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慧敏(浙江大学艺术与考古博物馆,浙江 杭州 310058)
缅甸的地理位置特殊,北接中国云南、西藏,西临印度,与印度相连的陆上交通、水运都相对便捷。公元前122年,张骞出使西域归来,向汉武帝禀报“居大夏时见蜀布、卭竹杖,问所从来,曰东南身毒国”。从而得知,彼时在四川,已经能通过西南陆路,经缅甸到印度,直抵大夏(今阿富汗北部)。在佛教及佛教艺术上影响广泛的帕拉王朝就位于这条古道的其中一段。帕拉王朝(Pāla Region)又称波罗王朝,于8—12世纪统治印度东北部(今孟加拉国和印度比哈尔邦大部),以对佛教的支持闻名,尤其是密宗。著名的佛教综合大学那烂陀寺、超戒寺就位于此。很多著名的传法僧人都来自这两个寺庙,如寂护、莲花戒、阿底峡。大量外国僧侣前去求法,如玄奘、义净、慧业、灵运、玄照、道希、道生、大乘灯、道琳、智弘、无行等法师。这里不但是学习佛法的场所,也是研究因明、声明、医学、天文历算、工巧学、农学等学科的地方。该区域伴随着佛法的传播,输出了璀璨的佛教艺术。泰国、印度尼西亚、尼泊尔、中国西藏的宗教艺术都深受其影响。缅甸毗邻帕拉王朝,缅甸蒲甘时期的遗存深深刻上了帕拉艺术的印记。
在缅甸历史上第一个封建王朝—蒲甘王朝之前,缅甸的宗教信仰是多样化的。公元8世纪时,曾为王都的古城卑谬出土了很多上座部的经书,也有不少观音菩萨和其他菩萨的塑像或铸像以及多尊毗湿奴石像。历史上,属于大乘佛教密宗教派的阿利教在蒲甘势力很大。缅甸学者貌昂认为,从蒲甘王朝第一位国王萨牟陀梨王到阿奴律陀王时期(1044 —1057年),蒲甘人一直信仰阿利教。
G.H. Luce在他的著作《Old Burma,Early Pagán》中说:“如果东孟加拉给了阿奴律陀他想要的经书,今日的缅甸可能像尼泊尔和西藏一样,流行大乘佛教。”但历史走上了另一条路:阿奴律陀通过攻占直通,缴获三藏经30部,俘获僧俗学者和各种工匠3万余人,大力推行上座部佛教,并以雷霆之力取缔阿利教。
《琉璃宫史》上卷第四编记载:
阿奴律陀王在位时,国号蒲甘。该国历代君王均信奉居于德马梯的30名阿利僧及其6万门徒,受其谬误信念蒙蔽。阿利僧众摒弃佛法,自立异说,妄撰经书,迷惑民众。
阿奴律陀取缔了当时广泛流行的、带有密宗性质的阿利教,确立了南传上座部的国教地位。同时还焚烧了阿利教的文学书籍。为了使阿利教断根,他废弃了从室利差罗时期到蒲甘前期一直使用的骠文;在由南印度婆罗米文字发展起来的孟文基础上发明了缅文字母。
阿奴律陀的继任者江喜陀(于1084-1113年统治缅甸)在宗教立场上相对缓和。他虽然也倡导上座部佛教,但也允许身边的人信奉大乘佛教,本人则自称是毗湿奴的化身。他的四位王后,有三位都与阿利教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四王后丹布拉是阿利教高僧的甥女,三王后钦丹是鄂梯莱村村长之女。村长的法师就是阿利教长老卜巴。尤其是大王后阿比雅达那(Abeyadana),建有大乘佛教的寺庙,其中的壁画甚至有密宗的内容,具有明显的帕拉风格。
走廊外墙的菩萨像,阿比雅达纳寺[5]
上述图片展示了阿比雅达那寺(Abeyadana)的壁画。壁画上菩萨的眼波流转、身姿健美,摄人心魄。这座寺庙建于11世纪末,位于当时王宫的北面,紧挨着国王江喜陀修建的那加雍寺(Nagayon)。阿比雅达那是江喜陀四个王后中的大皇后。G. H. Luce认为她即使不是来自东孟加拉,也跟大乘佛教密宗有非常紧密的联系,这点从她寺庙中的壁画内容能看出来。她的女儿爱上了孟加拉国东部勃代格亚(Patikkard)的一个王子。然而这段婚姻遭到了大臣的反对,大臣们奏道:“若将公主许配给勃代格亚王子,日后我国必沦为印度属国。”可见彼时两地有大量交流,蒲甘王朝相对弱势,甚至有主权独立的担忧。
缅甸学者吴鲁佩温博士的《缅甸佛教绘画》一文这样描述阿比雅达那寺的壁画。
走廊外壁离地约七尺处的带形装饰上绘有石窟及大乘佛教的男女天神,有的面目和善,有的相貌凶恶,此外还 有一些其他的菩萨画像。这里完全没有表示男女爱情的密教作品。菩萨像分列三层,每像有两只手,手中所持的有长矛、短棒、法轮、匕首、宝剑、书册等物,全无密教性质。画像下面没有说明文字,很难辨别这些人物是谁。但是根据手中所持法物,可以认出其中有金刚手、莲花手、观 世音、文殊师利等菩萨。除了菩萨像以外,还有一位比丘,一位苦行者和其他大乘佛教神祇的画像。走廊内壁上的神龛与神龛之间有较小的圆形绘画。每一圆形画中绘有一婆罗门教天神,如大梵天(brahma)、湿婆(Siva)、毗湿奴都清晰可辨。但是门上面的圆形绘的却是本生经故事,并有芒文说明及本生经编目号码。
从上述壁画对应的线描图看,这些天神或四臂六臂,或马头狮面,或以骷髅项链为装饰,或拎着人头挥舞武器,与藏密的护法、佛母相似。但藏密的愤怒像多为火焰背光,表情狰狞;阿比雅达纳寺的这些天神,表情相对平静,背光类似石窟,似乎强调了瑜伽苦行的含义。
宝冠佛,青铜,18.6厘米,蒲甘时期11世纪,仰光国家博物馆
走廊外墙线描图,阿比雅达那寺[7]
在缅甸仰光国家博物馆,有一尊标注为“Crowned Buddha”(宝冠佛)的铜造像,佛像跏趺坐,座前横放着一个金刚杵。在藏传佛教的系统中,佛像面前横放金刚杵,它的神格应当是阿閦佛。阿閦佛是五方佛中的东方金刚部部主。这尊造像发掘自帕陀沙慕亚寺(Pnhtothamya),一座经江喜陀翻修的寺庙。
蒲甘考古博物馆有一尊“青铜莲花”雕塑,有注明是11世纪制作的。八个花瓣既能合拢呈现花苞的样子,也能打开如花般盛开。每一个花瓣内部都有一个信徒,双手合十,向中心朝拜。中心是一尊佛塔,类似菩提伽耶著名的摩诃菩提寺。佛寺下部是八相图,分别为降生、得道、涅槃等内容。类似的青铜莲花,《Old Burma, Early Pagán》一书提及还有两尊。一尊中间是触地印的佛陀,另一尊中间是覆钵式佛塔。让人不由联想到西藏布达拉宫精美绝伦的明永乐密集金刚曼荼罗。虽然纹饰、神格有所不同,结构却是完全一致的。布达拉宫这尊密集金刚曼荼罗,被认为源自帕拉王朝后期。
缅甸与帕拉王国毗邻,水陆交通便利。8世纪的古都有帕拉风格菩萨像出土;蒲甘时期则留下不少有帕拉风格的壁画、佛像、法器。在蒲甘王朝早期,密宗色彩的阿利教势力很大,得到历代帝王的推崇。直至11世纪阿奴律陀登基,取缔阿利教,焚烧阿利教的文学书籍,废弃当时使用的骠文,另创文字,致使阿利教的形象隐藏在历史的迷雾中。11世纪制作的佛陀形象依然体现了浓郁的帕拉风格—高鼻深目、身形健美,之后佛陀的脸庞逐渐本土化,脖子变短,耳垂渐渐搭到肩膀,身材趋于粗笨,帕拉风格渐渐消退。
菩提伽耶是帕拉王朝的佛教圣地,学者通过碑文发现,缅甸人不仅去菩提伽耶朝圣,而且在帕拉王朝覆灭、菩提伽耶处于伊斯兰势力统治之下后,担负起了对圣地的维护工作,并且,蒲甘建造了与菩提伽耶的摩诃菩提寺如出一辙的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