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世忠
夜色藏着孤独,秋风吟着凄凉,淡淡的月光照进窗格子,照在王婶满是皱纹的脸上。她的眼里流出两行浑浊的泪珠,滴在枕头上。长夜难眠,王婶想她的孙子了。
奶奶,奶奶……王婶似乎又听到了孙子脆生生的喊声,每一声都那样蜜甜,每一声都让她陶醉。
可是孙子又在哪里呢?王婶的眼泪又流了出来,湿了枕巾。
天有不测风云。三年前,儿子遭遇车祸,撇下了儿媳妇和孙子,也撇下了凄惶和忧愁。吃盐烧煤咋办?孙子上学咋办?地里活路咋办?王婶总是担心着母子二人的日子,她就求人在村头给儿媳妇盖了一间简易的商店,一天挣个二三十块花销。忙的时候,王婶又央亲戚来帮忙,收收割割,摇耧撒籽,度过忙天。
其实,王婶更担心的是儿媳妇。儿媳妇还不满三十岁,晚上一个人孤灯冷被,寂寞惆怅,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尽头?她隐隐约约听说,儿媳妇看上了外村的一个木匠,可是王婶宁愿相信这是谣传。王婶舍不得让儿媳妇走,更舍不得孙子。她不能没有孙子,孙子是儿子留下的骨血,是王家的香火。王婶想留住儿媳妇,留住了儿媳妇,就留住了家里的根苗,留住了后续的烟火,留住了她心头的那一缕光亮。
那天王婶正在做饭,儿媳妇领着孙子走过来,嘴张了几张,合了几合,似乎有话要说。
王婶说,有话,就跟娘说。
娘,儿媳妇叫了一声,又没了下文。
王婶又说,有难处,也跟娘说,娘给你想法儿。
儿媳妇说,没有难处,街坊邻居亲戚朋友都没少帮忙,这大恩大德俺都记着哩。儿媳妇迟疑一下,接着说,可俺也想着,咱也不能老拖累人家不是。
王婶就有了一些警觉。儿媳妇又迟疑一下,接着说,我想……
王婶停下手里的活儿,慢慢说,你想啥,只管说。
王婶知道儿媳妇要说啥,可她又害怕儿媳妇说出来,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丝丝忧伤就弥漫在屋子里。
儿媳妇的脸上飞起一片绯红的云彩,低下了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了。儿媳妇说,他个子不低,心眼儿也好。
王婶忽然明白,儿媳妇是在向她摊牌。王婶便无心做饭了。做了饭,能吃得下吗?
儿媳妇说,娘,俺明天就走,他来接俺。儿媳妇又说,娘,你还有啥该交待的?
王婶的心颤抖一下,眼泪就滴落下来。王婶知道,儿媳妇去意已决,再交待啥话,都是枉然,但王婶还是把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王婶说,你的事,你当家。我只想,你把孙子撇下,给我做个伴,我一个人,心里,空得慌……
孙子不懂大人的心,仍是一脸幸福的表情。他听妈妈说了,要带他进城去动物园玩儿,那里有狮子,有老虎,还有大象。
儿媳妇却说,娘,您年纪大了,受不了这劳累。虎子还小,等他大了,再回来看您。
儿媳妇说不下去了。婆媳俩在一个锅里“搅稀粥”这么多年,没拌过一句嘴,没红过一次脸,要分离了,儿媳妇眼里噙着泪,心里酸酸的,有点儿不是滋味。
王婶替儿媳妇擦了眼泪,轻声说,到那儿,安置好了,记住给娘打个电话。上车下车可要看好虎子,甭把咱的孙子,给丢了……
想起孙子,王婶的泪水又止不住了。王婶记得,儿媳妇和孙子被那人领走的时候,儿媳妇专门拐回来,拉住王婶的手说,娘,不管到啥时,虎子都是咱王家的根苗儿,我会让他常回来看你。
儿媳妇走了,孙子走了,王婶的心也跟着走了。两个多月来,王婶每天看着空空的屋子,就像丢了魂。听见邻居家的孩子喊奶奶,她就想起孙子,想起了孙子,她又会掉眼泪。夜里睡不着,隐隐约约听见有敲门声,王婶就说,孙子回来了?孙子回来了?连忙披着衣服跑去开门,谁知门外空荡荡的,连个人影儿也没有。
恍恍惚惚的,王婶像是到了孙子去的村子。那村子,不远,王婶以前也去过。可是现在,怎么变成了荒山?怎么变成了土岭?寸草不生,没有烟火,十里八里看不见一个人。儿媳妇一家人住在二间土窑洞里,没有煤,整天烧柴火,墙壁熏得黑兮兮的。这时候孙子放学回来了,外面刮着风,小手冻得嫩姜芽似的。王婶刚要说话,猛然从草窝里窜出一只恶狼,长尾巴,红舌头,两只眼闪着绿莹莹的光,从背后一口吞住了孙子的脖子,血流了一地,红霞霞的刺目一片。“虎子,虎子!”王婶惊叫一声,吓醒了……
天亮了,王婶提着一只袋子出了家门,袋子里装的都是孙子喜欢吃的东西。
王婶要去看她的孙子。
她沿着门前的路往东走。离这有三十多里路,是儿媳妇新走的一户人家,听说一大家子人,姑嫂妯娌四五个,儿媳妇的日子过得顺心不?还有孙子,在那里受欺负不?想着想着,泪水就朦胧了双眼。哭着走着,冷不丁踩住一个小石块摔倒了,干脆坐下来哭个够。
王婶终于哭够,站起来的时候,影影绰绰看见,远远的大路上有一个女人扯着一个孩子,正朝这边走过来——好熟悉亲切的身影!打断骨头连着筋。想到这,她那颗心便不住地怦怦乱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