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鹤馨
那个女孩正在解放路10号门牌下玩倒立。她双手伸直向前支撑地面,慢慢离地悬空,沿地面画着九宫格的线图走。每从一数到十就跨过一个方格,然后腰部用力,脚先着地,上半身连同腰部用力起身,鲤鱼打挺,一个漂亮的前手翻,引得路人停下观看。下腰、拿大顶、翻跟头,侧翻、前手翻、后手翻、前空翻、后空翻,倒立走方格,这些看似危险的动作,她像玩儿似的,赢得路人阵阵喝彩。她在挺立歇气的时候,他看到她眉宇间有颗黑痣。
漫长的三十五年,这个镜头不知多少次地浮现在他记忆的屏幕上。瞬间三十五年,儿时的欢声笑语像在耳边响起。太阳暖暖地照在身上,他感觉心跳加快,脸上热热的。他终于回到这个生养他的鹿城,回到时常在记忆的屏幕上浮现的镜头发生地。这里的一切都还在吗?那个眉宇间有颗黑痣的小女孩还好吗?算下来,她应该也有四十二三岁了!
漂泊多年,鹿城巨变。再次走过那条街道,熟悉的不多,更多的是陌生。他像一个迷路者,失去了方向,过去的两层小楼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高楼大厦;过去坑洼不平的街道,变成了平坦的水泥马路,整个城市充满现代化气息。走在繁华的街道上,木棉盛开,大片大片明艳的红色,成为春日里一道靓丽的风景,他心底泛出欣慰的温馨。他在街道、商铺、宅院、小巷中慢慢流连,寻找他的“心中之城”。
他看到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和一个少年并肩走过来,少年头发浓密,在前额三七开,大三开那边头发服服帖帖地贴在额头,额头下一双聚光有神的眼睛。女孩扎个马尾松,一张稚气的瓜子脸,平坦的前额,红润的双颊,黑黑的眉毛,大眼睛,笑着和少年小声咬耳朵,有说有笑。便迎过去问:“请问,这里是解放路10号吗?”女孩刚要回答,骑楼下的一扇大门里传来女人的呼唤:
“静宜………回来吃饭。”
“静宜………回来吃饭。”
女孩顾不上给他回答,对着大门应答:“妈妈,我回来了。”女孩挽着少年的手臂,向大门走去。“请问,这里是解放路10号吗?”他追上去截住那对少男少女。
女孩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反问道:“10号,这里是10号吗?”
他说:“我印象是这里啊,怎么看不见门牌呢?”他左看右看,就是看不到门牌。希望能遇见一个年长的人,打听到解放路10号。中午时分,人们都回家吃饭了,周围没有行人。少年喊住他问:“哎,伯伯,您找人是吧?”
“噢,不,不,不找人。”他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女孩警惕起来:“伯伯,您如果找人,往前走一百米就有派出所,您去那里问问,拜拜。”说完,拉住少年的手走进大门。
他走进隔壁一家卖自行车的店里。店员告诉他,这里现在属于解放路步行街商圈,整条步行街已建成大规模商业综合性建筑群,汇聚着零售、餐饮、娱乐、办公、居住、休闲、运动、观光等诸多功能。站在店门口看过去,对面就是自己曾经住过的两层楼房,楼房已经拆了,盖起了十多层的高楼。楼前的两棵木棉树也不见了,让他这个回来寻梦的游子感觉少了些什么。少了些什么呢?
记得每年的春节,那两棵木棉树就开花了。火红的木棉渐渐绽放,染红一方天地,被木棉花妆点的鹿城,开始展露出温柔的一面。他发现,每当木棉花开的时候,对面二楼窗口,就会出现那个翻跟斗的小姑娘,她坐在窗前,手指拨弄着马尾松辫子,静静地观望树上的木棉花。过完春节,木棉花满城怒放。花开似火,简直美如画。妹妹给他说:“哥,妈妈说木棉花可以拿来煮水喝。”趁中午大人休息时间,他爬上门楼楼顶,拿着竹竿去挑,木棉花一颗、两颗地往下掉。
小姑娘跑过来,说:“那么漂亮的花,打下来多可惜!”
他说:“我才打下几朵,树上还有那么多,根本看不出来少了几朵!”
小姑娘望着高高的木棉树,说:“打下一朵就少一朵,你打花做什么?”
他说:“用它煮水喝,又酸又甜,可好喝啦!”小姑娘瞪他一眼,说:“你不要打花煮水喝了,我给你买瓶汽水,汽水也是又酸又甜!”说完飞快地跑去买了一瓶橙汁汽水。
他拧开盖子问道:“小姑娘家家的,你哪来的钱?”小姑娘开心地甩一甩马尾松,说:“压岁钱!”说完就跑了。她跑得很快,一转眼就不见了,只给他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华灯初上,夜色阑珊,霓虹灯下的木棉花色艳而不媚,鹿城处处洋溢着青春的气息。
女孩挽着少年说说笑笑走出解放路10号大门。少年的发型还是三七开,女孩换了样式,用头箍把刘海固定,长头发自然洒脱下来;身上也换了短裙,露出细长匀称的大腿,腿型像舞蹈演员那样漂亮。
他又给他们打招呼:“靓仔靓妹,请放慢脚步。”女孩朝他走过来:“伯伯你怎么还在这里呀?”他做一个邀请的姿势:“可以请你们喝茶吗?”
女孩看一眼男孩,男孩点头:“看来,伯伯一直在等我们。拐角不远解放路步行街有甜品店,我们去喝杯椰子清补凉吧?”三人走进甜品店,各要了心仪的甜汤,坐下。男孩问道:“伯伯您找到要找的人了没?”
他摇头:“我不找人。”男孩越发好奇:“您不找人,截住我们两个,请我们喝茶?”
他看看喝椰奶的女孩,可爱、阳光、整洁,符合一切美好的词汇。酷像当年住在解放路10号的小姑娘。他看着就忘了神,突然意识到这样不礼貌,默默把目光移开,拿起勺子搅动杯里的糖水,若有所思地笑了笑,问对面的女孩:“你学跳舞的吧?你会不会翻跟斗?”
女孩笑道:“会呀!伯伯你会算命呀?”
他吃了一惊,盯着女孩问:“刚才喊你吃饭的是你什么人?”
女孩:“是我妈妈。”
他紧追着问:“你妈妈会翻跟斗吗?”
“不会。”女孩摇摇头,虽然他背着光线,女孩还是看到他嘴角不自主的抽搐着,便好奇地问道:“伯伯,您认识我妈妈吗?”
他摆一下手:“我不在国内很久了,不认识这边的人。”
“哦。”女孩有点失望。
他转过头指一指来的方向,问:“你们一直住在那栋楼里?”
女孩放下杯子,回答:“不是,这里是落实华侨政策后还给我们的,我们家是华侨。伯伯您也是华侨吧,是不是回来落实政策的?”
他摇了摇头。少年时随父母出国定居,距今已经三十五个年头了,他清醒地知道,少年,已经不能再回来。
多么想再听到“再来一个,再来一个。”“好!”的喝彩声。然而,时间漫步过宿命的转轮,覆盖住纷繁的凡世,事过境迁,早已物是人非。
几个月后,他接到一封从海南寄来的信,信上的内容大致是这样:伯伯您好,听我妈妈说,您要找的那个小姑娘被体操队教练发现她的运动天赋,推荐去体校培训。后来,听说被选入省队,到了广州。
这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境中,他走向运动场,梦境又把他引向一座高大的体操馆,体操馆的两面墙壁上,悬挂着五星红旗和五环旗,旗帜的下边悬挂着近百名世界体操冠军的大幅照片,正面墙壁上也悬挂着一条横幅标语,写着“荣誉用理想和汗水浇灌!”室内,摆放着一排双杠、一大片体操软垫、高低杠、平衡木、一座横马,马前放着弹簧跳板。他看到十几个八九岁的小运动员排成队列,站在一个鞍马旁边。一个四十多岁的女教练,大声喊了一个运动员的名字,那个女孩立正、挺胸,举起右手,大声答“到!”女教练指着鞍马严肃命令:“科目,鞍马,上!”女孩快步跑到出发点,喘了几口气,片刻,猛地起跑、加速、冲刺,双手搭上鞍马,身体一跃腾空,如同一只轻灵燕子,在空中翻滚了三百六十度,又旋转三百六十度,稳稳地落在垫子上。
一片鼓掌。
女教练迎着那个女孩跑过去,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他看清,女教练眉宇间有颗黑痣。呵,他的心跳得就要蹦出来似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朝那个方向奔去。
梦醒了,他站在窗户前,望着院子翠绿的草坪,回想梦境,心池里泛起阵阵欣慰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