖掘更多的故事,这是男同事普遍欠缺的能力。(受访者F)

有研究认为,被女性视为优势的“有同情心、善良、有人情味”等女性特质,与记者所要求的“直接、善于质疑、坚强”等职业品质相冲突,[27]73这在女性主义学者Frohlich提出的“友好陷阱”(friendliness trap)理论中也有所体现:女性在工作过程中所表现出的“关怀、直觉与强大的沟通能力为入门级工作打开了大门,但当女性寻求晋升时,这些特质就成为了不利因素,因为缺乏自信、果决和领导能力”。[28]67-80“温柔”与“果敢”之间的尴尬,仍然是当前女性体育新闻工作者所面临的一道难题:

首先要去掉自己是女性的依赖心理,体育的形象与职业要求是不需要林黛玉的,女性参与体育新闻行业就要自立和自强。(受访者B)

李漪莲在研究亚裔美国人群体的生存困境时曾关注到亚裔移民的身份认同问题,提出其为避免歧视更倾向于“着重强化塑造自己‘美国文化’这一部分”。[29]64-67与此类似,在体育新闻领域,认真对待职业身份的女记者可能会淡化自己的性别身份,[30]18但传统父权制强调男女分工,期待女性承担起家庭中妻子和母亲的角色。在我们的访谈过程中有记者提出,相较于其他新闻部门,“体育赛事周期性的特点,使得体育新闻从业者的工作也是非常集中、高强度、具有周期性的”。

疫情之前的2018和2019年,我每年都保持60次以上的飞行,一年可能有一大半的时间都在外面出差,而且绝大多数体育比赛都安排在周末,我的周末都是在工作,很难和家人、好友聚在一起。疫情之后,很多赛事把赛程安排得更密集了,虽然没有了国外的出差,但是在全国飞来飞去更忙碌了,今年才过了一半,我已经飞了40次了。(受访者G)

笔者观察到,在东京奥运会期间,女记者发朋友圈的频率远高于日常,其中晚上九点到凌晨一点为工作推文集中发布时间段。有记者表示,“每晚八点到十一点最忙,没空吃东西,一般就是凌晨结束工作吃点东西。”而这种超时工作的常态“与对妻子和母亲的要求背道而驰”,[31]2如果女性新闻工作者选择抚育孩子、照顾家庭,也就意味着她们相较于男同事放弃了更多的工作机会:

我怀孕那一年,也是里约奥运会前一年。那时候的备战是十分关键的,当时世乒赛和汤尤杯我全都放掉了……这也是我从业以来,第一次两大重要的团体赛都没有去到现场采访。因为对我来说,当时保证我怀孕生产的安全最重要。(受访者A)

在被问及如何看待平衡工作和家庭的问题时,多数女性认为比较困难。家庭和职业的冲突,使得很多女性体育新闻工作者选择离开:

我换工作是因为我儿子,北京奥运会那年他高考,我要确保他日常的饮食和身体状态,但工作太忙,没办法在保证工作效率的情况下照顾好他,就选择离职。(受访者D)

家庭目前还不在我的人生规划里,但我设想的是,如果有了家庭,我会减少出差,甚至转型幕后,这和社会对女性的看法无关,纯粹是我自己想要亲自上阵,给孩子最好的教育和陪伴。(受访者G)

女性体育新闻工作者所经历的双重约束,可以被认为是一种限制其职业角色发展的象征性暴力,[32]82而这种身份困境又是父权制背景下强调性别角色分工所导致的必然结果。但值得注意的是,尽管我国从事体育新闻工作的女性在职业性别隔离规则下处于明显的弱势地位,但她们拒绝成为弱者。为在这一男性主导的职业领域突破性别桎梏,得到专业认可,她们普遍选择进行积极抵抗以追求职业生涯的成功。尽管有部分女性选择离职,但也多为其进行家庭—职业权衡后所做出的个人选择,而并非是出于对这一行业的失望。

五、“反隔离”的可能性:女性体育新闻工作者的资本积累

在场域中,个体所掌握的资本(capital)决定着其所占据的位置(place)。[33]55资本不仅限于经济资本,也包括符号资本和社会资本,它可以是在特定领域“被认为有价值或可取的一切”。[34]269笔者通过深度田野发现,女性体育新闻工作者尝试通过掌握更多的符号、社会资本来抵抗男性宰制力量与性别偏见,以维护自身的职业地位,追求更好的职业发展。

(一)符号资本:基础性“反隔离”武器

符号资本作为一个关系概念,是社会群体认可和认同的价值,能够赋予女性在体育新闻领域一定的合法性,帮助她们更快得到认可。体育新闻领域的符号资本可分为文化资本和业务资本,其中,文化资本主要通过教育获得,包括体育新闻工作者的文凭、专业经验和写作质量;业务资本既包括体育经验,也包括扎实、系统的体育专业知识。[34]270访谈发现,我国女性体育新闻工作者主要通过以下方式积累基础性符号资本:首先,通过发展自己的专业技能(如考证、考研等),以获得职业认可。如一位受访者在全程跟进全运会报道的同时,也在积极备考“全国出版专业执业资格考试”;另外一位受访者在工作五年后选择考研,认为“读书能让我更有底气,他们可以批评我不懂体育,但不能说我不懂新闻”。其次,强化区别于男性的写作视角和风格,并将其作为一种职业优势。相较于男性报道的宏观视角和数据化处理,女性体育新闻工作者普遍认为细腻敏感的女性表达使得她们的报道更倾向于“将新闻人性化,透过冰冷的体育规则和数字,关注更有温度的细节”,并将其在报道实践中以女性的风格突出表现。最后,通过长期实践积累体育知识,打破文化资本与体育资本的区隔。东京奥运会期间,乒乓球赛事主播高菡以出众的解说能力赢得了网友的一致好评。作为一名职业解说员,高菡除了拥有“新闻传播学专业硕士”的教育背景外,也是前乒乓球国家二级运动员,专业的体育经验也成为其在工作领域强调自己专业性、争取专业认可的主要筹码。但从笔者的长期观察来看,像高菡这样具有专业体育经验的女性体育新闻工作者仍为少数,在我们的7位受访者中,有6位明确表示在从事这一行业之前,对所负责的体育项目了解极少。在缺少体育经验的情况下,通过“看比赛回放,记球员、记教练、记规则”来掌握更多的体育专业知识成为女性争取职业认可的主要方式。

在同一职业场域中,相较于其他男性同事,处于弱势地位的女性体育新闻工作者对于有助于彰显自身职业合法性的符号资本的需求更加迫切,她们将其视为一种基础性“反隔离”武器。对于从事体育新闻工作的女性来说,不管是获得更多的文化资本,还是长期积累业务资本,都是为了“证明自己的专业性”。女性体育新闻工作者的抵抗实践在具有强烈的“反隔离”特征的同时,又体现出服从的被“规训”。她们并不直接公开表达自己的立场态度,而是在性别隔离规则下提升自己,这种抵抗形式是积极但静默的。

(二)社会资本:创造性“反隔离”力量

很多经验性证据表明,社交媒体正在改变记者与受众接触的方式,为记者在与受众的互动中形塑个人名望提供了新的空间。女性体育新闻工作者尝试借助社交媒体实现“自我品牌化”(self branding)和“共同体化”,通过重新创造自己的存在方式寻求支持,积累更为强大的社会资本。

一方面,女性体育新闻工作者选择借助自媒体平台“创造和投射一个具有自我意识的人格面具”以吸引更多关注,朱杰将这种面具称为“编辑过的自我”,而这种编辑过的自我,需要真正的工作来维持。[35]84访谈发现,本文7位受访者均在微博、小红书或抖音等自媒体平台开通个人账号,通过产出专业领域相关的内容来塑造自己的职业形象,打造极具个性的专业名片。

平时没有机会表达出来的一些观点我可以在微博、在录(抖音)视频的时候表达出来,这也是我工作的一部分。(受访者C)

在NBA的直播间,我所能承担的和表达的范围非常的有限。所以我会在我的自媒体平台上比较活跃,有的时候会发表一些对于球赛的观点和看法。(美娜)

这在实质上正是女性体育新闻工作者实现“自我品牌化”的过程,通过专业化、个性化的形象塑造以及与受众的积极互动,吸引一批黏着度较高的粉丝,以提高个人知名度和影响力。值得注意的是,女性体育新闻工作者在自媒体平台发布的内容通常以其所在部门的工作内容为主,账号信息一般也会进行工作认证,因此,专业知识的产出以及高流量的关注,在丰富其个人形象的同时,也进一步巩固了她们的职业地位。

另一方面,社交媒体也为记者群体间的便捷交流提供了新的渠道。微信作为以社交关系链为核心的高度私密性社交工具,其以人际交往的“圈子文化”为基础、促进便捷式沟通的微信群聊功能已成为网络群体生活的新形态。[36]1010处于弱势地位的都市记者通过微信群聊、线下合作等形式“共同体化”,[6]168彼此帮扶,一致对外。与此类似,我们发现从事体育新闻行业的女性也通过上述形式结成“女性体育新闻工作者共同体”,生成更为强大的“反隔离”力量:

我上一份工作因为一些原因,选择了辞职,离职之前有在群里告诉一些朋友这个事情,然后就有朋友看到之后,私聊我,介绍了(我)现在的工作,我们成了同事……平时也会交流一下经验,比如你下一个采访嘉宾我曾经接触过,然后我就会告诉你一些我之前的经验,该怎么和他交流。(受访者F)

我有两个非常要好的闺蜜就是工作以后认识的同行,我们也有自己的微信群,已经做了6年的好朋友了……我们不仅是生活上的朋友,也是工作上互相帮助的好伙伴。(受访者G)

女性体育新闻工作者以性别、职业为基础结成共同体,群体内部分享工作经验,如工作经历、报道经验、如何平衡家庭和职业等,在交流中提高工作能力,同时互荐更优质工作机会,为其他成员的职业发展提供建议,共享资源。共同体化使得处于弱势地位的女性体育新闻工作者聚合成一个紧密的圈子,在相互联结中摆脱孤独感,同时有助于扩大女性体育新闻工作者群体的正当权益。总的来说,“自我品牌化”和“共同体化”的实质是女性体育新闻工作者以职业身份形成关系网,在媒介实践和网络交往的过程中重新定义自我的存在方式,并从中获取社会支持,以抵抗来自职业场域中针对女性的性别隔离。

六、结论与讨论

整体来看,我国体育新闻行业针对女性的职业性别水平隔离程度有所降低,相较于以往,市场化导向下对于女性视角的需求增多,使得女性有更多机会进入这一男性主导的职业领域,但性别偏见仍然存在。对于女性体育新闻工作者的性别偏见使得受众更容易将关注的焦点转移到她们的女性身份上来,从而忽视其职业能力。随着微博等社交媒体平台的快速发展,女性体育新闻工作者面临的网络暴力和网络性骚扰等风险也在增加。此外,我们发现国外关于女性体育新闻工作者性别垂直隔离的研究结论在中国语境下并不完全适用,国内体育新闻领域并不存在基于性别属性分配工作任务的情况。但值得注意的是,相对热门的体育项目(如篮球、足球等)报道仍然以男性记者为主,女性记者更多地参与报道综合体育项目。女性体育新闻工作者话语权较弱,在职业场域中处于边缘地位,面临较为显著的职业晋升困境。作为“女性”和“职业新闻工作者”的身份矛盾较为突出,家庭—职业的紧张关系成为女性在该领域追求职业成就的主要阻碍。

面对上述职业发展困境,相较于文献回顾中所提到的瑞士女性体育记者进行职业抵抗的三种方式,访谈发现国内女性体育新闻工作者并不认为“顺应男性主导的精神,主动变得‘男性化’”以及“接受女性从属地位”的选择可取,多位受访者表示“专业能力才是唯一证明自己的方式”。在职业场域强调自己所拥有的文化、业务资本以突出职业能力,为自己的职业合法性正名;在处理家庭—职业冲突时,经济资本能够有所助益。此外,女性体育新闻工作者借助自媒体平台发布专业相关内容,并通过与粉丝群体的积极互动,实现“自我品牌化”;微信群组帮助构成女性体育新闻工作者共同体来抵抗工作场域中的男性霸权,通过微信群聊的方式,分享工作经验和社会资源,发泄工作压力带来的负面情绪,以非公开的形式对抗职业困境。

体育新闻职业性别水平隔离程度的降低以及该职业场域内女性“反隔离”意识的增强,使得女性体育新闻工作者实现性别突围成为可能。但研究存在局限性,访谈人数较少,可能存在代表性不足的问题,未来研究中需要问卷辅助。此外,本文未对男性体育新闻工作者进行深度观察与采访,单一性别视角的文本分析可能存在一定的缺陷。

需要强调的是,国外研究普遍认为晋升困难是促使女性体育新闻工作者离开这一行业的主要影响因素,但本文发现,国内选择离职的女性体育新闻工作者更多的是在面临家庭—职业选择时,更倾向于照顾家庭,这与中国传统的家庭、孝道文化息息相关。相较于西方世界的理性主义和强调个体成就,中国更是一个讲“情”的国家,传统中华文化中随处可见对于乡土、家族、亲人的依恋,中西方文化语境的差异值得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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