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终

2022-08-01 10:20万重山
辽河 2022年7期
关键词:养老院李老师

万重山

他说,我没什么亲人了,你是我在这个世上最信任的人,我想认你当干儿子,你看怎么样?……说完,他咽了几下唾液。他的脖子又瘦又细,上面的青筋清晰可见,有苍蝇般的痣在满是皱褶的皮肤表面,看起来宛若一只可怜的老龟,伸缩着松弛稀拉的脖子。他的吞咽好像很艰涩,我听到了他的喉咙里发出了几乎冒烟的摩擦声。他见我低头不语,似乎在我的脸上读到了犹豫和淡淡的忧伤。他哽咽着叮咛道:到那时,你一定要把我妥妥地送走啊!

我感到一座大山顷刻间压了下来。他说的那时,指他死的时候。死,是一件浩大而复杂的工程。我爹娘都还没死,我一点儿经验都没有,却要为一个没有半点儿血缘关系的老头子料理后事,叫我如何是好?

我抬起了头,刚才我一直低着头。我抬起头,说明我有想法了。我想说,你还是认别人当干儿子吧,但话到嘴边就泄气了。我看到他的眼里有泪在徘徊,我若不答应,它马上就会从眼眶里走出来。

我点了点头。面对一个正在病痛之中的垂暮老人,说什么我也不忍心拒绝。

我这个“干爹”是怎么捡来的?让我想想……哦,几年前的一天,是上午还是下午,我忘了。他进门就喊:有没有理发的?

这不废话吗!我在理发椅上已经枯坐半天了,好不容易听到有人吆喝,尽管他的声音不大,还略带沙哑,我还是来了精神,直起身,把坐垫翻过来,因为另一面已经被我的屁股焐得热烘烘的。他一坐下,我习惯性地帮他系上白围布,发现不大对头——他的头发在哪里?一颗像鸭蛋一样光秃秃的脑袋,还用理吗?

我的剪刀第一次遇到这么个无障碍的难题,我随口问了一句,您理发?他指着耳朵说,掏掏耳朵,刮刮胡子、面毛,剪一下鼻孔毛。哦,他不是来理发的,而是来理毛的。我把座椅调下,让他半躺着,在他的后脑勺插一个黑色海绵垫的刮胡子专用枕头。他一躺下便把眼睛眯上了。我下手很慢,动作很轻,像搔痒似地弄得这老头很舒坦,下手慢,是因为没有多少生意。我的传统剃头生意被镇上的发廊挤兑,经营惨淡。还好店面是自家的,店租不用缴,理一个赚一个。

午后的阳光懒洋洋的,照在门前的红砖上闪着斑斓的反光。一条狗从走廊晃晃悠悠而过,它探了探头,地板上都是七零八碎的头发。它又慢慢吞吞地缩回去了,它要是个人就好了。我把一只脚慢慢收起来,倚着理发椅干活。我的剃头刀在坑坑洼洼的路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理完了,他站起身,摸了摸下巴、鼻子,又摸了摸两个脸颊、耳朵,发现未曾丢掉哪一部分,便掏裤袋。

多少?

我说,8元,你自己扫微信。

什么啊?8元?我没有头发,你还敢收8元!

他对镜子边墙上贴的那张纸嚷起来:这写得明明白白的理发8元,父+子8元。

这……这……我一时语塞。

我给你4元,算对你很捧场了。他掏出四枚硬币,叠在一起,在镜子边的一个盛零钱的小铁盒上方,往下放,“当——当——当——当”,一声一声,弄出很大的动静。哦,老人家不仅没头发,还没手机。

4元就4元吧。我抖了抖围布,强装笑颜道。和气生财嘛。我还是要对他好一点儿,争取回头率。我请他坐在屋角落的茶几旁,喝喝茶。聊天中我了解到,他姓李,名茂然,家住离我们镇区七八公里远的李厝村,今年七十五岁了,曾经在百绥中学当过代课的语文老师,人们尊称他“李老师”。

李老师,您有几个子女?

有一个儿子。

在哪工作?

县政府。他又补充道,我这个儿子可孝顺了。他以为我没注意听,紧接着说道,他每月固定10号给我一千多元,打到我的存折上,从来没有一声牢骚和怨言的。

啧啧,这么孝顺啊!那他在县政府哪个部门工作?

就在县政府啊。我问的是他在县政府哪个部门?

他啊,就在这里。他掏出一张存折,扬了扬。

我愣了,没搞懂。后来他说,他是“五保户”时,我才恍然大悟:这老头还挺幽默的。他说的是政府每个月都发给他的“五保户”生活保障金。经常听说“以人为本”“公务员是人民的公仆”啥的,但他这种说法,我还是头一遭听到,很亲切。他的言谈之中透出一股满满的自豪感。

我快死了……

大年初三的上午,我照例去看望他。我刚坐下,他迎面就杀出这么一句——大过年的,他怎么讲出如此丧气的话呢?怎么了?我问。他拉起左腿裤管,他的小腿上裹着石膏,绑着绷带。他企图要站起来走几步给我看,但很吃力,最终放弃了。怎么了?我又急切地问。他好像有很多话在喉咙里挤来挤去,最后堵住了,堵得眼眶红红的。怎么了?呜,呜呜……活着,对我已是一种痛苦,一种折磨……太苦了,我不想活了……他像受尽委屈的三岁半小孩,哭得天要塌下来似的。

下面的几段文字,是从他后来写的诉求书里摘下来的,他不愧是当过语文老师的,写得很有文采。他的诉求书题目叫《何处安身——恳求政府把“五保户”李茂然安置到养老院》。他写得太细,悲观了一些。但我理解——因为他孑然一身,遇到这档事,叫做那个啥?——悲欣交集。

“除夕傍晚,我刚要跨过门槛,突感头昏目眩,两脚不听使唤。我‘啊’地惊叫一声跌倒了,随即一阵刀割般的痛从左脚踝关节和小腿间掠过全身的神经。我爬起身,赶着一口气,用右脚点地,挪到床上。我以为是扭伤了筋脉,稍停一会儿就好了。但,没有。我的左小腿慢慢肿起来,肿得跟我的大腿一样粗,伤口也越来越疼,简直就像齿刀在来回拉锯骨头一般痛彻心扉。我被这疼痛钉在床上,动弹不得。我感到口干舌燥,便习惯性地伸出手把放在床边桌角的杯子底朝天地扣在嘴唇上,可惜里面一滴水也没有了。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放了回去。

要是有人在身边帮我打一杯水,也许疼痛就会少一些。但哪有人呢?这个时候,大家正忙着准备围炉、热热闹闹地喝团圆酒呢。

水,是指望不上了。那就老老实实地躺着吧。

堆放在房间角落里的一袋米、一床草绿色军用棉被、一桶花生油、一箱芦柑、一箱方便面依然带着暖心的颜色和温度,很无奈地看着动弹不得的我。这是除夕前各级政府派人送来的慰问品。

叶落归根。我常常感到在这僻静村庄里的余生,就像一瓶老酒,暖乎乎的,又香又醇。

窗外,最后的光线已被时光列车捎走了,屋里一片死寂。我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以及血液在脉管中急速的流动声。

墨汁一般的夜色漫卷过来,但掩藏不住一股万马奔腾的洪流。我闻到了一丝躁动和喧嚣的气息。我听到‘嗖——轰’‘嗖——轰’的声音开始响起,那是种本地叫‘竹鼠炮’的鞭炮在轰鸣。一门小拇指长的鞭炮绑在一根细细的二三十公分长的竹签顶端,插在地上,点燃引信,它‘嗖’地长啸一声在空中‘轰’地炸开。紧接着‘噼噼啪啪’鞭炮的炸裂声和烟花绽放的声音,此起彼伏,响成一片,把窗外的黑幕撕得粉碎,炸得一闪一闪的,如同白昼。

春风荡漾啊!一股酒肉的味道、硝烟的味道、万家团圆的味道,随风钻入我的鼻孔。又是一年除夕到……日子过得真快啊!恍惚间,我在这个温暖的人间已经活了八十又三年了。一番感慨、喟叹之后,一阵钻心的疼袭来,我的肚子也跟着咕噜咕噜造起反来了。

隔壁灶房的桌上,今年新增的慰问品——一块足足有十斤重的猪肉,在我跌倒之前已经煮熟了,放在锅里。煮一碗猪肉面线,配几块年糕,再怎么疼痛也能压一阵的。但我动不了,就是动不了。我的喉结经不起诱惑,上上下下折腾着想跳出来似的。

我刚才尿床,被子仅盖了半边,这时冷气从脊梁骨传来,我冷得牙打战,我的肠道也跟着开始运动。

‘汪,汪汪……’突然响起的几声狗吠,像在梦幻的村庄里叫,不着边际,飘渺空荡。我确信是狗在叫,在新村那头叫,叫得很有底气。不一会儿,便把我的老泪叫下来了。

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人?不行,不能坐以待毙。我清楚延误医治的严重后果。臭贱的家是新盖不久的楼房,离我最近,但也有一公里远。臭贱每次碰到我都叫阿伯,叫得我心里暖乎乎的,还说缺什么尽管开口。我曾送过臭贱读小学三年级的小女儿小珠一套《西游记》连环画和几本小学生作文辅导书。

我开始行动了。行动之前,我必须准备抵御寒风冷露的侵袭。我戴上棉帽、穿上一件厚厚的毛衣,再套上一件夹克,拉上拉链,外面再披上一件旧的军用棉大衣。

这些衣物挂在床边触手可及的地方,也是历年政府年终的慰问品。

我咬紧牙关艰难地爬下床,翘起受伤的左腿,三肢着地慢慢地爬出了卧室、灶房,爬过院门。我感到左腿可能骨折了,也可能断了筋脉,碰不得地。一碰地,就仿佛有万千根针在扎刺,疼得我哀号声声。我爬到院外的晒谷埕上。由于二三十年一直没有晒稻谷了,埕上的砖早就支离破碎,杂草从砖缝中疯长出来,高可及膝。我的手掌和膝盖被沙土、碎石、玻璃碎片划破了几道血痕。

我不知道爬了多久,一缕和煦的阳光来了,它像生了脚似的,把黑黝黝的世界搬走了,留下了一些闪光的鳞片,很友善地给远近的楼房都洒下了一层金粉,好像在为我加油助力。

我抬头看见了臭贱院门那副我亲自题写的春联:灯照吉祥岁岁欢,花开富贵家家乐。我那被冻得哆哆嗦嗦的嘴角闪过一丝快慰:谢天谢地!这下子自己有救了。

这时,围墙里响起一串‘噼噼啪啪’的鞭炮声。这是大年初一的风俗——早起床,放鞭炮。可我感觉我的腿再也不听使唤了,好像刚才爬啊爬,爬丢了。我顾不上什么师道尊严了,拼着老命高喊了几声,臭贱!臭贱……

我听到二楼的窗户开了一下,又‘哐当’关上了。

臭贱——啊——我又拼命喊了一声。此时里面响起了争吵声。

臭贱啊,我是李老师啊,我的腿摔断了,你开开门……我再喊的时候,里面不见了动静。”

当我读到这里时,我默默地站起身,撕了一截纸擦了擦眼窝。我怕他自卑,怕他胡思乱想。我说,大年初一,您浑身血迹、又脏又臭爬进人家新楼房,确有不便。臭贱,想必不在家,而他老婆可能忌讳血光之灾啥的,怕新年伊始就坏了彩头,不能怪人家。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口气明显在心中憋得太久了,从鼻腔里出来时拖着粗重的尾音。

唉!我也怪自己摔的不是时候。但是……

除夕的事让他惊心,也给他敲响了警钟。一个可怕的事实摆在面前:他确实老了,手脚迟钝,连门槛都会把他绊倒了,稍不注意,那档事完全有可能重演。特别是他借居在祖厝,比较偏僻,远离人群,说句不好听的,万一他死在房间里还不一定有人知晓呢。他想趁着还有几口气,把自己空荡荡的身躯寄出去。可谁愿意收留他呢?

他认下我这个干儿子后,立即要我用电动车拉着他到村主任李雀仔家。

我快死了……

李老师刚进门劈头就说“死”,李主任皱起了眉头。于是他把除夕的事又重复了一遍。最后说,我差点儿饿死,痛死,冻死,说真,我快死了。

春节的喜气正浓,酒气正酣,李老师的伤腿缠着厚厚的白纱布,就在村主任家里讲了一大堆死。村主任提醒他,不要老是把那个字挂在嘴边当歌词念,那个字——不是什么好彩头。他试图动用一个贴切的成语来告诉他可能出现的恶果,那个叫什么来着,噢,一语成“齑”。

一语成“齑”?我一头雾水,应该是一语成谶吧,还成鸡啊,干脆说成一语成鸭得了。哈哈哈……我忍不住大笑。我本来识字不多,看来年轻的村主任比我更不识字。

李老师没笑,他用力瞪了我一眼,吓得我仅笑了三声就打住了。他有求于人。

他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来打扰父母官,只有一个请求——请让我住进村里的“幸福园”。

李主任嘿嘿笑了。这怎么可能啊,“幸福园”刚建好,但没有运转经费是开不了门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想必您也知道吧?见李老师低下头,一副失望的模样。李主任沉吟半晌,拍拍寸头,说,唉,像李老师您这样的养老问题,确实是那个啥?哦,新形势下的新问题。他还说,就目前农村的实际情况而言,居家养老,比较现实。他答应尽力帮李老师想想办法。

我们要告辞时,李主任叫等一等。他打开抽屉,里面都是红彤彤的中华烟,有硬盒的,也有软包的。他用手拱开,拿了两包硬中华,顿了一下,又丢下一包,转身塞到李老师的手里。李老师很意外,不敢收,推了几次。李主任用他那肥厚的手掌把他按住了,大声说,收下!能办到的事,我会尽力的。办不到的,请您老多体谅!

李主任是个好官。过后,他找到了阔咀姑,要她帮忙照顾李老师。李主任对她说,李老师确实可怜,孤苦伶仃的,又摔断了腿。你就当做善事吧。起初,阔咀姑来得勤一些,三餐饭菜都从家里煮熟了装过来,还时不时地把他的衣裤、被子拿回家去浆洗。但阔咀姑还要照顾孙女的饮食起居、接送读书。一段时间以后,李老师这边当然冷了下来。

我快死了……

我们递上诉求书后,李老师又把除夕的遭遇头头尾尾地讲述了一遍。

每月的15日,是县领导的“接访日”。李老师既收了人家一包中华烟,等于嘴巴被塞住了,就不敢再去麻烦李主任。他决定走农村包围城市的路线——进城上访。

我们到县信访局的时候,等待接访的群众已经排起了长龙。李老师问工作人员,正县长在吗?在呀,在呀。李老师很高兴。但那天轮值的“郑”县长,不是“正”的,而是一位姓郑的副县长,人们尊称他为“郑县长”。

我是当李老师的拐杖,工作人员才允许我陪着进去跟领导见面的。

郑县长边看材料,边皱着眉头听着,时不时问道:“有没有办五保呀?”“春节,有没有慰问?”“今年的十斤猪肉收到了吗?”

有,有有。我在一旁边点头边答应。

郑县长说,有,就好。我怕基层的同志没有落实到位。

李老师自顾自讲个没完没了的。门口拿着诉状的老妪不耐烦地嚷道,好了吗?你讲个头,人家县长就知道尾了,该剩下点儿时间让我们也反映了。

郑县长只好打断李老师的倾诉,和蔼地说,您想进养老院的事,那边的具体情况,我不熟。这样吧,我签个意见转给民政局的高局长,具体事他在负责。您请回吧,过后,民政局会给您反馈的。

他摘下眼镜,擦了擦眼睛,站起身,隔着两张拼在一起的办公桌跟我们握手道别。郑县长最后讲了一句话——您老多保重,一个人过日子不容易啊!

李老师感动得稀里哗啦的。他那双枯藤般的手紧紧握住了对方,久久不放。

立秋过后,天气转凉了。窗户一打开,四处乱跑的风,好像在房间外面冷得哆哆嗦嗦似的,马上呼呼呼地要挤进来。

已经过了一个月的时间,县民政局一直没有反馈。李老师等不了了。

那次,我去探望他的时候,发现他穿上了几年前我送给他的那件老年中山装,也戴上了鸭舌帽。他喜欢中山装,但一直舍不得穿。他说,他最近老是头昏,可能快死了,拖不过今年了。又伤感地说,不拿出来穿,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我好言抚慰。

我们一大早就守候在县民政局局长办公室外,高局长被我们撞个正着。我们自报家门,说明了来意。高局长热情地请我们就坐。“一张笑脸,一杯热茶”后,高局长开始低头阅览李老师的诉求书,李老师配合着他的阅读节奏又开始“我快死了……”地倾诉开了。

高局长只读片刻就抬起了头,他把李老师的材料放到扶手上,说道,已经读过了。您的诉求,县领导有批示,按照规定,我们要在两个月内反馈给您。他瞟了一下挂在墙上的日历,说,时间还不到吧。

我说,李老师急啊,叫我载他上来问问。

来了,也好。我当面向你们解释一下。说完,高局长亲自给我们续茶。接着,他脸露歉意,为难地说道,您进养老院的事,是这样的。原来我们县的养老院很老旧了,适应不了人口老龄化的问题,前几年,政府投了将近一个亿进行改扩建,可容纳不到三百张床位。您看看,全县七八十岁以上的老人有十几万人,杯水车薪啊!新的养老院已经人满为患,住不下了。今年县政府又要砸两个亿搞第二期建设,当然竣工是两三年以后的事了。他介绍完基本情况后,又转入了李老师的话题。

老李啊,您的情况郑县长高度重视,他在您的诉求书里签了意见,叫我们妥善解决。问题是,您现在提这个要求,这个时间点,比较尴尬,刚好是过渡时期。目前,我们没法解决。他起身从抽屉里掏出记事本,翻开一页,里面密密麻麻的全是名字。您看,排队进养老院的人这么多了,各种各样的关系都有,一床难求啊!太难了。目前确实收不了,以后有机会我会帮您安排的,请理解……

高局长讲到为难处,快成苦瓜脸了。

我看到在那张名单的末尾赫然出现“李茂然”三个字,旁边还打了一个星号。哦,李老师属重点对象。

是是。我理解。我不忍心听下去了。

唉,又没戏了。

我将李老师的拐杖放直了,绑在电动车的车身上,要扶他上车,打道回府。

李老师赌气不回去。他跺着那只残腿,含恨说道,那我只能眼睁睁地回去等死了!

他说,要回,你自己回。我不回,我要死在民政局。

老人家怎么耍起孩子脾气了。这不闹访吗?我不能强人所难。我只好亮出底牌。我说,早上有人约了我理发,我再不回去,客人会跑掉的。

过后,我想我用电动车载着一个八十几岁的老人跑来跑去的,来回奔波三四十公里,既不方便,也不安全。而我们该找的门路,也都找了。县城还有什么潜在的关系可挖掘呢?我将熟悉的、半生不熟的面孔都一一过了一遍,突然一张年轻的面孔浮现出来了,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派上用场。

小川,原来是我们镇的通讯员,以前他每个月都会跑来找我聊天,每次聊天都是“从头开始”的。他去年跑到县财政局当驾驶员,自己在县城兼营一家茶叶店,据说人脉很广。小川很热情地接待我,他问明来意后问我,那老人家是你什么人啊?我不好说是我刚认下不久的“干爹”,我说“表舅”。行,我一定尽力。一周后,小川回了电话,说,立民兄啊,你交代的事,办妥了。原来排队等候进入县养老院的老人有四五百人,李老师后来后到,插不上队。小川跟养老院院长一磨,院长不得不开了个口子。他说,下个月便可办理入住……当然李老师只能住12个老人一间的集体宿舍。看来,小川够哥们。

我和李主任带李老师到养老院办理预入院手续时,李主任拍着我的肩膀对李老师说,您看,蜈蚣一条卡赢蚯蚓一畚箕。“卡赢”,是本地话胜过的意思。可我不是蜈蚣,我只是一个小理发匠而已。

人,要走了,满屋子的书,却带不走。那些书,仿佛是他珍藏了一辈子的宝贝,已经有了生命和温度,李老师说烧了可惜,他下不了手。我说,送人呗。他说,他的书不能乱送的,要送就送有恩于他的人。

他有一个笔记本,专门记录来探望他的人。亲戚朋友、同事、学生,谁谁谁哪年哪月哪日来访,他都像记日记一样,当天记下来。本子的封面用毛笔写了三个大字:感恩簿。如某年某月某日几时许,谁谁谁来看望他,捎带食用油(什么品牌)一桶(几升),水果(苹果几个、梨几个),饼干几盒,现金多少元。甚至如某年除夕,某学生送了两只螃蟹这一类的,他也记下来了。记完还附上每个人的具体联系方式。

他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他没什么可报答的,只有书。他要论功行赏,按平日来探望的人员,送礼的轻重,一一分配。

那几天时间,他专门干这事,选书、题字、盖章,然后打包、捆扎……忙得头晕脑胀的。

最后,他把一张单子递给我,里面写着什么人送什么书,联系方式也都写在里面,我只要一一对应送出去就完事了。

我掏出了一部“老人机”送给他。我说,你到了县城,咱们见面的机会少了,现在没有手机,很不方便。

他问贵不贵?

我说不贵。见他不相信的样子。我补充道,我理三十个发就够了。

我教他怎么使用,特地跑到屋外几米远的地方用手机跟他聊了几句。他很快掌握了接打手机的方法。

他说,立民啊,我的好孩子,我没有看走眼啊。我的在天之灵,一定会保佑你的!

他的声音打着颤,仿佛他已经死过去了,变成了一尊佛。

转眼间,中秋节到了。

我约好了李主任和小珠,等中秋过后的第二天,即农历八月十七上午到他家去送送他,李主任表示到时要亲自开车载我们一起去。

我刚想着忙完活再给老人家打个电话问候节日快乐,并问他需要采购什么东西。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李老师打来的,这叫心有灵犀吧。

立民……立民啊……你在哪里呀?李老师的声音很低,有点儿急促。

我在理发呢,有什么事吗?

你,你,能来一趟吗?我,我的胸口很闷,一阵一阵的……

好的,好的。我马上过去。虽说“马上”,但总得把人家理了一半的头发修整好了再走。

等我赶到时,发现李老师家的院门和房门都开着,我喊了几声“李老师”,没人应。我径直进入他的卧室,眼前的一幕让我惊呆了:李老师躺在床上,一只脚吊在了床边……他已经断气了。

我吓得返身跑出屋,手足无措地告诉了李主任。

李主任也很意外。他叹了一口气说,老人像一朵花,说败就败了。他在手机那头安慰我说,按我们本地“初一、十五无错死”的说法,李老师是善终的。

可我后悔莫及。假如我早点儿到,李老师也许就不会死了。我说,那我该怎么为他送终?李主任顿了半晌,说,现在政府实行免费火葬……你多烧一些纸钱就是了,让他带在路上花。

我随即关了手机,我不能在电话里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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