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嘉慧
“《聊斋志异》中占篇幅最多、成就亦最高的乃是描写男女爱情和婚姻生活的故事。”其中最能反映蒲松龄思想的是狐女的婚恋故事。在《聊斋志异》中,有些狐女和当时社会的女子无异,成亲前要恪守礼教,注重男女有别。她们认为,在父母做主、媒人介绍下的婚姻缔结方式才算是合理的,这种方式下的婚姻才被世人所接受,才受当时的律法保护。相反,那些男女擅自做主的婚姻,反而不被世人接受。因此,狐女格外重视婚姻的缔结方式。
在古代,几乎所有的婚姻都是包办的,这是强调婚姻伦理主导男女关系的一切;长期受古代伦理的影响,爱情伦理变为“恋爱为婚姻做准备”,即爱情只是选择、准备的过程,一定要结婚后才具有神圣性。狐女在当时礼教的熏染下,不光需要依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且在婚前要克制情欲,注重男女有别。在当时社会中,女性在婚前与男子越矩的行为是不被允许的。当然在《聊斋志异》中,与人接触的狐女也需遵守这一规定。在《青凤》篇中,性格狂放的耿去病想在叔叔家发生怪象的旧宅中一探究竟,然后遇到了狐女青凤,从而展开一系列的故事。青凤是在叔父的养育下长大的,虽是狐女,却与深闺女子无异,从文章开始就已经有了铺垫。从耿去病初次闯入青凤家宴,青凤她们“群惊奔匿”就可以看出来 ,她们并非是作为异类见到人惊慌,而是作为亲属见到陌生男子的惊慌。这时唯独青凤的叔父出来询问,就足以看出青凤生活在封建大家长制的家庭中。之后青凤一家迁移新居,留守的青凤与耿去病相遇,青凤“骇而却退,遽阖双扉”。这种下意识的反应更加突出青凤十分注重男女有别,即使私下遇见也不敢逾越礼教半分。青凤虽对耿去病有意,但是碍于叔闺训严,不敢与耿去病私会。在耿去病一再纠缠并表明“亦不敢望肌肤之亲,但一见颜色足矣”的前提下,青凤才放下戒备,同意与耿去病相见。
儒家讲“发乎情,止乎礼”本没有错,男女在相处的过程中产生情愫是正常的,可是不能超越礼教的范畴。青凤与耿去病纠缠的一系列细节就将古代封建女子注重男女有别表现得淋漓尽致。然而在文人墨客的笔下有多少至纯至洁至美的真爱婚姻,就有多少因传统婚姻的枷锁而促成的悲剧婚姻。
在《辛十四娘》篇中的冯生鬼使神差碰到辛十四娘,由于辛十四娘与冯生身份不同,所以冯生求婚不成被赶了出来。遇到郡君后,才知道这是自家长辈。郡君得知冯生心中所求后,利用自身势力,强行给辛十四娘说媒,恨不得让他俩立即洞房。好在辛十四娘比较理智,表示“郡君之命,父母当不敢违,然如此草草,婢子即死,不敢奉命”!可见在辛十四娘的观念中,只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才是合理的,也是对自身尊严和幸福的一种重视。即使郡君以势压人,辛十四娘也要在父母同意的前提下,才愿意和冯生完婚。当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不一定幸福,但是在封建制度下最合理。辛十四娘之所以在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和她生活的环境有关。尽管辛十四娘是狐女,但作者给她安排的环境和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无异,哪怕在异域幻境中,也有五环都使这种官制存在,掌管几百里之内的鬼怪狐狸。也难怪辛十四娘如此执着婚姻缔结方式。若是自己的婚姻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怕是在那个环境下不会被世人接受,反而会被看轻。
在古代,女性深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影响,每个女性都恪守礼教,就连狐女也不例外。辛十四娘从小生活在权势的压迫下,和人类女子无异,她也不得不接受这种礼教的束缚。例如,婴宁与小翠都是个性特征鲜明的狐女,她们的婚姻也都遵循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缔结方式。正是这些被儒家礼教束缚的狐女,才彰显了主动追求幸福的可贵精神。
有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传统婚恋观,就有与之相对的主动追求自我幸福的婚恋观。这些主动追求幸福的狐女集美貌与智慧于一身,她们自设择偶标准,哪怕遭遇重重困难,也敢于面对、克服。虽然长时间与人生活,被人类同化,但身上仍有原型动物的自然属性。因此,从狐女千姿百态的婚恋观可以看到现实女性的真实生活和蒲松龄寄托在狐女身上的理想。
狐女在选择婚配对象时,都有一个标准,那就是她们爱慕有才有德的书生,不因贫穷否定他们的价值和前途。只是相比较现实中的女性,她们中有部分不受封建礼教的束缚,而是按照自己的心意选择。例如,《鸦头》篇中,狐女鸦头是一个被母亲残酷压迫的妓女,但在她身上却看不到风月场上的妖媚风骚,而是少见的刚强不屈。即使母亲挥鞭痛楚,亦不屈服。在狐女鸦头身上我们看到了她出淤泥而不染的高尚品质与洁身自好的品格。而她只是想找个敦厚诚实的人托付终身罢了,所以当忠厚老实的王文一出现,鸦头便“秋波频顾,眉目含情”,这是鸦头主动迈出的第一步。她之所以能突破自己的原则,是因为鸦头在王文身上看到了生活的希望,这也是对一个忠厚老实的书生的无限信赖,符合了鸦头的择偶标准。在鸦头与王文一夜合欢之后,鸦头真挚地说道:“妾委风尘,实非所愿,顾未有敦笃可托如君者。”鸦头这段话可谓是肺腑之言,感人至深。鸦头独具慧眼,虽然由于种种客观原因,与王文的婚姻生活不是一帆风顺,但最终和王文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狐女和封建闺中女子不同,她们不仅摆脱了世俗的偏见,偏爱那些才华横溢的穷书生,也敢于付诸行动。给十一娘介绍男子的狐女封三娘,在劝解十一娘时,把自己的择偶标准暴露无遗,“如欲得佳偶,请无以贫富论”。可见封三娘能够摆脱世俗的门第观念、贫富观念,爱慕贤德名士,认为不该以眼前的贫富作为择偶的标准。还有《毛狐》和《丑狐》篇中的狐女,意识到男子只是贪图自己的钱财,并非正人君子时,就当断则断,一点都不拖泥带水。当然狐女自设择偶标准就意味着与封建礼教的卫道士作对。因此,她们需要克服重重阻碍。
狐女的婚恋观之所以值得探讨,是因为狐女敢于克服这个社会给她们设置的重重阻碍。例如,《青梅》篇中,狐女青梅因为看中张生的才德,本来是为小姐阿喜介绍的,无奈阿喜的父亲因为门第观念反对这门婚事,于是青梅毛遂自荐。在张生以为她是私奔的淫荡女子时,她为自己辩解道“妾家良者”,因看中张生的才德所以才愿托付终身。张生这时表示需克服三件事才能成婚,这三件事也是自己不能所左右的。其一,青梅的婚事自身不能做主;其二,需要获得张生父母的首肯;其三,青梅是卖到王进士家里当丫鬟的,需要高额赎金才能获取自由。青梅将自己的阻碍向阿喜倾诉,首先是青梅的自由,阿喜倾囊相助几吊钱,张生母亲四处求借,青梅的身价问题解决了。可是如何让封建大家长王进士同意是个难题,刚巧王进士升官,阿喜巧用时机,加上张家求婚,名正言顺地将青梅嫁给了张生。虽然青梅与张生的结合波折重重,但是无论是青梅自身还是周边人,都给了她极大的助力。首先,青梅有勇气毛遂自荐。其次,阿喜与青梅关系亲密,阿喜帮她说话、筹钱,否则青梅可能按照王进士的想法,嫁给了显贵人家做小老婆也不一定。最后,张生和母亲的努力,使得他们克服了重重阻碍,最终名正言顺地走在了一起。
青梅的例子让我们看到主动追求幸福婚姻的狐女,当张生列出三大阻碍时,我们可以发现这并不只是青梅和他之间的阻碍,也是千千万万想要追求幸福的狐女所要面临的阻碍。另外,《红玉》篇中的狐女红玉因为冯翁的反对不得不放弃与冯生在一起,之后冯生历经磨难,最终红玉带着冯生的儿子回来,并与冯生重整家业,帮助冯生恢复功名。还有《莲香》篇中的狐女莲香听到鬼女借尸还魂的经历后,在病重的时候就若有所思,希望能够转世成为人与丈夫再续前缘,最后如莲香所愿和桑晓名正言顺地走在了一起。狐女与现实中的女性既有相似点,又有不同之处。她们能够克服阻碍,与自己心爱的男子走到一起。她们亦屈亦伸,得到了那些爱慕她们美貌的男子的真心相待。
狐女与自己的丈夫长期和睦相处并不只是因为狐女美貌多情、有超常的能力和脱俗的性格,更多的是因为夫妻之间长久的互敬互爱。
《聊斋志异》中的狐女都有着美丽的外表,对于男人来说,极具有吸引力。但是在长久的相处下,这些男子不再局限于狐女美丽的皮囊,而是与之互敬互爱。就拿《荷花三娘子》篇中的狐女来说,与丈夫宗湘若过了六七年的和谐生活以后,突然对宗湘若说缘分已尽,要离开的时候,宗湘若立马落下泪来,关心、挽留狐女。狐女执意离开,宗湘若更是跳起来去抓飞得已经比自己头颅还高的狐女,并把从狐女身上拽下来的鞋子珍藏起来。可见宗湘若是真心对待狐女,若不是真情付出,他又怎会在听到狐女离开的消息时立马落泪,更是关心、挽留狐女。因为宗湘若深知在人类社会中狐女没有人可以依靠,这些由心而发的感情并非昙花一现,而是长长久久的思念。
在大男子主义盛行的社会环境下,狐女可以得到丈夫的真情,亦如大海捞针。相比较现实中的女性,狐女更多是从内心出发,以爱为起点,和自己心爱的男子结合在一起。而那些男子也没让她们失望,对于那些离他们而去的狐女,他们依依不舍,苦苦挽留。当然得到丈夫真情的并非只有荷花三娘子,另外与鬼女共侍一夫的狐女莲香在要死去的时候,她的丈夫桑晓泣不成声,不忍拿她当作异类对待,就用厚礼安葬。还有辛十四娘的丈夫出狱后看到辛十四娘“容色顿减,又月馀,渐以衰老;半载,黯黑如村妪;生敬之,终不替”。可见狐女的情感并非一厢情愿,她们也得到了自己爱慕男子的深情关怀。
狐女比现实中的女性更加理想化的原因是她们既美貌又能干,可以用超能力预知要发生的危险,能化险为夷。例如,在《狐妾》篇中狐妾在刘洞九的宴席上大展身手,利用自身的法术做好了肉菜,“借”来了汤饼,解决了刘洞九的燃眉之急。平日里狐妾对所有事情都未卜先知,刘洞九遇到疑难问题也会和她商量,她都能剖析是非。在灾难来临之际,她让刘洞九找个差事离开是非之地,没有了性命之忧。再如,《辛十四娘》篇中,狐女辛十四娘嫁给冯生以后,处处为冯生着想。观察到冯生的好朋友——楚公子并非善类,竭力劝导冯生远离楚公子,不要得罪他。冯生虽嘴上应和着,但始终没意识到楚公子是小人,更没想到得罪小人的严重后果。后来楚公子诬陷冯生杀了楚公子家的丫鬟。辛十四娘得知消息后,先让冯生招认,免受皮肉之苦,让自己的狐狸丫鬟去找天子陈述冤情,最后救出了冯生。辛十四娘去世以后,冯生的家境更加衰落了,一天他突然想起辛十四娘经常在屋里墙角处的扑满里投钱,所以他打开一看,果真“金钱溢出”。
无论是充当智囊的狐妾还是聪慧至真的辛十四娘,她们都利用自身的超能力替自己的丈夫解决苦难,对于预知到的劫难,她们都提前准备好对策。在那个环境下女性是没有话语权的,就连狐女的丫鬟向皇帝诉冤,也要靠女色才能接近。但是就算这样,狐女也巧妙地用自己的能力去解决丈夫的苦难。
蒲松龄青年时期对志怪的喜爱和创作多是游戏之笔,主要是出于兴趣而非孤愤,到了中年以后,因人生经历的坎坷,才转为自觉的“孤愤之书”。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中描写了很多民间生活百态,并开始对女性产生同情并寄予理想。总而言之,蒲松龄描写狐女的婚恋观是为了抒发自己无处宣泄的悲愤和怨恨,借助作品中的狐女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得到心理上的慰藉,为世人打开了狐女世界的大门,给读者更多反思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