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 佳(重庆师范大学,重庆 401331)
王振鹏(约1280—1350年),字朋梅,永嘉(今中国浙江省温州市)人,在宫内秘书监供职。他在元仁宗时期曾任秘书监典簿,遍览古籍,元仁宗很赞赏他,并赐号孤云处士。王振鹏善画工笔写实画和界画,延续了北宋时李公麟的白描画风。线条挺拔遒劲,富有弹力,既连续不断,又有重量、粗细、缓急、顿挫的变化规律。其笔法工致细密,自成一体,被誉为“元代界画第一人”。
元代,“元四家”—黄公望、王蒙、倪瓒、吴镇,重笔墨,尚意趣,形成了诗书画结合的“文人画”。“文人画”的兴起,使得风俗画自宋朝的兴盛繁荣逐渐走向衰落,尤其是“货郎图”作为风俗画题材之一,在这一时期非常少见,因而王振鹏的这幅《货郎图》成为元代的经典作品。
图像学理论研究是致力于解释图画意义和内涵的一门美术史学研究方式,通过对作品的形态表达以及对作品所想要传达的含义和传达的思想内容加以深入研究,来探讨作品的题材和文化发展之间的关联及其当代价值。在《视觉艺术的含义》这本书中,潘诺夫斯基把图像学理论研究分为三个发展阶段以解读艺术作品:首先是前图像志叙述,主要探讨图像再现的自然意义,对艺术作品表面的物象特征和基本内涵加以分析;第二层是图像学分析,对作品的某个特殊题材加以释义,解析这些题材需要掌握相关的知识,理解此题材的作品在各种历史情境下的演变脉络;第三层是图像学阐释,即对作品存在意义的解读,剖析作品中特定历史背景下的人文、历史和思想的深刻内涵,并作出直观、综合的诠释,总结艺术作品所要表达的人文思想与时代意义。
前图像志描述即对画面的外在形式特征进行分析,“所见即所得”,阐述图像给人的直观感受。《货郎图》是元代画家王振鹏所作,属于工笔重彩画,作品尺寸为129.5 cm×115.5 cm。
作品中货郎儿面带笑容,头发、胡须雪白,有饱经风霜之感,身穿无装饰的粗布短衣,头戴黑色头巾,头巾后插有几枝花束,腰间缠满了货物,肩头还披着一条白布,以减轻双肩和货郎担之间的摩擦,并用来擦汗。这幅画表现了憨厚朴实的货郎儿形象。作品中货郎儿用竹竿将货物高高挑起,他与右侧的妇女、儿童进行互动,手朝向儿童所指的货物,身体呈前屈姿势。与明代计盛《货郎图》中的货郎儿相比,这幅图中的人物动态开放,神情自然朴素,形象更为生动。
古时货郎儿的形象多是挑着担子逛街串巷,而货郎担的形式大致有两种:一为平肩,即和寻常的担子一般形式;还有一种是高肩,将担子两端高高竖起,像牛角一样。在宋代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中,孙羊正店附近一家用竹筐卖花的花摊,将鲜花铺排在竹马背上,而连接两个马头花篮的是一个两端高翘的扁担。王振鹏《货郎图》中的货郎担属于平肩担子。两边货物层次密集,有高高挂于上方和放于下方竹筐的货物,竖起的竹竿上挂着各种样式的花灯、彩绳、荷包、帽子等,其担子上悬挂着的帽子是蒙古族所特有的尖顶立檐帽,证明此图出自元代。竹筐里有几种乐器和彩旛,但从尺寸来看,大约是耍货,还有一些小饰品、小玩具等。在扁担的右端立着一只老鹰,蒙古族喜爱鹰,视鹰为矫健、强势的象征。鹰在画面中处于中心位置,加之高饱和度的色彩体现了元人对鹰的崇敬之情。
画面右侧的妇女身着汉族襦裙,披长帛,戴华丽花冠和颈饰,腰间挂一玉佩,面容饱满,体态丰润,神态安详,可见是宫中的贵人。旁边的婢女手中抱着孩子,服饰跟贵人相比稍显朴素。孩童纯真可爱、圆润健康,将手指向货架的货物,眼神充满好奇。作品中着华丽服饰女性、儿童形象的出现,表现了后宫的生活情形。在当时“男主外,女主内”制度的影响下,生活气息浓郁的后宫成为货郎图的最佳场所,这也使得作品的意味趋向安逸和平缓。明朝的一些宫制《货郎图》中也同样出现过妇女、儿童的形象。
画面背景左侧是一棵半伸展的垂柳,柳枝迎风飘动,柳树上站立着两只羽毛雪白的小鸟,动物的点缀使得画面充满生机;右侧有奇石、梅花、竹丛,暗示着早春已经到来,画面雅致高古。
图志分析已经超越了“所见即所得”,画家内心的思想常常是借助画面的某些特征表现出来的,观赏者可以通过作品的构图、线条、设色等方面了解画家所要表现的意图。
《货郎图》的空间设计主要分为前景、中景和远景。前景由两组人物和动物构成,前景的水平线是以斜线的形式布局,增加了画面运动的趋势。中景由怪石和植物构成,展现边角,这种由小景来展现大空间的形式,应当是受到了宋代马远、夏圭“一角”“半边”构图理念的影响。远景则大部分留白。从前景到远景以物象的推移作横向延伸,呈现画面的空间层次。
在构图上,货郎儿与挑的货物占整个画面的三分之二,是画面的主要部分,货郎儿处于众多货物的中心位置,忙着上前招呼。画面最下方有只小狗,低头像是在寻找什么,给画面增添了几分乐趣。妇女和儿童像是听到叫卖声,从画面的右侧缓缓走来,其占画面的三分之一。画家将货物作为焦点,从而吸引了画面中其他的角色,彼此之间产生互动。由于货郎儿和货架的面积较大,在画面中的占比较重会使画面有向左倾斜的动势,所以画家在画面的最右侧添加了竹石花卉,从保持画面重心的平衡。
在线条形式上,中国绘画一直尊崇谢赫“六法”中的“骨法用笔”,线条的艺术表现对于体现画面的精神气韵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王振鹏延续了北宋李公麟的“白描”技巧,具有写实的特征。同时他还继承了北宋宫廷美术精工的特点,线条工致,讲究轻重、缓急的变化,流利劲挺,灵动潇洒,疏密得当,结构清晰,具有深厚的绘画功力。
《货郎图》在设色上,属于工笔重设色,应是受到宋朝宫廷绘画的影响,色彩浓丽,多用矿物质颜料染色,充满富贵华丽的色彩。人物衣着的颜色也非常重要,“服色贵贱辨等级”,透过服饰可辨认身份地位,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规束人物的言行品性,从而稳定社会秩序。地位较低下的平民衣服明度低下,多用杂色,这也说明身着艳丽衣服的人有着更高的社会地位。作品中妇女、儿童的服饰鲜艳华丽表明其地位尊贵,与货郎儿的服饰、服色形成鲜明差异,尊卑分明。但背景物象的色彩较为淡雅,色彩种类也较少,可见画家融入了写意的笔法,其以墨色渲染为主,表现了不同事物的形态、质感。
对艺术作品的图像学分析,必须结合相关的历史、社会背景等方面加以深刻的分析,以便表达更深层次的含义。
“货郎”一词,最初出现在南宋周密的《武林旧事》卷二《舞队大小全棚傀儡》:“大小全棚傀儡……耍和尚、刘衮、散钱行、货郎、打娇惜。”其记载南宋杂剧70种,货郎是其中之一。《辞海》中对“货郎”的释义是:荷担执鼗鼓,卖妇女用物者曰货郎,又称货郎儿。在《水浒传》的第七十四回:“〔燕青〕扮作山东货郎,腰里插着一个串鼓儿,挑一个高肩杂货担子,诸人看了都笑。《货郎图》展现了一种小商品的销售方式,在中国古代长期被当作社会经济状态的一种最直接表现,而货郎儿这个职业也伴随着商品经济的发达而逐步进入人们的日常生活,是对民生的记录,同时见证着每个朝代的变迁。
货郎图是风俗画的一种,在宋朝是极为盛行的主题,也是表现繁荣社会生活的某种具有象征意味的符号化图式。在宋朝以货郎为画面主体的经典画作中,李嵩的《货郎图》是代表。这幅作品与王振鹏的《货郎图》相比,前者更真实地记录了宋朝的市井生活,人物形象也更加朴实,货郎儿身着粗麻布衣,奔放活泼,充满了浓郁的乡土气息,更贴近民间生活所展示的风土人情。这幅画在表现形式上单纯以线描勾勒,紧劲连绵,强调通过用线的灵活多变突出人物的精神面貌;设色淡雅,画面显得古朴沉着,与王振鹏的《货郎图》形成鲜明的对比。
由于文人画的兴起,元代绘画更崇尚笔墨,注重画面的意境表达,风俗画在这一时期开始逐渐衰落,以货郎为主题的作品也日趋减少。王振鹏的这张《货郎图》是元代风俗画的经典作品,且这幅重彩设色《货郎图》更像是宫廷节令图或有年画性质的作品。图中人物的服饰地位以及画面背景中的景物,具有某种艺术表现特性的戏台演出意味。宋代货郎图多被作在小型的书卷和扇面上,是中产阶级休闲时翻看的画册,或者被当作习俗流传于民间。像王振鹏的这幅《货郎图》尺幅较大(纵129.5厘米,横115.5厘米),大尺寸的卷轴画适合被悬挂或是在特殊时刻用来观赏。
张彦远曾在《中国历代名画记》中写道:“夫画者成教化,助人伦,穷神变,测幽微,与六籍同功,四时并运。”当时,王振鹏为宫廷画师,其绘画行为主要服务统治阶级。图中货郎人物的形象代表是皇上,除庙堂中庄严肃穆的人物形象以外,他也被刻画为爱民如子的形象;身后的货架则代表国家的富裕和稳定。梁海育在《论明朝<货郎图>中的真实性含义》中提到“故在某种程度上,《货郎图》流入宫廷,应该视作‘精英社会文化’对‘大众社会文化’积极、有目的地吸纳,而反之则作以控制后者使用主体意识的有效手段”。历代统治者的喜好对宫廷画院的审美趋势和政策制度都有很大的影响,但其对于绘画的喜爱不是简单的欣赏,而是出于利用绘画达到政治目的和教化功能,所以宫廷绘画普遍具有很浓的教化色彩。
我国传统绘画有两个较为完整的体系,一是宫廷绘画体系,造型上讲究形式的严谨工致,色彩上追求浓丽雅致,以写实为主;二是文人画体系,不“求真”而以“气韵意境”为主,不求形似,多为具有颇高文化底蕴的文人所提倡的绘画体系,色彩上追求水墨,崇尚淡雅俊逸的风格,以写意为主。元代是我国历史上文化艺术成就较高的朝代之一,但由于其统治者身份的特殊元代画院呈现出多元化的特征。元代的宫廷绘画经历了三个阶段,一是初创期,受到金朝宫廷绘画的影响,元代的宫廷绘画沿袭了金朝宫廷绘画的模式,文人画家也开始活跃于元代画院。二是繁盛期,统治者提倡绘画以教化功能和娱乐性为主,利用绘画来宣扬政策和记录事实,既有文人画,又有工笔写实画、界画、肖像画等。元代科学技术的提升使人们多角度的观察描绘更具有客观性。三是衰落期,元代宫廷绘画的衰落期较为长久,到了至正后期几乎消亡,这是由于绘画审美意趣和品评标准的改变,同时失去了帝王及贵族的支持,使得宫廷绘画发展进入低谷。王振鹏是宫廷绘画处于繁盛时期的代表画家,善画工笔写实画和界画,造型上追求工致准确,色彩上较为富丽浓艳。虽然元代以文人画为主,追求“意趣”的水墨画风格盛行,但王振鹏的这幅《货郎图》绘画语言形式达到了精工的水平,具有一定的历史价值,在风俗画与宫廷画日渐衰落的情况下是一幅难得的佳作。
元 王振鹏《货郎图》 129.5 cm×115.5 cm
元代初期,社会动荡不安,此时民众生存必须恢复。文学宣传以温和、积极的形象出现,“成教化,助人伦”,一方面对人民的生活作出了积极指导,一方面描写了美好生活,同时也是对当时统治者功绩的讴歌。
随着时代的演变,《货郎图》逐渐由纪实性走向象征性,具有一定的符号化意义。数千年以来,将愿望诉诸艺术似乎已经成为人的本能与习惯,而图像可以说是历史的目击者。彼得•伯克在《以图证史》中说:“图片虽然是史学的遗留,但同样又记载了史学,是解释史学的主要依据。”“货郎”这一题材作品既具有一定的艺术审美价值,又有着深厚的文化和史料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