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焦翔
2011 年,我27 岁,作为《人民日报》的驻外记者,开始了在中东的生活。不料刚到埃及,就碰上政坛大震动,“被迫”成了一名战地记者,一做就是3 年。3 年里,我每天与自杀式炸弹、恐怖袭击擦身而过,并记录下了变幻莫测的政治动荡和战火中平民的日常。
战争状态下,国家的整个运转是无效的。每天都在发生各种恶性事件。你会感觉到非常煎熬,没有法律在保护你,唯一的保护就是你对别人的判断,以及别人内心的道德和行为底线。
因为没有安全感,人们的情绪变得不可控制。但普通民众的生活还是要继续,虽然草木皆兵,但他们依然努力维持着生活。比如我在利比亚的时候,接触过一个来自浙江的家庭。整个城市只有他们还在做中餐,还在做外卖。我当时点了一份炒米线和红烧牛尾。我没想到送外卖的时候来了三个人,一个看着像妈妈,应该就是饭店老板娘,带着两个十几岁左右的孩子,她说:“我带着他们俩是怕出意外,好有人相伴。你们注意安全,如果要走了,给我来个电话。”虽然就是短短的一两分钟的交流,但在异乡见到同胞,还是很温暖的。
我还见证过一场炼狱中的婚礼,那是2012年,在叙利亚的大马士革老城。整个城市都空了,很多人都逃走了,出门能不能活命,全靠运气。每天掉进城里的迫击炮弹少则十几枚,多则上百枚。
有一天晚上,突然停电了,我经过一个漆黑的巷子,发现里面是人挤人的状态,走进才发现,这里在举办一场婚礼。在场的宾客有近百人,大家都穿着晚礼服,在拥挤的餐桌间跳舞。新郎和新娘在一周前,被落在停车场的一枚迫击炮炸伤,身体还没有恢复,也拖着受伤的身体在跳舞。婚礼上播的是赞美祖国的歌曲,在祝福新婚夫妇的同时,他们也祈祷叙利亚能在战争中挺过来。
过去,他们的婚礼都要去郊区办,至少八百甚至上千人参加,不热闹到第二天凌晨三四点不会结束。现在这场婚礼只能算是迷你版了,而且从安全的角度出发,必须在夜里12 点钟左右结束。婚礼上我跟一位叫卢比的姑娘聊天,她说她有一个未婚夫,因为躲避兵役,出逃黎巴嫩了,她却坚持留守叙利亚。战争阴云下,生离死别面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
“撤侨”这两个字对大部分中国人而言,都挺熟悉的,只要国外有战乱冲突,一定第一时间会安排撤侨。2011 年,我当时正在埃及。因为利比亚内乱,有大批民众从利比亚涌向埃及,其中就包括了三万六千名中国人。我接到报道任务后,就坐车去利比亚和埃及的国界。从利比亚战区逃出的难民车子沿着山路一路开,不时就会看到一辆辆小皮卡经过,车顶上捆满被褥与行李,应该就是逃难的难民。路边布满铁丝网,能看到联合国各个机构的旗帜和成片的帐篷。惊魂未定的人们在张望,衣衫褴褛的男人还企图拦下我们的车。
中国大使馆的人比我们更早抵达边境。在一个小旅馆里,给中国公民办手续,那一批中国人大概有300 人,他们因为是劳务派遣,逃难时护照都不在身上。使馆人员与利比亚海关交涉,中国影响力在这时候体现出来了,中国公民没有受到任何阻拦,但其他国家的难民,无法获准入关。从利比亚撤出的中国公民坐上了使馆安排的大巴,汽车启动时,大家自发鼓起掌来,中国租用的大巴停在边境上,凌晨1 点的时候,当工人们走出关口,看到中国国旗和车辆,很多人都泣不成声了。
25 辆大巴上,每个座位都搁着矿泉水和饼干。凌晨2 点,所有撤出人员都已上车就位,连夜驶向繁华的开罗。汽车开动时,所有中国人都自发地鼓掌。抵达开罗,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他们被安排在了金字塔下的一座五星级酒店,第三天,他们坐上包机返回中国。
一个多月后,当所有中国人逃脱噩梦时,我再次驱车到口岸采访,发现仍有1.2 万人滞留边境。许多来自非洲的难民,除了随身衣物和被褥外一无所有,他们用被子在地上打地铺,很多人在口岸已经等待了很多天。有些人知道了我记者的身份后,开始跟我一字一句地诉说他们的经历。
其中一个扎红围巾的男人,他原本在利比亚东部的城市班加西做服装生意,为了躲避战乱,一路向东来到埃及。许多人跟他一样,身无分文来到口岸,哪里也去不了,完全依仗国际组织和埃及政府的救助,已经在口岸待了25 天了。另一个名叫阿里的埃及难民,他一家老少费尽周折,走路、找私营的巴士、找公交车,花了比平时多四倍的时间,才到了口岸。
路上还有一大群胆大的人发国难财,一天开车几次进出生死线运送人员,价格也高得离谱。当然,这钱是靠命换的,在战乱的时候,最好用的就是钱。我看着他们的遭遇,想到3 万名中国人可能已经与家人团聚了,不由得感慨万千。
这三年的驻外经历,对我来说很宝贵。我的生活就是在日常和轰轰烈烈中不停切换。日常的时候,就跟普通人去一个新城市生活是一样的,衣食住行,都需要自己重新开始。每天上午接国内的约稿,然后是采访、写稿。工作完就进入一个自由的时间,可以找当地的朋友,吃饭,聊天,逛街。
轰轰烈烈的时候,就自然是在炮火里。每天轰炸空袭,睡觉也要保持警醒,不能睡得太沉。有一次在的黎波里的酒店,夜里1 点的时候,我被一阵接一阵的轰鸣声惊醒了。当时,落地窗在冲击波的冲击下,发出“咣咣”的响声。我赶紧爬起来,躲到房门处。
我按照酒店的逃生线路图,爬到楼顶,发现已经有记者戴着头盔、穿着防弹衣,架好机器等待拍摄下一次轰炸了。这里每天对着城区的轰炸有20~30 次。
我回到房间,把房间的窗户贴得像蜘蛛网一样,以防飞溅的玻璃碎片的伤害。为了更加安全,我还放弃了床,睡在床和墙夹缝的地毯上,以床做屏障。
我很后怕的,是一次抢劫的经历。那是在利比亚,当时我只有一个人,一个男人走过来,把我的钱包和相机都抢走了。我跑步冲上去,想抢回来。他停下来,示意要掏手枪了。当时我脑子里根本想不到害怕,满脑都是这几天的所有照片。僵持当中,他用力一把将我推倒,大步流星地逃走了。我卧在地上,才发现腿已经吓得抖个不停,一时没有力气站起来了。后来在路人的帮助下,我才回到酒店。
长期处于紧张状态,人的身体和精神会有些异样的变化。比如睡觉会减少,精力异常旺盛,情绪波动增加,容易大笑大哭。更不好的是身体的“零部件”会出现奇怪的问题,比如有一天我吃早餐,不小心咬到钢叉,结果门牙被碰掉了一个角。
这些生活的琐碎太多了,但都不重要。怎么样更好地完成我的报道,怎么样尽快把真相向国内读者,向全世界的读者去展示,这才是我认为最重要的。坚守战地1200 天,我对世界有了新的领悟。在战争里,我遇到过许多手无寸铁、命运飘摇的人,我想,我把他们报道出来,总能激发世人更多的悲悯之心,一同努力让战争远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