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蕾
曾经以为她是头顶的一座山,可等她去了才知,原来,她是撑在他心头的一把伞。
一
他回到家,推开房门,黄昏的光洒在院落里,妻子正坐在屋檐下择菜,动作一如既往地缓慢迟钝,身形臃肿如山,旁边择好的青菜上蠕动着一只肥嘟嘟的青虫。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走过去说:“你歇着吧,我来。”
妻子扬起天真的笑脸:“我不累。我一天到晚都在歇着。”这原本他最爱看的温暖笑容经一张肿胀发亮的脸做出,有一丝说不出的别扭。
同样的笑容在30 年前,是怎样的令人怦然心动啊!
他们从初中到高中都是同学,那时的她面容清秀,性格活泼,歌喉婉转动听,是公社“唱宣传”的主力。而他虽沉默寡言,却擅长写东西,常为宣传队编创些小节目。偶尔两人在一起讨论节目,他不自觉地总会去偷看她天真明媚的笑脸。当媒人来为他们撮合时,他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全身的血突然一下子涌到脸上,也不知道媒人嘴巴一张一合在说什么,就晕晕乎乎地点了头。
婚后的日子清贫而幸福,他们很快有了两个孩子。他被调到了镇上工作,她也成了一名乡村教师。他在镇上有间小小的宿舍,但是不管每天工作到多晚,他都会蹬着那辆“哗啦哗啦”作响的破自行车,赶十几里路回家。看到在昏黄的灯光下批改作业的妻子和两个可爱的孩子,一天的疲惫似乎都得到了酬答。
二
家大人口多,四代同堂,妻子和他一起努力工作,挣钱养家。
婚后第四年,他们盖起了一座新房。那段时间,妻子一下课就去搬砖、和泥,计划着将来他们住哪间,孩子住哪间。然而,房子尚未盖好,弟弟的对象那边忽然传过话来,要求把新房留给他们。事关弟弟的婚姻大事,在长辈们的轮番劝说下,身为长子的他习惯性地退让了。
妻子心里自然是有怨气的,她一分一厘挣来的钱,一手一脚垒砌的新房,却要拱手让给别人。一向好脾气的她一怒之下回了娘家,他接了两次才接回来。这件事令他特别心虚,觉得对不起妻子,在她面前说话都小心翼翼。然而,没过多久,妻子就想通了,她主动心平气和地谈起新房:“给老二家的吧!我想好了,我跟的是你这个人,不是这套房。哪怕将来分家,咱们只能分个破茅草棚子,只要是跟着你,我都愿意!”他点点头,心里酸得不行,妻子一直是通情达理的。懂事的人,在家务事上难免会吃亏。
一晃十年,他们帮弟弟们成了亲,分了家,送妹妹们全部出嫁。还没过上几天消停日子,她忽然病倒了,剧烈的头痛频繁发作,视线模糊不清,跑了几家医院,最后在省城一家大医院确诊为脑部肿瘤。医生要求住院手术。他按一按被妻子特意缝在衣服内侧的一个口袋,那里装着家里的全部积蓄和向亲朋好友借来的钱。如果它们能换回妻子的健康,他愿意。
签手术知情同意书的时候,他握着笔的手止不住地抖,头皮被刮得锃亮的妻子反倒安慰他:“没事,别担心,要相信人家大医院的医术。”
幸运的是,手术很成功。
出院时,临近除夕,他归心似箭,妻子却说:“不容易来省城一趟,我们逛逛街吧!”
他搀着妻子在街上慢慢地走着。妻子看什么都新奇而欢喜,后来,她在地摊上相中了一件二手的蓝色呢子大衣,讨价还价后花18 块钱买下。穿上大衣的妻子一脸满足,说:“我一直想要一件呢子大衣、一双高跟鞋。我的脚肿着,高跟鞋是不指望了,能穿上呢子大衣也不错嘛!”他“嗯嗯”应着,说:“好看!”其实他晓得,妻子心里有数,留出两人回去的路费,他们身上只剩三十块钱了。一场病,就这样让他们回归赤贫。
人在就好。他想。
又过了十几年,孩子们都成家了,妻子提前病退了,他还清了欠债,还略有积蓄,岁月静好。
然而,妻子突然急剧消瘦,眼睛也看不清楚了,好好地走路就要跌跟头。他心里有不祥的预感,带妻子去医院检查,果然,肿瘤复发了!
新一轮的借债,新一轮的手术治疗,几个月后,医院又还给他一个头颅带着新伤的妻子。
他暗暗吐了一口气,这下,妻子的劫难该到头了吧!然而并没有,三年后,病魔再一次降临。
三
去省城医院的那条路,他已经跑得像去自己的自留地一样稔熟。一次次放疗、化疗,妻子的身体像是月亮,一段时间肥胖肿胀如满月,一段时间又清减瘦弱成新月。
十里八乡都说他是好男人,妻子病了这么多年,他一直积极治疗,不惜倾家荡产、负债累累。
只有他知道,妻子是多好的妻子,拖着病弱的身体,她依然活得认真努力,每天手脚不闲地干着她力所能及的家务活,在他烦闷的时候软语安慰,尽管大脑因为多次手术变得迟钝,讲话常常词不达意,但她懂他、支持他、全身心依赖他。
爱也许会淡,但亲情永存,她是他相伴了几十年的枕边人,是他两个孩子的妈。他会尽全部努力争夺她,向病魔,向命运。
然而他的心越来越麻木、沉重,为这平淡辛苦、看不见色彩的生活。
他的烟越抽越凶,袅袅而出的轻雾却无法带走积攒了几十年的疲惫。
因为给妻子治病,他经常请长假,镇上的工作早丢了。邻居们都盖起了小洋楼,可他还住着二十多年前的小平房,一下雨,房顶就淅淅沥沥渗水,每一滴都仿佛滴在他的心上。
他惊悚地发现,妻子成了自己头顶的一座山,每过一天,似乎都会变得更沉一点。这个想法令他有一种负罪感,而妻子什么都不知道,满心满眼都是对他的信赖。
过完62 岁生日后,妻子陷入了阵发性的昏迷。这一次,身边所有人都来劝他:不必再治了,她的大限到了,你已经仁至义尽。这所有人里,包括他们的儿女和妻子的兄弟,他一直以来的艰辛,他们都看在眼里。
他犹豫了:与病魔抗争这么多年,她也够累了,或许,她也在期待着永久的解脱?
半个月后,妻子永远合上了眼睛。如泣如诉的唢呐声中,他觉得身子轻飘飘的,仿佛头顶的山轰然倒塌,一时竟然有些不习惯这样的轻松。
他把小孙子从儿子家接过来带,送孙子上学后,他就去找老伙伴下棋、打牌,邻居们见了,有时会毫无恶意地调笑一句:“老李啊,你现在日子过得快活哦!”
快活吗?他怅然,是的,不用照顾病人,不用再费心筹谋医药费,不用再经历那些漫长的忐忑的等待……
可是,午夜梦回,他的脑海里会不受控制地播放过去的时光,那些黑白的影像渐渐又生出了色彩:她的善良,她的温柔,她的隐忍,她的孩子般天真温暖的笑……
曾经以为她是头顶的一座山,一年一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可等她去了才知,原来她是撑在他心头的一把伞。她不在的日子,他的心被风吹雨淋、日晒霜打,表皮风化剥落,裸露出脆弱敏感的神经,稍有风吹草动,便生出绵绵密密、细水长流、无休无止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