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位洲小小说专辑(三篇)

2022-08-05 06:16:12陈位洲
椰城 2022年8期

◎陈位洲

风吹黄竹坪

晌午一过,亚福惦记着地里的活,但出了门,见日光一点没软下来,也不见一丝风,正犹豫要不要再等等,就看见永忠骑着电单车迎面而来。他把脸别向一边,不加理睬。自从那次争吵之后,他已经两个月没和永忠说过话了。他觉得都是永忠的错,那人太不讲理,不可交往。

事情的起因是一件小事。那天亚福听说自家的稻秧被永忠家的牛吃掉一大片,就去找永忠:“忠哥,家里的牛要看紧点,别糟蹋了庄稼。”永忠说:“你说什么呢?”矢口否认,还问他要证据。他心里窝火,但忍忍就算了。可没两天,村里就有流言蜚语,说什么“亚福家那只白母猪夜出偷吃。”他一听,肺都气炸了。这是什么话嘛,太恶毒了,傻子都能听出是什么意思来。他猜这幺蛾子是永忠闹的,马上找永忠干了一架。

擦身而过时,亚福还是忍不住瞥了一眼,见电单车后架上有个编织袋,鼓鼓囊囊的,还露出一些铁线来,心里就纳闷,这家伙要去干啥?看着电单车朝黄竹坪方向开去,一愣怔,他记起这几天村里在议论,说有人在黄竹坪那边下套子,要套黄猄。

莫非这家伙要去套黄猄?

亚福急忙骑上电单车追去。鸡栖门、百雀沟……一路上,上坡下坡,绕着山的褶皱,峰回路转,目标时隐时现,他在后面不声不响地尾随。那次争吵之后,他还是感到憋屈,总想找机会出一出那口恶气。他想,今天倒要看看,这家伙究竟要干啥?黄猄可是保护动物,如果真是偷猎,这一壶够他喝的!

到了黄竹坪,眨眼间永忠就不见了!亚福感到不可思议,停下来环顾一会,又急忙往前骑,再走上一段,还是没有发现目标。前面无路可走,再往里就是深山。

“他妈的,跑了!”他骂了一句。

一抬头,突然看见不远处有个身影在晃动,像是永忠。亚福弯腰悄悄靠近。没错,他看清楚了,是永忠!心中一阵窃喜。可永忠没有下套,而是在地里忙活。地里新种的槟榔苗,套种木薯,木薯杆高过人头,叶子翠绿成荫。他有些失望,又觉得自己小人之心,便悄悄退回。

可是,他又心有不甘。转念一想,永忠会不会等天黑了再下套呢?来都来了,再耐心一点,干脆守着,那家伙嘴巴硬,不抓现行是不会承认的。

亚福找了个隐蔽处躲起来,暗中观察永忠的举动。永忠先是将一些倒伏的槟榔苗木薯杆扶起来,除草培土,然后又用木条加固地边的围栏……山上依然不见一丝风,四周静悄悄,偶尔一两声鸟鸣。老半天了,永忠还在地里忙活,不见别的动静,亚福不免有些焦急,也有些煎熬。

树梢上伯劳鸟嘎嘎地叫起来,小溪边毛鸡也咕咕叫个不停,亚福抬头一看,日头已落到山后,倦鸟归林,夜幕就要降临,他想,今天大概没戏了。就在这时,他看见永忠将编织袋里的地瓜分几处倒在围栏外面。这是下饵料呢!他一下子兴奋起来。不远处的灌木林里传来黄猄的叫声,像犬吠,有些急不可耐,却又总是徘徊。永忠开始下套了,弓着腰,手法娴熟,转眼间就弄好了。

“看你干的好事!”亚福喊一声就冲过去。

那边永忠撒腿就跑。亚福待要追过去,又担心丛林里的黄猄会过来踩套,便停下脚步,将永忠下的铁套子收起。再回头,永忠已没了踪影。

亚福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永忠已经跑掉,张扬起来说不清楚,弄不好还会被反咬一口。想了想,便拾起铁套子,扔进深深的草丛里。

“啊——”

有人惨叫一声。亚福跑过去一看,是永忠。永忠没跑远,就藏在附近的草丛里。

“我被蛇咬了,快救我。”永忠脸色苍白,抱着一条腿,很痛苦的样子。

亚福白了永忠一眼,有些幸灾乐祸。转身正要走开,又听永忠惨叫:“我要死了——”再回头,见永忠的一条腿已经乌青,开始抽搐,情况危急,他想都不想便从身上取出蛇药。蛇药是祖传的,特灵验。上了蛇药,又用毛巾包扎好,他说:“没事了。”

这时,两个林警走过来,持警棍手铐。亚福见永忠看了自己一眼,手在抖,嘴唇翕动,像是要说些什么。他还来不及想清楚,就听一个林警问:

“你们干什么的?”

“他被蛇咬了,我给他上蛇药。”

“有没有看到下套偷猎的?”

“没……没有。”

林警走了。临走前叮嘱,若发现偷猎,及时举报。

林警问话时,永忠始终低着头。

回去的路上,永忠说:“亚福,你救了我!”

亚福没有吭声

永忠又说:“你救了我命,也救了我一生。我不会再干这种蠢事了。”

一阵清风吹来,山野间顿时天高气爽。

少史坊

韩新一大早就赶去新天地。新天地今天开盘。不少人在看房选房。蓝天白云下,十几幢现代建筑风格的高楼线条流畅,错落有致,富有都市节奏。在楼盘一隅,却有座古朴坊门,上面写着“少史坊”,与整个楼盘风格显得有些不相协调。

“咦,怎么突然冒出座坊门来?”

“古气!”

“少史?多大的官呢?”

听到议论,韩新想解释一下,但还是忍住了。第一次见到“少史坊”时,他也很好奇:少史究竟是多大的官?问巷里的人,没人能说清楚。网上百度,他大概知道,不过是小职吏。巷子挨着古城墙,墙内有府衙,他们的先人那时候大概是在府曹里打杂的办事的吧,所以留下一座“少史坊”。现在,他们在市面上搵食,卖菜卖水果,卖豆腐脑海南粉,普普通通。巷里的房子逼仄,楼贴楼,通道狭小,电线乱搭,污水横流。

“少史坊的房子早该改造了。”他说。

“是啊!早该改造了。您向上面反映反映,帮帮我们吧。”少史坊的人把他当成扶贫干部了。有的人还说:“干脆全拆了重盖。”

“好啊——”他觉得事情会像水到渠成一样容易。

可是,当他和居委会干部一起公布拆迁改造方案时,他们却不干了,就好像要了他们的命根子一样,打死都不肯签协议。

“要是老百姓事事都能想通,还要我们这些当干部的干什么?要多做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在专项工作会议上,领导这样开导。

一连几个月,他清晨守着,黄昏候着,什么时候户主在家,他就什么时候上门。终于,少史坊一百多户居民,除了一户人家之外,都签了协议。

那户人家的户主是王爱芬。少史坊几乎没人知道她的大名,平时都叫她乐会婆,因为据说她娘家在乐会;或者叫她门前嫫婆,因为她家就在少史坊进门第一间。

“阿婆,村里人都搬了,就剩下您了。”

“我不搬。”

“可以再多给您些补偿的。”

“我不要钱。”

他这样说并不是空口许愿。领导确实是这样交待的。他觉得只要多给点补偿,事情就好办,没想到她那样决绝。

对乐会婆的工作只好继续做下去。

那天他上乐会婆家时已是黄昏。她家大门洞开,屋里灯影暗淡。他抬腿刚要跨进门槛,“嗖”的一下就有只老猫蹿过来,同时还听见身后有个老人的声音:

“韩同志,你来了?”

他吓一大跳,回头一看,原来乐会婆就坐在门前的杨桃树下。

“阿婆,天都黑了,您怎么还坐在外面?”

“我等我儿子。”

哦,她还有个儿子!他只听巷里的人说过,老太婆百岁不止,老伴早死了,却从没听说她还有个儿子。

韩新看过很多回乐会婆家的房子,这一次他注意到,墙壁上还挂着几张炭笔肖像画,两男一女,年代久远。她指着一张稚气未脱的画像说:“这是我儿子。”又说,“他十几岁时就离家了。”

“现在呢?”他说。

乐会婆摇摇头,不说儿子在哪,只是念叨:“我要是搬走,他回来就找不着家门了。”

韩新动了恻隐。此后,他上门更勤了,常带些吃的用的送她,不是出于工作上的策略考虑,而是真心要帮她。

上面催得更紧了。他觉得自己很难完成这个任务。那天从乐会婆家里出来,他打算回去就写辞职书。正埋头走着,迎面遇上一位中年汉子,向他打听,要寻人。

他带陌生人去巷里帮着打听。他们说:“这里是少史坊不错,但闹不清楚你要找的是哪一个。”陌生人又说了一个情况:他家大门前有一根拴马石。有个老人拍着脑门想了好半天,突然说:“对了,是她!我小时候听说过,她家门前原来是有一根拴马石的,后来被敲掉了。”

他们去到乐会婆家里。陌生人从挎包里掏出一块带缺的玉佩、一块绣荷花肚兜递上,乐会婆一把抓过,连声说:“是九二的!我的九二,我的儿啊——”

两天后,韩新再次登门。这一次他给乐会婆带了一些面条、鸡蛋,还有一瓶花生油。

“韩同志,我还是签了协议吧。”乐会婆主动提出。

韩新听了,似乎没有惊喜,反倒有了些许的惆怅。乐会婆提了两个条件,一是要回迁,二是保留少史坊的坊门,他一一答应下来。

……

一通喜庆的锣鼓声响起,几头大红大绿的“狮子”踏着欢快的节奏起舞,新天地正式开盘了。韩新望着古朴的坊门,百感交集,那是他的承诺。里巷没有了,但坊门还在,少史坊那些少小离家的人应该还会记得自己的家门。

王总要来矿区

他坐在办公室里独自发呆。

窗外,不远处的二号井架上,一半刷上了新漆,另一半旧漆斑驳,有些莫名其妙。

那天怎么就见上王总了呢?

他还记得,那天是到省城办事,晚上和几个有头有面的老乡聚餐。酒至三巡,进来一个子弹头和大家敬酒。子弹头和他年纪相仿,发型却很时尚。当听说他是黑风山煤矿矿长后,子弹头说,认识王总吗?他知道说的是省公司的王总,就说认识,但他不认识我。子弹头说,我们就在隔壁包厢,带你去见一下。

如果那天不见王总的话……没有如果,那天是见了。一进隔壁包厢,一眼就看见了王总,红光满面。子弹头引荐,说我老乡,您治下的黑风山矿的矿长。他举杯敬王总酒。王总说,黑风山啊,好地方!我还真想去看看呢。他说欢迎王总到矿上检查指导工作。王总就对身旁的一人说,小李,你安排一下。这个月不行。五月下去看看。

王总要到矿上,他按捺不住心花怒放。回想起来,好想对自己这种攀附权贵的虚荣羞辱一番,却怎么也冒不出丁点看不起自己的意思来,换作现在,也一样逃不掉就是这么一副德行。事情是明摆着的,王总要是到了矿上,就说明领导重视,以后的一些事情就好办。他跟他那几个副手通报这件事时,他们也是这么想的,也一样的很高兴。当然,他也有自己的小九九,若以此为契机,后面多些跟领导走动,请示汇报工作,领导一赏识,自己事业的前景也许就是一马平川。

跟几个副手几次碰头后,接着就开中层干部会议做布置和安排。在会上,他强调了矿区的重视和决心,语气很重,砸锅砸碗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他从来没有这样过的。

很快,整个矿区都动员起来了。环境卫生整治、矿区文化创建、接待厅和会议室的设备重新配置、规章制度和生产规程……除正常的生产活动之外,所有的工作都在为迎接王总的到来而做准备。各个科室忙忙碌碌,加班加点是常有的事,但还是忙不过来。

实在不行可以考虑购买服务嘛。他开了一道口子。

他常带着几个人,这里走走、那里看看,检查督促,以便发现问题,及时整改。

老吴,你看你这一块是不是还少了点什么?

老吴在分工上管宣传。他们刚才走了一圈,看到在醒目处都添了新的巨幅宣传牌,宣传栏和板报也都换上新的内容,大至国家发展规划,小到矿区的先进人物模范事迹,挺全面的。但他还觉得不够。

少了点什么?老吴思忖了一会,还是想不出。

领导您就明示吧。老吴说。

你想啊,这次是王总要来,……

老吴说他明白了。老吴跑了一趟省城的总公司,有样学样,回来后新辟三块宣传栏,上面的内容,其中两块是王总的,一块是矿长的。

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像老吴那样有悟性。

二号井离办公区最近,从办公楼一眼便能望见那个井架。他跟老马说,那个井架太扎眼了,要养护一下。老马是设备科的科长。老马答应了,却迟迟不见动静。再次问起时,老马说已经让检修工查过,安全没问题。见老马如此不开窍,他只好明说,有碍观瞻,必须油漆一新!老马说,设备运行中,不便操作,弄不好人会掉下来的。他心里就窝火了,说不要强调困难,你自己想办法。

唉——这个老马,要像老吴那样开窍会想办法,啥事没有。

紧赶慢赶,准备工作已经做得差不多了。说好王总五月要来的,可直到五月下旬,仍然不见踪影。手下的人向他打听王总还来不来?他说,不是还有几天吗?着什么急!

其实他比谁都着急。盼啊盼,没等来王总,却等来一个坏消息:一个维修工不慎从二号井架上掉下,摔成重伤。

这是一起安全生产事故。他带着几个人向受伤职工及其家属表示慰问,格外抚恤。本来已经谈好,可以雁过无声,但不知怎么就捅出去了,纸包不住火。

他去总公司找王总。从上午等到下午,快下班时,终于可以见上一面。

胡闹!谁说我们要去黑风山的?

王总还没等他说完,就劈头盖脑地训了他一顿。

……

二号井高高的井架上,新漆闪亮,旧漆暗淡。

调查组已经在路上。

这一次王总可能真的要来了……

插图作者:曹淑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