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惠志
2012年12月21日那天,是传说中的世界末日,我和几位文坛前辈在一家酒吧喝酒。
酒吧在南山转角,很好找,对面就是孙中山像。我那时一事无成,又尚未结婚,处于身体和心灵都苦闷的状态中,酒局基本不落,饭局必到。做东的是个诗人,他那时也有郁结之事,陷入恋爱风波。这一次,不知是哪位预言家的推测,又是一个人类的世界末日。如果真的末日到来,喝着酒,与地球一起消失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如果不来,则是给了我们举杯庆祝的借口。
我路上费了些时间,赶去时在座的前辈都到了,一一打招呼,写散文的,写小小说的,写诗的,围着长条酒桌。有个年轻的,年纪看来和我不相上下。诗人问我认识不?我说面熟。便介绍说他是年轻有为的小说家。我不由多看两眼,在酒吧昏黄的灯影中,虚弱的阴影把他肥胖的脸衬托得像一枚穿过暗云的圆月。文坛的朋友喝酒,大多是吐槽。不会谈论远在天上的伟大作家,却喜欢搬弄本地作者的是非。我每每感到无趣,因而酒杯不离手,碰杯,小口喝着百威。空气中是麦芽糖与酒精香薰勾兑的腥甜,点上烟,这种腥甜瞬间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烟草的平原,恍惚中兴奋而忧伤。年轻的小说家问我要一支烟。他面上是想说话却无从说起的表情,业余地吐出一口烟雾。手有些抖,他以一种和年龄不符的动作站起来,说要上厕所。我们也听不清酒吧里唱的什么英文歌,听见诗人说:他现在身体坏了。我问怎么坏的?他说,去西藏被人打坏了。我说,在西藏被打的?这个我说不清,等下你问他。他以前很会说。其他人也接腔,我陆续听出点端倪,似懂非懂,如一地碎玻璃碴,难以想象出一只酒瓶。
他回来了,我说你怎么这么胖?他说,这还不算,我吃药那会儿更胖。我问你怎么搞的,不介意我问你吧?他摆摆手,完全是一种信服了生活锤炼的姿态断断续续讲起来。他在网上约人一起去西藏,在深圳集合的路上这群人不知道怎么发生了冲突。结局是一块砖头砸在他的脑袋上,他说,就像世界被按了暂停键。
我看着他的脸,想起巴西球王罗纳尔多,被人踢伤了很多次,大修过膝盖。他加盟皇家马德里队的时候已经很胖了。很多人以为是南美球员私生活混乱导致的,其实是服用一种药物,使人发胖。他那么胖,不断地被人用各种方式放倒,不断用各种方式进球。我素来对敢于坚持自己理想的人抱有愤怒,对这位年轻的小说家,我却无法燃起怒火,只是举起酒杯,祝他健康。
末日到底没来,没有震感,也没有一道光把我们吸走。零时一到奏响新年歌,接着奏国际歌。他们坐了一会儿各自回家去。诗人不愿意走,又叫了半打,我只好作陪。回想上一次众说纷纭的世界末日是1999年12月31日。那天你在干什么?我问诗人,他说不记得了,那时候在谈恋爱吧?我说,你呀,不是在谈恋爱就是在去谈恋爱的路上。他一脸苦笑。这时骆驼打来电话,他说睡没?我说没呢,正喝酒。我扬了扬手机,仿佛他会闻到酒味。他说聊会儿?我说你也喝了吧?他说嗯,刚喝完。你啥时候来看我?我让我学生去接你。
每次喝了酒,他都喜欢这么说。他在铁道学校教书。他的学生开火车。有时骆驼忘了说,我就提醒他,让他派学生开火车来送我。说了半天,我恍如乘坐蒸汽火车,在轰鸣中驶向1999年,20世纪的最后一天。
我说你还记得1999年12月31日,你在干什么吗?
骆驼说,我不记得了。
我说你再想想,你怎么不记得了呢?我们不是说要送你一个月亮吗?
什么月亮,你是不是喝多了?
我说,没有喝多,我好像想起了什么……
时间回溯到1999年,我们即将从一所三流大学里释放到社会。找工作成了我们急需解决的问题。我们学校既不臭名昭著,也非默默无闻。它和隔壁的中医学院互相依靠,共用一堵围墙。每次介绍我们学校,我只需要说中医学院旁边那个,丝毫不会理会别人是否知道中医学院在哪里。
我有个中医学院经常过来蹭饭吃的高中同学刘进,他也是这个故事里的人物之一。我问他,你是怎么介绍自己学校的?他说,我通常会说,财经学院旁边那个啊笨蛋。我们学校的存在感就这样。他经常说,我们学校的饭菜好吃,又便宜。我无法苟同,但我也经常跑去他们学校看电影,我后来常常去他们学校的报刊亭买报纸,为了看一个女生,这是后话了。他们学校百年校庆那次,我假扮中医学院学生会的,领回来一打啤酒,和刘进还有骆驼在操场上喝光。大二那年,学校和另一所大专合并。骆驼坐校车去过一次,在燕子岭,回来像哥伦布宣布发现新大陆,非得让我们去看。燕子岭在公共汽车都不愿意开往的地方,我们坐过公共汽车,司机一直在骂那条路,有时还往路上吐口水。我很怕他会把方向盘抽起扔掉。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新校区是个旧学校,还有几排油毛毡和红砖头,瓦片搭建的杂物房。我画了几张速写投给院报,编辑老师回复我说,我们学校没有那么烂的地方。我真想拉他和我坐一回公共汽车来燕子岭感受一番。我这样想,主要是那时还没发现新校区的妙处。
燕子岭校区主要是教育系、艺术系和体育系。主干道是一条长长的斜坡,栽满芒果和扁桃,菠萝蜜树则有意区分它们,分隔着种在路边。支干道则四通八达,通往饭堂、池塘、练功房、巴士底狱和圆明园(这是我们对宿舍的昵称)。上课前,下课后,身材苗条的女同学穿练功服走在坡道上,成群结队,花枝招展。而不时也有肌肉健硕的男生结伴跑过,不用说,他们就是体育系的。有一次我和骆驼去燕子岭图书馆旁的那棵芒果树上摘果子,我负责在树下接,骆驼爬树上摇,成熟的芒果雨点一样降落,我恨不得有三头六臂,无奈仍然被芒果砸到头顶或者胸部。我感觉到被推了一把,以为遇上芒果王了。只听见一个声音说:哪个系的?我吓得呆住,只见骆驼慢悠悠地下了树。他的个子比那个老师高一个头,站定了才说:体育系的。说完,他捡起芒果,大步走出了图书馆的院子。那时骆驼身高体长,瘦不楞登,穿一套皇家马德里球衣。此后我们便常常去玩。四月份的池塘落英缤纷,羊蹄甲开满鲜花。到了夏天,有木蒲桃、石榴,还有孕妇肚子那么大的菠萝蜜。菠萝蜜要沤熟了才能吃。到了秋天,池塘里的埃及塘角鱼饿得不要命,我们是饿得要命。刚抛下去的诱饵,还不到水面,它们便接连跳出水面,咬住我们的钩子。我们就是在四处闲逛中发现了科技室,看到了望远镜。
那一年,有各种千禧年的消息,也散布着世界末日的信号。我们在忐忑中,不知如何面对。也许是工作的忧虑混合了千年虫的力量,让我们不得动弹。当时有消息说,法国预言家诺查丹玛斯说,在1999年12月31日上帝将要惩罚人类,将会有大灾难灭掉人类。喜悦和忧虑涤荡在1999年的天空,但我抬头望向天空,满眼是陈灿走路的姿势。我想在新千年到来的时候,送一个礼物给她。为了这个礼物,我想了很久。
在一次百无聊赖的课堂上,我写着陈灿的名字,突然写下一句话:我送你一个月亮。对于这句话,我花费了很多经验才知道,这就是一个对的时刻,接通电源灯光打开的感觉。月亮啊月亮,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燕子岭科技室里的望远镜。我需要一台望远镜。我想和她一起看月亮,千禧年的月亮。
楼道光线暗淡,爬山虎浓密地覆盖着这栋科技楼。骆驼和刘进,还有我,径自走向科学仪器室。现在你知道我们要干什么了吧。骆驼从口袋里掏出一根金属发卡,我们负责望风。咔嚓一声,顶锁打开了。我们鱼贯而入,迅速把门关上。眼前一片漆黑,五秒钟后,我们置身于各种仪器之间,干木屑和灰尘混合的空气迅速包围了我们。幽光从窗口进来,玻璃柜和金属仪器上,发出星星点点的光。
顺着幽暗的光线,那架天文望远镜身披红色的缎布。我一把扯开缎布,庄严而神圣的望远镜把我们三人都镇住了。仿佛这是穿透岁月抵达未来的时空隧道。尽管我们处在黑暗中,仍然看得见灰尘萦绕在周围,就像是无数颗小星球活跃在茫茫宇宙中。
我们赶紧把望远镜和支架拆卸下来,分装到单肩长筒背包,背包是装足球装备的,凑到鼻子边闻一闻,就能闻到刘进的臭脚和汗水味,只不过它的长度刚刚好,我们一致同意把这架天文望远镜塞进去。虽然时值寒冬,我和骆驼还是忙出了汗,刘进却在这里走来走去,俨然这是他家客厅。他不时地看看这个,摸摸那个,把什么东西装进口袋里。幸亏我们不是在偷盗一幅世界名画,不然这无数的指纹会让我们把巴士底狱的牢底坐穿。
背着望远镜出门坐上公共汽车,车门关闭的刹那,我突然有点后悔把纸条交给陈灿了。这是那种具有预感的后悔,越是这样,就越是忐忑,心虚。随你怎么说,我却已经不能把纸条要回来了。我在纸条里写:明晚八点,人民广场,我会送你一个月亮。
我看到她脸红了。刘进说,他看见陈灿脸红了,这意味着她看到了我递给她的小纸条。但是骆驼说他没看到陈灿脸红。骆驼个子太高,我前面已经说过了,报刊亭挂在门面的杂志挡住了他的视线也是可能的。如果陈灿抬头一看,她看到的也许是一本杂志封底的定价。在这个问题上,他们俩争论不休,就像偶尔争论中医和西医哪一个更好。我不理会他们,沉浸在沮丧的情绪里,无法自拔。
去中医学院的报刊亭几乎成为我们大四时期闲逛燕子岭以外的唯一的消遣。那时刘进他们学校帮学生争取勤工俭学的机会,办了两个报刊亭竞标,开张那天我去看了。此后每次过去,准确地说,我们是去报刊亭看陈灿的。买一份《体坛周报》等于一个借口。我发现很多事都需要借口,而需要借口的事,往往也不是个事。实在没有报纸可买的时候,我们就让她帮我们拿出这个杂志或那个杂志,假装热爱全世界,骆驼会趁机说起巴拿马收回运河主权;北约袭击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美国人赔偿2800万美元;中国恢复了澳门的主权,第二个特别行政区成立……而陈灿总是和颜悦色地听着,满足我们的要求。
有一天,陈灿把她的黄色自行车停在了扁桃树下,她蹲了下来,显然是遇到问题了。我停下车,问她怎么了。实际上,我心里想的是:老天赐给我的机会啊,我按捺住心底的复杂感受,看着她,穿着细细的黑白横条纹外套。她的单车链条掉了,耷拉在齿轮下,晃动着,好像在摇头。她抬起头看看我,清爽的短发,无助的眼神。这修单车链正是我最拿手的啊!比二元一次方程简单多了,毕竟我那破车每星期要掉三次链条。糟糕的是,就是这么破的单车也被人偷走了。原来老天赐予人机会的时候,总是让他提前反复练习无数遍。孟子说过: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我差点说,小问题,放心好了,补胎我都会。我补胎的确也拿得出手,除了一两次,一字螺丝批插进轮胎的时候,把内胎也捅破了。可是我什么都没说,主要是我喉咙发干,想说点什么,舌头根本不听从我的心理活动,我只好有点绝望地蹲下来,和她靠得更近一点。我们的关系由买卖自由的顾客,变成了分文不取修单车的。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做到的了,可能此前无数次演练已经可以让我闭着眼睛,就能不费吹灰之力修好。我敢说,如果面对你喜欢的人,你要解决的问题都像修单车链这么简单的话,我会是个人生赢家。她的车链条不会太松,但有什么关系呢。此前想过偶遇的方式,竟然以这样意想不到,却又极其俗套的方式,在那个傍晚发生了。
插图:李雨薇
我确定了要送一个月亮给陈灿。我们来到报亭,陈灿低着头,嗑着瓜子在看一本杂志,我和她处在面对面的角度,无法留意她看的是什么杂志。她一头短发,显得清爽干净,戴着一副黑框细边眼镜,长长的眼睫毛几乎触碰到了眼镜。她被各种杂志和零食、香烟包围,显得娇小动人。最前端摆放着《体坛周报》《足球》《参考消息》《南方都市报》,还有胡乱编造各种小道消息刊登各种医药广告的小报。上方拉了一条铁线,夹满了层层叠叠最新一期的杂志。
她说来了啊。我问她你看什么书呢?她擦擦手,那双手很好看,但要我说,她的声音更好听,而且是因为她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是多么动人,所以更显得好听。你只要听过她说话,你就会知道我为什么把小纸条递给她了。她说,看看明星八卦呗。我递给她小纸条,假装若无其事,转身就走。其实我应该看着她,收到纸条会是什么表情的。离开报亭以后,我的心如释重负。骆驼灵机一动,他说,我们应该做个广告,到时候收费看月亮。这个提议得到了多数人的赞同,我是说三个人中的两人。我们连夜把海报做出来,和所有那些小广告一起贴到宣传栏去。
千禧年的最后一夜,自习室和宿舍里的人全都会往街上涌去,没人喜欢待在学校。哪怕是最爱学习的人,也会在学校门口的夜市逛来逛去,怀着紧张或者激动的心情。除非是一个从来不关心日历牌,从来不照镜子的人,否则他这一天必定会怀着惴惴不安或是兴奋的心情,他一定会走来走去,手上就是闲不下来,连他自己怎么了都不清楚。这天是本世纪的最后一天,我们一辈子只会经历一次。然而这一天也是星期五。每到星期五,贩卖糖水,牛杂,铁板鱿鱼,潮汕牛肉丸,炒粉,河南大饼,炒螺,啤酒;还有从和平商场和二手市场淘来的衣服,盗版书籍,盗版磁带的小摊小贩全都占据着这条长长的街道,他们牢牢占据着这一周当中最忙碌而美好的夜晚。王杰的《伤心1999》恍如游魂。林志炫的《单身情歌》在人群中寻寻觅觅,声嘶力竭地宣泄自己。骆驼闻到牛杂飘来的香味,不由自主地靠近三轮车。花一块五买三串牛杂,一直喝汤到打出一个满足的饱嗝。我向天空望去,不免有一丝忧虑,并且及时制止了他。夜市差不多一直要延伸到中山公园,往前走,就是人民广场了。
当我们穿过夜市,一辆三轮车向我们相反的方向驶去,它风驰电掣,怀着不可遏制的决心。上面坐着四五个男生,一副飞夺泸定桥的模样。刘进吹了个口哨,说这些傻叉,又来了。这是机电学校的学生,他们组团来看望一个叫麦静萱的美女同学,而这个女同学恰好在我们班上。他们当中有个戴眼镜的男生拿着一束玫瑰花,曾在校门口站了两天,然后他把那束快要枯萎的玫瑰用封口胶粘贴到公告栏上,那个哥们儿想了想,写上了几个男生的名字,以示人多势众,和我们学校的男生势不两立的决心。从此我们就都知道了一群单身大学生和一个女同学的故事,有的男生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则,表示愿意尽犬马之劳。空气中留下汽油燃烧的味道,现在我们得赶紧往广场走。
今晚让我们送给陈灿一个月亮。我会告诉她,有个叫做乔治·达尔文的人说,从前月亮曾经离地球很近,是海潮一点一点把它推向远方的。月亮在地球上引起的海潮使地球渐渐失去了自身的重量。至于这两者曾经有多近,我会把它形容为我和陈灿之间,仅仅是一把梯子的距离。骆驼的话打断了我的想象,他说,今晚我们要送给全市人民一个新千年的月亮。只要五块钱,就可以在新千年到来之际,近距离观看天上的月亮了。刘进沉思不语,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我们不再说话,向广场走去。
回想起我的目光看到科学仪器室那台望远镜时,我其实就想知道,我们会看到多远。新千年迎接我们的,会是什么。奇怪的是我竟然没有认真考虑过,这真的会是一个世界末日。
人声鼎沸的夜市落在我们身后的不远处,夜幕彻底和白天完成了交接,向2000年迈进。刘进吹着口哨,人民广场,我们来了。
时间已是七点,我们调摆好望远镜,月亮还没出来。这不免让人有些担心。曾经有一年中秋节,也没有月亮,中秋节没有月亮,和夏天没有游泳池有何区别。那年迎接我们的是雨滴和秋天的冷风。我们看着天空,望远镜已经调试好,瞄准了天空。它的脖子上挂了一块纸板,上面写着:天文望远镜,看新千年月亮,五元。
望远镜的支架已经掉漆,螺母旋转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这声音显得老派,仿佛对时间早已不在乎了。调焦的钢圈磨损不少,显出饱经沧桑的神气。
这时,人们还在家里,还在洗碗池边刷碗,在卫生间哼着歌洗着澡,或者在观看直播,等待电视剧开始之前,去阳台点上一支烟。我还有时间告诉你们人民广场以前的事。它的过去是足球场,经过历任市长大笔一挥,变成如今这个样子,摆满了鲜花,盆栽,丑陋的雕塑,简易照相棚,气弹枪打气球这些玩意儿。这些玩意儿迎接千禧之年的元旦到来,简直太没趣了。广场的前方是医院,溜冰场,车站,旅馆,龙蛇混杂,时不时发生抢劫之类的事,打架斗殴。人民广场的左侧常常传来镭射大炮筒的音响,港台枪战片从电影院里来到广场上,半裸丰满的女人海报,用花里胡哨的彩色黑体字写的主演的名字。到了夜晚,和电影配音应和的是狮子的吼叫。这头狮子属于中山公园,中山公园则曾经是明朝嘉靖年间一名京官的私家园林,他在年老之时向皇帝告假,辞官回到一辈子想念的故乡。然而他忽略了自己是多么怀念做官时畅游过的苏州园林。于是他请人仿照苏州园林的风格设计改造了这个园林。后来,私家园林收归国有,它最终变成了人民公园。最近公园里来了一批动物,每到夜晚,发情或者是饥饿的狮子就会发出吼声。这些吼声似乎在宣告它才是这个公园真正的主人。吼——吼—吼,吼—吼——吼——它是这样叫的。从长到短,由短到长。它吃饱了肉,每天晚上就在笼子里,吼吼吼。
小伙子,你们可真会做生意。一个声音说。
来的是个中年男子,看样子,他可不会掏钱看月亮。不管是八月十五免费的月亮,还是收费观看的去往新千年的月亮。
他站在我们的身边,说,你们是学生吧,哪个学校的?他笑眯眯地看着我们,不时又用目光抚摸着这台望远镜。
刘进说,你才是学生!
不要生气,小伙子。你们很有想法,不过,今晚有没有月亮都不一定呢。
骆驼握着拳头,他招呼刘进别理他。
那个男人自觉无趣,点燃一支烟,顺着望远镜的方向,望向天上。
时间突然缓慢下来,刘进的烟都抽完了。陈灿会来吗?而我们同时需要担忧的是,万一陈灿来了,月亮却不来。如果她不来,我的月亮的故事也就无从说起了。我安慰自己,至少我们还有望远镜。广场渐渐热闹起来,我等的人不来,我们的生意,无人前来问津。
忘了月亮吧,刘进说。
忘了她吧,骆驼说。
我苦笑,看着望远镜孤零零立着,像地球上最后一个人类在仰望天空中几缕破碎的浮云。是的,今夜没有月亮,新千年的月亮不会来了,只有淡淡的烟云随风而逝。
我点燃最后一根烟,要燃尽我的悲伤。远远地走来一些人。我们的人!骆驼大叫。是我们宿舍的家伙。骆驼说,是我叫来的。我一脸疑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像我不知道他会说他是体育系的那样。这帮家伙一来到就彼此招邀,七嘴八舌地聒噪起来。这什么玩意啊,我来看看啊。这时,骆驼弯下腰,扶住望远镜,像一名合格的天文学徒认认真真地观察天象。他伸出头来,对着我们说,吵什么吵,你们想看的话,都给我一边排好队啊,一个个交钱,一个个轮流看啊。
我明白了,这些都是骆驼叫来的群众演员。刘进自觉地充当了场记,维持着秩序。人们迈开腿,从烧烤摊、小吃店、电影院、录像厅或者公园黑暗的角落里,从四面八方走出来,来到广场上。无论是男还是女,他们的脸上都洋溢着天真的笑容,带着兴奋,带着满足。一开始是一个笑眯眯嘴巴紧闭的男生,来到队伍的最后。接着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和她的朋友,她们起初有点不安,但看到前面那个男生安安静静,仿佛又稳定下来,越来越多的人排起了队。
一阵风刮来了广场上这么多的人。
我和刘进负责维持秩序,而骆驼牛高马大,他负责收钱。
很快,我就发现这个长长的队伍按照缓慢的顺序往前移动,偶尔会有一两个妄想插队的人,还会有人主动站出来维持秩序。我们失去了月亮,但我们还有天空和望远镜。
那些人望向去往新千年的夜空,既不开怀大笑,也不悲伤哭泣。他们平静地从望远镜前走开,带着我来了,我看过了的满足,这更加引起了后面的人的好奇。队伍虽然能够自主维持基本的秩序,然而却七嘴八舌地聊起天来,我们忙着收钱,无暇理会这些喧哗。尽管他们在队伍另一头大声地诉说,来到望远镜跟前时却是恭恭敬敬,递上钱来的动作就像我们交学费一样。到了来人逐渐减少的时候,骆驼就暗中支使两个哥们儿去插队。这次插队自然引起了后面排队的人的愤怒情绪。他们举起了拳头,骂起了脏话。这些骚动引来了更多的注意。这样一来,队伍重新变得庞大而漫长,浩浩荡荡地在广场上延伸出去。排在远处的人不得不伸长了脖子,想看看前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而观看的人数太多,我们不得不压缩每个人在望远镜前逗留的时间。
我悄悄地翻转了新千年月亮广告牌。在做出这样一个动作的时候,我本不该想起陈灿,但我偏偏想起了她。哪怕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天空甚至连云都消失了。我想起她走路的样子,那是让人感觉生活充满希望的步伐。此刻的陈灿,不知道在干什么。
有人排队太久了,他征求了意见,让人帮他占着位置,走上前来,小声地问着,请问这里排队干什么?
我跟他说,我们在迎接新千年。
那我们能看到什么呢?他望向正在扶住望远镜凝神观看的人,又回过头来等我回答。
我说,根据乔治·达尔文的说法,月亮和地球曾经距离很近……他说,这有什么好看的,今晚也没有月亮啊。我说,既然都来了,不妨看看。
我听见有人嘀咕,说不定月亮等会儿就出来了。还有人说,恕我直言,要不是排了那么久,我恐怕是不会看了。幸亏有一阵风把他的话吹走了。
人们的情绪产生了波动,连假装插队群演的哥们儿也帮不上忙。他们看见形势不对,跟我们摆摆手,溜之大吉了。不知是谁插队,或者某个人踩了一脚别人,又或者放了个奇臭无比的屁。总之这些事情同时发生以后,先是开始吵架,接着有人推搡了一下,队伍便像蛇一样痛苦地痉挛起来。情况是突然之间发生的,两个人扭打在一起,人群扩散的速度和反应上的时间差,导致了这些人彼此碰撞。如此一来,带倒了更多的人。这些人便干脆骂骂咧咧地挥起拳头。一时间,广场上热闹得拳脚相向。我们喊道,不要动手,请停下来!我们的话好像催化剂,叫人别哭,别人却哭得更厉害。还有些路过的人加入了战斗的队伍。令人惊讶的是几乎每个人都找到了临时的对手,简直要让人怀疑是搏击俱乐部的人从地下室来到广场上。
我们看得呆了。
这时我突然觉得呼吸困难,我的脖子被一只手勒住了。不要动,有个声音说。几个人包围了我们。我吃了一惊,发现自己动弹不得。我们前面那些正在打架的人可顾不上我们。
把钱拿出来,有人低声地命令。
没,没钱啊……刘进说。
啧啧,这什么鬼东西……望远镜?望远镜不懂吗?天文望远镜,看新千年的月亮,五元。还说没钱,钱呢?勒住我脖子的家伙说着就往我口袋摸去,他摸出了我身上的钱。还说没钱呢,才这么点钱?一边说一边把几块零钱放进自己的口袋。我大气不敢出,钱可都在骆驼的身上啊。那个问这是什么东西的家伙,冒冒失失地绊到了望远镜,自己摔了一跤。刘进说你们别弄坏了,这是我们借来的。
乖乖,我看你们是偷的吧,胆子真肥啊。
少跟他啰嗦,我们还勒索呢。他们一伙的人说。
对,我们勒索,把钱都拿出来,不然有你们好看。天空停滞了,就像是在黑暗中,适应了黑暗。
这新千年的月亮有什么好看的,兄弟们看看。什么都看不到,乌漆麻黑的。他们在摆弄着望远镜。根本就没有月亮嘛,你们这是骗人啊。什么新千年月亮!你这个东西也能赚钱?我这时突然发现了,我说,你们就是坐三轮车去我们学校那伙人。我记得你坐在三轮车上。
我不害怕他们了。既然他们也是隔壁学校的,这事情就好办了,如果可以的话,我们甚至能够坐下来一起喝啤酒。骆驼说,你们不就是去看麦静萱嘛,我知道你们是机电学校的。你们的光荣事迹已经让我们的脸都丢尽了。你把钱还给他。我看见他伸出手指指我。
那人眨眨眼,样子显得很快活。哎呀,原来认识的啊,他妈的,真是不打不相识。
谁跟你认识,你们坐一辆三轮车来看麦静萱,麦静萱有什么好看,一双死鱼眼睛。骆驼说得没错,麦静萱的眼睛确实不好看,但这个时候最好不要惹恼他们,我更想一起坐下来聊聊人生,聊聊即将要到来的新千年的梦想。
勒住我脖子的人早已放开了我,他把手插在裤袋里。两鬓的汗水贴着脸往前翘。他说,对呀对呀,麦静萱是不好看。他又说了一遍,不好看。
这五个人还围着我们,为首那人有点尴尬地说,既然认识的,要不,我把钱还一半给你们怎么样?他慢吞吞地从口袋里摸出钱,那是我的钱。他笑嘻嘻地数着钱,我突然看见刘进的模样变得很难看,远处的人还在扭打着。只听见刘进发出一声怪叫,一个箭步上去就是一脚,滚你的,这一脚踢在他的肚子上,发出了沉闷的响声。哎哟我操,他差点摔倒在地。原本松动的包围圈一下子缩小了。我跟前一个人一拳揍过来,我单手扶住了一旁的雕塑,往旁边一跳逃过了一拳。我们挥舞着拳头,踢着脚,包围圈一下缩小,一下又扩张开来,我只感到自己的拳头挥出去,还没收回来,就有拳头砸在我的身上,接着是脚踢在我的肚子上。隔着厚厚的冬衣,仿佛就是戴着手套的拳击比赛。
中山公园的狮子发出了吼吼的叫声,在狮子的狂叫中,拳脚密集地落在双方的身体上,这只是一小截时间里发生的事。他们踢在我们的身上,腿上,打在我们的脸上。我们也一样,被干翻在地,又爬起来,继续用我们的身体迎接他们的拳头。我的眼睛开始肿胀,眼前只有人影在晃动,更不用说天空,天空没有月亮,天空一片灰暗。直到后来,我才发现,是我的肿大的眼敛遮挡了一大片天空。我的耳朵发出了嗡嗡的声音,公园里那头狮子又在嗷嗷地叫了。不知是谁碰倒了望远镜,人也倒在地上,我一脚踢过去,一个勾拳砸在我的肚子上,好像有千军万马在我的肚子上踩过,火辣辣地痛。
我们的力气差不多用完了。包围圈缩小和扩张的频率也慢了下来。挥出去的拳,有时候只能打到空气,干脆扭打着抱成一团,滚到了草坪上。等我们滚到草坪上,才发现地上早已躺了不少人,他们低低地发出呻吟,然而并没有怨恨。
突然间,砰的一声,我们都愣住了,全部停了下来,对方的脸上亮了一秒,我们好像是被另一伙敌人的子弹打中一样。在我们摸摸自己的手脚之时,接着又是砰的一声,狮子也停下了吼叫。
天空闪亮出灿烂的烟花,照亮了我们鼻青脸肿的面庞。我们抬起头,看着花火在高处坠落,紧接着又是一发烟花,往天上射去。烟花此起彼伏,喷射上天,整个夜空顿时璀璨无比。月亮早已不知降落到哪里去了。不打了,不打了,有人说,他妈的,好痛。没人再动手了,我们木偶一样坐起来,再也不想动弹。
烟花是在沿江河堤燃放起来的,新的千年已经到来了。
我们站在人民广场,缤纷的烟花向四周散去。冲天炮像一支穿云箭射向黑暗的夜空,在空中爆炸,霹雳炮在空中暴雨似的发出淅沥沥淅沥沥的叫声。火药味儿钻进我们的鼻孔里。我和骆驼、刘进站在一起,头发、衣服、裤子上都是灰土和草屑,脸上的伤痕开始发紧,我们互相看看对方,感觉就是一只受伤的机器猫。有人拿出香烟,放到嘴巴里,嚓嚓嚓地摩擦着打火机的齿轮,又用手护住打火机,歪着脸,继续嚓嚓嚓,始终没有火星冒出来。
谁有打火机?那人左看右看。我们全部垂着手,站成一排,看着烟花灿烂,夜色缤纷。打火机的火石可能是在一场恶斗中弄没了。没人应声。我有,骆驼边说边摸了摸他的口袋,他朝我撇撇嘴,我知道他的意思。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打火机,打出了蓝幽幽的火苗,映着两张肿胀的面庞。他吸了一口烟,把烟递给了骆驼,骆驼犹豫了一下,接过他的香烟。香烟在我们这些人当中传递着,最后我们每个人都点上了烟,看烟花在天空爆炸。浑身好像散了架一样。我们取笑他们竟然把一对死鱼眼睛的麦静萱当成女神,他们耻笑我们居然想要用望远镜看着月亮去到新千年。说起望远镜,我们才想起它,不知何时,它倒在地上,像是一只睡着的怪物。狮子在公园再次发出了被禁锢的吼声。事情过去了这么久,我记得后来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有几声咳嗽,那是被香烟呛到的。我也被呛到了。
我现在已经记不清陈灿的模样了,依稀记得她走路的样子,给人一种人生充满了希望的感觉。在一场搏击之后抽烟的滋味令人难以忘怀,但当我试图回忆那天晚上我们抽的是什么牌子的香烟时,却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来了。
在电话的最后,我问骆驼,那时我们抽的是什么烟?他说,这算什么问题,你总是抽白沙、红梅,还有刘三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