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孙墨一(内蒙古师范大学,内蒙古 呼和浩特 010000)
元代社会的礼仪观念在多样性的文化冲击背景下产生了观念交融与沿革,人物俑造型发展在中原农耕文化基础上融合了北方游牧文化与西域文化,呈现民族意识交融的多样性特征,人俑物种类、面部造型、动态塑造与服饰细节上,不仅反映了元代艺术文化特征,其造型意识也体现了该历史时期的社会文化面貌。
仲尼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为其象人而用之也。”孔子曾谴责这一暗示人类拟态的造像观念,但古人却并未因对“始作俑者”的批判而停止对人物拟态造型的明器追求。自汉代以来,人物俑逐渐成为古代礼仪明器造型艺术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美术史学认为“俑”具备再现性与纪实性。元代早期游牧民族传统葬俗中并无使用“俑”的传统。“民间丧葬纸房金银人马并彩帛、衣服、帐幙等物,钦依圣旨事意,截日尽行禁断。”崇尚薄葬的蒙古贵族阶级认为中原地区的大量明器有铺张之嫌,在至元七年,忽必烈批准立法约束该类礼仪明器的使用,导致该时期“俑”的数量锐减,形制种类远少于前朝。虽然立法如此,但使用“俑”的习俗并未因统治阶级的禁止而完全抹除。元代统治者为维护统治权威,仍参考了辽金两朝政策推行“汉法”,多种文化与政治制度逐渐受到儒家文化渗透,礼仪类习俗立法在“二元制”中逐步得到修缮,儒学思想的复兴也使部分汉族上层阶级对“俑”文化有了更高的需求,但“二元制”的管理方式使得不同地区的人物俑产生了明显的造型差异,这种差异特征与这一历史时期的文化、习俗与制度紧密关联。虽然元代出土的“俑”类明器陈列在数量与分布上逊色于前朝,但元代文化交融背景下人俑的造型特征反映了独特的民族文化差异性与该时代简拙的审美风格,时代特征丰富。
巫鸿在《黄泉下的美术中》中提到了“俑”的媒介性质,“俑”在文化语境中具有象征性与再现性。不同朝代的人物俑反映了具有时代特色的形象特征与造型意识。元代的人物俑则突出体现了该时期民族区域的多样性与“二元制”管理的特征,其造型意识反映了社会面貌对该时期不同地域与民族间礼仪文化与造型艺术发展的影响。元代人物俑的塑造十分注重整体,在强调真实再现的同时,对部分细节进行了有意识的简化处理,以达到整体塑造关系的对比平衡。元代出土的大多数人物俑在造型比例上以五等分形式出现,或有意识地对腰线进行降低处理,整体造型重心呈下沉式。在人物动态与面部特征的塑造上,多数造型刻画细致,元人在追求神似的基础上尽可能地还原真实生活中完善的形态特征,通过不同的神色气韵与角色意象强调造像的民族身份差异与等级地位的不同。
图1 西安南郊潘家庄出土元代女性与男性侍从俑
图2 四川成都西郊出土元代甲胄俑(左)与陕西宝鸡出土元代甲胄俑(右)对比图
人物俑大致分为侍从俑、武士俑、商人俑、文人俑、乐舞俑五类。在五类人物俑中,侍从俑最为常见且分布广泛,类型包括侍立俑、牵马俑、骑马侍俑三种。男性、女性人物俑并存,女性侍从俑的体态较其他人物俑而言相对纤细,人物造型比例有明显拉长,面部刻画精巧且简朴,在服饰细节塑造上,部分造型受游牧民族衣着影响,具有左衽特征。男性侍从的服饰特征民族差异性特征较强,相较武士造型而言,姿态更为恭顺敦厚,揣手夹臂形态居多,如西安南郊潘家庄元代遗址出土的女性侍从与男性侍从(图1)。北方与中原地区以游牧民族与胡人形象居多,南方多为汉族形象,造型特征上既有汉族侍从,同时也存在胡人侍从与游牧民族侍从,这直接证明了元代的人种制度不存在绝对性,蒙古人与色目人同样从事仆役职业。
武士俑主要出土于元代军事要塞,如作为元代重要政治中心的陕西,出土的武士俑数量就较多,类型包括甲胄俑、卫士俑、骑马俑三种,多成护卫队或仪式队列。武士俑分腿站立的造型居多,比侍从俑的动势大,且腹部偏大,重心下沉,面部以严肃或怒目的表情居多,目的在于彰显武士的威严。南北地区武士俑造型带有明显的区域差异。自宋代以来,南方“崇文抑武”思想根深蒂固,元代南北地域跨度较大,导致南方在习俗的融合发展上较为滞后,武士形象受北方游牧文化影响较小,如四川成都西郊出土的元代甲胄俑的冠帽为凤翅盔,身着长袍铠甲,与唐代俑十分类似,而陕西宝鸡出土的元代甲胄俑头戴斗笠盔,发型为具有蒙古族特色的垂绾发髻(图2),面部造型与着装特征多为游牧民族与胡人形象,反映了忽必烈在陕西关中地区采用汉法治理过程中游牧民族与汉族杂居的生活状态。
商人俑多出土于陕西地区,类型包括牵驼商人俑与牵马商人俑,功能主要以再现元代生活风貌为主,是反映元代对外往来的证据。整体形象在动态上突出牵引或呼应马、驼的上身造型。人物面部特征刻画以西域商人造型最为显著,如西安市曲江乡孟村出土的元代胡人牵驼俑(图3),眉弓与鼻梁凸起,眼眶深邃,络腮胡细节丰富,面部立体度极高;在服饰细节塑造上,以头包巾与交领长袍深度还原了元代胡人的穿着特征。动作呈牵引式,简化的服饰造型对比深入刻画的面部细节,突出体现了该时期贸易往来频繁的商人角色特征。
图3 西安市曲江乡孟村出土元代胡人牵驼俑
文人俑在北方与南方元代考古遗址中均有分布,主要塑造功能为再现元代文人风貌,配对武士俑成仪仗队列陈列,多仿照閤门司官员形象制作。文人俑动作起伏较小,双臂多曲于身前,体现肃穆谦恭的姿态。文人俑面部特征以汉族人为主要塑造参考,南北人物在造型上差异不大,在陈列场景中用于仪仗队列的文人俑以戴冠、着长袍的传统士大夫形象居多,体现了受儒家思想影响深远的文人塑造意识,如四川华阳县出土的元代文人俑造型就保留了部分宋代遗风,反映了元代统治者对儒家思想与中原文化的接纳。
乐舞俑主要分布于河南地区,陕西地区少量存在,类型包括舞俑、乐俑、骑驼击鼓俑三种。河南作为元代的江北行省,出土的人物俑部分类型与陕西极为相似,但河南地区因其民间艺术与杂剧的兴盛,说唱人俑十分普遍,胡人形象与汉人形象均有出土。造型突出人物的动作幅度,强调动态感与意象形式,以活泼生动、姿态欢脱为主,现存乐舞俑多存在于经济发达地区。如河南焦作冯封村出土的舞蹈人物俑(图4),其身着具有游牧民族特征的窄袖云边袍,人物带有市井气息,动态传神的乐舞再现了元代民间社火与元杂剧表演造型。元代乐舞人物俑充分表现了该时期繁荣发展的民间文化艺术。
图4 河南焦作冯封村出土元代舞蹈人物俑
元代人物俑大多出土于汉族官员、贵族或平民遗址,在文化习俗上保留了前朝思想观念,造型风格上呈现多民族化趋势,最为突出的表现是包含蒙古人、色目人形象。衣着上也具有袍服、左衽、毡帽、垂绾发髻等明显的少数民族造型特征,如陕西贺氏元代遗址出土了大量蒙古人形象的人物俑。虽然元代人物俑受文化习俗的直接影响较大,使用“俑”为明器的人以汉族居多,但是中原军事集权地区也有少量少数民族官员使用此类明器,如西安市长安区韦曲耶律世昌元代考古遗址出土的一组骑马俑,衣着与身材形象带有明显的北方少数民族魁梧雄壮的气质。在推崇薄葬的游牧文化群体之中,少数民族官员遗址中出现人物俑反映了多元文化共存治理的民族政策下,中原传统明器陈列文化对少数民族的直接影响。
受废除厚葬法令与推行简葬思想的制约,元代人物俑的数量较宋代而言急剧减少,前朝盛行的神煞俑等超现实题材基本消失。人物俑的形制塑造,以再现生活、还原真实人物风貌为主,细节与动作都有意识地进行了简化处理,汉族的传统丧俗也有意识地与游牧文化进行融合。受“汉法”与“国俗”兼容并存理念的影响,元代考古遗址中陈列人物俑的多民族形象组合方式与生活场景的再现还原,也体现了游牧民族对汉族“俑”文化的接纳。
从元军南下至理学北上,元代社会文化具有的双重性,在多元文化交流融合的过程中矛盾统一,形成了不同于前代的历史现象。其文化特征在继承前代遗风的基础上,融合了中原汉族地区与边疆少数民族各地区的风俗面貌。通过经济和政治往来等外交手段,元代的对外贸易也使中华文化得到了广泛传播与发展,该时期的西域文化得到了汉族人的接纳与吸收。遗址中所陈列的人物俑不仅为研究元代礼仪文化与造型艺术提供了考古依据,还为该时期民族文化、服饰制度、工艺美术等研究提供了详实的论证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