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泥记(连载之二十五)

2022-08-06 08:39:02晔/文
东方剑·消防救援 2022年8期
关键词:小伍罗文日本

张 晔/文

董仲鸣夫妇的失踪给董家和杂货铺带来了不小的麻烦。金氏虽是外室,可看在有一双儿女的分上,辛苦维持着这个家。在罗文德和谷维新的斡旋下,金水在乡下的子女也同意匀出点钱财给他们在上海过活。小毛头董继林却成了最大的难题,大块头那房早没人了,金氏自然已无力抚养,把还不到两岁的孩子扔到乡下去,实在让人心疼。在孩子无助的哭啼声中,罗文德最终决定收养小继林。

八十二

忘却是最好的良药,清党、“老共”的话题就像需要静待许久才结痂的伤口,如不闻不问,也许蓦然发现伤口已自然消失了;可如若过分执着,每每好奇去触碰或时不时掀开痂看看,那一定是痛楚无比;如此反反复复,伤口也许永远都无法愈合,待痂脱落后也会留下一道疤。董仲鸣的失踪就像谷恒明心中那道疤痕。

前些年,他总问父亲“仲鸣哥去哪里了,他什么时候回来”,可得到的回答永远是“小孩子不要管”。直到有一天,他随着父母来到了一栋比李将军家还敞亮的公馆,见到了罗叔叔和已经改姓罗的小继林。父母若无其事的寒暄闲谈让他彻底意识到自己真是个“小孩子”,一点都不懂“大人的事情”。自此,不!也许在更早之前,董仲鸣的去向,甚至生死早已成了谁都不愿触及的禁忌,继林和孩子们成了两家人唯一的话题。

“哥,你理好了吗?楼下收旧货的老头儿要走了。快点啊。”弟弟谷孟寅在房门口嚷嚷,催促着他。

谷恒明犹豫了片刻,抽出了几本《新青年》,将剩下的书捧在怀里,下楼交给收旧货的过秤。

“十二、十三、十四……三哥,你接着!”

天井里,谷淑玲正在和谷申仲对踢毽子,谷恒明刚进门,就见孟寅一伸脚截住了淑玲的毽子,惹得淑玲急着去抢。一来二去,没有二哥的身手,她只能喊救兵:“姆妈,阿哥又欺负我!”

“姆妈……”谷淑玲稚嫩的声响从前厅传到了灶间。

“恒明啊,侬是阿哥,看着点他们呀!”陆秀英喊了一声,连面都没露。四个孩子逐渐大了,她实在是没有那么多精力。管教弟妹的重任就给了大儿子。

“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嘿嘿,阿四头,你看,再高我还能踢。”毽子被踢得老高,又稳稳地落在脚面上,旋即被迅速地弹上了天空,孟寅炫耀着自己的技艺,笑着和妹妹打趣。谷恒明看了眼弟妹,微微一笑,又进了房间。虽说兄妹几人年岁差得不大,可他总觉得四人玩不到一起去,不如和仲鸣哥有那种天然的亲近和默契。

“还给我嘛,给我玩儿嘛,啊,阿哥,你耍赖!”谷淑玲带着哭腔,瘦弱的谷申仲更不是二哥的对手,伸了几次脚,连毽子的影子都没碰到。

父亲的一句话让谷孟寅瞬间收起了脚,毽子啪的一声落在了地上。谷孟寅见父亲从里间走出来,又瞪了自己一眼,不敢造次,转身做了个鬼脸,就溜进了房间。

“囡囡,再玩一会儿就好去做功课了哦。”

谷维新站在天井里,笑嘻嘻地望着女儿,说话的语气都柔和了不少。谷淑玲一把捡起毽子,撸了撸毽子上的鸡毛,撒娇道:“阿爹,功课又没多少,让我再玩一歇呀。”说罢,又拉着谷申仲跑出了门。

“就待在门口哦,不要跑远!快吃饭了。”望着这对小儿女的背影,谷维新嘱咐道。“晓得了。”淑玲应了一声,人早一溜烟没了影,天井里却还依稀回荡着小女儿的笑声。谷维新笑着摇摇头,望着空荡荡的天井,自言自语道:“这小姑娘呀,越来越没规矩,老三申仲哪里像哥哥,倒像妹妹的小跟班。唉,真要好好管教。”虽说要管教,可谷维新依旧是满脸笑容,女儿是他的“一贴灵”,哪里舍得说一句重话。

房里的谷恒明还在收拾他的书架,手中拿着那几本旧杂志,一时不知放哪里好。猛抬头见父亲进门,他下意识地把杂志藏到了身后。谷维新发觉儿子的异样,可他没有作声,抽出椅子在书桌边坐了下来,随意拨弄着桌上的算盘,问道:“你明天怎么去上班?路那么远。东西理好了吗?”谷恒明见父亲坐了下来,心知藏不住这些杂志,缓缓地从身后拿出来,放在桌上,说:“我坐电车去,朱成光在路口等我,等以后赚钱了,我可以骑自行车去。”谷维新瞧了眼儿子搁下的杂志,他一眼就认出了董仲鸣的“遗物”,那还是当年他托学堂的李老师买的“进步书籍”。

谷维新的目光落在杂志上良久,董仲鸣是他看着长大的,这个孩子生死不明,他焦急、愤怒、心疼,他不止一次追问过罗文德,可音讯全无。事已至此,他又能怎么办呢。如今他只求自己的几个孩子能太太平平,社稷大事老百姓就别去操心了。

思量片刻,谷维新抬头对儿子说:“有些事情,你不要多管,你就做好你的会计,账房里待好,晓得?”谷维新原本想再加一句“千万别像你仲鸣哥,莫名其妙人没了”,可他终究还是不忍心说出口。

谷恒明点点头说:“晓得的,我本来就不管的。”谷维新见儿子如此沉默寡言,像个“阿木林”,心知这与董仲鸣的失踪和自己时常的训斥不无关系,但一时又不知如何剖白父亲对长子的那份期许、担忧和无奈,只能期望儿子未来为人父母,自然就会明白。

第二天清晨,谷恒明夹了个布包出门了。他从会计学校毕业后,先生推荐了一家中国人开的三角毛巾厂。虽说同学们都想去洋行,可谷恒明却不想为洋人打工,这家工厂倒正合他的心意。有轨电车一路往东北方向开去,当当当的声响就像催眠曲。他站在车尾,闭着眼睛半睡半醒。大约过了一小时,终于晃荡到了终点站华德路。这条路是公共租界的边界,下车后,穿过租界的铁栅栏,就进入了华界。这地方叫引翔港乡,最初只是杨树浦的一条支流,往北一直能通到吴淞口,后逐渐有棉纺厂新建于此。

“嘿,恒明!”他的同学朱成光已经在路口等他了。谷恒明加快脚步,迎了上去。“你饿了吧,给,”小朱边说边把一只油纸包的葱油饼塞在了谷恒明的手上,说,“你还没吃早饭吧,热的,快吃吧。”扑鼻而来的香气瞬间激发了谷恒明胃里的馋虫,他刚想说不饿,可肚子的咕咕声瞒不了人。他也不客气,边走边啃起了饼。

时间还早,两人慢悠悠地走去工厂。从华德路到工厂只有一条小道,分岔路都是通往其他厂的,除了工厂就是农田。此处的景象与一街之隔的租界简直是天壤之别。沿途一家店铺都没有,只有在中午时分,周围的农户会摆出茶档。

“那边是华东纱厂,”小朱指了指左边,又做远眺状说,“在那里,最北边,要造运动场,嘿嘿,以后这里肯定很热闹的。”

进入工厂,绕过长条形的车间,账房躲在一栋平房的角落里,一排木栅栏后的一副木桌椅、一把算盘和角落里尘封的一沓账簿就是谷恒明的所有。他的工作是用西式簿记来做账,还要把工厂先前的中式簿记全部转成西式的,重新登记一遍。听到账房主任分派了这样的任务,谷恒明心中暗暗叫苦,心想,如此繁重的工作哪里是一个人能做完的。

同一个办公室的汪师傅,头发花白,身着一身灰布长袍,戴了副黑框眼镜,镜腿上还缠着胶布。待主任走后,老汪扶了扶鼻梁上歪斜的眼镜,一边束着袖套一边说:“小伙子,老早的这些旧账,你就慢慢做吧,关键是现在的新账。我们都不会什么西式簿记,也只有你们小青年会了。搞不懂,有什么好转记的。”老汪是账房里的老出纳,他的面前也有一摞厚厚的账簿。

国民政府强力推行簿记废中改西已多年,谷恒明学的就是西式簿记,他还从没见过中式的做法。望着堆叠起来快半人高的账簿,谷恒明轻轻地说:“没事。总商会要求嘛,改就改呗。”谷恒明刚翻开第一本账簿,积聚多年的灰尘如柳絮般跳脱飞舞了出来,呛得他不自觉地咳了几声。

“要不是上海总商会发函,说什么稽查,谁会去翻这些老古董呢,”老汪边说边走到毛巾架前,端起脸盆,往地上泼了点水,又从毛巾架上抽出一条毛巾甩在谷恒明的桌上,说,“拿着,灰嘎大,揩揩。长命工作长命干,急什么。”谷恒明有些难为情,低头不做声,一动也不敢动。老汪见这个新来的小伙子如此腼腆,笑话道:“你怎么像个姑娘家。我们厂里就这些,都是次品,随便用用,不要客气。”

毛巾上画了一只喜鹊,两边配上淡粉色的条纹,还挺好看的,左上角写了一个春字。谷恒明忙道谢,赞叹道:“汪师傅,这毛巾真漂亮,哪能好用来揩灰,我挂在毛巾架上擦擦脸吧。”

老汪见他实在,哈哈大笑道:“这是次品呀,多着呢。每个季节都有图案,每次出新品,车间里都会给我们的。以后,带给你家里人随便用用。我听说,我们厂以后要在南京路上有自己的门面了,图样还多着呢。说不定比东洋人的铁锚牌毛巾还要畅销呢。”听到国货卖得好,一股热血从内心涌上心头,谷恒明情不自禁地说:“就是,我们就用自己的毛巾,不用日本货。”

小朱常说铁门和木栅栏把账房变成了牢房,但谷恒明只有身处在木栅栏后才感到自在和安全。世外究竟如何,他已不在意。每天面对一堆没有感情的数字,倒也不感到寂寞。一早到办公室,有单据就做,没有便中西转记,每隔一两小时和老汪有一句没一句的搭搭腔,日子就这样在翻来覆去的账簿中悄然流逝。

不觉过了半年多,东三省被日本人不费一兵一卒占领的消息传遍全国。几所大学的学生隔三岔五地上街游行,嚷着收复失地,但闹腾了一阵也就消停了。上海,这座远东最繁华的城市,政治并不重要,赚钱、吃饭才是最实际的。打不打仗得听政府的,当然,最好不打仗。爱国嘛,不买日本货就是爱国,这个上海人自己还是可以说了算的。“抵制日货运动”让这条小小的三角形招牌的毛巾卖了个满堂红。趁着这波国货运动,三角毛巾厂真在南京路上挂出五彩缤纷的霓虹招牌,也算为国人出了口气。

可是,工厂与租界只有一街之隔,邻近的日商的大东华、小东华纱厂都建起了瞭望台,对外宣称防范中方爱国分子的仇视行为,实则监视华界,瞰视四周。三角毛巾厂身处冲突的头阵,不得不组织起了工人巡逻队。小朱第一个报名,谷恒明以回家路途遥远为由拒绝了工会的邀请。老汪见谷恒明不爱说话也不和同事来往,初时以为他怕生,可来了快大半年了,还是这样,大惑不解地问:“恒明啊,你怎么也不和小青年热络热络,什么自卫、巡逻,说说的呀,不过是你们小青年兜兜马路,又不用你真的去扛枪打仗。昨天,他们几个还跑去五角场新开的冠生园呢,蛮好的,认得认得小姑娘嘛。”

谷恒明转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伸展了一下手臂,略显尴尬地说:“汪师傅,我住的地方太远了。每天放工了还要巡逻,回去都快饿死了。”老汪自然明白这是他的托词,笑道:“你们小青年多熟悉熟悉,你一直待在房里,和我这个老家伙,有什么劲哦。你看他们,今天还大合唱呢,自己填词作曲了一首什么打鬼子的歌,万厂长亲自去慰问他们。这帮人有意思,真有意思。”

三角毛巾厂的工人巡逻队一天三班,队员们背上木头枪,喊着口号,巡逻一遍厂区后,还列队出操。为了抵制周围日本纱厂的瞭望,小朱和队友们在床单上画了一张大海报挂在了正对厂门口的一堵墙上,上书“定要收复东北三省”。

每天放工时,谷恒明都感到特别别扭,自己似乎成了唯一按时下班的年轻男子,在一群女工中显得尤为突兀。每每经过那幅硕大的海报,他的心跳总会突突加快。“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收复东北”这几句口号,他在心中默念了许久,可想到不明不白失踪的仲鸣哥,他又退缩了。

八十三

过了国庆双十节,日子一日冷过一日。元旦新年后,室外的栏杆、屋顶和路上都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霜。工厂毕竟地处偏僻,比市区的温度还要低几度。下车后,谷恒明忙裹上围巾,还接连打了好个冷颤。原本的小道已经成了往北走的主要干道,路虽宽了,可满眼除了火耕后焦黑的土地,就是光秃秃的路,沿途连摊贩也稀稀拉拉的,显得尤为萧条。谷恒明只盼望着:开春后,那些新建的工厂能开工,人气旺起来,肯定会跟租界那边一样热闹。他哆嗦着加快脚步,快步走进了工厂。

“一二一,一二一……”一队工人巡逻队列队完毕,昂首阔步地从谷恒明面前走过。他循声望去,见领头人就是朱成光,如今他已经身为巡逻队的队长了。想到刚进厂时两人结伴的场景,谷恒明忽然大声招呼道:“哟,朱队长早啊!”小朱咧开嘴笑着把肩上木头枪抬了抬,举起右手又敬了个礼,算是致意。

谷恒明望着他们英武的背影,抬起手臂,扬了扬手中的饭盒,大声嚷道:“小朱,中午来我这里吃鱼。”

“晓得!”小朱回头爽朗地应了声,挥了挥手。

“谷先生,我们也要吃,哈哈哈哈……”其他队友听闻忙附和着,引来一阵大笑。谷恒明也被逗乐了,一路笑着走进了账房。老汪见谷恒明今天如此欢愉,颇感诧异,问:“小谷,今天有什么好事情,那么开心。”谷恒明脸上还挂着笑容,不好意思地说:“没呢,刚才遇到他们巡逻的,小朱,我同学。嘿嘿,随便聊了几句。”老汪说:“就是嘛,和小青年多聊聊,开心点。”

中午时分,小朱如约而至,他也带着自己的饭盒。分享盒饭是两人友情的象征,也是工厂里迅速联络感情的好办法,老汪也乐意和这两个年轻人在一起,让他自觉年轻了好几岁。

“来,汪师傅,你尝尝我姆妈烧的梅菜扣肉。”“少点少点,梅菜就好。”“小朱,你老带肉来吃,屋里铜钿多哉。”“汪师傅,倷格鱼鲞太咸了,一点点够了。”“谢谢,够了够了。”“阿拉宁波人口味重。小谷吃得惯?”“昨天我听无线电,四季春班在大世界演出,清一色女班,啊哟……”“汪师傅来一段呀……”

中午这段时间是账房一天之中最热闹的时候,三人刚聊到兴头上,门口忽然冒出一个女工的脑袋,比变戏法还突兀,着实吓人。来人全不顾这三人的惊惧,一见到小朱,直嚷道:“朱先生,你在这里呀,他们到处找你呢,你快去看看,门口来了好几个东洋人。”听闻东洋人到了厂门口,小朱噌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草草和老汪摆摆手算是告别,就跟着来人跑出去了。谷恒明和老汪两人对视了一眼,也颇感诧异,都隐隐觉得来者不善。

“你也去搭把手,看看,别出事情了,”老汪见谷恒明满眼关切地望着小朱的背影,说,“有情况,赶紧回来报信啊。”谷恒明犹豫了片刻,点点头也跟着他们往大门口跑去。

大门口,中午执勤的巡逻队员和几个门房已经在门口站成了一排,拉开了架势,陆续还有从其他方向赶来的工人。

厂门口的篱笆外,站着五个男人,他们头束松箍,身着和尚服,脚上踩着木头拖鞋,这装束一看就是日本僧人。三人身后的一名矮个子举着布幡,另一个年轻些的僧人,手持木鱼,嘴里叽里咕噜念着经咒。

“你们来干嘛?”“你们敲什么敲?”“走啊,快点走啊,滚啊!”“日本人滚出去!”可任凭工人们如何喊叫咒骂,这几个僧人却熟视无睹,站在厂门口也不再前进一步,仰着头念念有词。

“暴日兴兵,强盗杀人放火,我们要精忠报国,要把那日本帝国主义打破。”不知谁先唱起了巡逻队自编的歌曲,瞬间谩骂声停了下来,大家都唱起了歌。谷恒明也不自觉地跟着嘹亮的歌声开了口。说是唱,不如说是扯着嗓子喊,唱到“要把那日本帝国主义打破”,他的右手握紧了拳头,情不自禁地高高举了起来。

突然间啪的一声响,一名日本僧人从地上捡了块石头扔进工厂,一名工人的额头被砸中,头上顿时鼓起了鹌鹑蛋形状的小包。这一挑衅的举动瞬间激起了所有人的怒火。“东洋人打人!敢在我们的地盘上打人了!”“打他们!”

歌声戛然而止,随之成了石块和砖块的来回飞舞,以及鸡同鸭讲的互相谩骂。谷恒明也捡起了地上的石块扔了过去,似乎所有的怨气都可以在扔石头的刹那发泄掉,至于日本人,他并没有切肤之痛,但强占东北、横行霸道是人所共知的……随后赶来的工人抄着铁锹和榔头,待要冲出厂门时,那几个日本僧人转身快速逃离了。

“哈哈哈,东洋人逃跑了!”人群发出一阵欢呼。

小朱望着这群莫名挑衅的人,和身边巡逻队的人低语了几声,又对谷恒明说:“我带人跟着他们去看看,他们到底搞什么鬼。你帮我跟主任说一声。”说罢就带了四五个工人走出了大门。

见没有热闹看了,门口围观的人也逐渐散去,谷恒明也回了账房。听到小朱带人出了厂,老汪不无焦虑地说了句:“啊呀,小青年可别上东洋人的当哦,不要出去的呀,东洋人很坏的,可别出了什么意外。”谷恒明茫然地望着汪师傅,老汪若有所思地说:“别又是日本人故意搞事情,你看看东北不就这样的嘛。哎呀,小朱太冲动了。”

所幸一小时不到,小朱就平安无事地回到了办公室,只说看这几个日本僧人往租界方向去,他们也就返回厂里了。下午一切如故,可临近下班时分,上海警察厅却找上了门。刺耳的警笛声回荡在厂门口,堵住了所有人的归途。眼看着小朱和其他巡逻队员一个个被塞进了闷罐子铁皮警车里,所有人都震惊了,明明是东洋人先挑衅的,怎么我们的工人被抓走了?可在场的所有人却没人敢说一句话。谷恒明躲在人群里呆呆地看着这一幕,他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也许仲鸣哥当年就是这样被抓走的,小朱,小朱会不会也这样失踪了。一想到小朱会像仲鸣哥那样再也回不来的时候,谷恒明的眼眶酸胀起来,眼泪不自觉地涌了出来。

人抓走了,可其他人也不得离开,警察厅下了命令,中午在厂门口围观的人都要接受讯问。老汪从窗口往外望,见到身穿黑色制服的警察已经站在了各车间门口,轻声叹息道:“又要抓人了,真是没有王法!”

厂门口聚集着一群常日班的工人,各人说着各自的话,有用没用都得试试。“家里还有几个小鬼头呢。我要回去烧饭的呀。”“老娘要饿死了,要关到什么时候?”“我做白班的,又不做夜班!”“老爷,你放我们转回去吧,从早上五点钟做到现在,真的吃不消。”冬天的夜晚来得格外早,那些黑色制服的警察老爷与黑夜融为一体,只有一双转动的眼珠子,还能分辨出来是个活物。只听他凶狠地斥责道:“覅吵,覅吵,等歇一个个问话!谁人敢出去,小心吃花生米!”

谷恒明站在人群中等待被讯问,室内隐隐传出来的呵斥声令心中原本的悲伤逐渐被愤怒所取代。等了快一个小时,终于轮到谷恒明时,他糊里糊涂地跟着一个人进了经理办公室。房间里坐着一名警察,对面是一把空凳子。那人身后的窗边站着一位身着灰色西装的男人,一手插着口袋,一手夹着香烟,看着挺潇洒的模样,与那群凶神恶煞的警察截然不同。他好奇多看了两眼,发现竟是罗文德叔叔。虽说罗文德并不比仲鸣哥大几岁,可在谷恒明心中,他太严肃了,不苟言笑,实在难以亲近,他不敢造次,打从第一面见就喊他叔叔。他看着罗文德,不知该不该打招呼,一时竟忘了要被讯问。

端坐的警察见进来的人一脸老实相,却直盯着长官,全不把他放在眼里,顿感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大声骂道:“小子,看什么看!小心挖了你的眼珠子。”呵斥声又伴随着砰砰砰的警棍敲击桌子的声响。谷恒明一怔,嘴角微微撇了下,可又不得不拱了拱手,走上前坐在面前的那把受审专用的凳子上。

“喂,叫什么?”一声冷冰冰的声音传来。谷恒明还没回答,却见罗文德已经踱到了那名警察身边,拍了拍坐着的人肩膀。警察抬头惊恐地望了眼罗长官,弹起身,退后一步,敬礼道:“长官!”

罗文德推开那名警察,自顾自坐下后,微微笑了笑,挥手招呼谷恒明坐在他旁边,问道:“恒明,你怎么在这里上班?你做什么的?听你爹说你学会计?”谷恒明愣了一下,自然不敢起身换座位,轻声打了个含糊的招呼,叫了声“罗叔叔”。见他问了话,也只能回答:“是的,我在这里账房做事。”罗文德抬起头,看了眼谷恒明,问道:“你今天在厂门口看到什么了?你们为什么打人?”

谷恒明诧异地抬头望着罗文德,见他面带微笑,但目光如电,他心头一惊,忙分辩道:“没有打人啊,是这群东洋人先扔石头的,我们没有打他们。”罗文德面无表情,冷冷地问:“朱成光是你同学?他回来后,有说什么吗?”谷恒明摇摇头说:“没有啊,他说他们看着东洋人往租界去了就转回来了,他还要上班的。他,他是我会计学校的同学。”

罗文德点点头,换了个轻松的口吻说:“恒明,你等一下跟我的车走吧,我送你回去。”这话在谷恒明的耳中听了并不觉得亲切,和之前的审问并无太大分别,留给他的只有点头的份儿。随行的警察见一个小小的账房先生竟然得到长官垂青,一时摸不着头脑,慌乱中才想起应该上前赔个不是,又想顺手帮谷恒明拉开门,却被罗文德的一声真假难辨的咳嗽声吓得缩回了手。

待所有人问完话,天已经全黑了。谷恒明被一名警察带到了罗文德的车前,谷恒明抱着布包,低着头坐在罗文德的身旁。罗文德见他如此拘束,心中好笑,心想:当年刺杀摄政王的革命英雄,怎么教出一个这么文弱的儿子。

车行了一段,谷恒明仍旧低头不语,罗文德随口问:“你阿爸还好吗?”他并不需要回答,接着说:“继林很想你呢,你有空到我家来玩啊,你正好可以教教他算术。”听到继林,谷恒明笑着点点头,罗文德见他露出天真的笑容,像聊家常似的说:“继林都上小学了,你哪天教教他算盘,他算盘珠子打得不好,口诀又背不出。先生还要打手心。”听到说起自己的本行,谷恒明忙一口答应了下来。

罗文德见他放松了很多,笑着问:“你怎么会去那么远的厂里上班?年前都没有听你爹说过。”谷恒明只说是“先生介绍的”。罗文德不解,问道:“你怎么不在租界里找家银行?去工厂有什么前途?”谷恒明顿了顿,心想:在洋人手下讨饭吃,也不见得有前途。便说:“不想给洋人打工。”他又像想到什么,脱口而出:“是东洋人先动手的。他们肯定,肯定是眼红我们的毛巾卖得好。”

罗文德沉默不语,他的脸上露出了不易察觉的忧虑。如今摆在他面前的是死了一个日本僧人,还有两个人被打伤了。伤者异口同声地说是三角毛巾厂的工人巡逻队打的。诡谲的是根本没有人看到打人的过程,但日本领事馆却第一时间知晓了此事,如今非要中方给个说法,交出凶手。

送走谷恒明,罗文德回到警察厅,他担心不给个交待,日本领事馆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可交待,能有什么交待?他恼怒地推开了办公室的门。巡逻队员的口供已经摆在了他的桌上,他扫了几行,内容不外乎是跟踪了一段路就转回厂的话。

“长官!”罗文德见门口站着办案的警长,便点头示意他进来。

“审完了?”罗文德拿起桌上的口供,又轻轻放在桌上,问,“吓过了吗?说的可都是真的?”

“吓了,家伙都摆出来了。有个头皮撬的,还挨了几鞭子。现在都很老实。说的都一样,没什么可疑。都单独一个个审的。”来人边说边耸了耸肩,冷笑了一声。

罗文德沉默了会儿,严肃地问:“你派人去周边看过了吗?”

那人走上前一步,低声说:“长官,这群工人都说他们快看到华德路的栅栏了。那头儿就快到租界了,量这群工人也不敢在洋人的地盘上动手打人。那儿也没有其他路啊,难不成人没死,日本人栽赃的?”

“闭嘴,”罗文德用手指敲击着桌子,打断那人的话头,低声怒斥道,“现在东洋人说我们打死了人,逼着我们交人出来。妈的,你说人没死,你去把日本人找出来?”见长官发火,警长不敢再说话。那人刚要离开,罗文德又嘱咐道:“人先关着吧。好生看着。别,别闹出人性命来。”

罗文德背靠在椅子上,仰头望着天花板,他似乎只需要做一件事情,那就是交人,所谓的证据、事实,别说日本人,就连市政厅也不在乎。他心想:说根本没有这回事,市政府没法向日本人交待,最后肯定还得要警察厅缉凶,这凶手哪里能抓到?可说是工人打死了人,那也是无中生有,搞不好又是罢工、游行、示威。根本收不了场。真是令人头疼。他恼怒地推开桌上的文件。

“叮铃铃……”罗文德生怕是市政厅的催命电话,犹豫了片刻,硬着头皮拎起话筒,听到里面传来接线员接线的声响,不一会儿传来了一阵女声:“文德啊。”是妻子,罗文德稍许放松了些,他清了清喉咙,应了一声。

“阿爸,阿爸,倷啥辰光转来啊?”电话那头继而传来一声稚嫩的童声,那是继林的声音。听到儿子的声音,罗文德嘴角有了笑容,他抬眼看了下时钟,已经晚上九点了。他在电话里故作生气地问:“小鬼头,嘎晚,哪能不去困觉啊?”

“想阿爸,阿爸不回来,困不着。”这话说得罗文德心头涌上阵阵暖意。他柔声说:“囡囡,快点去困,阿爸明朝转来陪你吃晚饭。上学迟到,先生要打手心哦。”电话那头又传来了他太太的声音,他轻声嘱咐道:“今天是回不来了,明天回来吃饭吧。”

八十四

入夜,三角毛巾厂的夜班终于如期开始了,车间里灯火通明,谁都不想因为傍晚的一点变故而少了一天的收入。租界与华界的铁栅栏冷冷地横亘在路中间,此处的租界虽已到尽头,但道路两边的电灯比起“赛月亮”的煤气灯更亮堂,华德路的路口还设了24 小时值班的岗亭,彰显着租界良好的治安和秩序。路过的人总会好奇地向黑漆漆的华界张望一番,然后索然无味地扭过头去。

岗亭的玻璃窗上已经笼罩着厚厚的雾气,室外的温度降得厉害。岗亭里蜷缩着两个巡警,一个看着年长些的踢了脚凳子说:“老三,你倒舒服,让你坐下来,你还真坐了,站岗,晓得,要站着。”睡眼惺忪的年轻警察愣看着对面的长官,看他一脸严肃,懵了,缓缓地起来,怯生生地说:“田大哥,你之前还让我坐呢。”

年长些的巡警叫田闰生,他看自己几句话就唬住了这个小青年,哈哈大笑道:“和你开玩笑呢,被唬了几句,就吓成这样,你怎么当巡警?这里东洋人那么多,你怎么斗得过他们?”自知上当的小伙子松了口气,噘着嘴说:“田大哥,被你吓死了。唉,我们在租界里拿着英国人的钱,又不怕什么东洋人。”他继而问道:“田大哥,这里有什么好看着的?晚上会出什么事情呢?干吗要通宵呀。”田闰生叹道:“没事,能出什么事情。我们只要别睡死就行。”“嘿嘿,好。”年轻人又坐了下来,他刚调来这里没多久,多少有些怕生。

“小伍,你家里排行老三?”田闰生笑话道,“你姓伍,又叫老三,真是好笑。”

这位年轻的警察大名叫伍兰,他挠了挠头,傻傻地说:“嘿嘿,是呀,大名太像姑娘名了。”

两人说笑着。伍兰第一天值夜班,新鲜劲儿还没过,东看看西看看,又伸手去擦玻璃窗上的水汽。抹去水汽后,街上的灯光和绰约的人影透过玻璃看得真切。伍兰吃惊地问:“田大哥,晚上那么多人吗?每天都那么热闹?”

田闰生疑惑地扭头看了眼窗外,窗外走过十五六人,像是一伙的,他们气势汹汹,有人手上还拿着木棍,还有人跌跌撞撞的,像喝醉似的,手里还捏着酒瓶,其中有人轻蔑地瞟了眼岗亭。田闰生不敢大意,隔着玻璃窗,心中隐隐觉得不安。他的目光不敢离开他们,眼看着他们跨过界限往华界那里去了。田闰生想了想,刚站起来又坐了下来。他拿起电话,刚摇了手柄可又按了下了话筒。

伍兰见田闰生犹豫不决的样子,问道:“大哥,这群人是什么人啊?你怎么了,要上报吗?”“看样子是日本人。”田闰生迟疑地说。小伍怯生生地问道:“哪能分得出啊?和中国人差不多的,看上去。”田闰生没好气地说:“侬戆哟,中国人有穿得那么好?还有侬看这罗圈腿,一看就是东洋人。”小伍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说:“是哦,还那么矮,这帮日本人去那里做什么?大晚上的。”

田闰生忧心忡忡地说:“这群人,说不定是去三角毛巾厂搞事情的。”小伍瞪大了眼睛,惊呼:“不会是去报仇的吧?可是,打人的工人已经被警察厅带走了啊。”田闰生双眉紧蹙,站起身,嘱咐小伍道:“你守在这里,我去看看。有什么事情,你就打电话报告。”说完,他罩上棉袍,把帽子往头上一扣,拉开岗亭的门,迎着寒风投入到了严冬的黑夜中。

果然不出所料,这群人已经聚集在三角毛巾厂外,那些木棍实则是裹着油布的火把,一根火柴就能引燃。不一会儿,十来个人就手持了点燃的火把。火光照耀下,田闰生把这些人的面目看得极为真切。眼看领头的男人扬起火把,田闰生顾不得许多,从路边一跃而出,站在路中间大喝一声:“你们干什么!这里严禁明火!”

这些人循声回头看去,见路中间站着一个年轻人,看打扮是个华捕。其中一人轻蔑地说:“你是管租界的,滚,滚回去。”

田闰生气愤地吼道:“这里不准点火!”

“滚!滚去租界!这儿和你没关系!”

这群人根本不把他当回事,工部局根本管不了华界的事情。田闰生退后了几步,他寻思着:这里是华界,我就是上报了,也没用。这群东洋人又不在公共租界里闹事。还不如当作什么都没看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田闰生扭头往回走,身后传来了这群人的嘲笑声。田闰生心中难免愤懑,想着身为中国人,东洋人在中国人的土地上放火,自己却坐视不理,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的。田闰生走到半路,偷偷回头见没人跟着他,便闪进了路边的草丛里。他想:先躲在一边,看东洋人到底在搞什么鬼,然后再回去报警。

待田闰生偷偷靠近工厂时,三角毛巾厂的篱笆墙已经焰腾腾地烧着了,有人还不过瘾,淫笑着再缚了几个火把,点着了另一侧篱笆。西北风劲,篱笆和竹编的围挡已经顺着风势刮擦擦地连排烧了起来。不到半小时的工夫,厂门口已是浓烟弥漫,火势炽烈。但也奇怪,竟然没有一个人出来救火。想来是门房都被警察厅带走了,夜班工人离门口又远,一时间无人想见会发生这样的变故。领头的日本人屏住呼吸,扒开篱笆,随后鱼贯而入了十四五个人,呼啦啦地冲进了厂里。

首排车间成了他们的目标。他们手持木棍砸碎了窗玻璃,玻璃噼里啪啦碎了一地,玻璃洞口龇牙咧嘴地惊恐地等待着突如其来的变故。这群人毫不迟疑地掷入了火把,七八个火把接连被投了进去。火苗无助地到处寻找生机,烟雾在微弱的缝隙中寻求着生存空间,没过多久,黑烟升腾起来,滚滚的烟团憋足了劲儿,从洞口往外涌。获得了重生的火焰呼呼地窜了出来,顷刻间跳跃着烧开了门户,原本漆黑一片的厂门口笼罩在半空中赤色的烟雾中。

直到这时,夜班工人才在轰鸣的机器声中察觉出了一丝异样,待跑出车间才发觉大事不妙。

“着火了!快打电话给救火会!”

“快!给皮带打水!”

……

赤焰下,没有人注意到这些放火的恶徒,他们已经悄悄地从一处篱笆墙内溜了出来。躲在街角的田闰生惊恐地望着眼前的这群日本人,狰狞的笑声显得极其恐怖,他从未见过如此堂而皇之的恶行。他转身急匆匆地想跑回去报警,可还没跑多远,就被发现了。

“抓住他,又是这个中国人!”不知道谁大吼了一声,这群日本人疯了似的撒开腿追逐着这个孤零零的中国人。田闰生顾不得喘息,拼命往前跑,这条路并不是很长,尽头的一丝亮光就是租界栅栏。眼看着亮光越来越宽,路面越来越开阔,栅栏就在他的眼前,田闰生刚想大声呼喊,却被人从后面扑倒在地。此时已接近凌晨,路上没有行人,连苦力都还没有开工,“我是巡捕,你……”田闰生最后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如骤雨般的拳头和腿脚无情地打断了。

不远处的岗亭里,躲在角落的小伍双手抱膝,全身忍不住颤抖着看着这群日本人发狂似的一拳拳地击向田大哥。他不敢冲上去阻止,眼泪亳无知觉地流了下来。他眼看着田大哥躺在地上动弹不得,此时这十几个日本浪人才停下手,三三两两地离开。待他们全部经过岗亭后,小伍才连滚带爬地来了田闰生身边。只见田闰生满脸肿胀,棉袍已经被扯破,黑色的制服上除了灰尘就是血污,人已经没有了气息。

此时小伍惊骇得瘫在地上,吓得全身冒冷汗。待冷静了会儿,他猛地支起身子,深吸了一口气,踉踉跄跄地打开岗亭的门,一把捏住电话听筒,摇了两圈电话手柄。也许是太紧张了,他转了两次都没有接通。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和脸上的泪痕,狠狠地捏着电话手柄,用力多转了好几圈,滋啦滋啦的声响终于唤醒了电话那头女接线员。

“快,快转总巡捕房,快,华德路出事了!”他语无伦次地说了很多遍,但这些话在接线员接通前都是废话。他重复了很多遍,电话那头终于听到了像是同僚的回复。

“喂,你哪里啊,哪里出事了?”

“长官,长官,华德路出事了。出人命了!快,快来人。”

“你谁啊,老田啊?”

“啊……”一声急叫后电话断了。小伍的报警声划破了夜空,也给那群还未走远的日本人发出了警报。小伍被冲入警亭的几个人拖了出来,电话线也被切断了。

小伍躺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喊道:“你们想干什么?!这里是租界,你们不要乱来!”

“小子,你敢报警,打死你!”说话的人说着一口流利的中国话,如果不是仔细分辨,根本无法判断究竟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这人话还没有说完,一拳已经向小伍的脸上猛挥过去,小伍自然不是对手,躲闪了一下就被另一人卡住了脖子,双手旋即被人左右抓住,已经完全没有招架的能力。他感到自己的小腹被人连番狠踢了几脚,两边的脸颊也已肿胀得麻木了。小伍还来不及呼救,朦胧中就听到有人说了句“让他以后都打不了电话”,随之而来的一阵剧痛令他昏死了过去。

待毛巾厂的工人赶来,他们只能救下被砍去两根手指的小伍。行凶的日本人已消失在各个角落,无从找寻。

刚躺在沙发上眯着的罗文德被电话吵醒了。他伸手摸到了电话,闭着眼睛将听筒放在耳边,迷糊着就听到电话那头说:“三角毛巾厂出事了。”罗文德顺口说:“嗯?昨天晚上人都带回来了。”

“长官……刚刚烧起来了……死了一位巡捕。”

罗文德听了个大概,可死了人这句他听得真切,耳畔一瞬间嗡嗡作响,他彻底清醒了。脑海中只有“出大事情了”这几个字。黑暗中,他瞪大了眼睛,恨不得能有什么异能能让他穿透黑暗,看清所有的一切。

罗文德急匆匆地叫了车,赶去现场。他摇下车窗,清冷的寒风扑面而来,他抬头望着远处一点点由暗转明的天空,心想:也许还有更大的麻烦。游行、罢工,哼!日本人,实在太可恶了。上海,可别重演东北的“九一八”。想到这里,他立刻制止了自己不切实际的胡思乱想,这种可怕的念头可不能有!自圆道:“上海沦陷?不不不,绝对不可能!不会的,上海还有租界呢,英美法可不会坐视日本人占领上海。”

时至中午,日本浪人烧毁工厂又打死一名巡捕的消息已经传遍了上海,杨浦的抗议游行率先登场,随之各工厂都组织了游行,“严惩凶手!释放工人!”的口号传遍了全市大街小巷。可真正震动市政厅的,却是日本领事馆的照会。

市政厅的会议室里,满脸愁容的吴市长令罗文德很诧异,他问道:“日本人到底要干什么?他们还有完没完了?”这位刚上任没多久的市长,看了眼这位“军政界新贵”,心想:这年轻人仗着自己北伐的一点小小的政治资本,敢在这里指手画脚,耀武扬威,根本不懂政治的险恶。吴市长冷笑道:“哼,小日本要干什么,道歉、惩凶、赔偿,还有什么解散抗日会,取缔抗日活动。”

罗文德不屑地扬了扬眉毛。吴市长见他不作声,又一脸不屑,叹道:“罗长官,你们警备司令部可倒好,昨天警察厅刚刚抓了人,今天你倒同意让他们工厂交保领回了。我,我怎么向日本人交待?这可怎么是好?”

罗文德心中对吴市长颇为不屑,心想:文人误国,这种纨绔子弟仗着自己为先总理奔走的旧交情,天天和日本人玩一些笔墨功夫。难怪东北会拱手让人!一听到他絮叨着要交待,插嘴道:“交待?哼,他们打死了巡捕怎么说?这笔账还没跟小鬼子算呢,他们还敢要惩凶?”

“行了,罗长官,拜托你,你看看,”吴市长摊开一纸报告,递给罗文德说,“看看,上午,北四川路也在抗议,这可是日本人在抗议。他们还嚷着生命受到威胁,要报仇呢。这真是头疼。”

“你慌什么?你看他们能抗议到什么时候,”罗文德起身,整了整衣衫,说,“我先走了,别理他们。”还没等市长反应过来,他就大步流星地离开了会场。吴市长望着罗文德的背影,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心想:警备司令部的熊司令躲在南京,让这个愣头青冲在前面,看起来就是让他垫刀头的。

在上海市民和三角毛巾厂的呼吁和抗议下,上海市长终于拒绝了日方无理要求。可日本领事馆却发出了对上海的最后通牒,声称要进攻上海。究竟后续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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