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玲玲
在遥远的史前社会,中华远古先民以其杰出智慧和万千辛劳,发明创造了众多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成果,对于推进社会进步和文明发展发挥了巨大作用。在文献记载中,这些发明创造常常归功于某些“圣人”,如称黄帝穿井、仓颉造字、容成造历、伯余作衣裳、奚仲作车等。其中黄帝是创造发明的集大成者,一直为后世所传颂。据统计,黄帝或黄帝之臣的发明创造,多达28项,其中由黄帝亲手创制的就有水井、火食、旃、冕、乐曲等。这些说法是历史的真实,还是与民族认同相伴生的一种文化认同现象?本文即以“黄帝穿井”为例,结合考古材料略作探索。
◇河姆渡木构水井遗址
井的发明文献有“伯益作井”“黄帝穿井”两种说法。“伯益作井”见于《世本》《吕氏春秋》《淮南子》等文献,“黄帝穿井”与“伯益作井”并见于《世本》。学者多认为战国末年三皇五帝名下的诸多发明是夺他人之功归于新圣,井的发明亦是如此,是黄帝夺益之功。但细绎文献,“黄帝穿井”之说并不晚于“伯益作井”。《世本》云“黄帝见百物始穿井”,应本之《周书》。《经典释文·周易音义》“井卦”引《周书》曰:“黄帝穿井。”而《周书》可能早于《世本》,至少与之大体同时。因此,“黄帝穿井”的传说与“伯益作井”之说在战国末期均有流传,体现的应是不同族群中盛行的水井发明创造的传说。《世本》虽将多数史前发明归于黄帝或黄帝之臣,但仍保留了“伯益作井”之说,也许正是基于对水井起源不同传说的客观记载。
西汉以后,随着大一统观念、黄帝始祖认同观念的发展,黄帝的地位愈益显赫,功勋愈发卓著。史前诸种发明大多归于黄帝,以致数量多至数百。“黄帝穿井”也因此成为水井起源的主流观点。《路史》卷五载,昔黄帝“经土设井,以塞争端,立步制亩,以防不足,使八家为井,井设其中”。认为黄帝时已经“设井”,即人工开凿水井,用于原始的农业灌溉。《太平御览》《初学记》中均引用《世本》所载“黄帝见百物始穿井”,将井的发明创造权赋予黄帝。
文献中关于“黄帝作井”的记载虽不多见,但演变过程还是比较明显的,从最初“伯益作井”与“黄帝穿井”并存,到汉以后“黄帝穿井”成为主流观点,体现出黄帝始祖认同与民族认同观念产生形成的发展历程:春秋战国时期,三皇五帝传说兴起,并开始逐渐集中于黄帝;西汉时,司马迁《史记》中黄帝谱系形成,将南、北、东、西各区域的民族统一纳入其中,黄帝成为各民族的共同始祖。在这种民族认同观的支配下,黄帝享有了史前社会大量物质或精神文明成果的发明权。
文献中将水井的发明归于黄帝,反映了人们对黄帝敬仰和礼赞的一种民族认同情怀。实际上,水井是史前先民在长期生活实践的基础上,在对水资源利用有充分认识,且挖掘技术和工具有一定发展的情况下,才逐渐出现并完善的,不可能是某一圣人或圣王一朝一夕的发明。这在考古材料中有非常明确的体现。
黄帝生活的时代,目前学界大都认为在距今5000年左右,社会发展已进入新石器时代晚期。从这个时间节点来看,早在黄帝之前即距今6000年左右,黄河流域中下游和长江下游地区就出现了水井;距今5000年左右,水井有了一定发展,数量更多,筑造技术也更加成熟。若将“黄帝穿井”理解为黄帝时代出现了造井技术,可能比说黄帝发明水井更符合历史发展的真相。
长江下游地区发现的史前水井数量较多,时代也比较早。在浙江余姚河姆渡、上海青浦崧泽、江苏苏州草鞋山、江苏常州圩墩等遗址都发现有距今约6000年前的水井。形制有竖穴土井、木框井架水井、木筒水井、竹箍苇编水井等,多带有井圈。分布范围较大,不仅在居住区中有发现,在一些遗址的水田中亦有不少发现。
黄河下游海岱地区发现的时代最早的水井出现于北辛文化济宁张山遗址中,井口为椭圆形,中部腹径较大,平底。井口距地表1.6米、口径1.14~1.34米、底径0.80~1.04米、深2.75米。根据井中堆积和出土遗物分析,该水井的废弃时间在北辛文化晚期,绝对年代约距今6000年前。到距今6100~4600年的大汶口文化时期,山东海岱地区发现的史前水井数量明显增多,在枣庄建新、广饶傅家和滕州西公桥遗址中都有发现。
黄河中游地区发现的史前水井,整体上稍晚于长江下游和海岱地区,主要集中于距今5000年至4000年,但制井水平相对较高,形制规整,且不少有木构井圈,应该不是水井的初始形态。该区域目前所见最早的水井是于舞阳大岗发现的裴李岗文化晚期的一口水井,深6米多,有三层水位线,井底有许多汲水用的小壶,还发现有丽蚌和鳄鱼鳞板等。其他水井时代较晚,皆属于龙山文化时期,形制上主要有竖穴土井、木框井架加固型水井两种,制井技术已处于较高水平。竖穴土井在河南临汝煤山、河北邯郸涧沟、河南洛阳矬李、河南新乡李大召、河南辉县孟庄等遗址中均有发现。木构水井在河南汤阴白营、山西襄汾陶寺、河北容城午方遗址中也有发现。
综合分析史前水井的发现情况,大体具有以下两个主要特征:一是从时间上看,目前所见最早的水井出现于距今6000年左右,但此时的水井并非最初形态,其起源可追溯至更早的时期。有学者认为在距今7000年左右,农耕定居出现,挖掘窖穴和围沟技术成熟,石耜木耜等挖掘工具出现,应该已具备了制井的前提条件,只是目前尚未发现实物。从已发现的最早的水井形制看,这种观点应该是符合实际的。这就是说,制井其实在黄帝时代之前已经出现,黄帝时代处于水井的发展阶段,而非起源。二是从地域分布、制井技术和水井形制来看,南北地区的水井应属于两个系统,均有独立的起源与发展过程,产生原因不同,前提条件不同,功能也有所差异。黄河中下游地区的史前水井多发现于居住遗址,明显以日常生活所需为主;个别发现于陶器作坊区,应用于手工业制作中;到夏商以后才出现了用于农田灌溉的水井。南方长江流域的史前水井,多数出土于居住遗址,少数出现于农田遗址中,是水田的有机组成部分,其用于农业生产的时间远早于北方地区。这与南北地区的生活方式及农业耕作方式是密切相关的。另外,北方地区由于地下水位低,水井都较深,一般都在2米以上,最深的甚至能达到15米;而南方地区降水较多、水系发达、地下水位浅,该区域发现的史前水井普遍较浅,多有井圈。南、北水井功能、形制上的差异说明水井是在不同区域独立起源发展的,这也从一个侧面体现出文明起源的多源性特点。
水井作为中国远古时期发明的一项重要的生产生活技术,在文明起源与社会发展进程中具有重要意义。
首先,水井的发明极大地拓宽了人类的生存空间和活动范围,使史前先民的居住地可以不必囿于近水源之地。水井发明之前,先民居住地只能选择位于河滩谷底的近水源之地,以便日常生活取水用水。但同时也难免遭受水患侵扰。水井发明后,先民居住地可以扩展到离水源较远的台地,在某种程度上大大减轻了水害侵扰,可以保证居住地的长期稳定发展。这是聚落能够不断扩大进而发展形成城邑的重要前提。
其次,水井的发明保证了日常生活中稳定和纯净水源的使用,生存条件得以改善,为先民的身体健康提供了重要保障。从史前水井的发现可知,许多水井井底铺有蚌壳、沙石等,应有过滤和澄清水质的功能。如枣庄建新遗址发现的大汶口时期水井中有石块蚌壳,舞阳大岗裴李岗文化晚期的水井中有丽蚌和鳄鱼鳞板,浙江嘉善新港遗址的木筒构造水井底部也有贝壳。这些蚌壳、贝壳的存在可能是用于水质的过滤。即便没有过滤层,地下水源的有效利用保证了水源的洁净和卫生,也远胜于露天河湖水源的使用。尤其是在长江下游,海侵造成了地表水源的污染,只有水井才能提供必要的饮用水源。
最后,水井的发明促进了农业和社会生产力的迅速发展。水井应用于农业生产,保证了农业生产和粮食产量的相对稳定,很大程度上改变了靠天吃饭的局面,有助于农业生产规模的扩大,促进了史前聚落发展壮大和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北方黄河流域夏商时期水井普遍应用于农业生产后,极大地促进了农业发展和粮食产量的提高,不仅有大型的国家粮仓用于储粮,而且粮食富余还催生了农业的附属产业酿酒业。可以说夏商农业和社会的稳定发展,与水井应用于农业生产是密切相关的。而南方长江流域下游,农业生产的发达同样与水井的使用有关。南方地区水源充足,以稻作农业为主,水井自产生之初就与农业生产结合在一起。如苏州唯亭草鞋山遗址,水井和水田结合形成了以水井为水源的灌溉系统,全区的所有田块和水井都是相互串联在一起的整体,所需水量的大小可相互调度,在保证农业生产的稳定性方面起着重要的调节作用。
综上可知,水井的出现不仅扩大了人们的活动范围,也增加了人们生产、生活的内容,是史前先民征服自然、改造自然能力的具体体现。对于史前先民这一重要发明创造,后世将其归功于黄帝,不是追忆历史的真实,而是通过一种文化认同的方式来体现民族认同的价值取向。秦汉以后,随着南北族群融合和文化交流的发展,以黄帝作为各民族共同始祖的观念深入人心,加快了汉民族形成与发展的步伐。今天我们以黄帝作为中华民族的人文始祖,实际上正是这种民族认同观的历史延续,对于增进民族凝聚力、向心力,增强民族团结和统一,推动民族的振兴和发展都具有积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