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榛生
年轻的时候,彩泉不知道人的心可以那么坏,坏到想象不出来的那种等级,坏到让人瞠目、吐血、晕倒。等到行年渐长,见了些世面以后,彩泉却又遇不到那种坏了,大概也是因为她已经学会了原谅,并且也知道遇见坏就避开。
彩泉第一次见到张抱石,是在大学一年级入学那天。在这个女多男少的文科学院里,男生很稀有,彩泉班上的男生大多比较丑,不过总不能这样倒霉,总得有点精彩,张抱石算是一棵校草,孤独而醒目。彩泉记得入学当天的晚上,张抱石和几个男生来敲门,发门禁卡。门禁卡应该是入校时自己去领的,但他们把所有门禁卡都领了,挨个去发,顺便欣赏女生们私下里的状态,一幅很有经验的样子——在寝室里,美女就是美女,而在旁的场合,美女可能是掺水的。
这个主意是谁出的,女生们不知道。跟在张抱石身后的几个男生一离开409 寝室就嘻嘻坏笑,他们看见了女生穿吊带睡裙的样子,洋洋自得。
一个班的同学,还有四年相处的时光,大可不必如此猥琐、如此迫不及待,原谅他们当年年纪还小,原谅他们的自作聪明吧。女生们忘掉了被骚扰的气恼,睡前茶话会讨论着班上的男生,话题绕来绕去,还是回到张抱石身上。
张抱石确实有过人之处,口才好,上课讨论某个主题,他观点奇葩,老师让他上台陈述,他侃侃而谈,确实红了。他知道自己的优势和吸引力,特意给自己设计了一些细节、动作、姿态,增加公众的认知度,比如他拿粉笔的手势,怎么看都像夹着一支烟,优雅博学之外,加入一点匪味、一点流氓气,女生们更痴迷了。
彩泉有一个朋友,从小学到高中,一直在她左右,名叫匡辰。匡辰的父母和彩泉的父母是要好的同事,两家住在同一单位的家属楼里,而且是对门儿。从小他们上的辅导班都是一样的,考的初中、高中也是同一所,彩泉与匡辰与其说是朋友,不如说是兄妹。
匡辰考上的是同市另一所高校,远在城东,但是每隔几天,他就会坐地铁过来找彩泉。匡辰对彩泉的依恋就像对亲生的妹妹一样,来了也没什么要紧的事,从衣兜里拿出一些吃的给彩泉,“你吃吧,你会吃吧?”匡辰像个小孩,比彩泉还单纯。
但是在同学们眼里,彩泉和匡辰的关系就非同一般了。“吴彩泉有男朋友”“他们高中就谈了”……这种传闻彩泉解释不清。男生们当然也知道了彩泉有一个“男朋友”,对她敬而远之。被丑男们敬而远之彩泉求之不得,可是张抱石……唉,彩泉承认她有点喜欢张抱石,她只是一个18 岁的少女,容易被漂亮的躯壳吸引。听说张抱石追程芝了,彩泉有点难过。程芝是班里最美丽的女生,嗯,在寝室里不化妆也非常美丽。
似乎,彩泉和张抱石除了同学关系,不太可能有更多交集。
但是彩泉记得那件小事:快考试了,有天她去图书馆自习,状态极佳,不知不觉学到了十点半。图书馆早过了闭馆时间,她慌忙收拾东西跑出来,看到六月十五的月亮硕大而皎洁,低低地悬垂在面前,似乎伸手一触,它就会噗地流出甜美的果汁,真是一只完美的超级月亮。
身后,图书馆的灯熄了,月亮更显得明亮。
“就不感谢我一声吗?”身后传来张抱石的声音,“为了等你走,我到现在才关灯。”
“哦……谢谢……”彩泉说,“可是……图书馆的灯好像不归你管吧……”
“我让老师先走了,替他值班。”张抱石说。
彩泉有点蒙,特意替老师值班,好让我多看会儿书?
张抱石接着说:“我以前欠老师一个人情。”
他确实欠老师一个人情,他在图书馆把期刊上的论文撕走,是那位老师说情,才没给他通报出来。
他们一路往宿舍走。
“好热啊,今天真热。”彩泉不喜欢沉默,总想说点什么打破空白。
“嘘……别说话。”张抱石说。
“怎么了?”彩泉问。
“你听,有一只鸟在叫,好像在说……”他笑了笑,“吴小彩泉,吴小彩泉,吴小彩泉。”
彩泉沉默了,在调情高手面前,她接不上招,只能害羞地低头走着。
隔了一会儿他又说:“其实,并没有什么鸟。”
彩泉看看他,不知他接着是要开玩笑,还是要说正经的。
“这么好的夏天,这么好的夜晚,语言太多余了。”他说。
彩泉的心被什么击中了,像是灌满了美酒,美酒的滋味,甜蜜中带着点苦涩,整个人像是要发烧了。后来读到一些书,总觉得张抱石很像某一篇小说里的角色,对,《沉香屑》,乔琪乔。
张抱石送彩泉回宿舍,在楼下看着她走向大门,却又喊她,“回来一下,吴小彩泉。”他笑嘻嘻的。
彩泉走到他面前,这一晚上她的心被折腾够多了,再加上念书用脑过度,她有点晕,低声说:“你又要说什么?”
“能等我三分钟吗?站在这里别走。”说完他就不见了。三分钟,做什么?捉迷藏吗?
不一会儿,他从暗影里忽然出现,果然是三分钟,手里拿着一支雪糕。
“你吓了我一跳!”彩泉说。
“你不是说热吗?吃吧,降降温。”他把雪糕递给她,转身就走了。
这件小事,微不足道,不足挂齿,抽离出来单看,是很美好的一件小事不是吗?
多年以后,彩泉刷手机看到一些吃播。那些生吃大葱、生姜、洋葱不掉眼泪的人,那些吞下砧板大小的肥腻红烧肉的人,那些吃整瓶臭豆腐的人,那些咀嚼榴莲刺、丝瓜络的人,都不算奇,有一个男人吃油炸的虫子,每日一吃,那些虫子还不重样,从收集到清洗到烹饪,到吃下去……那是张抱石。
时间会把一个人变成什么样子?其实,时间并不会改变人,时间只是一种滤网,把一个人的本质慢慢淘洗出来。
张抱石的粉丝还挺多,流量很大,打赏的也不少,骂他的人更多。他看上去是个老手,在骂声里风雨不动安如山,有滋有味地品尝,说着食用虫子的感受,吃完关掉摄像头,大家都知道,他去吐。
他不是进了某机关,过上了一帆风顺的人生吗?怎么开吃播了?后来彩泉跟匡辰聊到这件事,匡辰的一句话提醒了她,“他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现在他感兴趣的是名气。”
暑假前,匡辰打了出租车来接彩泉一起回家。
那天张抱石正巧路过校门口,和彩泉打了声招呼。“你朋友啊?”他说。你朋友这个词,既可以理解成你的朋友,也可以理解成你的男朋友。彩泉艰难地笑了笑,她只能点点头,任他去误会。
匡辰在后备厢那里和师傅弄行李,弄好后大喊一声:“咱们走!”
彩泉见车窗外张抱石低头在走,似乎不太开心……她真是自作多情了。
再开学,彩泉剪了新头发,穿了漂亮的裙子,还瘦了好几斤。彩泉变漂亮了很多,她能感受到来自男生的目光,可是那些重要吗?她不在意,她只想张抱石能看到她。
系里要搞板报大赛,彩泉小组的组员对这件事都不太上心,要么说自己的字不好看,要么说有事有课有约会,都躲懒不来。赛前那晚,彩泉面对一张大黑板,一个人在那里构思,还要模仿组里五个人的字体,帮他们写。张抱石来了,问她,“要不要我帮你写?”他的字很漂亮,在黑板上写下“阳月南飞雁,传闻至此回。我行殊未已,何时复归来”,写完了,下面写一个落款“吴小彩泉书”。
彩泉笑了,“干吗啊你!我自己的我自己写。”
他忽然正色看着她,说:“你那么认真干吗!”
彩泉不笑了,兀自写着板书。他在一边也不走,看着她写,递一个黑板擦过来,“有一个字写错了。”
彩泉接过黑板擦,他们的手在干燥的粉笔屑里,冰冷滑溜地接触了一秒,马上分开了。
他忽然问她:“你,到底有没有男朋友?”
时光如果能够倒流,莽撞年纪的回答如果可以用现在的经验擦掉,就好了。
彩泉应该反问他一句:“问这个干吗?”
可是她却不假思索地说:“我没有啊。”以为接下来会等来他的告白。
张抱石却说:“系里有个学长,想认识你,托我跟你说一下。”
他笑了笑,那个笑彩泉后来回忆起来,真是意味深长,充满了讽刺和嘲弄啊。
彩泉的心像被什么鸟啄破了,对,就是那种会叫“吴小彩泉”的鸟吧。
“好啊!”彩泉强装镇定、故作大方地说,“认识一下!”
周智总是远远地看着彩泉,不敢去靠近。真心喜欢就会慎重,就会斟酌再三,就会犹豫,但是真心喜欢是藏不住的,就像实验室里头盖骨下面的黄豆芽,不论如何也要萌发。在周智心里,这个微胖的小姑娘真是太可爱了,雪白的皮肤,短而微卷的头发,嘴巴总是嘟着,像在生气,说话声音那么大,却又那么稚气。
他不能停止对彩泉的关注,他看到彩泉和匡辰见面,几乎心灰意冷,但他怎么忍心放弃,放弃自己心中的天使。于是他托彩泉的班长,也就是张抱石,去介绍他们认识。可是他从没有约到过彩泉。
那天晚上写完板报后,彩泉太难过了,给匡辰打电话,匡辰坐地铁赶来了。
“我以为你出事了,到底怎么了?”匡辰问。
“没什么……”彩泉说,说完就哭了起来。
“那……你要不要喝酒?”匡辰问彩泉。
他们去一间酒吧喝酒,他们之前从没喝过酒,不知道酒的威力,喝完跌跌撞撞走出酒吧,匡辰在吐,彩泉坐在马路边的花坛上唱歌。
但是喝醉了真的很好,一切都远远的小小的。彩泉问匡辰:“如果你喜欢一个人,那个人并不喜欢你,你该怎么办呢?”
匡辰回答:“喝酒……”还没说完,又吐了。
他们最后走进了三米以外的一间旅馆,和衣躺下,睡到天亮。
这件事本来无人知晓,也无人会去打探,但是彩泉毕竟有了一夜未归的记录,后来就有人说,那天晚上彩泉和男生开房去了……人们都是从“另外的人”那里知道的,不知道始作俑者是谁。
小班课,彩泉一进教室,男生们就吃吃作笑。寝室里要好的姐妹替彩泉抱不平,吼道:“你们笑什么笑!造谣是犯法的知不知道!”
但是隔了一天,学校公示栏那里多了一张小海报,海报的上半部分是吴彩泉被本校女生宿舍通报一次未归寝的记录,下半部分是匡辰学校对匡辰的通报记录,两份记录都有时间,时间相同,吻合谣言的内容。
“是谁这么坏啊,真是坏得透透的!”姐妹们搂着彩泉,像护着一只小猫。
多年以后,彩泉看张抱石在吃播视频里怼粉丝,他说了一段话:“你们说我吃完了吐,我不认,要证明我吃完了吐掉,除非你们有证据,光靠说没有用,要有白纸黑字的证据!”
彩泉忽然明白了,那张海报是张抱石贴的!一定是他!但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和他无怨无仇,甚至对他充满了善意和爱慕,难道,这会令他生气吗?会令他嫌弃和恶心吗?
其实彩泉不用想不通,有种人,他们以为自己是操纵一切的上帝,喜欢高高在上去捉弄别人,不图什么,只为那样会令他们开心。
“我确实也挺喜欢你的,不过呢,要看程芝那边的情况,她要是不答应我呢,我就追你啦,但你确实没有程芝漂亮,她家也比你家有实力,如果追上程芝我毕业就可以进机关,她父母都是领导。但是我不喜欢看到你逃离我的掌控,和别人走向幸福,得不到的,最好毁掉,不能全毁掉,毁一部分也好……”这是张抱石的心里话吧,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本质是一碗发酵霉变的臭水,他太坏了。
毕业后,有人号召同学聚会。程芝没去,在家带孩子,程芝的老公张抱石去了,他问大家吴彩泉怎么没来。有个女生半开玩笑地说:“你还有脸问人家!”看来同学们也都知道他的人品,给程芝面子,不好意思再说他什么。
彩泉看着手机上大吃虫子的男人,她怎么也不能相信,那是她曾喜欢过的人。是该庆幸还是应该悲哀呢?这个夜晚,没有月亮,一切淹没在灰色的流云下,彩泉拉黑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