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骥伏枥马识途

2022-08-05 07:39许晓迪
读者 2022年15期

☉许晓迪

2010年,电影《让子弹飞》上映。它改编自《夜谭十记》中的《盗官记》。

这一年,马识途95岁,坐着姜文的“子弹”再度飞入大众视野,尘封多年的《夜谭十记》也被发掘出来,成千累万册地赶印。一些年轻人找马识途签名,亲热地自称“粉丝”。

11年后,2021年1月22日,四川人民出版社编辑蔡林君随社长黄立新拜访马识途后,抱回了三大卷甲骨文研究笔记。

那天,过完生日不久的马识途,兴致勃勃地讲了西南联大中文系的好多事儿,他声音洪亮、中气十足。“感觉他还是当年那个学生,充满学习的激情。”蔡林君说。

当年,准备在文字学中深耕的马识途,因革命需要离开昆明,将所有笔记文稿付之一炬。此后,他冒险犯难,九死一生,战斗到1949年,此后又担负繁重的行政工作。70余年,与甲骨文无缘。

大师们的谆谆教诲,马识途念念不忘。2017年,写完《夜谭续记》后,他开始投入古文字研究,历时3年多,即使中途生病住院,也记挂着书稿,一出院又立马进入工作状态,废寝忘食。

这是一个弃学70余年的学生迟交的一份作业。如果回到1941年的昆明,让那个26岁的青年再做选择,他会何去何从?

107岁的马识途说,他不会做第二种选择:“我入党时就宣誓,终身做一个‘职业革命家’。”

笳吹弦诵在春城

80年前的秋天,马识途来到春城昆明,他已考入西南联合大学外文系,后转入中文系。

这一年,他26岁,作为一个“胡子拉碴的老家伙”,和少男少女们一起参加食堂的“抢饭战斗”,泡在茶馆里读闲杂书、论天下事。教室是土坯房,雨点儿打在铁皮屋顶上,叮叮咚咚地淹没了先生们讲课的声音;先生们穿着寒碜、面有菜色,却是身怀绝技、百家争鸣。马识途见过南北两个大教室的对垒,南边的教授听到北边的教授批评自己,跑过去当面对峙,两个人吵得面红耳赤,然后互相握手,有说有笑地一同回家去。

“教授天团”众星璀璨,有的课程火爆,窗口挤满旁听的学生;有的则是出名的冷门,如唐兰先生讲文字学的课,专修的学生只有五六人,马识途是其中之一。在新书中,他凭记忆复现了当年的课堂。

第一堂课,唐先生在黑板上写了一副对联:“民犹是也,国犹是也,何分南北;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不是东西。”又画上两个奇特的字符。这副讥讽袁世凯称帝的对联,被唐先生用于课堂教学。唐先生指着黑板上“东”“西”两个字说:“骂的就是他们——不是东西。”

最后一堂课上,唐先生的“送行谈话”更是真切动人:“古文字学知识浩如烟海,涉足其间的人不多。有的人在海边才湿了鞋,眼看波涛汹涌,就知难而退了;有的人下海游了去,也有半途而废的,还有被水淹没的。只有很少的人有坚强的意志,会锲而不舍、乘风破浪,向着渺茫的彼岸奋勇前进,虽不免载沉载浮,吃不少苦水,但终会到达彼岸……相信学术的道路虽然崎岖,但总有中国人不断探索,哪怕不过识破一字,也是对中国文化的贡献。”

山河沦陷、硝烟炮火中,唐兰、罗常培、闻一多、王力、陈梦家等文化史上熠熠生辉的大家,笳吹弦诵在春城,致力于中国文明密码的破译与传承。而对马识途来说,闯入文字学的大门,却是一场“别有用心”的计划。

“当年,国民党特务四处追捕我,南方局领导令我在昆明长期潜伏。为了更好地隐蔽身份,我化名考入西南联大,成为学生。”马识途说,“我的主要任务是做好革命工作,为此,我必须学好学术课程,虽然这让我觉得吃力,但我有兴趣。”

很少有人知道,这个以一本方言记作为毕业论文的“高龄学生”马千禾,是中共西南联大的支部书记。而这样的“改头换面”,马识途已经历过多次。“马千禾”这个名字,就是他再三试验墨色和字体后,在高中毕业证的名字上添了“天衣无缝”的一撇所得。而那个本来的名字“马千木”,他已十分陌生。

九死一生

1931年,少年马千木走出兵匪猖獗的四川,远赴北平,报考高中。此后7年,他浪迹京沪,随逃难的人群爬上火车车顶,一路相互照应;和参与“一二·九”运动的学生踏平铁丝网,勇往直前。因怀揣“工业救国梦”,他考入中央大学化工系。抗战爆发后,他一度想去大茅山打游击。

1938年,马识途对着两本书中的党旗图案和马克思照片,举起右拳庄严宣誓,决定改名为“马识途”,意为找到道路,如老马识途。这一年,马识途23岁,从此走上“职业革命家”之路。他奔走于湖北农村,有时扮成收山货的商人,混入土匪窝;有时扮成小贩,挑着担子走乡串户;有时则“本色出演”,扮作贫寒的知识分子。他路上吃粗劣的苞米加红薯饭,就着辣椒、萝卜;晚上住在“鸡毛野店”,常被臭虫、虱子咬得生疥疮。

1939年年底,经组织批准,马识途与刘惠馨结婚。他们的家在湖北恩施一处柑橘园中,那里也是鄂西特委的交通站。

1941年,国民党制造“皖南事变”,鄂西陷入白色恐怖。因叛徒出卖,时任妇女部长的刘惠馨和特委书记何功伟被捕,1个月大的女儿也随母亲被关进监狱。马识途强忍悲痛,疏散组织,转移同志,只身赴重庆,夜上红岩村,按照“长期埋伏,积蓄力量”的指示,奔赴昆明。

是年11月17日,何功伟、刘惠馨壮烈牺牲。一年后,马识途为战友和妻子写下《遥祭》:“你用鲜血把人民的红旗,染得更为鲜艳而美丽。我将举起它,永远向前,再不流辛酸痛苦的眼泪。”

此后的生活,是虎口脱险、九死一生。1949年1月,川康特委书记叛变,马识途坚持留在成都,指挥组织疏散。他乔装打扮,换了发型,刮掉八字胡,将黑框眼镜换成假金架子眼镜。平常戴的罗宋帽、穿的风衣,翻个面就成为另一套行头。他想了一个假名“张司光”,亲手制作假身份证,危急时“司”字左边加一竖,“光”字头上改一笔,就能以“张同先”金蝉脱壳。为去香港《文汇报》工作,他打扮成一个猪鬃出口商,搭着商车逃出成都;他绕道贵阳、柳州,混在商人堆里吃“花茶”,混过宪兵的检查;到达广州后,他又打扮一番,西装革履,大模大样地登上头等车厢,终于平安到达香港。

这一年12月,当马识途坐在第一辆吉普车上随解放大军进成都时,他想起几个月前那场险象环生的逃亡。此刻的成都,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群众载歌载舞,花束漫天抛飞。第二天,全体地下党召开第一次集体大会,当马识途响亮地说出“同志们”3个字时,全场鸦雀无声,继而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

开夜车写作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马识途担负着繁重的行政工作。因为偶然写了小说《老三姐》,被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的领导发现了“富矿”,于是半推半就地写起小说。他不为出名图利、在艺术殿堂占一席之地,只为服务革命、引导青年。一篇篇短篇小说,都是他加班开夜车写成的。

1960年夏天,马识途开始创作长篇小说《清江壮歌》。主人公柳一清、贺国威的原型,就是刘惠馨、何功伟两位烈士,马识途写出了他们的钢铁意志,也不回避他们作为普通人的夫妻爱、骨肉情、父子恩。

“文革”期间,在昭觉寺的“文明监狱”,马识途除荒草,整道路,垒洗衣台,修洗澡间,还把西园空地开垦出来,种菜栽花。因为总要写交代材料,墨水稿纸供应充足,马识途利用这个“优势”,重操旧业,将记忆深处的人和事重新翻出来,偷偷写下50多万字的作品。

当文艺的春天到来,这些“地下作品”破土而出,马识途迎来了文学生涯的新生。

“癌魔和我斗,落荒而逃了啊”

人民文学出版社老总编辑韦君宜和马识途是老朋友,一同在“白区”做过地下工作。1982年,正是她向马识途邀约创作,促成了《夜谭十记》的出版,创下20万册的轰动销量。这部作者自称“乱谭”的书,以旧中国衙门里的10位穷科员为主人公,他们结成“冷板凳会”,喝冷茶,摆龙门阵,吹野狐禅。10个故事,上至浮华官场的钩心斗角,下到市井小民的悲欢离合,描写得十分生动。

这些故事和素材,都来自马识途的“职业革命家”生涯。20多年后,95岁的马识途因《让子弹飞》一朝“走红”,想把搁置许久的续篇写完,其间,动笔又停笔,战线越拉越长。后来,癌症两度来袭。马识途抱着当年搞地下革命不畏死的态度,奋力写作。初稿完成之际,医生告诉他,肺上的肿瘤阴影不见了,相关的血液指标也完全正常。他戏说道:“癌魔和我斗,落荒而逃了啊!”

2020年,《夜谭续记》问世,旧时代的“冷板凳会”变为如今的“龙门阵茶会”,不变的是四川人以四川话讲四川故事的“乱谭”本色。与新书一同到来的,是马识途一封深情的“封笔告白”,后面附有5首旧体诗。其中一首《封笔告白·自述》写道:

生年不意百逾六,回首风云究何如。壮岁曾磨三尺剑,老来苦恋半楼书。文缘未了情无己,尽瘁终身心似初。无悔无愧犹自在,我行我素幸识途。

阿来说:“他说过,100岁之后,要像小孩一样,一岁一岁地活。101岁是1岁,102岁是2岁,107岁就是7岁。”这位107岁的老人,始终关心着中国与世界。

《马识途西南联大甲骨文笔记》快推出时,阿来去探望马识途:“怎么样,没封笔吧?还有哪些故事,是想继续写给大家、讲给大家听的呢?”

“一言难尽,文缘未了,终身遗憾。”他如此回答。“子弹”还在飞,马识途的“枪”里还藏着许多传奇。

我的长寿之道,就是达观开朗,寡欲清心,无悔无愧,不惊不惧,尽心而为,量力而行,老有所养,老有所为,老有所好,老有所乐。无病锻炼,有病求医,不要自以为是,满不在乎,然而又时刻准备着,听候召唤。这可以说就是我的老年观。

——马识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