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以钧
在当今众多论述曹禺的著作中,经常会出现一个名字:曹树钧。他是曹禺研究的专家,从事曹禺研究工作至今50 余年。曹树钧教授就像一块磁铁,与他交往越久,就越会被他对曹禺研究的热爱以及他在待人处事方面具有的独特人格魅力所吸引。我们有幸成为师生,后在工作中也有交集。在一些文学见解上,他总能及时化解我难以破解的迷惘与困惑,驱散我文学之路上的阴霾与黑暗……他就是标杆,激发我上下求索,勇往直前!
“我是一名学者,我的中学母校上海市市东中学的校训为:堂堂正正做人、实实在在干事。”这是曹树钧教授的人生态度。在研究曹禺著作的艰苦跋涉中,他用热爱和追求感染他人,也刻画了自己的治学精神与学术人生。
曹树钧,祖籍江苏盐城,1941年出生于上海。在家排行老大,下面有三个弟弟、一个妹妹。小时候父母外出工作时,曹树钧就和弟弟妹妹们一起玩耍。有时百无聊赖,他会在家附近的弄堂里望着夕阳西下。幸运的是,家里藏书较多,他可以有大量时间阅读。7 岁那年,他入小学。在学校里,他喜欢把自己看到或听到的故事与同学们分享,课间十分钟往往不够用,他正讲得起劲就又上课了。待到下课后,听得入迷的同学们会围住他,催他赶快往下讲。一时间,他成了同学中颇受欢迎的人。
在青少年时期,曹树钧就帮着母亲料理家庭繁杂零碎的琐事。因母亲乐善好施,使得本不富足的家里日子过得捉襟见肘,除了基本的生活需要支出,没有丝毫额外的精神消费。当工人的父亲则整天为生活奔波,教导他为人处世不要趾高气扬。那时,班里有不少同学用的作业本都是家长从单位拿的办公信纸,而他只能用省吃俭用的钱买信纸。他曾多次请求父亲:“拿回一点信纸吧,让我也能像同学那样宽裕地用。”父亲一口回绝:“那是公家的东西,我们不能占便宜。”
母亲的舍己助人和父亲的朴素廉洁常令曹树钧感到委屈与难堪,但这种言传身教也成为他终身受益的精神财富。有一次,记不清是什么原因,他和妹妹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他声嘶力竭地训斥妹妹,被父亲撞见,父亲却劝慰他要珍惜亲情,懂得谦让。作为家里的老大,他还是选择主动向妹妹道歉。
随着年龄的增长,曹树钧开始为人生设定目标。进入高中阶段,他专注学习,成绩一路攀升。当时他就读的高中是上海市的重点中学市东中学。在高三一个盛夏的晚上,他在母校第一次看到话剧《雷雨》演出的电视实况转播,朦朦胧胧地感到这是一部博大精深的剧作。1959年,由于品学兼优,曹树钧考上了上海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在当时那个年代,能上大学就已经很不容易了,而能考上上海戏剧学院的更是凤毛麟角,全家都为此兴高采烈。
更难能可贵的是,在那个“读书无用论”沉渣泛起的年代,曹树钧始终如一做到“壮而好学,如日中之光”。在戏剧文学系学习期间,他对黄庭坚的“一日不读书,尘生其中;两日不读书,言语乏味;三日不读书,面目可憎”深有感悟。几乎每天早上,他都会坚持早读。“旧书不厌百回读,熟读深思子自知”,这样的坚持,使他至今还能大段地背诵很多经典作品。
1962年,曹树钧在导师顾仲彝教授的指导下撰写了毕业论文《〈雷雨〉人物论》。顾仲彝教授是我国著名戏剧理论家、教育家、剧作家,是一位学识渊博的学者。他引领曹树钧进一步领会曹禺剧作的魅力,激发其更加深入地探讨曹禺剧作获得成功的原因。大学毕业后,曹树钧顺利留校,在上海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当讲师。当时困难时期刚过,他深知能在这样艰苦的情况下留在上海戏剧学院任教,实属不易。这让他心中涌起了强烈的使命感,倍加珍惜难得的留在高校工作的机会。他在教学上倾注了大量心血,不但教学内容系统全面,教学方法也做到了严谨规范,深得院系领导和学生好评。
出于对曹禺作品的热爱,在教学期间,曹树钧把自己上课的经验和所学专业融合起来,将所学所感的教育理念惠及更多学生。与此同时,他开始收集、积累曹禺剧作的研究资料,专心致志潜心钻研,并撰写相关论文。
我与曹树钧教授的交往始于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那时我经过入学考试,考上了上海戏剧学院戏文系艺术管理班,曹树钧教授是我们的班主任。后来得知曹老师不但学问做得好、课讲得好,而且是专攻曹禺研究、中国话剧史的学者型作家。
记得当初刚入上戏,虽与曹老师初识,但却一见如故,从此结下了一段深厚的师生情谊。曹老师身材挺拔,风度翩翩,一双慧眼明澈有神,洞幽察微,看上去一幅英气逼人的学者形象,尤其是他对待学生平易近人,毫无架子。
记得我刚到上戏读书时,曹老师编著出版了一本《戏剧鉴赏》,我提出想借阅这本书,他亲切地邀请我去他家拿。那天的景象历历在目,走在路上,红白相间的丛丛蔷薇花在墙壁与木架上鲜艳怒放,空气中的柳絮轻轻飘浮,一派江南阳春景象。当我走进曹老师家中时,有些拘谨而又不知所措,他热情地要我坐在沙发上,师母也在一旁亲切地招待我。我强烈地感受到曹老师对一名学生的关心和尊重。他把《戏剧鉴赏》给了我,并解释了此书的结构和阅读要点。他还询问我读书学习的一些情况,这令我深受鼓舞、收获颇多。
课堂上,曹老师为我们讲解中国话剧史;课堂外,我积极阅读了曹老师的论文和著作,特别是1989年出版的《摄魂——戏剧大师曹禺传》一书。书中那行云流水优美的语言、起承转合自如的结构,让我耳目一新,细细品咂,禁不住一读再读。曹老师的文字最大的特点就是充满真感情、真性情、真思想,于自然流畅中散发出睿智的光芒,内足以摅己,外足以感人,让我这个怀着强烈求知欲的初学者,从原来对戏剧领域一无所知的“井底之蛙”,逐渐开始醉心研读曹禺、莎士比亚等戏剧大师的作品。
1989年7月,我怀着好奇之心,捧读了一直在图书排行榜上高居不下的《莎士比亚在中国舞台上》一书。曹老师是这本书的第一作者。我读完很有共鸣且感慨良多,于是就产生了专访曹老师的念头,但因为他上课内容安排太多而一直没有成行。
终于有一次机会,在上戏图书馆,曹老师接受了我的专访。他一口气解答了十余个问题。还没等我表达谢意,他就连连致谢:“你的提问特别好也非常全面。感谢你能认真研读这本书……”当我提出能否在合适的时候对这本书再解读、注释,并给他过目时,曹老师脱口即出:“没有问题,莎士比亚是说不尽道不完的,探寻莎翁剧作永久的艺术生命力,吸收莎士比亚给予人类文明的瑰奇财富,这是莎学家和莎剧实践家们无穷尽开掘的课题。”
与曹老师交流过后,更平添了我努力学习戏剧文学、探寻莎士比亚剧作在中国传播、发展的历史轨迹的信心。
除了简单的一日三餐,曹老师在日复一日中研究、写作、教学、翻译……他朴实淡泊,甘于寂寞。事实上,他的寂寞更像春夜里的樱花,悄无声息,却有着别样的灿烂。读书方面,曹老师的主要精力放在探讨曹禺研究方面的专业书籍,他尤其赞扬了曹禺《雷雨》《日出》《原野》《北京人》《家》这五大经典。除此之外,他还注意适当地跨界阅读,以开阔自己的文学和学术视野。写作方面,以写专著、论文、散文为多,崇古而不泥古,尊今而不迷今,吸取精华并借鉴、运用到自己的作品之中;社会活动方面,他坚持“三人行,必有我师”的理念,博学而谦逊,赢得众文友的交口称赞。曹老师常引用一句“共知心似水,安见我非鱼”,借《庄子·秋水》的典故,表达出物我两忘、自得其乐的旷达与潇洒。
参加工作后,我和曹老师依然有着接触。1996年,江苏省盐城市歌舞剧院的情景戏剧《雷雨》在上海解放剧场上演。作为演出承办方,我约请曹老师及一些专家、行业人员观摩、交流,并组织青少年学生观看。这期间我又专程到家中看望了这位昔日的老师。
1987年,曹树钧(左)访问曹禺先生
当日,曹老师一头灰白短发向后梳得整整齐齐,戴着一副眼镜,神情中饱含着智慧和暖意。短袖的中式白衫、黑色宽松的裤子,身体硬朗,清瘦爽洁,说起话来,声音不大,缓缓如小溪之水,清畅自然,娓娓动听。
他家客厅的东墙上挂着一幅曹禺为其寄赠的条幅:
登高壮观天地间
大江茫茫去不还
黄云万里动风色
白波九道流雪山
——一九八八年早秋录李白诗赠曹树钧同志 曹禺
在他家沙发前茶几上铺着蓝底白字的百福图,橱柜上摆放着唐三彩骆驼。西墙书柜上有吊兰、小香炉和一张与孙福良一起看望巴金同志的照片。南面窗台置有一盆君子兰。一只美丽丰硕的大白猫亲昵地爬到他的腿上,它那蓝宝石一样的眼睛友善地盯着客人。曹老师一边慈爱地抚摸它,一边缓缓地与我聊起工作生活的一些情况。
曹老师说他年少时便深怀文学之梦,自中学以后,就比较偏重中国古典文化的学习。在上海戏剧学院戏文系求学时,更是如饥似渴,博览群书,整日泡在图书馆,刻苦攻读。他常提及一些恩师:曹禺先生是中国现当代戏剧史上成就最为突出的大家,熊佛西先生是中国现代戏剧家,张君川先生是中国莎学泰斗。而他正是以这些前辈为榜样,几十年如一日,夙兴夜寐、孜孜以求地耕耘在戏剧文学这片沃土上。
在与曹老师的交谈中,我渐渐感受到他用“文学的理想,打造理想的戏剧文学”的矢志不渝的文心,我折服于他深厚扎实的文学功底、广博厚重的文史底蕴,以及纵横驰骋的情思。随着这些年来交往不断深入,更能感受到他谨遵恪守的信条、践行奋斗的目标。笔耕50 多载,锲而不舍、百折不挠研究曹禺著作是他对文学最执着的追求与最深情的告白。
1987年,曹树钧(左)为电视传记片《杰出的戏剧家曹禺》撰稿
让人动容的是,曹老师将当年所受到的师门之惠,化作一种特别的细雨,滋润着每一位学生、友人。他不仅博览文学著作,而且系统地阅读了许多哲学名著,有很深的哲学修养;他谈论文学问题时,从不人云亦云,步人后尘,而是完全开放视野,或直接点中要害,或思维奇异独到,迸发智慧之光,让人钦佩和折服。
从1962年大学时代发表第一篇作品《〈雷雨〉人物论》开始,到1978年正式开始曹禺研究著作的撰写,曹树钧长期跋涉在戏剧文学、曹禺研究之路上,学术成果颇丰。
1981年,曹树钧经过多年的积累,撰写了一篇近三万字的《曹禺年表》,发表在《广东戏剧艺术资料》上。为进一步开展研究,1982年,他给曹禺先生写了一封信,并附上这份年表。不久后,他收到曹禺先生的亲笔回信,对信中提出的18 个问题逐一进行了详尽的回答,还对因病未能及时回信表示歉意。这些都极大地鼓舞、激励了曹树钧,推动他更加深入地探讨曹禺的精品剧作。1982年,他在扬州市文化系统讲授并发表《略论〈雷雨〉的艺术成就》;1985年,《青年曹禺》在《上海文化艺术报》上连载,刊发后收到曹禺先生亲笔回信;1986年,《曹禺在南开——青年曹禺评传》在山西《戏友》上连载;1987年,《曹禺早期剧作的民族特色》在《地方戏艺术》上刊登;1988年,他作为撰稿人参与的《杰出的戏剧家曹禺》(6集)由中央电视台首播,此为我国关于曹禺的第一部大型电视传记片;1989年,与孙福良合著《莎士比亚在中国舞台上》,书中有专节论述莎士比亚对曹禺剧作的影响。
1990年5月,曹树钧和俞健萌合著的《摄魂——戏剧大师曹禺》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这是一本颇有影响力的著作,被评为中青社1990年优秀读物。同年11月,该书在人民大会堂召开研讨会,并于次年在北京广播电台连播两个月,还参加了1992年由日本早稻田大学主办的《中国演剧资料展》;1995年,专著《走向世界的曹禺》由天地出版社出版(内附有曹树钧对B·彼得罗夫《论曹禺的创作》的译文);1997年,专著《影视剧创作心理研究》由海峡文艺出版社出版,书中一半内容论述曹禺的创作心理;1998年,传记作品《“神童”曹禺——曹禺成才之路》由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版。
进入21世纪,曹树钧对曹禺的研究更加全面、深入地展开。2002年,主编的《神州雷雨》由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2005年,主编的《世纪雷雨》(论文集)由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版,广播剧本《一声惊雷》在《剧作家》上发表;2007年,《曹禺剧作演出史》由中国戏剧出版社出版,为我国第一部系统研究曹禺演出史的专著;2009年,《戏剧鉴赏》由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出版,书中有四个章节分析曹禺名剧;2010年,在第二届中国曹禺文化周研讨会上,发表论文《论曹禺对中国莎学的卓越贡献》《曹禺研究有无审美疲劳》,在日本刊物《银幕》纪念曹禺专辑中发表《曹禺研究35年》;2011年,与他人合作主编的曹禺百年诞辰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永生雷雨》由长江出版社出版,书中刊登其《曹禺名剧电视改编多样化的审美形态》等论文3 篇;2013年,专著《曹禺经典新解读与多样化演绎》由上海远东出版社出版;2016年,《曹禺晚年年谱》由安徽大学出版社出版。
曹树钧:《走向世界的曹禺》
除曹禺著作研究外,曹树钧还深耕于莎士比亚研究和中国话剧史研究。他先后出版有关曹禺、莎士比亚、中国话剧史的著作22 部,以及数十篇学术论文。
2014年初夏的一天,天津风和日丽,碧绿映天。“曹树钧教授曹禺研究50年收藏展暨学术研究会”在天津曹禺剧院展出。当时73 岁的曹树钧教授登上曹禺研究50年收藏展讲坛,把自己珍藏多年的有关曹禺剧作的演出剧照、说明书、信件,以及各种改编剧本、光盘、研究著作、舞台模型等藏品展现在世人面前,并无偿捐赠给曹禺故居纪念馆。有人评价曹树钧教授捐赠的文物“内容极其丰富,生动贴切”;“每一件文物都不是孤立存在的,都可以串成一个宏大的知识脉络,极具文化与历史内涵”。在捐赠讲坛上,曹树钧教授不无自豪地说:“曹禺研究历史进程的每一步我都赶上了。现在曹禺研究的领域不断扩大。曹禺研究对曹禺剧作进行了多侧面、多层次的审视与探索,不仅从社会学,更从美学、心理学、比较文学等各方面展开,跨入了全新领域。短短十几年,就出现了十几部曹禺研究专著。”他还动情地说道:“一开始,我觉得收藏曹禺的作品兴趣最重要,后来慢慢就变成责任了。曹禺收藏展一天天在壮大,如同种一棵树,一开始一棵小苗经不起风吹雨打,但是它慢慢壮大起来了,慢慢有绿荫了,可以庇护别人了。我认为,既然历史给了我这样一个机遇,就应该把这个事情做好,有一个圆满的句号。”
2020年年末,上海戏剧学院戏文系艺术管理班师生合影(前排右二为曹树钧,后排右二为本文作者)
曹树钧教授长期从事曹禺研究,不仅积累了大批的手稿、书信、采访笔记、照片、底片,而且积累了数量庞大的人物档案、图书资料,像一座私家档案馆。当他发现过去学界由于“左”倾思潮的影响、第一手资料的缺乏,对曹禺及其创作往往作出非科学性的评价,并出现不少“误读”现象时,他就着力开展史料研究、生平研究,旨在为广大研究者提供坚实的事实依据,还曹禺其人、其作品本来面目。在文学时代的剧烈变革中,曹树钧教授坚信只要在曹禺研究的道路上有咬定青山的坚持、百折不回的坚韧、心无旁骛的坚守、矢志不渝的坚定,就能取得突破和成绩。
正因如此,他捐赠的有关曹禺的作品,也是广大读者、学者、研究者的“宝贝”。专程从北京赶来的曹禺女儿万昭也饶有兴致地参观了展览。她对曹树钧教授坚忍不拔、勤奋刻苦的治学精神表示了深切的敬意,赞扬了曹树钧教授热爱艺术、追求艺术真谛的献身精神和奋斗精神,并向他当面致谢。
2016年9月,正逢曹禺《日出》发表八十周年,曹树钧教授应邀赴曹禺祖籍所在地湖北潜江参加学术研讨会。在主题发言中他指出:“在人类几千年的发展历史上,一位剧作家的历史地位不是靠权力造就的,更不是靠媒体吹捧的,而是由他剧作的生命力决定的。我要把今后所有时间都用在曹禺著作的全球传播上。”
曹树钧教授现正撰写《曹禺经典在全球的传播》这一专著。他深深明白自己工作的价值,因此永远都“感觉到生命充满着热情”,不断忘我地工作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