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舅他二舅

2022-08-08 09:00韩振远
山西文学 2022年8期
关键词:二舅大舅

韩振远

1

二十二岁那年,杨百谅才第一次见到他大舅、他二舅。

从懂事起,杨百谅就在他妈吴青霞的念叨中,想象大舅、二舅的样子。逢年过节,看见别人家孩子去舅家,吴青霞会对儿子念叨:你大舅二舅都在西安干大事,过几年妈领你去。年年念叨这么几回,就把两个舅念叨得高大又朦胧,像故事里的人。伙伴们说起舅舅,杨百谅会先哼一声,做出不屑的样子,然后才说自己在西安的两个舅,仿佛西安的大雁塔、小雁塔都是舅舅家的。自豪了十几年,杨百谅长成个大小伙,初中毕业后,没高中念,在本村当过五年民办教师,快到娶媳妇的年龄了,还没见过两个舅。结婚前两年,妈念叨的次数更多。从年前念叨到第二年春暖花开,终于决定,去西安找两位哥哥。

冷泉村离西安四百多里,杨百谅和他妈路上走了两天。先步行到十里外的临晋镇汽车站,排队买好票,等一个多小时,坐六十里票车,到中条山下的赵伊镇,再等两小时,换乘票车到八十里外的风陵渡。黄河岸边风很大,与一堆人站在河滩,望着对岸影影绰绰的潼关,等啊等,河面上总算出现了渡船的影子,等了几个小时的人,都站起身伸长脖子朝那边望,船却迟迟靠不了岸。远远的,看见船工朝这边招手,有人挽起裤腿,扑通跳进水里,头顶包袱朝船那边蹚,有人说:这是岸边水浅,船靠不了岸。大家纷纷跳到水中,连几位小媳妇也顾不得害羞,露出白嫩的大腿,在河水里小心地走。船工也下了水,步履平稳,上了岸,和一位年轻人讲好价钱,背起一位老太太下了水。杨百谅知道妈的腿受不得寒,效仿那位船工,弯下腰,让妈爬上脊背,也下了水。春天的河水还很凉,刚入水,打了个颤。河水一开始在小腿,渐渐过膝,妈趴在他脊背上,一手搂儿子脖项,一手挽包袱。到船前,上面有人伸出手,将母子拉上来。杨百谅松口气,找个地方将妈安顿好,坐了下来。

杨百谅是平生第一次过黄河,感觉颇稀奇。看船,看河水流出的漩涡,看刚刚离开的河岸,看灰蒙蒙的雾霭和亮晃晃的河水,只听得水流哗哗,河风呼呼,很想对远处的河水大喊一声。没等他喊,船头艄公先大喊,不要走动。见有人不听,抡起篙杆括来。船上顿时安静。一位船工龇牙咧嘴憋红了脸摇柴油机,突突突,黑烟弥漫在河面,另外两位船工站在船头将身体弓下,篙杆伸进水里,使劲撑,船动了。杨百谅望着涌起的浪花,心惊肉跳,紧紧扶好妈。太阳将落时,船终于靠上河滩,不等停稳,一船人往下跳,在河滩撒开了跑,抢着上停在堤坝上的一辆绿帆布篷卡车。妈跑不动,两人落在后面,没等到跟前,绿帆布篷汽车腾起高高的尘土远去。二人在空荡荡的黄河滩站了一会,眼看西边的太阳变成霞色,只好步行去潼关,找车马店凑合一夜。

第二天一早,一位老汉赶毛驴车拦在门口,大喊:孟源火车站,一人一块,包袱五毛。这价钱比昨天那辆绿帆布篷卡车还贵。杨百谅和妈站在一旁看,老汉扯着嗓子喊叫了一小时,总算喊来四五号人,杨百谅让妈坐上,自己仗着年轻,背包袱跟在驴车后面跑。赶到三十里外华山脚下的孟源站,气喘吁吁,一身土,一脸汗,坐在候车室,等陇海线西来的火车。候车室极简陋,没几张椅子,大家都坐在地上,横七竖八,乱哄哄,杨百谅却静下心来,心想当年两个舅过潼关时,是不是也这么匆忙紧张。这么想着,火车来了,是那种见站停的绿皮慢车,上去先闻见一股尿骚味。过道人挤人,没有座,杨百谅在车厢连接处找了个地方,让妈坐下。火车哐哐当当,晃晃悠悠,下午总算挪到西安站。然后步行去南柿树街,不知道问过多少人,走了多少冤枉路,进二舅吴有训家门时,快晚上十点。

来之前写过信。二舅还是吃惊,对吴青霞说:妹子,写信也不说个准日期,我好去火车站接你。又问:这是百谅吧,外甥像舅,一看就是我外甥。杨百谅望二舅那张瘦削的脸,感觉两人一点也不像。吴青霞进二哥家门后,足足三分钟没说出一句话,只流泪,望二哥,点头,小姑娘一样激动。三分钟后,缓过神来,第一句话是:二哥,你咋不问咱爹咱妈是咋死的,咱妹子青珍咋样?二舅愣住,瘦削的脸颊抽搐几下,眼泪跟着下来。说:我没脸问,不敢问啊!说完,泣不成声。

二妗子卢惠芬是郊区边家村人,清秀端庄,面善心软,眼窝浅,见男人哭,也流泪。一时屋里全是抽泣声。二妗子先止住哭声,去院里厨房,让兄妹二人和外甥多哭了一会,探进头说:别哭了,青霞和百谅赶了两天路,也不问吃过饭没有,就知道个哭!

吴有训这才收起眼泪,与老婆张罗做饭。

杨百谅仔细看二舅的住房。这是个大杂院的西厢房,两间,二十来个平方吧,靠前檐墙续个棚子,算是厨房,里面还放张小床,上面躺个呼呼大睡的年轻人,家里热闹这么长时间,竟没醒。杨百谅知道,二舅夫妻有三个孩子,一女二男,姑娘秦月出嫁,大儿子秦生娶妻,小儿子秦胜在南郊长安县插队,这大概就是秦胜。眼看这么点房子,根本住不下。杨百谅就想去外面住旅馆,来时在南柿树街口看了,那种大通铺旅店,两块钱一晚,咬咬牙,这钱还花得起。吃完饭,正要出去住旅馆,二舅说:家里有地方,花那钱做啥!结果却是将二妗子打发回娘家,杨百谅和秦胜挤厨房那张小床。秦胜早醒了,坐在小床上,看到杨百谅,没有一点热情,说是去同学家睡。本来打算让吴青霞住卧室,二舅自己睡外间。没想到,兄妹俩将家里几十年的变故摊开了说,爹是如何发落的,妈是怎么死的,小妹是如何卖掉的,奶奶是如何病故的,说到动情处,兄妹抱头痛哭。

杨百谅也睡不着,索性进里屋听妈和二舅说话。他是小辈,很少插话。听二舅说到他们住的房子时,忍不住插一句,说:这地方靠城墙,好地方啊。二舅说:憨娃,你不懂,当年外地逃荒过来的才住城墙根,本地人谁住这地方。兵荒马乱,城墙根是凶险之地,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乱兵流矢伤了,谁愿意住啊。杨百谅觉得也对,二舅在西安城打拼了一辈子,落下的可能只有城墙根这两间厢房,再还有呢?是一窝儿女和说不完的往事。

第二天,在二舅家吃过早饭,妈提出要去大舅家。头一天晚上来,杨百谅没看清二舅住的这条街。跟二舅出门来,才知道这是条并不宽敞的老街,没有想象中的大地方模样,空空荡荡,风吹来,尘土飞扬。这地方也不叫柿树街,叫四府街。关中方言和晋南方言一样,柿四、树府发音相同。杨百谅想,也许一开始叫柿树街,城里人斯文,嫌柿树街土气,才写成四府街。

大舅家住建国门附近,距离不算远,沿南城墙往东,一路走,二舅一路用纯正的西安腔说他哥,话里话外透着不恭敬,没有把他哥叫哥,也不称名字,叫那怂人,极其不屑。杨百谅不喜欢二舅的西安腔,感觉和北京人那种京油子腔有几分相像。冷泉村有二十七位北京插队知青,说起话来,油腔滑调中带几分趾高气扬,都透着一股傲气。想想也就明白了,西安人从来把自己居住的地方当皇都,那种皇城根下的目空一切,有时候比北京人更甚,好像关中话才是官话,出口全是不屑,什么都不在话下。二舅一路走,一路用这种腔调说话,给吴青霞母子介绍路过的风景。

这是杨家牌楼,算个古迹,其实在西安城,算不了个啥。

杨百谅随二舅指的方向看,那牌楼果然算不了个啥,和临晋镇官池尾巴前的那座差不多。不等杨百谅说话,二舅接着说大舅:三十多年前,那怂人就不姓吴啦,也不叫吴有文,羞先人哩,叫毬个啥——徐敬尧,装斯文呢。

看见一片古色古香的房子,气象宏伟,雕刻精美,杨百谅眼睛不够用了,二舅见怪不怪,说:噢,那是碑林,百谅,二舅顾不得,明儿个领你妈过来瞅瞅,其实也没瞅头,净石头。

接着又说那怂人:装了一辈子,也没见装成个啥,还不就那毬势。

这一路,杨百谅和他妈几乎没说一句话,全听二舅一个人说。到建国门,二舅不走了,对杨百谅说:和你妈从这条巷进去,拐个弯,有座三层楼,那怂人就住三层北面第五个门。我是一眼都见不得那怂人,见面非打起来不可,就不去了,在城门外等你娘俩下来,我敢保,你俩上去连十分钟都停不下,就得出来,妹子,别怪我没提醒你,小心伤了心。

杨百谅和妈按二舅说的,沿小巷走,拐过弯,果然看见一座破破烂烂的三层楼,走进去,楼道黑糊糊,一股热气,蜂窝煤炉子发出硫磺味,呛得人咳嗽。刚走几步,杨百谅脚踢了谁家的铁皮簸箕,哐一声,母子放轻脚步,一个门一个门数,数到第五家,犹犹豫豫敲门。一会儿,门缝里露出张瘦脸,带着笑,问:啥事嘛?找谁呢?光线昏暗,杨百谅看见妈泪光闪动,接着颤颤喊一声:大哥!拉住那人手,腿就软了,差点瘫倒。杨百谅扶住妈,喊句大舅,把那人喊愣了,问:谁么?咋地么?妈说:大哥,你真不认得我了,我是青霞,你妹子。这是百谅,你外甥。那人瞪大了眼,说:青霞啊?你咋来地,咋老成这样了?妈没回答,不由分说地抹眼泪,哭。从昨晚到现在,不到一天时间,妈见了两个哥,一见面就哭。先在二哥那里哭,又在大哥这里哭。杨百谅听得出来,一样哭,妈今天见到大舅的哭和昨天见到二舅的哭不一样,看见二舅哭,是激动,情不自禁。看见大舅哭,更多的是抱怨。这么一哭,把楼道里另外几家的门哭开缝,伸出几颗脑袋,白头发的,黑头发的,朝这边瞭一眼,又缩回去。大舅说:快进屋里,进屋里说。

屋里光线也不好,有个女人从里屋出来,问:谁呢?大舅赶紧对妈说:这是你大嫂。又对那女人说:这是青霞,我给你说过,我大妹子。那女人问一句:噢,青霞,来了啊?快坐。却不等客人坐下,转身进了里屋。大舅又问吴青霞咋来的,吃了吗?却不动,连杯水也不倒。吴青霞还在流泪,望着三十多年没见的大哥说不出话。这时候,就听见里屋大妗子连声咳嗽,大舅进去了,只几步路,竟是碎步,谦恭殷勤。里屋几声嘀咕,大舅再出来,脸上变了颜色,热情中带上尴尬的笑,说:妹子,还有那个那个啥,噢噢,百谅,是这,你妗子头疼病多年了,见不得屋里吵,咱到外头说。杨百谅看出了什么,说:大舅,你留步,我们这就走,我妈来,是过来看看你和大妗子。大舅说:那也行,我这里不宽展,你大妗子今天又头疼得厉害,就不留你和你妈了。没事多在西安停两天,转转。

妈无话,将带来的东西留下,跟着杨百谅下了楼,来到建国门外。二舅蹲在没有一滴水的护城河边抽烟,见杨百谅母子过来,站起身说:看看,我就说嘛,你在那怂人屋里停不住,我这第二根烟刚咂上,你俩就出来了。妹子,也别伤心,就当没有这个大哥。

2

那回,杨百谅和妈只在西安二舅家待了一天两夜,到第三天,又返回冷泉村。

这么急着回去,是看出了二舅的窘况。至于大舅家嘛,从那天出来,就没打算再去。杨百谅没有想到,多少年来引以为豪的两个舅舅,日子过得竟那么难。从来的那天,二舅就说要领吴青霞母子去南院门吃一回羊肉泡,只是说说,头一天晚上说时间晚了不开门,第二天,又说他上班,改天再去。这么说了两回,杨百谅就明白了,二舅是舍不得花那钱,或者说是缺买几碗羊肉泡的钱,二舅活得并不像他说话那么洒脱。在西安一天多时间,两人都在二舅家吃饭,头一顿饭因为是晚上,馍和咸菜,外加小米汤。二舅、二妗子都不好意思,说是不知道你们来,又是晚上,菜也没地方买,先将就吃。第二顿饭是早餐,二舅买了油条,外加家里的咸菜和小米汤。第三顿饭是从大舅家回来之后,也不过是咸菜之外多了一盘炒豆腐和一盘凉拌豆芽,这样的饭菜,根本不像家里来了三十多年没见的亲人。吃过这么两顿饭,杨百谅就回过神来了,明白二舅一是吝啬,抠,二是确实没有,穷。三是根本就没将他和他妈当客人。

第二天晚上,他和妈提出要回去,二舅挽留了两句,说百谅和你妈第一次来西安,钟楼也没去,大雁塔也没逛就回去,太冤枉。杨百谅知道这是客气话,说学校还有事,只请了五天假,再不回去要挨批评。二舅就不再挽留。

吴青霞母子离开那天早上,二哥送给妹子和外甥两件礼物,用报纸包裹,麻绳捆扎。说是本来要去回民巷买水晶饼,去桥梓口买腊牛肉,只因他们母子走得急,来不及了。只好送这两件东西。

杨百谅正要问是什么东西,二舅先说了话:别看这东西不能吃,不能喝,可管用。

报纸裹的东西一长一短,一大一小,杨百谅拿起来掂了掂,死沉死沉。二舅说,等回去后再打开看,保准家里有用。说完,装进了杨百谅带来的蛇皮袋。蛇皮袋来时装得鼓鼓囊囊。多年没见,妈给大舅二舅准备了不少东西,有自己织的土布床单、有起面大油坨、有雪白的挂面,还有连过年也舍不得吃的红枣、核桃,都是大舅二舅各一份。现在蛇皮袋空了,装上两件莫名其妙的东西,空空荡荡。

二舅二妗子都要上班,没时间送他们去火车站。出了门,走到四府街口,临别时,妈和二舅却难分难舍,两人眼圈都红了。二舅对杨百谅说:眼看就清明了,吴家没人上坟,到时候,你替舅去吴家先人坟上点几张纸。妈说:二哥别操心,这么多年了,我年年都去给咱爹咱妈烧纸呢。

回到家,杨百谅没有着急打开二舅送的两样东西。其实一开始,他就知道二舅送的是什么,只是没点破,不是怕伤了二舅面子,是怕伤了妈的心。

二舅送的两样东西都与他的职业有关。一把打气筒,一只中号活口扳手。若买新的,两样加起来也就十来块钱。

三十多年没见过亲妹子,临别时送这么两样东西,杨百谅这个做外甥的心里一阵悲凉,想哭,又想笑。

这两样东西其实是二舅的谋生工具,二舅是四府街车辆修配门市部的修车技师,听起来唬人,其实就是个修自行车的,扳手和打气筒是最常用的工具。

妈倒想得开,从离开西安,到返回冷泉村,没抱怨过两位哥哥一句,直到进了家门,盘腿坐在炕头,看见二哥送的这两样东西,才对杨百谅说:你二舅那是穷,若真有,谁不会装人,我是他亲妹子,他又不憨,能不知道对妹子好?再说,你二舅送这两样东西,也有讲究。

杨百谅问这是什么讲究,妈说:一般人讲究气管子不送人,你二舅偏送咱气管子,他知道这三十多年,我对她有气,送个气管子让我出气呢。其实,我对你两个舅哪有什么气,不都是命吗,不都是没办法吗?谁有办法不知道回老家看看,谁出去三十几年,不想爹妈,不想体体面面回来给祖宗装人?那只扳子就更讲究了,谅娃,你可知道你二舅想说啥?

妈把气管子的讲究都说出来了,杨百谅好歹上过初中,又当民办教师,哪能不清楚扳子的讲究,不就是要自己上进,扳扳门风,扳来好运吗?

杨百谅明知妈是为二舅开脱。他觉得,二舅就是抠,舍不得花钱送亲妹子亲外甥别的东西,就把从公家那里顺来的东西当礼品送,怕妈伤心,没敢这么说,心里确实这么认为。

离开西安前,杨百谅和他妈都没想到,能收到大舅吴有文打发小儿子送来的礼物——水晶饼和腊牛羊肉。

大舅的小儿子白白净净,斯斯文文,偏偏叫红兵,年龄和杨百谅差不多。在火车站乱哄哄的人群中,红兵不知怎么就找见了吴青霞母子,喊吴青霞大姑,喊杨百谅哥。说东西是她妈特意让买的,他爸本来让他将这两样东西送到二叔家,没想到大姑这么快就走了,这才撵到火车站。红兵说:爸说让大姑别怪,他活得不像个人,对不起吴家祖宗,这辈子没脸回老家了,怕叫人戳断脊梁,请大姑清明节代他为祖先上坟。

不等红兵说完,吴青霞已泣不成声。引得火车站内一群人围观。

吴有文送给妹子的水晶饼共两包,用淡绿色草纸包装,压张暗红色纸签,上面大大三个字“水晶饼”,算是商标。腊肉也是两包,牛羊肉各一,包装和水晶饼差不多。从西安回来,妈不让打开,吊在菜窖里保鲜,回来第三天是清明节,原封不动拿到寺前村飞虫崖下舅厦爷奶合葬坟前。

冷泉村离寺前村不远,十里地,却不好走,一路陡坡。坡上叫峨嵋岭,当地人不这么叫,直接叫坡上,实际是黄土塬。从冷泉村北望,一条白花花的土路像挂在眼前,出一身汗,腰酸腿疼,坡爬到顶了,就算上了峨嵋岭,寺前村就在坡沿。晋南农村自古没有姥爷、姥姥或者外公、外婆之说,因为这么一叫,就分了内外彼此,嫌生分,见面都喊爷、奶。爷不念爷,读音崖。奶也不念奶,连汉语拼音也拼不出来,是女娲两个字的连读。对外人说时,为区别,才说家里爷奶或舅厦爷奶。自打二十多年前杨百谅舅厦奶死后,吴青霞娘家就没人了,年年清明都是吴青霞以女儿身份为父母上坟。从西安回来,吴青霞就腿痛,走不了长路,杨百谅拉辆平车,让妈坐上,费好大劲儿,才将妈拉到坟前。

杨百谅没想到,没等吃上大舅的水晶饼和腊牛羊肉,二舅送的两件东西,先给他家装了大人。杨百谅从西安拿回二舅给的打气筒和活口扳手之前,冷泉村二百三十二户人家、八百多口人,就大队有只打气筒,大队电工有个活口扳子。谁家平车、自行车没了气,松了螺丝,要看人脸色才能用一下。有这两样东西,一时间,吴青霞挣足了面子,从西安回来三天,有十多人次来家里借打气筒和活口扳子,进门都是婶儿、嫂子的喊,那份恭敬,百谅妈从没有享受过。便更想炫耀,到处给人说,从西安百谅舅家带回来这两件东西,谁要用吭声呀。杨百谅感到,那是妈最扬眉吐气的几天。以至四十多年后,杨百谅已是当地著名书法家,每说到为家里争气的话题,都提到二舅的打气筒和活口扳子,借用网络语言,称之为他家的“神器”。

把水晶饼、腊牛羊肉祭献到舅厦爷奶合葬坟前,妈就扯开嗓子哭上了。这么多年,妈年年上坟,除非遇到难事、伤心事要倾诉,一般都只点上纸钱,磕几个头,默念两句就结束。上坟,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算是尽孝行,了心愿。今年,妈哭得格外伤心,一边哭,一边念叨,爹啊!妈啊!你二老尝尝,这是你大窝(儿)子带来的好吃食。

妈哭得伤心,杨百谅持一根树枝,拨弄火苗,眼见得余烬变为纸灰随风飘扬,扔了树枝,跪在妈身后,朝坟丘磕三个头,又直起身,跪在地上默默等妈哭。

3

以前,妈多次说过,舅厦爷是被大舅、二舅气死的,兄弟俩仿佛是阎王爷专门派来索父母命的。杨百谅怎么也不相信,舅厦爷死时才四十多岁,没病没灾,怎么能被儿子气死?这回到了西安,看到大舅和大妗子的做派,再看二舅的江湖气,杨百谅信了。

晋南人做生意有传统,临晋县与陕西省隔河相望,在西安做生意的临晋县人扎堆儿。杨百谅读过民国版《临晋县志》上的一段话:“民国纪元前,临民经商陕省者常万余人。凡子弟成年,除家无余丁及质地鲁钝者,悉遣赴陕省习商。”晋南人把学做生意、当学徒叫“熬相公”。农家少年十四五岁经人介绍,去西安商铺“熬相公”,给掌柜倒尿盆、叠被窝,擦桌子抹板凳,扫院子掏茅厕,啥活都干,熬上十年八年,熬出徒了,说不定能当上掌柜、二柜,熬不出来的,往往耻于还乡,客死异地。杨百谅的亲戚家几乎都有在西安做生意的,推而广之,似乎周围每个村,都能找出许多老辈在西安做生意的人家。这么多年轻人,一窝蜂涌到西安,想白手起家,熬成掌柜很难。还有一条捷径——被某掌柜、东家相中,招赘为女婿。别的地方民间故事多有穷书生被达官贵人招为金龟婿,被皇上招了驸马的情节。晋南一带民间故事中,多是熬相公的学徒娃子被东家、掌柜家小姐相中,招为女婿。杨百谅把这视为地域文化的差异。

杨百谅大舅吴有文真遇到了这等好事。年轻时的吴有文面色白净,玉树临风,人又聪明,能吃苦,被德懋恭点心铺徐东家看中,招了女婿。那一年,吴有文二十一岁,在德懋恭点心铺已干了七年,早熬出了徒。

这七年间,吴有文从没回过老家,前两年,还有书信报平安,后几年,连书信也断了。杨百谅舅厦爷名吴世昌,字玉卿,光绪二十年生人,上过河东道立蒲坂中学,却是个老派人物,写一手好汉隶,在临晋县完全小学教书,也算一方士绅。长子杳无音信,刚开始,吴玉卿还以为铺子里生意忙,孩子顾不上。连续几年音信全无,吴玉卿觉得不对劲,托人多方打听,没有结果。民国二十六年冬十月,老二吴有训又离家出走。听人说在西安见过,吴玉卿决定去西安寻找两个儿子。

吴青霞对杨百谅说,二哥是被爹用家法打跑的。

那年,二哥吴有训十八岁,青霞十五岁,小妹青珍十二岁。中秋节前,院里的秋梨快熟了,小妹整天仰着脖子望一天天由青变黄的秋梨流口水,母亲吴张氏却舍不得摘一个给女儿吃,说眼看就中秋节了,走亲戚、敬祖先都要用。二哥和两个妹妹最亲,常常趁妈不在家,偷偷摘一颗,用菜刀切了,让两位妹妹躲到柴房里吃。这种小把戏,吴玉卿和吴张氏不是不知道,看到后,一笑,故作严厉,问兄妹三人,树上梨少了一颗,是谁偷吃了?小妹老实,说不管二哥的事,是她和姐姐偷吃的。吴张氏就作势要打,小妹躲到二哥身后,说以后再不敢了。吴张氏这才饶过。

离中秋还有四天时,家里出事了。小妹青珍正在柴房里偷吃二哥摘的梨,见妈回来了,在院里择菜,不敢出去,独自在柴房玩。她看见墙缝里有件东西,长长的柄,镀有闪闪发亮的黄铜,拿出来摆弄一会,觉得好玩,见妈进了饭厦,才拿着东西出来。刚到院里,爹正好从外面回来,看到小女儿手里的东西,大惊失色,一把夺过来,问:哪来的?青珍被爹的神色吓傻了,哆哆嗦嗦说:是从柴房墙缝里拿的。吴玉卿一听就明白这东西是谁的。吴张氏听到院里动静,从饭厦出来,看到那东西脸上也变了颜色,喊:这是要祸害一家人啊!

吴青霞给杨百谅说这事时,已过去三十多年,嘴唇还打哆嗦,说那天她在菜园里锄地,回来时,看到父母的神色和手里的东西,也愣住了。那是杆大烟枪,当年,寺前村有好几户人家,因为抽大烟家破人亡。明知道祸害人,家里谁还抽呢?爹是有名的正人君子,自然不会。妈是女流之辈,也不会,自己和小妹更不会,大哥多年不在家,剩下的只有二哥了。爹妈也猜到是谁,妈眼圈发红,爹眼里冒火,都没有一句话。

一家人默默完吃饭。爹妈将祖先牌位摆上堂屋方桌,两人一左一右,坐到旁边的圈椅上,她和小妹被爹厉声呵责,站在一旁。家里像压了一块乌黑的云,很快会电闪雷鸣。看爹妈的样子,这是要对二哥动家法。全家人就这么一声不吭,在堂屋里等二哥回来。直到天快黑时,二哥从外面回来,关了院门,喊一声妈,掀开门帘进来,看到屋里情形,不知是怎么回事,正愣神儿,爹炸雷般一声猛喝:跪下!二哥打了个颤,看到方桌上的烟枪,就明白是怎么回事,腿一软,跪在地上。爹站起身来,拿起横放在方桌上的桑木扁担。那扁担通体发红,一头用楷书规规整整写着五个字:寺前村吴记,是家里执行家法用的刑杖,已传了不知多少辈人。听爹说,族谱上有规定,动用家法惩处之事,必是大事,所犯之错必是大错。这回爹是真怒了,话也不说,直接拿起扁担抡过来。二哥已如惊弓之鸟,顺势往旁边躲,也被扁担头抡到胯上,疼得一声惨叫。爹正要抡第二下,青珍抱住爹腿,喊:爹,别打二哥!爹稍一迟疑,青珍又喊:二哥快跑!二哥这才回过神来,心想,再不跑,说不定会被爹用扁担抡死。当下蹿到院里,踰墙而出。等爹追出去,二哥已拐过巷头的老爷庙,消逝在暮色中。

当天晚上吴有训没回来,吴玉卿两口子没在意,半大小子挨了爹妈打,躲出去几天不回来是常事。可是,中秋节过了,不见踪影。入冬了,仍不见回来,直到过了年,立了春,还没有音信。这娃是去哪了?吴玉卿两口隐隐担心,开始四处打听,过几天,有人说:阎老醯儿修铁路,给各地派民夫,宽裕人家出钱找人顶,有人在工地上见过吴有训。又有人说,运城东郭修飞机场,看到过吴家老二。过了夏天,又听人说,在西安东大街山西会馆见过吴家老二。还有人说,夏天黄河风急浪大,风陵渡口渡船翻过一回,淹死一船人,尸首摆在河边,一条条的,好像有吴家老二。这么一说,吴玉卿两口子慌了,孩子虽不成器,到底是亲骨肉,难道就这么殁了?商量了一晚上,决定去看看,即便找不到老二,老大几年没音信,做父亲的也该去看看。

民国二十六年农历十月初九,天气阴冷,吴玉卿身背褡裢,嘴里哈出热气,与老婆、女儿离开寺前村。吴青霞记得:十月十是临晋县城古庙会,请来戏班子,初九、初十、十一热闹三天。一家人先步行到临晋镇。妈是要送送爹,顺便领女儿逛逛庙会。走到东关口,路边的热锅子腾着热气,阵阵飘香。妈说:天冷,吃一碗再走。爹就笑,说:马上要去西安,咱娃在西安熬了这么多年相公,还能请不起他爹吃一碗羊肉泡。见小女儿青珍盯着热锅子的馋相,又说:那就吃一碗。热锅子本来就是山西商人从西安带回来的吃法,与羊肉泡差不多,却更简单随意,最大的特点是热,滚烫滚烫的热。多在路边砌一老虎炉子,坐上大铁锅,一付羊架子放进去,长时间熬煮,即成羊汤。锅上吊一大块羊肉,随热气蒸腾,一滴滴往下流油。客人来吃时,先把自家带的馍掰进比脑袋还大的粗瓷碗里,掌勺的舀一勺热羊汤浇进去,再将汤篦回锅里,重新舀进热汤,这叫套馍,目的是让馍浸入热汤。如此反复几次,馍就和汤一样烫,馍花也随着羊汤流进锅里。卖一天热锅子,里面有百家馍味道。再与羊肉泡一样,放上羊肉、粉丝、香菜,有的还放几片豆腐,最后放上羊油辣子,再浇上羊汤,就是一碗热腾腾的热锅子。那天,明知有四个人吃,吴玉卿只要了两碗,先是两个女儿趴在锅旁的矮桌上吃,两个大人看。青珍懂事,吃了几口,抹抹嘴唇的羊油辣子,说吃饱了。青霞见妹妹不吃了,自己也停下,留下多半碗给爹妈,见两个女儿都不吃了,吴张氏先吃,吴玉卿又往碗里掰了个馍,让掌勺师傅再加勺热汤,又放了羊油辣子,自己才吃。没想到,这两碗热锅子竟成吴青霞对父亲的最后记忆。

4

杨百谅查过,舅厦爷吴玉卿离开临晋县去西安那天,太原已破城两天,日军正驱兵南下。临晋县地处山西西南端,地方偏僻,县民尚一无所知,县城还歌舞升平。

当年从临晋县到西安城多是步行,有“四紧五慢六消停”的说法。意思是,用四天时间有点紧,若五天时间,可以不紧不慢走,六天时间,甚至可以优哉游哉游山玩水了。吴玉卿虽挂念两个儿子,却改不了文人性子,身背褡裢,消消停停走,该歇歇,该玩玩。路过风陵渡,打听翻船事,船工说哪有这事,船都好好的,也没有河边摆一具具尸首。吴玉卿心稍安,心想,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只要不出意外,饿不死,迟早会回家。路过西岳华山时,去玉泉院烧了香,敬了神。一路上,光诗就做了十几首。到西安后,先见过乡党、自立号绸缎庄东家王三才。当年西安各家字号都有行规,年轻人进字号熬相公,一要有人介绍,二要有人作保,决不收没有来路的生人。作保之人要有身份,一般都是各字号东家、掌柜。立好了字据,几方签字画押,才算履行完手续。当年吴有文进入德懋恭熬相公的保人就是王三才。没想到,胖墩墩的王三才一看见吴玉卿,先打拱贺喜,说恭贺吴家大公子被德懋恭徐东家招为乘龙快婿,他这个保人以后再不用操心了。王三才话里有话,语含讥讽,明明发泄不满,却面带笑容。吴玉卿莫名其妙,不知怎么回事,王三才又讥诮:临晋县寺前村吴家这回攀上高枝了,以后,有这样的阔儿子,你这当爹的,想必也锦衣玉食,不必再当那穷教书先生了。

吴玉卿在临晋县当教书先生,处处受敬重,哪里受过这般奚落,却不能对王掌柜发脾气,耐下性子,问明怎么回事,脸当下就白了。缓过神后,大骂儿子不屑,丢尽吴家颜面。

吴玉卿所以恼怒,是因为按照规矩,一个家庭中,长子顶门立户、继承家族血脉,哪有被招婿入赘的道理。而且,终身大事,竟不知会一声,甚至连封书信也没有,就瞒着父母,将自己的男儿之身轻许别人。吴玉卿自认为吴家是诗书礼仪之家,发生这样的事,简直是奇耻大辱。按晋南百姓的口头禅,这叫羞先人哩。

吴玉卿怒气冲冲,闯到桥梓口德懋恭时,并没有见到儿子。那天的当班襄理出来先打个拱,问这位乡党找谁。吴玉卿说找吴有文。襄理说:这里没有叫吴有文的。一下又把吴玉卿说愣了。正不知如何是好,却见铺子里闪出个人,一身青衣,瓜皮帽,白布袜子,不是儿子吴有文是谁?吴有文喊了声爹,又将那位襄理喊愣了。问:少爷不是叫徐敬尧吗?如何又叫吴有文?

听到这话,吴玉卿气血上涌,眼冒金星,差点吐出一口血来。这忤逆子,连名带姓全改,成徐家人了。其实既知儿子招赘,吴玉卿就该知道,改姓是必需的。旧时,招赘入户的女婿讲究改姓入户,三代还宗。对男方家庭来说,子弟凡被招赘,必有苦衷,最常见的是家里男人没本事,养不起家,给孩子娶不上媳妇,不得已招赘女家。因爱恋招赘的有,极少。如若兄弟多,招赘出去,既能娶上媳妇,又不影响传宗接代,也算两全其美。可吴玉卿仅有两个男孩,老二吴有训又不成器,跑没了影。老大招赘他人,还远在西安,将来寺前村吴家门上恐无一位男儿,这是不羞先人嘛。吴玉卿在临晋县是体面人,若让人知道大儿子当了别人家入赘女婿,以后怎么做人?

想到这些,吴玉卿如何不气。上去先一个耳光,扯起儿子胳膊就要走。那时的吴有文二十二岁,长得脱脱条条,面色白净,与徐家小姐成婚不到一年,正恩爱有加,如胶似漆,怎肯不明不白,被爹这么拽回去。父子撕扯时,早有伙计去后面报告给徐家小姐徐婉婷。也是合该出事,那天徐东家正好与夫人外出,小伙计又没说清楚,徐婉婷一听有人打夫君,这还了得。不等吩咐,那位襄理叫了后堂伙计,人人手执棍棒,冲到门外,不由分说,扯开吴玉卿就是一顿揍。可怜吴玉卿,还没看到儿媳妇长什么样,先被打得鼻青脸肿。吴有文呢?方寸大乱,一面阻止伙计,一面向媳妇说这是自己亲爹。等伙计们停下手,从地上扶起灰扑扑的爹,扑通跪下,连磕几个响头。徐家小姐知道打了公爹,也吓得花容失色,作了个万福给公公赔罪,哪知公公并不理睬,扬起手再朝儿子脸上括去,啪啪作响,一连几个耳光。打在吴有文脸上,疼在徐婉婷心头,见公爹巴掌又抡上来,一把推过去,吴玉卿冷不防,被推了个仰面朝天,倒在地上。吴有文喊一声爹,要过去扶,被爹推开,说:咱父子恩断义绝,吴家从此没你这个人。说完,爬起来,一身尘土,一脸悲愤,离开了德懋恭。

杨百谅想象当时的场景,感觉好像老天作弄人,一场误会,直将舅厦爷一个教书先生打得斯文扫地、颜面无存。将一个娇滴滴的富商小姐打成个泼妇,从此,在吴氏姻亲圈中变成个刁蛮不懂礼数的女人。以至于自己头一次见大妗子就没好感。更作弄人的是,将大舅这个谨小慎微的小伙计,打得两面不是人,成了个忤逆子孙。

再说吴玉卿被儿媳妇误打,又羞又气,昏沉沉回到客栈,头重脚轻,浑身发冷。再无心打听老二吴有训的消息,当天下午,拖着病体回河东。从西安到潼关,三百多里路,走了五天。到渡口等船,被河风一吹,病情加重,过了河,离家还有一百里路,又用了三天时间,好容易走到离家三十五里的孝子桥,进了客栈,还没说句话就一头栽倒,浑身滚烫,烧得不省人事,第二天,竟一命归西。弥留之际,将随身褡裢交到客栈掌柜手里,央求掌柜无论如何带给自己家里人。吴玉卿死后,客栈掌柜让伙计在路边乱坟岗挖了个坑,用烂席裹了吴玉卿尸骨,草草掩埋,只留下褡裢,作为以后对他家人的交代。

吴玉卿被儿媳误打后第二天,徐东家夫妇从外地回来,听说女儿误打了亲家,同样吃惊。当初,招吴有文为婿,怕亲家不同意,没有告知已失礼在先。这回,亲家上门,又被女儿误打,更加失礼。急派女婿带一名伙计去客栈寻找,听说亲家回山西后,让吴有文与伙计赶一辆轿车追赶。一直追到潼关渡口,听船工说,那人已过河去了。吴有文以为爹已回了临晋县家里,才返回去。

就这么阴差阳错,吴玉卿丢了性命。吴张氏得闻自己男人横尸孝子桥客栈,已是十天后。

客栈掌柜本想让人捎话给吴玉卿家人。孝子桥是从西安回临晋县城的必经之地,每天都有人经过。寺前村偏僻,在临晋县城东北十六里的峨嵋岭上,很少有人去。等了几天,没有一位路过寺前村的客人。又等了几天,掌柜想起吴玉卿临终交代,心中更加不安,等手头的事忙完,骑一头灰毛驴,掏空儿去了一趟寺前村。

5

杨百谅对舅厦奶吴张氏的印象全是从母亲吴青霞嘴里得来的。他出生时,舅厦奶已去世十多年。吴张氏是个极要强的女人,舅厦爷吴玉卿不理家事,吴家里里外外,全靠舅厦奶一人操持。那天,吴张氏正与大女儿吴青霞在麦田捡雁粪。晋南麦田里大雁很多,飞起来遮天蔽日,落在麦田,灰扑扑一片,嘎嘎叫。盯着大雁行踪,田野里游走的有两类人,一类是扛支土枪打雁的,另一类是挎只竹筐捡雁粪的。打雁人悄悄踅摸到雁群旁,一声呼啸,趁大雁刚飞起,没飞高之际,扣动扳机,轰的一声,几只大雁伴着飞纷羽毛应声掉下来,在麦田中扑扇翅膀挣扎。打雁人抢上去,拧了雁脖子,拿回去杀了卖肉。拾雁粪的都是女人小孩,趁大雁飞走,雁粪未冻在地上时,捡进筐内,拿回去喂猪。运气好,还能捡只受伤的哀雁。那天,一声枪响后,吴张氏和吴青霞眼见得大雁飞起,耳畔全是扑腾腾的大雁飞翔声,不等捡粪,看见小女儿青珍跌跌撞撞朝这边跑。吴张氏当时就有种不祥之感。青珍乖巧懂事,没急事不会这样。果然,跑到跟前,青珍直接扑到她怀里,大哭,说爹死了。听见这话,吴张氏登时觉得天旋地转,好容易定下神来,问:谁说的?青珍朝地头一指,远远的,吴张氏看见一个穿马褂的男人牵头灰毛驴立在地头,就知道青珍说的是真的,一下晕倒在麦田。

吴青霞喊醒了妈,挽扶起来到地头,才知道那人是孝子桥客栈掌柜,专程来寺前村告知父亲死讯。将吴玉卿留下的褡裢交给吴张氏后,客栈掌柜说了吴玉卿来客栈的经过,最后说:人有旦夕祸福,望节哀顺变。说完,翻身上了毛驴离去。吴张氏虽闻噩耗,万分悲痛,却也不失礼数,与两个女儿跪在地头,朝掌柜叩谢。

等掌柜走远,吴张氏查看丈夫褡裢里的遗物,几张诗笺、一支笔、一盒墨,再还有的,是去时路上吃剩的馍,十多天过去,已然干裂。自己男人去时还悠然作诗,回来已成亡魂野鬼,吴张氏放声大哭,两个女儿也跟着哭。

吴玉卿死了,对于吴张氏来说,等于塌了天。且不说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以后怎么生活,眼下去孝子桥将男人骸骨拉回来入土为安,也是难事。家里日子本来就过得将就,平时全靠吴玉卿当教员那点薪水过活,他一死,连这点钱也没有了,以后这日子可怎么过?

从麦田往家里走时,吴张氏泪流满面,蹲下身,抚摸着二女儿青珍的小脸蛋,连声说爹妈对不起你。青珍懵懂,只与妈一起流泪,却不明白妈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吴青霞说:可能那时,妈已经狠下心,要卖女葬夫。

五天后,青珍被卖给陶唐村姚家,身价二十块大洋。不过,要葬了吴玉卿后才能领人。吴玉卿出殡那天,青霞、青珍姐妹二人,披麻戴孝,挽扶着妈,哭得死去活来。躺在炕上的家里奶奶,一面哭儿子短命,一面骂孙子不成器。聪明伶俐的青珍见奶奶哭,自己反而不哭,嫩声细语劝慰奶奶。没想到奶奶哭得更厉害,拍打着两条病腿,骂自个老不死,活在世上害人。可怜青珍,那时候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卖了。

所以卖青珍而没卖姐姐青霞,是因为吴青霞与杨百谅爹有婚约在身,过了年,就要出嫁。

青珍被卖后,再没有与吴家任何人来往过,包括姐姐吴青霞。直到四十年后,杨百谅在陶唐村下乡,向村里人打听,才知道小姨过得并不好,让杨百谅意外的是,姨父与大舅一样,也在西安熬过相公,当年,家里买个女孩,是怕儿子在西安成不了家,早早为儿子占个媳妇。

葬了丈夫,刚翻过阴历年,民国二十七年三月,日本人来了,兵荒马乱,从风陵渡到禹门口,大大小小十多个渡口全都戒备森严,吴张氏再不敢指望两个儿子回来,只祈求老天爷保佑儿子平安。五月,吴张氏多年卧病在床的阿家(婆婆)因悲伤过度离世。不到两年时间,大儿子无音信、小儿子离家出走、丈夫寻子病亡,小女儿卖身葬父。一家七口人,转眼间只剩下她和大女儿青霞,本来,青霞的婚期已定,若非正赶上阿家病故,家里就剩下她一个人。念及母亲孤单,青霞托媒人和婆家商量,将婚期推后三个月,到民国二十七年八月才出嫁。

霉运像瘟疫一样盯上了这家人,第二年,吴张氏因为村里的井绳得病故去。

寺前村在峨嵋岭上,干旱。村人用水一靠井,二靠池陂。井在村子中央池陂旁,每天清晨,是村里男人们绞水的时候。井很深,五十多丈。井口用青石做成,圆形,黑洞洞深不见底。辘轳若壮汉一样叉腿站在上面,井绳粗而长,一上一下绕在辘轳上。提水器具叫柳罐,用柳木板箍成,有铁质尖底,能盛两桶水。绞水需要三个强壮劳力,其中两个面对面扳动辘轳把,另一个蹲在井口拨井绳。柳罐一上一下,一只上到井口,另一只正好下到井底,自然倾斜吃水。这种提水方式最讲究井绳长短合适,长了井绳会浸到水里,增加重量,短了柳罐吃不上水。以前,吴玉卿在的时候,与别人组合绞水,看不出来家里用水有多难。吴玉卿不在了,吴张氏女人家不能与别人家组合,连井水也吃不上,只能挑池陂里的雨水。村里几位长者见吴张氏可怜,一合计,让吴张氏与别家轮流看井。井就在村里,谁也偷不走,背不去,看井其实就是看井绳,五十几丈长、小孩胳膊粗的井绳,是村里最值钱的公共财物,不能让人偷了,也不能让雨水淋了。雨水一淋,井绳涨起,会变短,一时半会晒不干,影响村里人吃水。

六月的晋南天气炎热,炙人肌肤。出事那天后晌,天气晴朗,吴张氏在棉花地里忙碌,只觉得异常闷热,直起腰东望,天空黑云翻滚,一团一朵向这边压来。吴张氏突然想起了井绳,撒腿往村里跑。棉花地离村三里,吴张氏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刚跑进村,大雨瓢泼而下,等盖好井绳,浑身上下湿漉漉,打了几个喷嚏。吴张氏当时没在意,当天夜晚高烧不退。家里只有她一人,好容易熬到天亮。托村里人去十里外的冷泉村给女儿传话,吴青霞赶回娘家时,吴张氏已烧得昏迷不醒,第二天晚上病故。

三年中,寺前村杨百谅舅家祸事不断,虽然还有两个舅舅在,寺前村其实只剩下一座空宅。这些都是从大舅二舅不孝开始的。

几十年后,吴青霞对儿子说:你舅厦爷、舅厦奶的死,你两个舅舅都有份,没有你二舅吸大烟,就不会有你舅厦爷出门找两个儿子。没有你大舅招赘到别人家,你舅厦爷也不会伤心悲痛,亡故在客栈。你舅厦爷死了,家里没有了天,你舅厦奶自然命不长。

6

吴青霞葬了妈后,锁了娘家门,只等两位兄长回来。等了十多年,从一个小媳妇等成个大婆娘,儿子杨百谅五岁时,吴青霞才有了两位娘家哥的消息。时间是一九五六年。

临晋县在西安经商的人多,出门在外抱团儿,大家消息互通。一九四九年前,有山西会馆,谁家字号出了事,大家坐在一起商量,相互帮忙。后来,会馆没了,出了事,先在同乡中传,传来传去就都知道了。杨百谅两位舅舅的消息就是这么打听到的。

先听到二舅吴有训的消息。

从家里跑出去后,吴有训先当民夫,在中条山下修了两个月公路。其间,有土匪来袭,吴有训稀里糊涂被挟裹进了中条山,没几天,悄悄跑出去,过黄河,想去西安找哥哥吴有文。说起这段经历,吴有训很感慨,说:那时候日本红头飞机隔两天就去中条山撂炸弹,咱怕死,就偷跑了。中条山里的那支队伍后来成了事,要跟着干下去,现在大小也是个领导,可惜没那命。又庆幸,说:咱这命,干下去说不定早吃炮子了。

吴有训去西安没几天就找到大哥。那年,是民国二十八年,距父亲吴玉卿找上门还没一年。熬相公七年,做徐家上门女婿两年,吴有文熬成了德懋恭点心铺襄理。自从爹被气走,吴有文一直愧疚于心,见兄弟面有菜色,衣衫褴褛,前来投奔自己,自然尽力帮助。领兄弟一顿饱餐后,问爹妈情况,没想到兄弟支支吾吾,也说不上来。事实是,吴有训被爹打跑后,再没回过家,怎知道家里发生过什么事,来大哥这里,是想找个事做,混口饭吃。吴有文想留兄弟在德懋恭打杂,又怕媳妇不同意,心怀忐忑,将兄弟领回家,媳妇果然没给好脸色,说店里有店里的规矩,随随便便领个人来,都想当伙计,这店还能开吗?第二天,吴有训就不见了。吴有文在西安城寻了三天,没找到,以为兄弟混不住,回山西老家了。两个月后,去东大街山西会馆里办事,听说梁家牌楼附近有个山西娃,瘦瘦长长,说一口临晋话,好像是兄弟。赶过去看,只见兄弟吴有训蹲在路旁,身旁摆着钳子、扳手、和两条破车胎,给人修自行车。吴有文诧异,心想,这家伙什么时候学得这一手。那时候,西安人把自行车叫洋马,不论辆,像马车一样论挂,一挂洋马一百四五十块钱,一个壮劳力三年的工钱也不够。普通人家就是买得起也骑不起,每年,一挂洋马要交四块大洋的车船税。修洋马虽然不算个买卖,怎么也算一门手艺,养活自个绰绰有余。

见兄弟有事做,吴有文放下心来,悄悄离开。

与哥哥吴有文相比,吴有训脑子活泛。离开哥哥家后,在西安城转了几天,眼看连饭也吃不上,蹲在四府街口,看人来车往,只见公子小姐骑着洋马满街跑,那种潇洒快活,看得吴有训发愣。又有商铺伙计骑洋马驮货,也让吴有训心动,心想什么时候弄一挂做小买卖也不错。后来,在东大街看见个修车摊,站在旁边看了两天,心里就有底了。去东大街山西会馆找人作保,借了二十块钱,买了榔头、起子、活口扳子、钳子和气管子,有这么简单几样工具,再有一罐胶水、一筒黄油,找块纸板写个招牌:修洋马。吴有训的修车摊就在南四府街摆上了。

吴有训和自行车打了一辈子交道。以后许多年,杨百谅每次去西安,都会听二舅如数家珍般说洋马。那时候的洋马分西洋和东洋两种,西洋的有飞利浦、蓝苓、三枪,还有一种英国产的,车标图案像凤凰头,就叫成凤头牌。东洋的有僧帽、富士。几种洋马里,他最喜欢僧帽,那车皮实,耐骑。从开始修车,他就想什么时候自己也能买一挂僧帽,蓝苓也行,可是修了多半辈子,到底买不起。四九年前,先买了一挂浑身乱响的旧车,拾掇拾掇,凑合用。到七几年,儿子结婚,才算买了挂永久。自己还骑那挂攒起来的旧车,和人说起这挂洋马:别看这洋马不打眼,可是僧帽的架子、蓝苓的圈、飞利浦的鞍座、三枪的头,美着呢!

因为摆修车摊,吴有训认识了边家村的卢惠芬。年轻时的卢惠芬算不上美人,却也端庄大方,父亲卢富有是个种菜的,每天清晨,露水还没落,将菜摘好,趁新鲜到南四府街卖。卢富有就有挂旧加重僧帽车,驮菜用。吴有训摆修车摊前三天,没开张过一回,洋马太金贵,谁放心让这么个毛头小子修?民国二十八年夏天的一个清晨,卢富有身体不舒服,菜由三姑娘卢惠芬用洋马驮去四府街卖,没想到,刚进小南门,后车胎噗的一下跑光了气。卢惠芬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娃子,推一挂驮两大筐菜的破洋马,急得快哭。吴有训正好出摊,帮卢惠芬先将菜缷下来,在路边补好胎、打上气,又帮忙将菜装上。尽管没收一分钱,修车摊总算开张了。

卢惠芬给吴有训带来了好运,摊儿一开张就收不住,一天修好几挂,补胎的、换轴的,接链条的,圆圈的,挣钱不多,糊口绰绰有余。两个人摊儿离得不远,闲下来,都朝对方望,每次目光相碰,两个人都笑。清晨,吴有训不等将自己的摊儿摆好,先去招呼卢惠芬卸菜。卢惠芬卖菜时,吴有训竖起耳朵听,连卢惠芬与顾客讨价还价,都觉得悦耳动人。渐渐,吴有训望卢惠芬的目光就带上了痴气,卢惠芬望吴有训的目光里,闪烁出了光彩。两个人相互望着,都脸红心跳,还想偷偷望对方。有一天,吴有训还想帮卢惠芬卸菜时,发现菜摊已摆好,旁边坐个壮年汉子,原来是卢富有病好了,不想再让女儿出头露面。吴有训对卢惠芬相思难挨。一上午,到卢富有菜摊去过几回,一回问车子还跑不跑气,让卢富有知道女儿的车是他修的。第二回是问菜价,第三回是自己买了一把韭菜,第四回买了两根葱,第五回还想买两根芫荽,卢富有收摊了。

第二天,卢惠芬又出现在菜摊。

十几天后,吴有训先找见哥哥,说了他看上了边家村卢惠芬。哥哥问:是卢富有的女娃吗?吴有训说:哥认识这女娃?吴有文神色慌乱,说:不认识。又说:卢家在边家村是正经人家,不如先找个媒人,上门提亲。吴有训说:找谁呢?吴有文说:兄弟,哥认识的人比你多,哥去找人。

吴有文找的人是山西同业行会的赵雨辰,备了两份礼品,两包自己铺子里的点心,两包腊牛肉,一份酬谢赵雨辰,一份让赵雨辰提着去卢家。卢富有对女儿和这位山西娃相恋,早就心知肚明。赵雨辰一说即合。没两天,两人订了婚。

民国三十年八月初九,吴有训与卢惠芬成婚。终身大事,吴有训想捎封信回去,让爹妈高兴高兴,知道河东被日本人占领,渡口封锁,想想也就算了,过上几年,等日本人走了,抱着个胖小子回去,爹妈一样高兴。

两人成亲那天,男方这边除了山西同业行会几位老乡,没什么亲戚,吴有训本来指望哥哥吴有文领着嫂子、侄儿来。等来等去,日到正午,吴有文才匆匆赶来,进门先打个拱,说店里临时有事耽误了,接着向弟弟、弟媳贺喜。等新人拜完天地,事算是过了,吴有文将弟弟拉到一旁,塞上一个红包,说:你嫂这两天头疼,出不了门,让我代她一并道喜。卢惠芬说:哥坐了席再走。吴有文瞥弟媳妇一眼,说不了。又匆匆离开。

新婚之夜,洞房花烛,二人行夫妻之爱,完周公之礼,相依相偎,说起哥哥,吴有训感觉很没面子,卢惠芬反倒能理解,说:大哥招赘徐家,事事不能做主,今天说不定是偷偷来的,大嫂不一定知道,以后,有事还是别麻烦大哥。

媳妇善解人意,吴有训很欣慰,却从此与哥哥有了隔阂。

成婚后,吴有训继续修洋马,卢惠芬还摆菜摊。到一九四九年,二人已在南城墙根租住的房子里生活八年,有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五月,解放军进城前,听说房主害怕,跑到台湾了。以后,果然没人再收房租,院里好几户人家都这么稀里糊涂地住着,久占为业。杨百谅本以为二舅在西安打拼多半辈子,起码落了城墙根下的两间西厢房,后来才明白,房子也不是二舅自己挣的。六十多年后,拆迁安置,这两间房子换了两套单元楼,二舅这才踏实。那时候,两口子都是八十多岁的人了。

一九五四年,吴有训两口有了小儿子秦胜。

一九五六年,吴有训的修车摊已很像回事,有门面,寄卖旧车和各种零件。公私合营时,一算账,还是没什么,门面是租来的,几挂旧洋马是别人寄卖的,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只有几种常用工具和一箱子换下来的旧零件。修几年洋马,一是落了个媳妇,成了家。二是养了三个娃。加入手工业劳动者合作社,还干一样的活,身份却变了,是手工业局四府街车辆修配门市部的修车师傅,工人阶级。卢惠芬凭借一杆秤和两只竹筐、一根麻绳,合营为商业局饮食服务公司职工,在四府街蔬菜门市部卖了二十多年菜。

照杨百谅的看法,二舅两口实在占了大便宜,就凭那么几样东西,最后变成职工,领工资,享受劳保,最后还落了个退休待遇。吴有训撇撇嘴说:你这娃眼界不宽,就没想想,你二舅当年虽穷,也是有想法的人,从一开始修洋马,就想到老了能开个车行。若我自己一直干下去,说不定车行早开上了,不会比那怂人的点心铺差。

德懋恭点心铺也被公私合营。大舅吴有文熬了十多年,民国三十七年,解放军进城前一年,熬成了经理,后来划成分,划成资本家。公私合营后,又被打回原形,重新站柜台卖副食,一直站到退休,还是个每月挣三十九块五的营业员。以前商号里,脑子不活泛的小伙计才站柜台,吴有文觉得很失败,好像熬了一辈子相公都没有熬出来,以后,每说起这事就叹气。大妗子没与大舅成亲之前是徐家小姐,成亲后当了整整十年徐太太,别说干活,连饭也没做过,新政府成立后一直没有工作。大舅的三个男孩名字里都有个兵字,当初为孩子取这样的名字,是想让孩子有阳刚之气。生了一窝子兵,大妗子变成家庭主妇的同时,也变成兵娃妈,街坊邻里这么喊,吴有文一次也没这么叫过,从来唤太太。兵娃妈没工作,一家老小主要靠大舅那点工资,有几年,实在熬不过去,以前的徐太太、现在的兵娃妈不得不糊纸盒,日子过得恓恓惶惶。以前因为招赘,不与兄弟走动,后来,又加上穷,没脸和兄弟走动。再后来,成天扫大街,被批斗过不知道多少回,活得没个人样,更不好和兄弟走动。老兄弟二人虽然生活在同一座城市,两家步行距离不过十几分钟,却几十年不来往,形同路人。

以前,吴有文比吴有训的日子好的不是一点,没想到,彼一时此一时,社会一变,弟弟吴有训日子过得反倒比当过经理的哥哥好,有个手工业劳动者成分,属于工人阶级、劳动人民,孩子也少,还修车,也是三十几块钱的工资,却是双职工。二妗子在蔬菜门市部工作,能拿些便宜菜回来,日子紧归紧,却比大舅好很多。重要的是没受过大舅吴有文那些罪,遇上运动,只有挥拳头喊口号打倒谁批判谁,从没有被谁打倒批判过,心境自然与被批斗打倒的吴有文不一样。

7

从西安回来后,时隔三个月,杨百谅又陪妈去了一次西安,仍住二舅家。上次,吴青霞来西安,与多年音信全无的两位哥哥见面,光顾了激动,与大哥吴有文连话也没能说几句,与二哥倒是说了不少话,内容尽是回忆过去。这回去,有两个目的,一是想以妹妹的身份,调解两位哥哥的矛盾。二是请两位哥哥回老家。儿子杨百谅快娶媳妇了。她寡居多年,为儿子办事,需要娘家人来主事。晋南风俗:办婚礼时,舅舅属重要角色,要给新郎新娘披红戴花,象征认同这门亲事。如果没有亲舅舅,要请表舅替代,总之这仪式不能少。杨百谅明明有两位亲舅舅,结婚时不到场会让人笑话。这也是由头,杨百谅知道妈用心良苦,是要借这件事,让两位哥哥回老家,从此打开心结。

爹妈故去,小妹被卖,世上的亲人就剩下兄妹三人,自己一人在老家,两位哥哥远在西安,本应当相互扶持才是,没想到,多少年来却势同水火。在西安那两天,二哥吴有训每提起大哥就咬牙切齿,恨不得一刀将“那怂人”给宰了。吴青霞既伤心又害怕,却弄不清二人到底为什么事结下仇。在吴青霞看来,大哥谨小慎微,虽不通人情世故,也算个本分人。可二哥嘴里的大哥简直十恶不赦。先当陈世美,再当西门庆,外人看来卑微的有些软弱的吴有文,在自己亲弟弟眼里,按现在的话说,纯粹是个渣男,将男人能犯的风流罪全都犯遍。

吴青霞在二哥家住了三天,和吴有训说了两晚上话,最终没能解开二哥心里的疙瘩。吴有训坚定地认为,自己老婆卢惠芬一辈子和大哥吴有文不清不白。

杨百谅又陪妈去了大舅家一趟。那天,大妗子不在,妈和大舅拉起老家旧事,还没说一会话,眼里又泛出泪花。随后,主要是吴有文问,吴青霞答。内容还是爹妈是怎么死的,小妹是如何卖的。杨百谅默坐在一旁,听两位长辈说话。吴青霞回到二哥家后,长出一口气,对儿子说:面对面与你大舅坐在一起,望你大舅清瘦的脸和说话的神气,思念多年的大哥其实和陌生人差不多。她比大哥小七岁,大哥十四岁离家那年,她正好七岁。那年大哥五十九岁,她五十二岁,四十多年过去,大哥的样子还停留在她七岁时的记忆中,始终是个瘦长瘦长、眨着一双亮眼睛的少年。眼前的大哥疲倦憔悴,当年花那么大代价,气死了爹,害死了妈,做别人上门女婿换来的富贵,不知去哪了。说了两个钟头,她只记住了大哥一句话,大哥说:当年来西安就是熬相公,好像这辈子身上就背了个熬字,到现在也没熬出来。她说:听这话就知道,大哥现在过得并不如意。

从大哥家出来,嫂子还没回来。吴青霞明白,大嫂这是知道自己要来,有意躲出去,给自己和大哥留下说话时间。

两个嫂子中,吴青霞喜欢二嫂卢惠芬,对大嫂说不上喜不喜欢。她只见过大嫂一面,昏暗的光线中,连大嫂长什么样都没看清。但她清楚,大嫂贵气,是骨头里的那种不近情理,离天三尺,不带烟火味的贵气。几十年间,不管日子过得多艰难,哪怕糊纸盒,让人挂纸牌子游街,那种贵气始终不变。和人在一起,即使不说话也能感觉到。大哥也怪,这么多年,自己再受苦,也将老婆当阔太太侍候,结果,老婆没当成阔太太,却把自个又熬成个小伙计,处处唯太太是从,小心翼翼。二嫂呢?小家出身,当姑娘时聪明伶俐,当媳妇风风火火,会过日子,再加上做小生意,有一张职业化的笑脸和会讨好人的巧嘴,对谁都面带微笑,却根本与风流不沾边。要说她与大伯哥有事,吴青霞打死也不信。可是,二哥一口咬定,自己哥哥勾搭自己老婆,而且不是一天两天了。

8

吴有训与卢惠芬结婚后,与哥哥吴有文一家虽不走动,也不至于反目成仇。吴有训相信媳妇说的话:哥哥招赘到别人家,只怕有难言之隐,不走动也罢。但亲戚是越走越亲,越不走动,越不沟通,越容易生事。两人这样的关系只维持了三年。

在吴有训眼里,婚后的卢惠芬与婚前根本不是一个人。婚前,卢惠芬聪慧伶俐,含情脉脉,将吴有训迷得魂不守舍。成亲还没一年,吴有训感觉老婆和以前不一样了。四府街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卢惠芬好像谁都认识,见谁都打招呼,还不咸不淡、不荤不素地和人调笑,有时简直就是打情骂俏。他的修车摊在卢惠芬菜摊斜对面,手一闲下来,还像婚前那样望卢惠芬,内容却和婚前不一样,他在看卢惠芬都和哪些人说话,说话的人是不是买主,说话的时间长短,多说了两句的人,是年轻的还是年老的,若是年轻的,长相怎样,穿着怎样。有一回,杜甫胡同老李家的孙子站在卢惠芬摊前说说笑笑半晌,卢惠芬和那人面对面站着,笑得前仰后合。吴有训心里刺挠,不知不觉,停下了手里的活,不顾身后等修车的中年男人连声喊,走过川流不息的街道,来到媳妇菜摊前。卢惠芬眉飞色舞,与那男子正说得投机。吴有训面色阴沉、双手油污站在面前,问:碰上大买主了,要我帮忙吗?卢惠芬笑,说:这是李望先,我们小时候常在一起耍。吴有训马上想到了青梅竹马这个词,不管什么望先还是望后,只望那人长相,只见那人个头高挑,面容英俊,心便一跳,却故作沉稳,问:先生在哪里高就?李望先说:在报馆混事。又问:你是惠芬男人吧?吴有训点头。李望先说:惠芬是好女子,你可看好了,小心哪天叫我拐去。卢惠芬咯咯笑,说:要拐你早动手,现在迟了。再看吴有训,脸简直绿了。李望先说:光顾说话,都忘了正事,妈让我出来买韭菜,今天包素饺子。

那天收摊回家,吴有训还放心不下,问那个李望先是怎么回事,爹是做什么的,家里有什么生意,娶没娶媳妇,直问得卢惠芬拉下脸,不再理他。

杨百谅听妈讲完这件事,分析:二妗子家虽然只是个种菜的,二舅还是把她当成大地方人,把自己当成乡下人,还没在一起过日子,先矮了半截,又太爱二妗子,脑子就木了,把别人的玩笑话当真,怕谁真将二妗子拐走。他忘了,二妗子从小跟她爹在南四府街摆摊卖菜,等于在南四府街长大,那一带的人,没人不认识二妗子,加上做生意就讲究个笑脸相迎,见谁都亲切,见南四府街的人更亲切。谁家做饭临时少几根芫荽、两头蒜,跑出门来,到二妗子摊上,连钱也不用掏就先拿走,碰上女的还好说,若是个男的,尤其是与二妗子年龄相仿的男人,二舅醋意就上来了,回去后,难免和二妗子拌口舌。这一点,二舅特别不男人,可是,因为爱二妗子,又特别男人。

说起来,吴有文、吴有训兄弟二人秉性相同,都怕媳妇,但怕的内容不一样。吴有文怕媳妇,是因为招赘在媳妇家,事事不能做主。吴有训怕媳妇,用现在的话说,是爱之切,痛之深,担心媳妇移情别恋,谁的醋都吃。

本来,吴有训吃吃醋也就罢了。买菜的多是老头老太太,像李望先那样,替妈出来买菜、又风流倜傥的买主,一月都难碰上一个。事情坏在管南四府街治安的巡警麻老八将当街摊位重新划分。吴有训的修车摊被赶到了小南门口,卢惠芬的菜摊还在老地方,两人离了二三百米,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吴有训修车闲暇时,再也不能像几年来一样,痴迷地望自己媳妇,摊儿摆出来,半晌午还没过,心里就发慌,坐立不安,远望去,好像媳妇那边又来了个风流倜傥的李望先。

想归想,他还是捺住性子,好容易等到收摊,回到家里,问媳妇今天生意可好,价钱怎样?口气亲和,态度殷勤。卢惠芬一般前半天就把菜卖完,正晌午收摊。过了晌午还卖不完的菜,太阳一晒,风一吹就蔫了,价格很便宜,论堆儿卖,不如拿回来家里人吃。那天就遇到这种情况,卢惠芬心情不好,择着蔫菠菜,懒得回答吴有训。卢惠芬越懒得回答,吴有训越放心不下,问得越勤。卢惠芬终于忍不住,小两口拌了一回嘴。

第二天,吴有训一上午没接到活,心慌得厉害,坐立不安,索性将摊儿攒起,放进工具箱,让旁边锔瓷器的老萧招呼,自己走进南四府街去看媳妇,一路与两旁做小买卖的打招呼。不等走近媳妇菜摊,远远望见一个衣饰光鲜的青年男子,站在卢惠芬摊前。卢惠芬也站着,两人离得很近,像说什么私密话。吴有训一惊,以为还是那个李望先,再走两步,看清了,竟是哥哥吴有文。吴有训结婚后,从不与哥哥来往,今天,哥哥莫非有什么事?吴有训准备过去和哥哥说两句话,不料,哥哥对媳妇一笑,离开了菜摊,匆匆朝琉璃街那边走去。吴有训没在意,心说哥哥反正不是吴家人,权当他就是徐敬尧。却不知为什么,自己也停下脚步,没去媳妇的菜摊。

吴有训的修车摊是等活,用时间熬,到天黑才收摊。那天回去后,本想等媳妇说遇见哥哥的事。卢惠芬却一声不吭,像没这回事。晚上睡下,吴有训耐不住,抱着媳妇问:今天看见那人了?卢惠芬说:你怎么知道?吴有训说:我看见了。卢惠芬就笑,说:不好好守摊,一天还没到黑,看不见媳妇就急。吴有训说:那人和你说什么了?卢惠芬说:没说什么,他去琉璃街办事,知道咱在四府街这边,过来说说话,问你修车还行吗?我说还行,凑合过,就这。吴有训不高兴:怎么叫凑合过?卢惠芬说:怎么?在你哥面前还怕丢人,凑合就是凑合。吴有训说:下次,他再问,就说我准备在四府街开车行呢。卢惠芬埋在他怀里笑,说:就你,还开车行,拿什么开,是卖了你,还是卖了我?吴有训说:你等着,不出十年,我吴氏车行肯定能开起来,到时候,摆上各种洋马,利物浦、蓝苓、僧帽、三枪,要什么有什么。吴有训这么说时,将媳妇紧紧搂住,仿佛媳妇就是那些洋马。

一夜无话。第二天再收摊回来,还想和媳妇说想象中的车行,却见桌上放着一包点心,正是德懋恭点心铺的水晶饼。卢惠芬平时连一块糖也舍不得买,不用问,吴有训知道是哥哥送的。心里嘀咕,这两天哥哥有什么事。

大概到第五天,吴有训再出摊,更加心神不安。刚过晌午,先收了自己的修车摊,走进南四府街看媳妇。他的预感果真应验,平时摆摊的地方看不见媳妇,也没有菜摊,连那挂旧僧帽也不见了。问旁边同样摆菜摊的老姚,老姚说:让这几天常来的年轻人领走了。吴有训大惊失色,怪不得自个儿这几天老心跳,原来大哥常来媳妇的菜摊儿啊!问领走有什么事吗?老姚说,不知道,反正连菜一起推走的。旁边摆调料摊的杜自立插话说:那人我认识,是德懋恭的伙计,前几年和卢惠芬好过,这是旧情复燃了吧?杜自立说完,诡异地笑。吴有训脑里嗡嗡响,问:你是说他两个相好过?杜自立说:两人都好到快睡一个被窝了,只差没动媒人,后来,德懋恭东家看上那小伙,不然,惠芬那么好的女人,能轮到你一个“九毛九”?

九毛九本来是西安人对山西生意人的蔑称。说是一位山西生意人过黄河,不小心掉到河里,大声呼救。船家让他出一块钱,那人到生死攸关之际,仍不忘生意经,问九毛九行不行。编排这样的故事,是说山西生意人抠门,要钱不要命。吴有训做人做事同样抠门,四府街做买卖的山西人,一般被称老醯儿,独独称他“九毛九”。一说起“九毛九”,大家都知道是指吴有训。

平时,吴有训听人喊自己“九毛九”,根本不在意。那天听到这话,心想,怪不得当年听说自己要娶卢惠芬,哥脸色那么难看,原来两人是老相好啊。可是,你也不能这山望见那山高,宁肯招赘给徐家,也负心抛弃惠芬,这不是陈世美吗?现在又吃着碗里的瞅着锅里的,勾引自己弟媳妇,这分明又是西门庆。想到这里,再顾不得修车摊,去街口杂货铺买了把杀猪刀,攥在手里,怒冲冲直奔桥梓口德懋恭点心铺。眼看就要发生一场血案,没想到,他连哥哥的面也没见到。来到德懋恭点心铺,大喊大叫,要徐敬尧出来。伙计彬彬有礼拦住了他,说:这两天少东家不在店里,出去办事。至于什么事,说不上来。

这么说,哥哥真将自己媳妇领走了,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

那一下午,吴有训像疯了一般,将能找的地方都找过,能问的人都问到。就是不见大哥和媳妇的影子。傍晚,卢惠芬回来了,不卑不亢,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吴有训拉着媳妇的手,问:你说,那怂人怎么你了。卢惠芬莫名其妙,问:谁是那怂人。吴有训说:我不信你不知道我说谁,你给我说,那怂人在哪?

卢惠芬问:你是说大哥吗?

吴有训说:对,就是那怂人。

卢惠芬说:德懋恭打算在报恩寺街开个新铺子,请了许多匠人修房子,起了灶,大哥过来买些菜,我见太多,就送了过去。

吴有训问:就这吗,然后呢?

他本来想等媳妇给个解释,没想到卢惠芬压根就不想理他,脸一拉,竟发了火,说:你想然后咋样,是不是想说我和大伯哥有事,叫你猜对了,我俩就是有点事,你不是想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吗?我给你说,刚刚大哥还将我送到门口,你现在就去撵,还能撵上,去呀!

吴有训让媳妇说的没一点脾气,连扇自个耳光,说:我没本事,不能让媳妇当太太,我活该。呜呜哭,牛吼一样。

卢惠芬并不劝,等男人不哭了,说:你兄弟俩在西安,本该相依为命,相互帮持。大哥又是那么谨慎一个人,宁叫你这小心眼弄得连人也不是。

吴有训说:反正我就见不得那怂人,你以后也少和那怂人来往。

卢惠芬再不说话。这件事不了了之,但吴有训和大哥的仇就这么结下了,从此不叫哥哥名字,称作“那怂人”。

9

妈为两位舅舅说和,杨百谅作为晚辈插不上嘴,还要陪妈住在二舅家。白天,二舅二妗子都上班,家里没人,妈又腿疼,不想出门,杨百谅趁机会独自逛西安。第二天,逛完回民巷,回到南四府街杨家牌楼附近,远远看到一排崭新的自行车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走近看,当年时兴的几个牌子,飞鸽、永久、凤凰都有。杨百谅那时候的感觉,就像现在年轻人看见一大片豪车,眼馋得都快窒息。摸了这辆摸那辆。一个人从门市部里出来了,穿一件蓝色工装,戴黑袖套,两手油腻,一声大喝:那谁,这都是商品,能乱摸嘛!杨百谅吓得哆嗦,回头看,竟是二舅,眼馋顿时变为激动,一瞬间,感觉这些锃亮的车子全是二舅的。吴有训也看见了外甥,说:是百谅呀!怎么样,想买一挂?杨百谅点头。二舅说:可惜呀,二舅就是个修洋马的,这是给五交化公司组装的。不过呀,既是我外甥,能看个够,摸个够。

有二舅这话,杨百谅放心大胆,站在一大排车前,好好过了回眼瘾,看了一下午,更想为自己弄一辆。

晚上,等二舅下班回来,杨百谅有意和二舅说起自行车。起了话题,杨百谅再也插不上嘴,二舅滔滔不绝,先是飞鸽、永久、凤凰,再是红旗、东方红、长白山,每个牌子都从车架到车轴,从车胎到车头,一一道来,嘴角泛沫,滔滔不绝,说了一晚上。

杨百谅感到,二舅说起自行车,跟平时根本不是一个人,自豪得意,意绪飞扬。又那么情深意长。又想,二舅这辈子,二妗子只是老婆,自行车才是情人。对老婆是爱,对自行车是追求,爱了一辈子,追求了一辈子,都那么执著,一往情深。

杨百谅想买自行车,是因为没过门的媳妇吴淑珍提出,没有车子不结婚。当年农村结婚,讲究三大件,自行车、手表、缝纫机,三件东西加一起,四百多块钱,其中自行车最重要,最贵,也最紧俏。要买到有三条途径,一是供应券,二是特批,三是走后门。杨百谅一个乡村民办教师,这三条途径一条也沾不上。杨百谅从小就觉得二舅了不起,二十多岁的人,还像个小孩一样,感觉大地方人,肯定比小地方人有办法,能办事,这回见二舅门市部前放那么多自行车,自然把主意打在二舅身上。

杨百谅嗫嗫嚅嚅说了,二舅犹豫了一会,说:你先准备钱,等我信儿。

十月,秋叶泛黄,西风凄瑟时,二舅来信了。杨百谅每次读二舅信,没看内容前先感慨,一个修自行车的,字竟写得像模像样,足以入硬笔书法字帖,行文也雅致,开首:“吾妹青霞如晤”,看得杨百谅这初中生目瞪口呆,他是小学语文老师,也教学生写信,哪有这么文绉绉。在他的印象中,二舅自小被舅厦爷打出门,哪来的文化。问妈:二舅是不是让人代写的?妈说:你舅厦爷当年算临晋县名人,家里男孩从小背百家姓千字文,习毛笔字,后来,你两个舅舅又都念过完小,岂能连信也让人代笔?这封信不长,语言简洁干净,说是让百谅带上钱,十月二十一日到陕西省大荔县朝邑公社找一个叫陈保金的人,提一挂永久牌加重自行车。信封内另附一纸,给那个叫陈保金的人。杨百谅看了,同样文绉绉,开首一句:保金先生台鉴。然后说“吾甥百谅济河拜府,恳望关照”之类的话。话说得客气,却毋庸置疑。

可能路上误了几天,信是十月三日从西安寄出,十月十八日才接到。之前,杨百谅根本不知道还有个叫朝邑的地方,现在知道了,马上就找了张地图查看。原来这地方就在黄河边,属陕西省,距离却不远,大概有一百五六十里。本想坐客车去,村小学唯一的公办教师陈明理说:这地方古时名气可大了,秦汉时叫临晋县,和咱这临晋名字一模一样,魏晋以后,叫朝邑县,解放后并入大荔县,六零年三门峡水库修成,老朝邑城叫淹了,现在的朝邑实际是新朝邑。从山西去这地方没有正经路,一百多里路要倒四五回车,还要步行十几里。坐票车反而麻烦,不如骑洋马去。杨百谅准备的自行车钱,有一半是借陈老师的,这回,陈老师又主动将自己七成新的二八加重飞鸽牌自行车借给杨百谅。杨百谅问:回来时,变成两辆车怎么办?陈老师说:好办,将一辆车前轮绑在另一辆车后衣架旁,骑回来。杨百谅觉得这办法不错。十八号接到信,到二十一号出发前,兴奋了三天,准备了三天,上路前,吴青霞仍不放心,大概想起她一去不复返的两位哥哥,特别交代:不管能不能提到车,明天天黑、最迟到后天天黑前都要回来。买车的钱,不用妈交代,杨百谅格外小心,缝在裤衩上。吴青霞更关心的是儿子在路上的吃喝,借了军用水壶,灌上热水,挂到儿子身上。前一天晚上就烙了馍,儿子临行前,又剥了几根葱,装进布袋,吊在车头。杨百谅已经出了大门,跨上车,吴青霞又喊等一下,返回家里,出来时,手里多了二舅送的气管子。说:万一车跑气了能用得着。绑到后衣架上,又是一番嘱咐,杨百谅这才上了路。

一百五六十里路,对一个骑自行车、兴冲冲的小伙子来说,根本不算什么。猫下腰,顶着西风上路,风驰电掣,前四十多里路程只用了一小时,不到吃早饭就到距冷泉村最近的吴王渡。在河边等一小时船,摆渡过河。再沿黄河西岸一路向南,中途在河边歇脚,坐在黄河岸上,望河水滔滔,又见东岸坡崖苍茫,一群羊白晃晃挂在半崖,画儿一样,就看入了迷。河边很安静,看不见一个人,河水无声流淌。杨百谅突然想喊上几声,站起身,先跳了两跳,挥挥手,扯开了嗓子,噢噢——声音洪亮,痛快淋漓,却见河对面崖还是崖,羊还是羊,动也没动,声音却像贴着水面,一起一伏往下游跑。杨百谅就想,漂在水面上的声音,不知道能传多远。

缓过劲后,上车又是一阵猛蹬。太阳还很高时,进了朝邑。他没想到,顶着那么大名头的朝邑其实是个不大的村子,和冷泉村差不多。巷里屋瓦青灰,空旷寂冷,偶尔看见一个人,灰头土脸,默默然朝这边瞥一眼。杨百谅颇失望,脑子转了一会,怎么也不能与明光灿亮的新自行车联系起来。在他看来,新自行车既然是二舅给买的,至少应该出自西安那样的大地方,这么小一点的村庄,能买来好车子吗?

地方太小,他找公社时,没有问一个人,直接进了大门,在一排窑洞前停下车。却见一个人背着手,腰板笔直在台阶上走动。身后的窑门都挂着白色门帘,一阵风吹来,门帘上的“朝邑人民公社”几个红字飘起来,拂到那人肩上。那人耸耸肩,气势更威严,杨百谅感觉那人的神气分明是硬做出来的。走近了,看得亲切,瘦脸,不大的眼睛,不是二舅吴有训可是谁。喊了一声“二舅”。吴有训一愣,脸上有了笑容。杨百谅觉得这才是他熟悉的二舅,开口说话却陌生:是百谅啊,骑洋马来的,累不累?

这腔调不是二舅的。在西安,二舅是那种油滑、玩世不恭的声音,有些市侩,却很家常。到这里怎么就变了呢?杨百谅想,是不是人在这种地方,说话一定得这样,他当民办老师,常去公社,那里的干部说话一般都是二舅这种腔调。

他问:二舅怎么也来了?

吴有训说:为给你买洋马,保金非要我过来,说要好好招待一下他师傅。

一个人从窑洞里出来,浓眉大眼,黑脸,硬邦邦的青胡茬,就把那张脸衬得像生铁做的,话语也硬邦邦,问:是百谅吗?师傅等你一天了,快进屋。

接着,杨百谅的手就被攥住,晃了几晃,人便被扯进了窑内。

窑内陈设简单,一张露出木茬的办公桌,几把椅子,两个文件柜,一张单人床。床沿坐着一位年轻人,见杨百谅进来,开口便喊哥,倒把杨百谅喊得发愣,原来是表弟秦胜,问:秦胜也来了。秦胜说:我是陪爹来的。办公桌旁有个刀疤脸男人,人高马大,粗枝大叶,四十多岁,正在往桌上的茶杯里倒水。见几个人进来,话说得软和:陈书记,食堂饭都好了,是不是请客人过去。

陈保金说:好好,百谅也饿了吧,咱马上过去。

杨百谅便明白了。这陈保金是公社书记,这里最吃得开的人物,怪不得二舅放着西安那样的大地方,舍近求远,来这里买自行车。

二舅对杨百谅说:我就说,你一个娃娃,不值得等,可保金就是要等你来才吃饭。

二舅说话时,瘦削的脸上充溢着自豪,杨百谅也暖暖的,心想,这位陈书记可给足了二舅面子。

饭在公社食堂吃,六样凉菜,二荤四素。一干人围桌而坐,陈保金从怀里掏出一瓶酒,说:我平时不喝酒,今天师傅来了,要喝几杯,这还是我在部队时存的好酒,好多年了。杨百谅看去,是瓶茅台。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这么好的酒。以前,在村里喝酒,都是谁家过红白事,用坛子灌的散白酒,五六毛钱一斤就算好酒,茅台酒对他这个乡村民办教师只是个传说。

酒过三巡,陈保金的话开始多了。说当年他在四府街,就是个小叫花子,要不是师傅收留,早饿死了,师傅别说想买洋马,就是想买金马驹,也要想办法。说完,又连敬吴有训三杯。接下来,刀疤脸男人也敬吴有训,陈保金说:这是老马,过几天就提副主任。刀疤脸说:多亏陈书记提携。陈保金说:我这人脾气倔,多少人想托我弄辆洋马,都回绝了,可师傅你老人家说要,我就是给人说小话,磕头作揖也得办。马主任知道,供销社翟主任那驴日的,不是好说话的主儿。

刀疤脸马主任说:陈书记没转业前,在部队上当副团长,到咱这地方三年,可没少办事,你路过都看见了,路边那条渠,河滩那道坝,都是陈书记手里修的。

这顿饭吃了一个多小时。喝了以前从没有喝过的酒,受到了一辈子都没有的尊敬,二舅很享受,拍拍陈保金肩膀,说去看看给百谅买的洋马。

10

给杨百谅买的自行车早就推回来,放在陈保金宿舍。宿舍不远,与食堂在同一个院内,走进去,亮铮铮的车子撑在屋内,果真是二八加重永久牌。杨百谅走过去,摸摸车头,又踩了脚蹬,车轮辐条闪烁,铮铮转动。二舅说:现在的洋马,我最中意永久,结实,利火,和僧帽差不多。陈保金说:趁时候还早,骑出去兜兜风。吴有训说:保金你忙你的,我和百谅、秦胜出去试试。杨百谅来时骑陈老师的七成新飞鸽车还在窑前,和新车一比,就带上了风尘,灰扑扑。有新车,杨百谅顾不得旧车了,推上新车,感觉就像挽着新娘缓缓走进洞房。在公社大门前,杨百谅骑了两来回,秦胜骑了两来回。二舅兴头更高,也骑了几来回。拍拍车座,说:真是好车。

杨百谅余兴未尽,又骑上,带了秦胜,二舅骑了陈老师的飞鸽车跟在后面,骑出去很远了,本想返回。不料二舅从后面超过,杨百谅一阵狂飙,又超过二舅,不知不觉,看到了前面亮晃晃的黄河。

杨百谅下了车,将自行车立在河岸一棵柳树下,特意走远了回看。余晖下,芦苇摇曳,车子映上霞色,越看越爱看。就想,二舅这回费这么大劲为自己买车可不简单,是他出去三十多年,第一次为亲戚办事。等自己外甥骑上这亮铮铮的自行车在村里兜上一圈,谁都会羡慕,接下来,都会知道是杨百谅在西安的二舅给买的,好大的面子。如果再说起陈保金对二舅的尊敬,那些乡党能眼红死。这么一想,杨百谅感觉二舅正狡黠地朝自己笑。回头望去,二舅却背着手,朝河对面望。河边的风很大,将二舅身上的白衬衫撕扯开,吹成一面迎风飘扬的旗幡,河水泛起金色的光,在夕阳下扭动,闪烁出一道道波纹,二舅的脸映成了金色。杨百谅想,二舅嘴里说不回老家,其实老家一直装在心里,一刻也没有忘记。又想起了舅厦爷吴玉卿,当年,舅厦爷若在河边这么深情凝望一会,说不定会吟出一首诗来。二舅在想啥呢,他的脑子里不一定有诗,但肯定会有诗意。

秦胜也在望河对面,说:我爹告诉我,当年他就是从这里过河去西安的,没想到,一去就是三十多年。

吴有训还在望河对面,腰板挺拔。这里的河面并不宽,夕阳将对岸的土崖连同河水一起映得金碧辉煌,杨百谅感觉自己好像要走进一座殿堂,很神圣,人也就变得崇高起来。试探问:二舅这回和我一起回去吧?过了河,离咱临晋就不远了。

吴有训说:我也想回去,可没脸,见了乡党,我算个什么人,是气死爹,害死妈,一辈子毬事也干不成的吴家老二吗?

杨百谅说: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没人记得那些事。

吴有训说:可我忘不了,当年爹打我那一扁担,到现在还疼。

杨百谅说:二舅一辈子都解不开这个结,其实你过了这条河,心情就不一样了。

吴有训默默望着河对面,河水漾动,浪花跳跃,发出清脆的水波声。吴有训说:你兄弟俩说说话,我到上面走走。

吴有训还背着手,迎着夕阳下扭动的河水,往上游走,像在寻找什么。

见爹走远了,秦胜说:告诉你个秘密,一开始,这车实际上是我爹为自个买的,他天天给五交化公司组装新车,可自个一辈子从没有一辆新车。知道徒弟在这里当官,抹下脸,开口求徒弟,买下了,却舍不得花这一百八十块,正好你提出要买车,顺便让给你。

杨百谅心里酸酸的,说:真难为二舅了。又想起了大舅。问秦胜:老兄弟还不走动吗?

秦胜说:几十年从没有走动过。可是,你说不走动吧,又都关心对方,谁家有什么事,包括大伯感冒发烧、大妈头疼脑热,我爹妈都清清楚楚。虽说在一个城市,但毕竟那么大的地方,那么多人,也不知是怎么打听来的。

杨百谅又问:你们堂兄弟之间来不来往?

秦胜说:不怎么走动,但大家都知道彼此的情况,我十三岁那年,在公交车上看见个人,没说一句话,相互看了几眼,觉得这人很亲,说不定和我有关系。一问,老家是河东的,再问,是临晋县的,越问越近,最后才知道,是大伯家的三小子红兵,我们是亲亲的堂兄弟,你说怪不怪。

表兄弟二人坐在河边,守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都不再说话,河水流淌,霞色渐暗,朝邑那边的云彩变成红色,一会儿,暮色四合,天黑下来。

吴有训也转回来了,对杨百谅说:回吧。这回你兄弟俩骑那辆旧车,让舅骑一回新车,过过瘾。

杨百谅望着二舅笑,感觉二舅又变回了四府街上那个老醯儿。

11

杨百谅从朝邑买回自行车半年后,与吴淑珍结婚。吴淑珍是杨百谅舅家寺前村姑娘,论辈分,应该和他妈吴青霞平辈,已出五服,媒人提起这事时,吴青霞说:只要两个娃愿意,就不论辈分了。她不论,吴淑珍嫁过来,辈分就乱了。吴淑珍的两个哥叫吴青霞姐,吴淑珍只能叫妈。吴淑珍的两个哥,把杨百谅的两个舅叫哥,吴淑珍只能叫舅。嫁鸡随鸡,吴淑珍低一辈也无话可说。

两人结婚的日子,是农历三月初六,按阳历算是一九七七年四月二十三日。那时候,晋南春光正好,杏花、桃花开过,刚结出果实。槐花、枣花正开,满村满巷暗香流溢。前两天,大舅吴有文、大妗子徐婉婷带小儿子红兵,专程赶回来。吴青霞喜出望外,她从没有指望大哥回来,大嫂高不可攀,更不敢奢望。原以为和二哥亲,在二哥面前流了那么多泪,说了那么多话,儿子娶媳妇,二哥最该回来。再说,四十年没回老家,外甥办喜事回来,是个由头,也是个台阶,回来一次,心结就解开了。过年前,吴有训也确曾多次说过,他会和卢惠芬一起回来为外甥主婚。农历二月底,杨百谅接到二舅的信,还说他一定回来,没想到,直到办喜事这天还没见人影。吴青霞和杨百谅都很失望。

结婚前一天,杨百谅与妈陪大舅一家去了趟寺前村。吴有文离开老家四十多年后第一次回来,徐婉婷第一次回婆家,红兵第一次回老家。杨百谅预期的撕心裂肺场面没有发生,三个人都很平静。吴家的老院子已经荒废,大门上铁锁锈迹斑斑。吴青霞葬了母亲后,前几年还隔三岔五回娘家看看,收拾一下,期望两个哥哥回来。以后,收拾的次数越来越少,清明节去坟前祭奠完父母,回到村里,打开大门看一下,每次看,都陡增几分哀伤。这几年腿疼,连去娘家的精力也没有,让百谅去看过几回。这次陪大哥一家回来,一进门,先看到院内蓬勃的荒草,一只野猫从草丛中蹿出,上了房顶。此情此景,大哥一家倒没什么,吴青霞泪流满面。四十年前,吴家就是穷家,三间土坯北房,一间柴舍,两间灶房,外加一座门楼,穷归穷,也还温馨舒适。如今,整座院子像在一个坑里,比巷道低了二尺。柴舍和灶房已坍塌,门楼也残破不堪,北房还算好,却也斜斜歪歪,朝不保夕。几个人在院里呆呆站了一会。吴有文叹口气,说:我和老二、两个妹妹都是在这屋里出生的,成这样了!徐婉婷说:进去看看吧?吴有文说:看看。

红兵好像对老家更感兴趣,解去闩门的铁丝,推开,先是一股霉味,尘土噗噗落下。屋内光线晦暗,正面的八仙桌还在老地方,旁边没有了那两只圈椅,空荡荡。墙上挂中堂的地方雨渍一道一道,图画一般。红兵说:老家是这样呀!不等他说完,父亲已跪倒在地,捣蒜般朝八仙桌磕了几个响头。红兵吃一惊,恍惚看见八仙桌两旁,坐着两个人。四十年前,爷爷和奶奶大概天天坐在这张八仙桌旁,一左一右,等着两个儿子回来。这么想着,腿一弯,跟父亲跪下,郑重磕了头。

磕完头,一行人出了门,走过巷口时,吴有文说:这里原来有口井,怎么不见了?杨百谅说:前几年填了,现在用洋井。他没敢告诉大舅,舅厦奶就是为盖井绳,淋了一场暴雨故去的。吴有文也想到了什么,默默站了一会,想必知道这里发生过的事。

又去了飞虫崖下的吴玉卿夫妇合葬坟前,青烟缭绕,三叩之后,吴有文算是认祖归宗,重新回到吴氏一门。

红兵只比杨百谅小一岁,从没有在老家生活过一天,对老家的感情仅限于血缘,却与杨百谅这个表哥很亲,似乎天生就没有陌生感,又对表哥这么早结婚不以为然,问杨百谅:你是等不及了吧,非得这时候结婚。杨百谅不明白表弟的意思。红兵接着说:没听说就要恢复高考吗?你就不能等高考完了再结婚吗?杨百谅苦笑,说:我也想参加高考,上大学,可是你大姑寻死觅活,就是不同意。红兵说:大姑是怎么想的?我去找大姑说。杨百谅拦住了表弟,说:我知道你大姑心思,她可不单是急着抱孙子那么简单。

妈是怎么想的呢?杨百谅想到了一去不回的两位舅舅,想到了孤守家园、苦等儿子,孤独终老的舅厦奶。妈是怕了,怕儿子像两位舅舅一样,怕她自己像舅厦奶一样。与其如此,还不如让儿子就当个民办教师,挣钱虽不多,却能陪在身边,一家人其乐融融。

这都是杨百谅猜想的,对表弟说了。红兵说:可高考太重要了,你就这么看着别人考大学,自己无动于衷?

杨百谅说:我离不开我妈,我妈也离不开我。别说现在高考还没恢复,就是恢复了,我考上也不一定会上。

红兵哈哈笑,说:是离不开媳妇吧?

大舅吴有文和大妗子徐婉婷回来,是意外之喜。杨百谅没想到,还有更意外的,结婚前一晚上,大舅送给他的礼物,是一块手表。大妗子送的礼物,是一串项链。晋南风俗:外甥办喜事,舅家送的礼品最重要,要登记在礼薄最显眼位置,再用大字写在红纸上,贴在庭院墙壁。杨百谅和吴淑珍当时对项链没有概念,感觉那么一根黄灿灿的东西根本没有什么用,只看重那是金子做的,还有那块玉坠,估计也很值钱。手表呢,当年时兴的是上海表,一百三十六元一块。大舅送的手表表壳发黄,只说是瑞士表,大舅没说,谁也不知道值多少钱,杨百谅就没怎么看重,只说大舅穷,将自己戴的旧表送外甥了。没想到,几十年后,去省城参加书法展,碰见一位收藏家,看见他腕上的手表十分诧异,问从什么地方得来,请杨百谅脱下来,仔细看过,问他愿不愿意割爱。杨百谅本来对手表一无所知,却知道大舅送的,一定价值不菲。婉拒之后,找钟表店鉴定,才知道是一块产于上世纪二十年代的江诗丹顿。这样一块表戴在腕上,不光代表财富,还代表品味、地位和家族传承。那位钟表鉴定人拿着这块表爱不释手,叹为观止,称之为腕上艺术品。越是这样,杨百谅越舍不得转让,现在,这块表仍是杨百谅家最值钱的物件。

杨百谅的婚礼很简单。村里人真把自行车当马使唤,新郎倌迎娶新娘,推一辆自行车,再为新娘备一辆,车头都挽上红色绸缎。伴郎、伴娘也各推一辆,不同之处是车头系粉色绸缎。车子最好是新的,冷泉村不算大村,哪里找四辆崭新车子?只好将旧车车梁上缠的塑料带先剥掉,擦了又擦,打蜡造新,过完事再缠上还给人家。杨百谅托二舅买的自行车,不光自己娶媳妇用,后来还多次被同村和周围村的人借走,那辆车至少娶回过二十位新媳妇。

大妗子徐婉婷给杨百谅的婚礼增加了光彩,让冷泉村人大开了一回眼界,知道什么叫大地方人。

当年的徐家小姐已年近六十。那天,徐婉婷并没有刻意打扮,一身灰色套装,一条米色丝巾,平跟皮鞋,一顶斜扣在头顶的灰色呢帽遮住略显花白的头发,脸庞施了底粉,搽了点胭脂,这已足够让杨百谅简单的婚礼生辉。虽然徐娘已老,站在一群打扮得五颜六色的女眷中,身上那种遮不住的富贵气,将所有目光都吸引过去。此前,杨百谅只在暗淡的光线下见过大妗子一回,对大妗子的印象,其实是从二舅嘴里得来的,骄横、病怏怏、蜡黄的脸,那天,大妗子精神格外好,乡下春天的阳光映照着风韵犹存的徐婉婷,天微微有些热,她容光焕发,本来有些细微皱纹的脸庞红得饱满。在一群不知道文胸为何物的乡下女人眼里,她个头高挑,胸脯高耸,凹凸得体,鹤立鸡群一般,让人能够想象徐家小姐年轻时该多么漂亮。从那一刻起,杨百谅明白了大舅为什么会不顾一切招赘到徐家,死心塌地服侍大妗子一辈子。也是那时候,他觉得舅厦爷死得很冤。

二十岁的新娘吴淑珍,彻彻底底被年近六十的徐婉婷掠去了风头,她并没有不高兴。被迎到冷泉村婆家门前时,吴有文以新郎大舅的身份,在鼓乐鞭炮声中,为新人披红戴花。大妗子徐婉婷娉娉婷婷走上前,掏出一只绒面小盒,将一对亮灿灿的耳坠为吴淑珍戴上。那一刻,徐婉婷的风韵不知倾倒多少乡下女人,反倒没人去关心吴淑珍耳垂上闪烁的是什么玩意儿。

为新娘吴淑珍送亲的多是寺前村人,叔叔、伯伯、婶婶、本家、邻居、对门,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来了五十多位、七八桌人。徐婉婷的出现在冷泉村人眼里,不过是杨百谅风度翩翩的大妗子,在寺前村这些娘家人眼里,是吴家三十多年没回过婆家的大儿媳妇。

给外甥披红戴花,是婚礼必须有的礼仪,送外甥媳妇耳坠并亲自戴上,却是徐婉婷临时加上的。这样的举动,就是要向老家人宣布,他们回归吴氏了。吴有文还是吴家老大,徐婉婷是吴家大儿媳妇。

表弟红兵在铜川插队,知道老家表哥结婚,本不想回来,是被大舅硬拉回来的。吴有文喊他的这位小儿子,不管人前人后,喊法很特别,特意带上了姓氏:吴红兵。这么喊过几次,杨百谅猛然醒悟,红兵改姓了吴。招赘女婿三代归宗,大舅这才两代人,就认祖归宗了。也是大舅有三个男孩,将其中一个随父姓,对得起徐家,也对得起吴家。

借外甥的婚礼,吴有文将自己的身份昭告乡邻,这不知是大舅自己的想法,还是大妗子的主意,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么做,必须大妗子同意。

婚礼前一天晚上,杨百谅从吴红兵口里得知,他的爷爷、德懋恭老东家,早在十年前自杀身亡,当年费尽心机,瞒过亲家,为女儿招赘女婿,到头来还是一场空。吴红兵说:其实爹招不招赘,都在西安生活,对妈来说都一样。爷爷一死,妈更无所谓,爹一提要让我归宗姓吴,妈就同意了,也算是对爹的安慰。

直到这时,杨百谅才算弄清大舅招赘到徐家的细节。那时,德懋恭徐东家看中了聪明精干的吴有文。熬过五年相公,深知生活艰辛的吴有文简直是被天上掉下的馅饼砸中。虽说是招赘,但小姐徐婉婷年轻貌美,身后有一大份家业。吴有文怎能抵挡住这种诱惑,当下就同意了,并给爹妈写了书信报喜。徐掌柜呢,知道亲家吴玉卿是个老派人物,绝不会同意将长子招赘到别人家,耍了个手腕,瞒天过海,告诉吴有文,他已派人去河东,给亲家送去书信,让吴有文爹妈在儿子成亲时,一起来西安。实际并没写书信,还暗中扣下吴有文的书信。吴有文以为爹妈同意这门婚事,高高兴兴与徐婉婷成了亲。完全忽略了成亲那天爹妈为什么没到场。直到爹找上门来,才知道爹不光不同意这门亲事,而且根本不知情。爹被气走后,吴有文愧疚了好长时间,但他深爱徐婉婷,所有的不妥都在小夫妻的恩爱中化为无形。加上日本人占领河东,不通音讯,只好对不起爹妈了。

得知缘由,杨百谅心想,本来一桩美好姻缘,却弄得舅厦爷家破人亡,时也,命也?

现在分析,所有当事人好像都没错,结果也不错,只是过程太惨,代价太大。吴红兵说:这场婚姻中,大家还对不起一个人,你知道是谁吗?

杨百谅说:我知道,是二妗子卢惠芬。

吴红兵说:对,我爹当年已和二婶相恋一年多,是我爷爷拆散了两人姻缘。我爹妈结婚后,我爹感觉对不起二婶,总想找机会帮助二婶,结果让二叔误会了一辈子。亲亲的两兄弟,如同仇敌。还有,我妈一开始爱恋的也另有其人,那人不肯招赘,才不了了之。

杨百谅问:大妗子爱恋的人肯定是位风流倜傥的公子。

吴红兵说:也不是,算是街坊,就住在杜甫胡同,西北大学毕业,在国风报当记者,叫李望先。四九年后,去师范大学教书,当到教授,与我爹不是一号人。

吴有文一家三口在老家待了三天,杨百谅对大舅和大妗子有了新看法。尤其是大舅,根本不像二舅所说的那样不堪。高挑的身材,清瘦的外貌,有棱有角的脸庞,年轻时一定相貌堂堂,加上随和的脾气,聪明的头脑,当年,徐东家能看上这个老醯儿,不能说没有道理。这么一比较,二舅逊色多了。

大舅已近花甲之年,仍雄心勃勃,一说起德懋恭,眼睛就发亮,滔滔不绝,比二舅说洋马犹有过之,俨然店里大掌柜。

12

杨百谅结婚那年,吴家姻亲圈时来运转,鸿运当头。先是吴红兵考入西安交大、吴秦胜考入西北大学,接着杨百谅凭借一笔好字,一手好文章,被录用到公社文化站。四年后,也就是吴红兵和吴秦胜大学毕业那年,杨百谅被调入县委宣传部,又几年,任县剧团团长。一时间,吴家姻亲圈内欣欣向荣,人人都好像看到了希望。

杨百谅当剧团团长后,曾带剧团渡过黄河,在当年买自行车的大荔县朝邑镇唱过三天戏,时间过去七八年,当地书记早就换了人,公社没了,叫成朝邑镇。陈保金调到大荔县,当了副县长。杨百谅走进镇政府大院,站在那排窑洞前,想二舅当年故作庄重的样子,又想书记陈保金爽朗的笑声和第一次喝的好酒,感觉往事就像编排好的故事。

杨百谅母亲吴青霞在儿子结婚十年后病逝,临终前嘱咐儿子,在两位舅舅有生之年,每年两次去西安探望,一次中秋节前,一次春节后。杨百谅谨记母亲嘱托,每年两次与妻子吴淑珍去西安。按次序,先看大舅吴有文,再看二舅吴有训,还像当年母亲在时一样,住二舅吴有训家。两位舅舅上了七十岁后,逢哪位生日,再去一次。这样算来,杨百谅每年固定去西安四次。

杨百谅虽然生活在老家小县城,两位舅舅都很看重这位外甥。家里重大事情,多和他商量。一九八八年三月的一天,表弟秦胜打来电话,让他这两天无论如何来西安一趟。杨百谅问:是不是二舅出了什么状况。秦胜说:电话上说不清楚,你来了就知道。

第二天,杨百谅放下手里的事,赶到西安。秦胜大学毕业后在报社工作,单位几乎就在家门口,也在南四府街。一年来几次,杨百谅对这条古老的街道很熟,按秦胜交代,先去报社,弄清事情缘由。

秦胜一见表哥就大倒苦水,说老爹这几天像着了魔,非要在南四府街开什么吴氏车行。杨百谅知道,二舅几年前退休后,又摆开修车摊,原以为不过是想挣些小钱,补贴家用,根本没想到二舅这辈子的梦想还没破灭。就笑,说:二舅想开车行想了一辈子,为什么这几天才提出来。秦胜说:这就弄不清了,他开车行我不管,反正他和老妈都有退休金,权当老两口耍呢。问题是他要我们兄妹几个都出钱入股,说是吴家的产业,要人人出力。老了老了,做这么不靠谱的事。

杨百谅说:看来,我们虽然年轻,观念反倒赶不上二舅。

秦胜说:倒也是,他装了一肚子生意经,我们这些插队生,虽然回城念了几年书,说到底,脑子还是固化了,没有他们那一辈人想得远。

从报社出来,步行几分钟,就到二舅家。二舅还是老样子,瘦瘦的脸,花白的头发,腰板还那么笔直,一点不像七十出头的人。见外甥来了,吴有训说:这回来是出差吧,我正有大事和你商量呢。杨百谅佯装不知情,问:二舅有什么大事?吴有训说:今天上午,咱舅舅外甥喝几杯,边喝边说。又朝里屋喊卢惠芬做饭,却不见有人应,便生了气,说:这老婆子不知着了什么迷,天天往外跑。杨百谅说:这回我请二舅,咱去外面喝酒。吴有训说:好,就喝西凤酒。

杨百谅和二舅在南四府街找了家臊子面馆,要了几个凉菜,一瓶酒。半瓶没喝下去,吴有训话就多了,开始说他的大事。

原来,他想开吴氏车行是受了哥哥吴有文的刺激。又是十多年过去,老兄弟还像仇人一样,却处处关注对方。吴有训还称自己哥哥那怂人。上次大哥回老家,吴有训知道后,就发了一回脾气。说老家的院子再破,也是我吴有训的,与他徐敬尧无关。吴家不是高门大户,却不是谁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他徐敬尧想认祖归宗,第一个要通过的人,就是我吴有训。我虽然人在西安,却是吴家这代人中唯一的男儿。

杨百谅费了好多口舌,才算抚平了二舅的愤怒。

吴有训这回想开车行,是听说德懋恭作为老字号又恢复了。吴有文作为德懋恭最后一任经理,被请回去当了顾问。吴有训对这事愤愤不平,对杨百谅说:他不是认祖归宗,成吴有文了吗,德懋恭是徐家产业,与他有屁关系。要去当顾问,就还是徐敬尧,别叫吴有文。这怂人,什么好事都让他赶上。他能进德懋恭,我吴有训也不是吃干饭的,就开吴氏车行。

听二舅这么说 ,杨百谅想笑,二舅老了老了,倒像个小孩,这是嫉妒自己哥哥,或者说与自己哥哥置气。明白了这些,对二舅说:开车行是大事,二舅老骥伏枥志向高远,以后说起来,吴氏一门谁不佩服。可是,二舅你知道开车行手续怎么办,需要多少资金吗?

知道,我都打听清楚了。

杨百谅说:我不懂做生意,可我朋友里有做生意的,租赁门面、进货,都需要资金,还有进货渠道,如今的五交化公司一天不如一天,进货要凭关系,走后门,二舅你有关系吗?就是有,进来的洋马也不是说今天进回来,明天就能卖出去,一辆洋马压一二百块钱,你开个车行,怎么也该有几十辆在店内,这样算下来,要上万元流动资金,这些钱,二舅有吗?

吴有训说:这些我都想到了,不是要秦胜他们入股吗?对了,百谅,你也入一股。我算好了,这生意做下去,只赚不赔。

杨百谅说:行,只要二舅把手续办好,算我一股。

那天,吴有训十分兴奋,滔滔不绝地说各种洋马,好像他的吴氏车行已经开张。

杨百谅不愿意泼二舅冷水。他知道,二舅就是修了一辈子自行车,并没有真正做过生意。论生意经,甚至不如卖菜的二妗子。吴氏一门中,真正做过生意的是大舅吴有文,若大舅能帮忙出些主意,二舅的车行说不定真能开成。可二舅视大舅为仇敌,哪里肯听大舅的话。

13

从二舅家出来,杨百谅又去了大舅家。这几年,大舅吴有文好像变了个人,容光焕发,精神矍铄,比二舅大三岁多,看上去却比二舅小好几岁。大妗子呢,自从和大舅回了一趟山西老家,回归吴氏一门,好像也不再生病,举手投足间都有大家气象。

德懋恭确实重新开张,叫了二十多年的红星糕点厂,重新改回德懋恭。大舅吴有文是公私合营前德懋恭最后一任经理,虽然退休多年,人还精神,又被返聘回去,一开始当顾问,后来实际角色是副经理,负责生产,从用料、配比、工艺,到产品成形一手抓。徐家在德懋恭的股份是一笔糊涂账,厂里的老人都知道,这摊子原来就是人家徐家的,可账册在文革中烧了,老东家被斗自杀身亡,少东家徐敬尧也差点被斗死,至今心有余悸,不敢提,也不愿意提那些股份。他当这个顾问,实际是凭着对德懋恭的感情,不给工资也干。

自从妈死前交代要一年两次看望两位舅舅,杨百谅实际替代妈的角色,成为两位舅舅的感情联络人。二舅想开自行车行,杨百谅去年来西安曾向大舅提过,当时大舅一笑,不置可否。这回旧事重提,吴有文说:他真想开车行,我能帮忙,要是开车行就为和我置气,趁早别干。做生意最忌感情用事,还没干,就和自己亲哥飙上,到时候不赔到吐血才怪。杨百谅很佩服大舅的见识。

大舅又说:做生意还不能夹杂亲情,一家人都入股,实际等于都没入,赚了,都想要,赔了没人管。

杨百谅问:那二舅非要开怎么办,听说他这两天都开始办工商执照了。

吴有文说:你别管这事,有人能治他。

杨百谅一开始不明白大舅的话,出了大舅家门,突然明白了,大舅所说能治二舅的人,一定是他的弟媳妇、二妗子卢惠芬。

吴有训的自行车行最终没能开成。一开始是找不到铺面,再是资金不够。到用钱时,吴有训才发现,他作为一家之主,从没有管过钱,存折、现金都在老婆手里,说让儿女入股,大家一个个都躲得远远的,还有,那几天,连户口本都找不到了。他很恼怒,感觉在西安城厮混几十年,竟落个一无所有。

卢惠芬去了大哥家一趟,不用问,吴有训就知道是和大哥、大嫂商量开车行的事,他期望大哥、大嫂能够支持自己,没想到,老婆从大哥家回来后,根本不提这事。

卢惠芬从来没反对过吴有训开车行。只告诉男人,我儿子买房孙子上学都要用钱,别说你开自行车行,就是开汽车行我都不反对,只有一条,想耍你自己耍,别动家里的钱,也不能用家里任何人名义贷款,包括吴有训你自己,因为你是我娃他爹,你捅下窟窿,父债子还,将来还是我娃的事。

卢惠芬是要自己男人为这个家负责,仔细品味,这话说得很严厉,意思是只要你还活在世上,哪怕和我卢惠芬离了婚,只要还担着娃他爹这个名,就不能给娃惹下麻烦。

这话等于断了吴有训后路,埋怨过几回,卢惠芬理也不理,吴有训慢慢就没脾气了,却总放不下这心结,他感觉,这一切都是老婆向那怂人讨的主意,才坏了自己大事。有时候看电视,看到白手起家的大老板豪宅连片,前呼后拥,就朝卢惠芬嚷嚷。好像若不是卢惠芬阻挡,大哥使坏,他如今也是个大富翁。每遇到这种情况,卢惠芬会呵呵笑,说:你去做呀,现在儿娶了,女嫁了,你一身轻松,去闯天下去嘛。吴有训气得直翻白眼,说:你这老婆子是要气死我,没看我都多大年纪了,没看社会变成啥样了。再说,那怂人不是也不当经理了吗?

卢惠芬说,这辈子你只有一个仇人,就是你哥,什么事都和你哥比,你比得过吗,人的命天注定,你哥老了,和你一样在家歇着,可人家到底当过掌柜、经理,你当过吗?

这话伤了吴有训,他愤愤不平:你是成心气死我呀!

14

吴有训还是几十年如一日地称哥哥为那怂人。杨百谅曾冒昧地问过大舅吴有文,到底什么地方得罪过弟弟。吴有文说:有句老话叫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还有一种罪叫无妄之罪。我在你二舅眼里的罪,就是无妄之罪,你去问问他,恐怕他也说不上来我什么地方得罪过他。他说的那些事,连他自己都不会信,不过是为仇视我这个当哥的找借口。

从大舅的话里,杨百谅好像悟出了什么,隐隐感到,大舅所以被兄弟嫉恨,全是因为他这一生太顺了,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将一个外出熬相公的年轻人能得到的都得到了。娶东家小姐,当掌柜,后来又当了经理。至于受的那些苦,是那代人都受过的,只能算人生磨难。有他比照,二舅活得就不太好。还有,大舅回老家的那一次,虽然低调,还是风光无限。在此之前,二舅还有意要回来一次,大舅这一回去,二舅就再也回不去了。与大舅相比,二舅这一生就是穷困落魄,当年被爹打跑的原因也许老家没人记得了,可是,眼下的光景大家都能看见。叫他这吴家老二怎么有脸面见人。

在朝邑镇买自行车那回,是二舅最接近回老家的一次。站在黄河边,望对岸山峦,二舅已然动情,本来想趁外甥娶媳妇回一趟老家,了结多年心愿。据表弟秦胜说,他结婚前,二舅都让秦胜买好回老家的火车票,也是阴差阳错,排一天队没买上。第二天,知道哥哥嫂子要回老家的消息,就取消了回老家念头。后来,又听说哥嫂在父母坟前认祖归宗,以舅舅身份为外甥小两口披红戴花。吴有训彻底断绝了回老家念想。他想比哥哥嫂子更风光地回老家,才不顾一切要办车行,没想到,又是大哥坏了他的事,莫非,这一辈子,自己就是这命,永远从大哥手里翻不出来?

自行车行开不成,吴有训每天能做的事,就是在城墙根找人下象棋。七十岁之前,吴有训的棋风很不好,有时候,和人下着下着,就吵得脸红脖子粗,却爱下,一整天一整天待在城墙根的环城公园,饭也顾不得吃。有几回,杨百谅去西安看二舅,到了南四府街,却进不了家门,二妗子闲不住,找人跳舞去了,二舅呢,一准在城墙根和人下棋。

城墙根护城河边,天凉时背风向阳,天热时荫凉可人,又有石桌、石凳和各种健身器材,很适合老年人休闲。去城墙根下棋,是吴有训每天必做的功课。四府街有许多像吴有训一样的老年人,没事都爱往城墙根跑,却没有哪个像吴有训下得那么专注。

就这么一边下棋,一边喊别人臭棋篓子,也被别人喊臭棋篓子,和他对弈的人越来越少,渐渐,连喊他臭棋篓子的人也没有了。没人下棋时,吴有训坐在护城河旁,呆呆看人来车往,看年轻人都骑什么洋马,男的骑什么牌子,女的骑什么牌子,看着看着,他看不懂了。有些牌子,他这个修了一辈子洋马的人竟没见过。回去后,找儿子秦胜问。秦胜事情多,哪有工夫管这事,丢过一个平板电脑,说:你自己查去。吴有训笨手笨脚抱着电脑查,有几天竟没去城墙根下棋。一查,就知道了许多新牌子,比如:捷安特、邦德、美利达、索罗门之类。平常骑的洋马之外,还有赛车、山地车等等。不过,再特别的自行车,还是被他固执地称为洋马。

那几年,杨百谅觉得二舅老得很快,脸上的皱纹若核桃皮一样,最大的特点是瘦,瘦得皮包骨头,给人一种孤苦伶仃的感觉。

没人对弈,吴有训下棋不选对象,只要别人愿意,和谁都能杀几盘。有时候,别人下个半截,忽然有事走了,剩下的残局,他也能接着下,杀得兴起时,就忘了自己的年龄,将棋子摔得啪啪响。

那天的天气不错,初冬的阳光照在城墙根,氤氲出暖烘烘的气息。吴有训那天棋运特别好,连赢三盘三人。第四位棋友默默坐下,一言不发,摆好棋子,几步过后,是僵局。那位棋友看起来年龄也不小,将礼帽压得很下,低头思考,头始终没抬一下,几步之后,死局。那人又摆好棋子,颀长的手上,一块老年斑格外显眼。这回,吴有训眼看危局,挠头思考。他头低下了,那人却抬起头,盯着他看。他感觉到了那人的目光,嗅到一种熟悉的气息,暖暖的,带着儿时的味道一闪而过。一阵手机铃声响起,那人掏出手机看了看,并没有接,又装回去。吴有训抬眼望,顿时愣住。多么熟悉的面容,多么熟悉的眼神,他以为眼花,揉了揉再看,好像是那怂人,又好像不是。那人也在看他,也愣神。他抬起了手,高高举起棋子,重重摔下,大喊一声:将军!那人将目光落在棋盘上,说:我输了,不来了。

吴有训赢了。阳光照在他身上,亮晃晃,他老眼昏花,觉得对面就是那怂人,他终于赢了那怂人一回。

那天过后,吴有训五天没出过小南门。自从老婆卢惠芬断了他办车行的念想,他在城墙根下了二十多年棋,从没有像这回赢得高兴,手舞足蹈,比当年娶媳妇都兴奋,天天在卢惠芬面前念叨,我赢了,连赢那怂人三盘。

五天过后,他又提着马扎儿,缓缓来到城墙根,下棋的还是以前那些人,却不见了他期待中的那怂人。他再没有兴趣和其他人下棋,背靠城墙,眯起眼沐浴阳光的温暖,心想,那怂人会来的,一定会来。他是他的兄弟,不会因为赢了他三盘就不来了。

吴有训靠着城墙根等了三天,那三天,他没有和任何人下过一盘棋。

三天过后,他还靠着城墙晒太阳,再没心情下棋。身旁,一干棋友一边下棋,一边议论,说德懋恭的老掌柜死了。有人问怎么死的。回答说是老死的,眼看九十岁的人了。没灾没病,头一天上午,还在城墙根和人下棋,第二天就起不来了。

吴有训靠着城墙的头晃动了一下,一行浊泪流了下来。

15

吴有训还天天去南城墙根,再没有和人下过棋。他很失落,本来就没什么朋友,眼见得周围熟人一天天变老,再一个个离去,他越来越孤独。每天上午,绕着城墙转,从小南门转到建国门,绕到东城墙,走到长乐门,再返回去。在建国门前坐坐,又到小南门口坐坐。一上午就过去了。杨百谅去看二舅,吴有训眯着眼睛,头也不抬,问:你这两年来得少了,你妈为什么不来看我,是不是还嫌你娶媳妇我没回去。杨百谅说:我妈早不在了。吴有训问:什么时候不在的,怎么不给我说?接着就流眼泪,哀伤一会儿,说:我两个妹子都不在了,哥也殁了。

杨百谅突然想起,自从大舅去世后,二舅再没有将大舅叫过一次“那怂人”。

又过了几年,四府街拆迁。吴有训本来租房而居,一九四九年后从没交过房租,说是政府分的,实际还住原来租的房子,也没有房产证之类的东西。稀里糊涂白住了五六十年的老房子,也在拆迁范围。二妗子卢惠芬已是八十七岁的老人,却头脑清楚,精力旺盛,腿脚也好。天天往拆迁办跑,无非是想多补偿几平米面积。有时候,去堵领导,连饭也顾不得吃,很少待在家里。吴有训就急了。几十年来,吴有训养成个习惯,和卢惠芬有了争执,宁可告诉远在山西老家的外甥杨百谅,也不告诉自己儿女。以前,这些事都要憋到杨百谅去后,一股脑倾诉,现在有手机,一有什么事,马上就告知外甥。

杨百谅接到二舅的电话时,正准备去西安参加一次书画联谊活动,与一群书画家乘中巴车走在去西安的高速路上。二舅几乎在电话里喊,一声声震人耳膜:你二妗子又和那怂人黏上了,这回,我非杀了那怂人不可。

杨百谅一惊,想了想,又笑。心说二舅怎么又开始喊那怂人,他说的那怂人不是大舅吗?可大舅死去都快三周年了,莫非还阴魂不散,又来滋扰二舅一家人生活?还有,二妗子都八十七岁的人了,还怎么和别人好。二舅这是老糊涂了。

虽然这么想,一到西安,还是顾不得参加活动,先赶到南四府街见二舅。

进二舅家门前,仍然先拐到报社表弟秦胜办公室。秦胜已是副主编,听表哥说老爹眼看九十岁的人了,还扬言杀人,大惊失色,说自己天天去父母那里,怎么就不知道。杨百谅问:你知道二妗子这几天做什么吗?秦胜说:四府街这一片现在拆迁,妈和几个老头天天往拆迁办跑,老年人嘛,有自己的想法,我拦过几回,拦不住,就让她跑吧。没想到跑出事了。

秦胜手头还有新闻稿要看,杨百谅一个人来到二舅家。门还锁着,大杂院里,已与以前景象不同,多出了几处奇形怪状的小房子,本来拥挤的院子更加拥挤。有人看见杨百谅,伸出头来喊,你二舅去城墙根了。

杨百谅走出来,出了小南门,沿城墙往东,一直走到建国门,远远看见护城河旁的石凳上坐着个人,白发似雪,面若橘皮,腰板却挺得笔直,正是二舅吴有训。上前喊声二舅。吴有训眯眼上下打量了一会,说:是百谅呀,你舅老了,请不动你了,都多少天了,叫你,就是不来。杨百谅笑:我这不是来了吗?吴有训说:你再不来,我可要杀人了。

杨百谅问:你杀谁呀?

吴有训昏花的眼里,突然闪出浊泪,说:那怂人。接着,从腰里掏出一把水果刀,朝空中挥了挥,寒光闪烁。

杨百谅大惊失色,说:我的好舅哩,你真要杀人吗?

吴有训不说话,眼睛盯着建国门,那边,车流如潮,人行道上,一位老人提着马扎走过来,同样皓首橘面,却身体佝偻。吴有训站起来,望一眼又坐下。杨百谅明白,二舅这是在等大舅出来,进了建国门,往右边的小巷里拐,再走二百多米,就是大舅吴有文住过三十多年的家,可是,早在十多年前,大舅、大妗子就随儿子红兵搬到莲花区。那座老旧三层楼,拆除不知多少年了。况且,大舅吴有文、大妗子徐婉婷已双双故去,二舅这是要找谁?难道二舅真是老糊涂了?

正想着,远远的,二妗子卢惠芬走过来。看见杨百谅,说:百谅来了。现在你二舅可就只听你的话。杨百谅问为什么?二妗子说:这么多人,我,还有秦生、秦胜、秦月,都是陕西人,都不向他,只有外甥你是老家人,说话向他。

杨百谅笑,说:二舅糊涂了,外甥再亲能亲过儿女,儿女再亲能亲过二妗子你吗?

二妗子也笑,说:你二舅可不这么看,一辈子就把亲人当仇人,你大舅是他亲亲的哥,宁是当仇人。这几天又鬼迷心窍了,天天拿一把水果刀,坐在建国门口,等你大舅出来。年轻时就和你大舅耍过一回刀子,时隔几十年,又耍开刀子了。你大舅都死三年了,能等出来吗?可是,他觉得你大舅还活着,还要抢他媳妇,晚上睡觉,刀子也压在枕头下,你说这死老汉,老了老了,倒长本事了。

吴有训说:我就知道你还向着那怂人。

卢惠芬说话不急不慢:看这阵势,将来到阴曹地府也搁不下,还要恨你哥。

吴有训说:你又说那怂人,他在哪?

卢惠芬说:我哪知道他在哪,那怂人不是你哥吗,自己找去。

吴有训说:你这几天不是天天和那怂人在一起吗,他不是你老相好吗?

卢惠芬对杨百谅说:你看你舅,就这么个人,净胡脔,为这事纠结了一辈子。

那天,好说歹说,杨百谅总算把二舅劝回去。秦胜已经在家等着,听说老爹天天在建国门等大伯拼命,哈哈笑,说:老了老了,倒想耍英雄,你放心,他要找大伯拼命,早在大伯没死前就拼了,等不到大伯死后这么多年才想起。

杨百谅想想也对,也笑,说二舅越活越活成个娃娃了。

16

那回,杨百谅参加的书画活动只有两天时间,杨百谅在西安待了四天,其余两天都是陪二舅说话。他没想到,刚回到山西没几天,二舅又打来电话,要他来西安。声音急迫,说话气都喘不上来,说杀不了那怂人,他不和卢惠芬过了,要离婚。听说二舅要和二妗子离婚,杨百谅并不吃惊,只想笑。第二天,二妗子也打来电话,说这老东西这回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眼看要过九十大寿的人了,铁了心要离婚。寻死觅活,都两天没吃饭了。让杨百谅赶紧过去,劝劝二舅。

杨百谅想二舅、二妗子这辈子的感情,发现一个现象,在这次闹离婚之前,不管发生什么情况,哪怕后来动了刀子,二舅从没有说过二妗子一句不是。两人虽然一起生活了六十多年,二妗子在二舅心里,仍然是女神一样的存在,怎么可能有错,这回是怎么啦?竟要和他的女神离婚?

杨百谅是自己开车过去的,二百多公里路程,三个多小时,就到了南四府街。

去二舅家这么多次,杨百谅从没有看见过二舅躺倒在床上。这回,二舅躺倒了,唉声叹气,人全垮了,好像一天也活不下去。看见外甥过来,并不起身,说:百谅,你是当过领导的,给评评理,我吴有训是没本事,可还没死呢,她卢惠芬咋能天天陪那怂人满世界跑。

杨百谅问:你看见我妗子和谁在一起?

吴有训说:和那怂人,我看得清清楚楚,天天和那怂人在一起,都一个多月了。不想过了,就离婚,以前,她以为我是个修洋马的,看不起,咱装了一辈子鳖,现在不装了,过不成就离。

杨百谅说:一辈子恩爱夫妻,哪能说离就离。

吴有训说:这回,非离不可。

二妗子不在家,杨百谅出了门,又去报社找表弟秦胜。见杨百谅十天之内,两次为爹妈的事来西安,秦胜很不好意思,说:其实我爹不糊涂,我怀疑他老人家是装糊涂呢?这一个多月,我妈确实天天和一位老汉在一起。我爹这是吃醋呀!前几天他不是耍刀子吗,为这事派出所卫所长找过我,说是我爹找他告状,称杜甫胡同李叔叔勾引我妈,问卫所长管不管,要不管的话,他就要杀人,刀子都亮出来。卫所长一开始当了真,向我爹讲了法律,很严肃。我爹这才不敢耍刀子,却要离婚。再过三个月,他老人家就过九十大寿,我妈也八十七岁,两人一辈子恩恩爱爱,眼看都要入土的人了,却闹离婚。你说这叫个什么事?反过来想,他说要离婚,是真要离吗?那是撒娇,向我妈撒娇,向我们这些当小辈的撒娇,要真离了,没有我妈在身边,他连一天都活不下去。

杨百谅说;我看不完全是那么回事。

秦胜说:那能有什么事,他和我大伯的恩怨,在我大伯死那天,就了结了。

杨百谅说:二舅实际是没有安全感,越老,越怕有人将二妗子从他身边夺走。

秦胜又笑,说:他没看我妈都是多大岁数的人了?不过,你分析得有几分道理,可我爹为什么又要离婚呢?

杨百谅说:问问二妗子就知道了。

从报社出来。杨百谅去找二妗子。先去环城公园,又回二舅家里,最后在南四府街口,看见二妗子和一位老汉有说有笑走过来。见到杨百谅,卢惠芬问:见到那老东西了吗?杨百谅说见了,二舅以为我大舅还活着。卢惠芬说:他可不糊涂,不是觉得你大舅活着,是把所有和我在一起的人都当你大舅,都叫那怂人。杨百谅没想到,二妗子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头脑还这般清楚,说:还真是。卢惠芬说:和他过了几十年,还不知道他那点斤两。旁边的老者见卢惠芬来了亲戚,就要走开。卢惠芬笑:李望先,别走,这事和你有关,吴有训都把外甥从山西搬来了,是要和你拼命呢!

老者莫名其妙:和我拼命,我什么时候得罪过你家九毛九。

卢惠芬说:你看你这人,得罪了人家一辈子,自个儿却没事人一样,走,找个地方,仔细说给你听。

杨百谅望那老者,简直要晕倒,这位叫李望先的老者,他听说过几次,如今也是八十多岁的老人,和二舅二妗子身体一样好,更奇怪的是长相,与逝去的大舅有几分相像,尤其是从身后看,走路姿态,简直和大舅一模一样。只是李望先洒脱,大舅略显拘谨。杨百谅知道这老者退休前是陕西师大教授,就高看了一眼,心想,怪不得二舅又是要杀人、又是要离婚,这样的人物和二妗子在一起,二舅怎能放心?

卢惠芬找的地方还是城墙根环城公园,在一个石桌前坐定,卢惠芬还是笑,问:还记得五十年前,你和吴有训常开的一句玩笑话吗?

李望先发懵,问:什么玩笑?

卢惠芬说:你说你要拐走我,让吴有训把我看好。

李望先还有些懵,问:我说过吗?

卢惠芬说:那是你几十年前挂在嘴边的一句话,看见吴有训没说的,就是这句话,嗨!九毛九,小心哪天我把卢惠芬拐走。说了几十年,也没见你拐,倒叫吴有训惦记了几十年,年轻时只是不高兴,这回,看咱俩天天在一起跑拆迁,醋吃大了,找过派出所几次,把你告下了,说你勾引我,要动刀子呢。闹了几天,见吓唬不住人,又想了另一招,连我也不要了,要离婚呢?你说怎么办?

李望先哈哈笑,说:好啊好啊,几十年的老街坊了,没看出吴有训还有这本事,离婚好,我老伴走了十多年,正好就把你娶回家。

卢惠芬笑,说:别看你大学教授,我可不稀罕,就稀罕我家九毛九。

杨百谅觉得两位老人怪有意思,也笑。插话:李伯,早就听二舅说过你,没想到是嫉恨你哩。其实,我二舅一辈子有个解不开的心结,就是怕人看不起他,怕老家人看不起他,怕周围人看不起他,尤其是怕我二妗子跟前的人看不起他。

卢惠芬说:我知道,他这心病没人能治。

杨百谅说:要治也简单。

卢惠芬说:你有什么办法?

杨百谅说:只要回一趟老家,心里有什么疙瘩都能解开。他怕人看不起,戳脊梁,其实只要回老家一趟,他就会明白,别说长辈,就是童年伙伴,也不剩一个了,根本没人记得那些陈年旧事,在先人坟前烧几张纸,往事如烟,所有恩怨都没有了。

李望先说:你这外甥说得对。

卢惠芬说:可那人说什么也不回去。

杨百谅说:大树擎天,落叶归根,我二舅其实也想回去,我这次来,专门开了车,就是想将二舅二妗子拉回去,在老家待几天,我再把你二老送回来。

卢惠芬说:我也真想去,嫁给你二舅这么多年,都不知道婆家长什么样,眼看黄土埋到头顶的人,虽不能葬在吴家坟里,能看看吴家祖先生活的地方,也算了一桩心愿。

几个人正说话,秦胜找过来,与李望先打了招呼,问:你们这是商量对付我老爹的办法吧。别着急,刚才我见过派出所卫所长了,他有办法对付我爹。

卢惠芬说:你爹眼看九十岁的人了,钻了牛角,和娃娃一样,可不许让卫所长吓唬你爹。

秦胜说:放心,那是我亲爹,卫所长是我好朋友,他要敢动我爹一根汗毛,我都和他过不去。

吴有训闹离婚的事,当天下午就解决了。

卫派长派来个年轻女警上门,对躺在床上的吴有训说,所里很重视吴老要求离婚的事,现在派她过来收调解费。女警一身警服,一脸严肃,一本正经,公事公办,说得吴有训摸不着头脑,问多少钱,女民警说:先交三千,若调解时间过长,再缴。

吴有训喊:这么多钱呀!我这一把老骨头还不知道能值多少钱,不离了,不离了。

女警问:真不离了?能不能保证。

吴有训说:真不离了,保证。

女警还要吴有训再交保证金,秦胜使了个眼色,才算罢了。女警走后,杨百谅悄悄问秦胜,是你想出的点子吧?

秦胜说:我爸抠门吝啬,在南四府街出了名,要不怎么落了个九毛九外号。天大的事,只要让他老人家花钱,就没脾气。离婚这件事,他本来就是耍小孩子脾气,这样一来,等于给他一个台阶下。

杨百谅又多住了一天,劝二舅夫妇能在晚年回老家一次,吴有训坚决不同意,杨百谅没有再坚持。第二天下午,返回山西。车出秦东收费站,没上风陵渡黄河大桥,拐向沿黄旅游公路,朝北从吴王渡驶回,路过朝邑镇路口,特意停下车,想找见当年买自行车时和二舅、秦胜坐的地方,发现河岸已变了样,路边不见了湿地,种上庄稼,也看不见黄河,问过路人,说前些年河水东去了,离路边还有五里。杨百谅在路旁站了几分钟,望着黄河那边辽阔的天,突然唱道: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

17

吴有训与卢惠芬和解后,老两口又活了八年。杨百谅六十五岁那年农历九月二十,秋叶飘零,凄风萧瑟时,二舅二妗子双双故去,吴有训享年九十七岁,卢惠芬享年九十四岁。杨百谅参加了二舅二妗子的葬礼。其间,向秦胜问起老两口的死因。秦胜说:按我爹妈的身体状况,本应都能再多活几年,过百岁没问题,中秋节前,两位老人家都还精神矍铄,耳聪目明。突然双双故去,是因为消化不良,实际是吃死的。问怎么回事?秦胜说:每年中秋,大家都为老人送月饼,你也送,他也送,儿女送,孙子孙女送,外孙外孙女送,各家的月饼转一圈,最后都转到爹妈那里,老两口怎么吃得了,又一块也舍不得扔。上顿吃,下顿吃。蒸着吃,煮着吃,泡着吃,馓着吃。中秋节都过去一个多月了,还是顿顿月饼,最终两个人都吃出了病。我妈先咽的气,我爹见我妈去了,老泪纵横,悲痛欲绝,当天晚上也随我妈而去。

九十多岁高龄,老两口同宿同飞,也算喜丧。杨百谅仍感到一丝淡淡的哀伤,遗憾二舅最终也没能回一趟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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