详考王勃《滕王阁序》中的几处讹误

2022-07-28 05:15
商丘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8期
关键词:落霞滕王阁野鸭

盛 大 林

(北京大学 新媒体研究院,北京100871)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王勃(650—676?)的《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又题《滕王阁序》),句式错落,节奏分明,骈俪藻饰,辞采华美,典故连珠,简练含蓄,内容与形式完美统一。胡应麟《诗薮》称赞此文“神俊无前”,至今仍被视为最佳骈文之一。在王勃身后不久,此文就流传到了日本,并有抄本保存至今。正仓院现存记有“庆云四年(707)”的手抄《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下称“正仓院本”,参见图1),近代公之于世后,人们惊讶地发现,此本上的文字,与中国国内现在通行的版本竟有50多字不同,而且还有多个罕见的“则天文字”。比如“时维九月”中的“月”在正仓院本上为“日”,“落霞与孤鹜齐飞”中的“鹜”在正仓院本上为“雾”,“萍水相逢”中的“萍”在正仓院本中为“沟”,“勃三尺微命”中的“三”在正仓院本中为“五”,“不坠青云之志”中的“志”在正仓院本上为“望”,“谁悲失路之人”中的“悲”在正仓院本中为“非”,等等。

这些异文,孰是孰非?多位学者,曾作研究。山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出版的《重订新校王子安集》和三晋出版社2017年出版的《王勃集》都曾对《滕王阁序》作过较为全面的校订。澳洲学者陈伟强2001年曾在中国台湾《书目季刊》第33卷第3期发表《王勃〈滕王阁序〉校订——兼谈日藏卷子本王勃〈诗序〉》一文,就正仓院本、《文苑英华》《方舆胜览》和“苏轼书《滕王阁序》碑拓”等4种文献版本作了对比辨析。日本学者道坂昭广曾在中国台湾《清华中文学报》2011年第6期发表题为《关于王勃〈滕王阁序〉的几个问题——并论正仓院〈王勃诗序〉和〈王勃集注〉的文字差异》的论文,对正仓院本与中国版本的异文进行了全面列举,并作了简要的辨析。此后,道坂昭广又在中国《古典文学知识》2012年第6期发表了题为《〈滕王阁序〉‘勃三尺微命,一介书生’新解——以正仓院藏王勃诗序为线索》的论文,重点对“三尺”和“五尺”作了深入的考辨。中国学者咸晓婷在《文学遗产》2012年第6期发表题为《从正仓院本看王勃〈滕王阁序〉》的论文,对“谁非(一作悲)失路之人”等7处异文作了简明的分析。上述考校都有正本清源的作用,亦有一定的学术价值,但依据的古籍版本都很少,或对大多数异文的考证和辨析都还有可以深入之处。

为了彻底弄清《滕王阁序》的原貌,笔者在中国国家数字图书馆、北京大学图书馆古籍库、国学大师网等古籍数据库检索到了10多种录有《滕王阁序》全文的古典文献的20多种古籍版本,包括张逊业(1525—1560)《王勃集》明嘉靖三十一年(1548)江都黄埻东壁图书府刻本,张绍和(1574—1640)《王子安集》明崇祯庚辰年(1640)刻本(四部丛刊本)、清摛藻堂四库全书荟要本,蒋清翊(清末人,生卒年不详)《王子安集注》清光绪甲申年(1884)刻本,项家达(清乾隆年间人)《初唐四杰集·王子安集》清乾隆四十六年(1781)星渚项氏刻本,罗振玉(1866—1940)《王子安集佚文》清稿本(国图善本书号:05285),李昉(925—996)《文苑英华》明隆庆元年(1567)刻本、清文渊阁四库写本(下文简称“四库本”),祝穆(?—1255)《方舆胜览》宋咸淳三年(1267)刻本、四库本、清抄本(国图善本书号:10894),祝穆《事文类聚》元泰定三年(1325)武溪书院刊本、明内府刻本(国图善本书号:12073),谢维新(宋末人,生卒年不详)《事类备要》明嘉靖三十五年(1552)夏相刻本,王志坚(1576—1633)《四六法海》四库本,贺复徵(1600—?)《文章辨体汇选》四库本,蒋士铨(1725—1785)《四六法海评选》清咸丰元年(1851)萃文堂刻本,董诰(1740—1818)《全唐文》清嘉庆十九年(1814)刻本,蒋廷锡(1669—1732)《古今图书集成》清雍正三年(1725)内府刻本,左周(清乾隆年间人)《江西通志》四库本,吴楚材(1655—1719)《古文观止》清光绪二十八年(1902)善成堂刻本以及高步瀛(1873—1940)《唐宋文举要》中华书局1963年版。另有一些文献引用《滕王阁序》的词句,下文会有提及。

除纸质文献外,还有文征明行书《滕王阁序》等书法作品传世。这些书法作品中的文本也有校勘价值。

值得说明的是:陈伟强的论文称所据中华书局1982年影印《文苑英华》为宋本,实际上这是一个由明刻本配补的版本,《滕王阁序》所在的第718卷为明隆庆元年(1567)刻本。至于《晚香堂苏帖》收录[1]135并被今人刻于南昌滕王阁正堂后厅的《苏东坡书滕王阁序》全文,姚士勷(清康熙四十八年进士)认定为真迹,但张伯英(1871—1949)、沈鹏等人认定为伪作。此帖笔力绵弱、结构猥琐,全无苏书神采。因帖上有明人印信,《滕王阁序》文本亦与明代通行的版本基本一样,笔者认为,此帖应为明人作伪。

在上述古籍文献版本中,最古的是《方舆胜览》宋咸淳三年(1267)刻本,这比日本正仓院本所记的“庆云四年(707)”晚了560年。五六百年间,不知经历了多少次的传抄、翻刻,无心之笔误和有意之窜改在所难免。关于王勃创作《滕王阁序》的年龄众说纷纭,早则13岁(约662年),晚则27岁(约676年),也就是说此文的问世距离“庆云四年(707)”只有三四十年的时间,正仓院本无疑是最接近原貌的。因此,《滕王阁序》的校勘当以正仓院本为基本,而以其他文献版本作参照。

一、关于“时维九日(月),序属三秋”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国内流传下来的所有文献及版本均为“九月”,至今没有发现异文。而正仓院本却为“九日”,其中的“日”还是则天文字的写法。

“九月”和“九日”,孰是孰非?细审文法句式,不得不说“日”优于“月”。首先,“日”更准确,因为滕王阁的这场宴会就是在九月九日举行的。更重要的是,“日”字避免了重复之病。因为“三秋”就是指“九月”。《滕王阁序》没有入选唐代诗文总集《文粹》,甚至被归因于“时维九月,序属三秋”存在语病。对此,古人多有论及。

叶大庆(约1180—约1230)《考古质疑》曰:

叶氏并没有见过“时维九日,序属三秋”的文献,包括正仓院本。他认为“月”字为“日”字之误,完全是根据历史背景所作出的分析推测。没承想,早于他四五百年前就出现了“时维九日”的版本,如同科学猜想得到了证明。虽然正仓院本只是一个“孤证”,却非常可信。

“日”和“月”形似,讹误时有发生。张继《夜泊松江》(时题《枫桥夜泊》,误)[3]383“月落乌啼霜满天”中的“月”,在《唐诗三百首》清光绪十六年(1890)刻本中为“日”[4]5。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中的“月”,在《东坡词》明末毛氏汲古阁刻本中为“日”[5]89。

二、关于“落霞与孤雾(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这是《滕王阁序》中最为经典的一句。千百年来,备受称道。

本次考证检索到的古典文献及古籍版本中,欧阳修(1007—1072)《集古录》四库本作“骛”[6]9,清抄本为“鹜”[7]9,胡仔(1110—1170)《渔隐丛话》宋刻本写作“骛”,明抄本和四库本又作“鹜”。“骛”应为“鹜”字之形讹。其他所有的版本,亦均为“鹜”。而正仓院本中,此字却为“雾”,这也是一个孤例。“孤骛”说不通,“孤雾”却说得通。而且,还有其他的用例,比如郑清之(1176—1252)《祈晴行西湖上呈馆中一二同官》诗有“山横孤雾残霞外,秋在微云疏雨中”[8]9之句。此句中不仅有“孤雾”,而且也是描写秋天之景,并与“霞”并列。

陈伟强认为,“正仓本‘霧’作‘雾’,恐是同音而致误。雾的出现弥漫天地间,何来有‘孤雾’?即使有,雾不能与落霞齐飞,因为文中所写是虹(或云)销雨霁之时,不当尚‘飞’的‘雾’。” 其实,大雨初停之时,空中飘有云雾,不足为奇。

“孤雾”,即孤零零的一片雾。“雾”之谓“孤”,言其少也。既有“晚霞”,又有“孤雾”,当为晴天,少有云霞。正因是晴天,才会有“长天”。

若为“鹜”,当何解?《释文》:“鹜,鸭也。”但,鸭有野鸭和家鸭之分,前者能飞,后者不能飞。《说文》:“鹜,舒也,从鸟,敄声。”《周礼·大宗伯》:“庶人执鹜,郑注:鹜,取其不飞迁。”“李巡曰:野曰凫,家曰鹜。”《通训定声》:“鹜,舒凫也。飞行舒迟,驯扰不畏人,今之家鸭也。野鸭曰凫。”按照这些说法,鹜是家鸭,不能飞翔,“落霞与孤鹜齐飞”说不通。《句读》:“鹜,舒凫也。《释鸟》文。然《艺文类聚》《太平御览》引皆作野凫也。”(2)本段前几处引文均出自丁福保辑《说文解字诂林》,民国十七年(1928)石印本(四上,鸟部)第1620页。依照此说,鹜也有野鸭之说。谢眺有《野鹜赋》,既然加上“野”字,说明谢认为“鹜”即鸭,不分家野。对此,各种辞书争论不休,学界也是聚讼纷纷。不仅“鹜”有争议,甚至“霞”也有异解。

俞成(1150年前后在世)《萤雪丛说》有一则“辨滕王阁序落霞之说”,其文曰:“王勃作《滕王阁序》,中间有‘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之句,世率以为警联。然而落霞者,乃飞蛾也,即非云霞之霞,土人呼为霞蛾。至若鹜者,乃野鸭也。野鸭飞,逐蛾虫而欲食之故也,所以齐飞;若云霞,则不能飞也。”[9]5文后注有“见吴獬《事始》”,应为转引。

吴曾(1162年前后在世)《能改斋漫录》也有“辨霞鹜”:“梁江淹《赤虹赋》云:‘霞晃朗而下飞,日通昽而上度。’张说《晚景》诗云:‘水光浮日去,霞彩映江飞。’凡淹说所谓霞飞,则云霞之霞也。王勃《滕王阁序》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土人云:‘落霞非云霞之霞。盖南昌秋间有一种飞蛾,若今所在麦蛾是也。当七八月之间,皆纷纷堕于江中,不究所自来,江鱼每食之,土人谓之霞,故勃取似配鹜耳。’不知者便以为云霞,则长天岂可与秋水同色也哉?予又按,孔颖达曰:‘野鸭曰凫,家鸭曰鹜。鹜不能飞腾。’故郑康成注《宗伯》云:‘鹜取其不飞迁。’李巡亦云:‘凫,野鸭名。鹜,家鸭名。’然则鹜本不能飞耳。论文虽不当如此,要之作文者,亦不可不察也。”[10]14—15吴曾在前说的基础上,进一步认为:落霞是指落到江上的飞蛾,而鹜确实不能飞。还说长天不可能与秋水同色。

针对俞成等人的说法,叶大庆在《考古质疑》中说:“盖勃之言,所以摹写远景以言远天之低,故鹜之飞,几若与落霞齐尔,如诗人所谓‘新月已生飞鸟外,鸟飞不尽暮天碧’,曰‘乾坤万里根’,曰‘一目略千里’之类,以见兴致高远如此,大率如诗如画,皆以形容远景为工,故杜老题山水图诗云,尤工远势,古莫比咫尺,应须论万里,皆以是也。勃下句云‘秋水共长天一色’,亦以远水连天,上下一色,皆言滕王阁眺望,远景在缥渺中,如此奇也,故当时以其形容之妙叹服二句,以为天才,纵使方言以蛾为霞,而野鸭逐飞蛾食之,形于赋咏,何足为奇?俞氏又谓,若云霞则不能飞,殊不知前辈以飞霞入咏者甚多,宋谢瞻诗‘高台眺飞霞’,鲍照云‘绣甍结飞霞’,梁江淹《赤虹赋》‘霞晃朗而下飞’。”[2]9

杨慎(1488—1559)《升庵集》之“凫鹜”称:“《礼》曰‘庶人执鹜’,《尸子》曰‘野鸭为凫,家鸭为鹜’,不能飞翔,如庶人守耕稼而已。古者以鹜为贽,必家畜之禽,又取义于不能飞翔,可证也。管辂云‘家鸡野鹜,犹尚知时’,《滕王阁序》‘落霞与孤鹜齐飞’,皆误以野鸭为鹜也,文人用字,或取声谐韵便,岂可据乎?《楚辞》‘泛泛若水中之凫’,梅都官诗‘野凫眠岸有闲意’,梁简文诗‘寒凫共浦飞’,其用字体物却不舛误。《博雅》云‘凫鹜,鸭也’,亦混家禽野鸟为一矣。”[11]10—11杨慎认为,鹜确实是家鸭,不会飞,但文人为了声韵的和谐和用韵的方便,在区分词义上往往不太严格,“凫”(野鸭)和“鹜”(家鸭)经常混用。

郎瑛(1487—1566)《七修类稿》之“落霞”条曰:“落霞乃鸟也,余旧尝于内臣养户处见之,形如鹦哥少大,遍体绯羽,《萤雪丛说》以为飞蛾,误矣。又曰:‘鹜,野鸭,盖因野鸭逐飞蛾欲食,故曰齐飞。’此又强解可笑。”[12]6明人佚名小说集《萤窗清玩》之《碧玉箫》中,有一段人物对话也提到了郎瑛(字仁宝)的“落霞为鸟名”之说,并表示赞同:

但蒋一葵(1594年举人)不同意,他在《尧山堂偶隽》中说:“或以落霞作鸟名者,反觉意味浅短。”[14]4

关于“鹜”的争论是如此激烈,以至于连药学家都被卷了进来。李时珍(1518—1593)在《本草纲目》中“正误”说:“弘景曰:鹜即鸭。有家鸭、野鸭。藏器曰:《尸子》云:野鸭为凫,家鸭为鹜。不能飞翔,如庶人守耕稼而已。保升曰:《尔雅》云:野凫鹜。而本草鹜肪,乃家鸭也。宗奭曰:据数说,则凫鹜皆鸭也。王勃《滕王阁序》云‘落霞与孤鹜齐飞’,则鹜为野鸭明矣。勃乃名儒,必有所据。时珍曰:四家惟藏器为是。陶以凫鹜混称,寇以鹜为野鸭,韩引《尔雅》错舒凫为野凫,并误矣,今正之。盖鹜有舒凫之名,而凫有野鹜之称,故王勃可以通用,而其义自明。案:《周礼》‘庶人执鹜’,岂野鸭乎?《国风》‘弋凫与雁’,岂家鸭乎?屈原《离骚》云:‘宁与骐骥抗轭乎?将与鸡鹜争食乎?宁昂昂若千里驹乎?将泛泛若水中之凫乎?’此以凫鹜对言,则家也、野也,益自明矣。”[15]12—13

方以智(1611—1671)《通雅》坚称“鹜为家鸭”,还说“王勃借用孤鹜,不必为曲说也”[16]34。到了清代,姚炳(生卒年不详)《诗识名解》也坚持认为“家鸭为鹜,野鸭为凫”,并说“王勃《滕王阁赋》‘落霞与孤鹜齐飞’,此取音调用字,不足为据”[17]7。

众说纷纭,莫衷一是。那诸家是如何决断的呢?

《王子安集注》注曰:“《尔雅·释鸟》:舒凫,鹜。郭注:鸭也。”[18]1—5只说是鸭,未辨野鸭或家鸭,回避了争议。

《古文观止》释曰:“落霞自天而下,孤鹜自下而上,故曰齐飞。秋水碧而连天,长天空而映水,故曰一色。”[19]12—15关于“落霞与孤鹜齐飞”的解释,竟与《萤窗清玩》中被嘲笑的解释一样。至于“鹜”之为何,更是只字未提。

人教版《语文(高中第5册)》:“鹜,野鸭。”没有解释“落霞”[20]29—31。《古代汉语词典》在将“鹜”解释为“家鸭”后,又补充解释为“野鸭”,并以“落霞与孤鹜齐飞”为例[21]1580。

《句读》:“屈子《卜居》‘与鸡鹜争食’,注啄糟糠也。《左传》:‘公膳,日双鸡,饔人窃更之以鹜。’皆以家禽比类为词,此周时说也。《南史》庾翼曰:小儿厌家鸡,爱野鹜。王勃文曰‘落霞与孤鹜齐飞’,此东晋以后说也。”[22]1620但据汤球(1804—1881)《九家旧晋书辑本》载,庾翼说的是“小儿辈厌家鸡,爱野雉”。小注:“雉,一作鹜。”[23]450细审文意,庾翼是在“家”与“野”之间比较,前面说的是“鸡”,后面理应为“雉”。“鹜”应为讹字。

同课异构作为一种非常特殊的教学研究行为,能够激励教师对同一文本进行多角度、多策略的解读,这不仅可以让我们更加多元、开放地设计课堂教学,也可以在比较中取长补短,为教学增添源源不断的活力。

纵观历代辞书及学者观点,“鹜”的本义为家鸭,后来又有了野鸭之意,大约是因为误用,并讹谬相传。尽管如此,家鸭之说仍然是主流。“落霞与孤鹜齐飞”一直被质疑,自在情理之中。正仓院本中的“雾”字告诉我们,“落霞与孤鹜齐飞”中的“鹜”可能也是讹字。

“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前文此句中的“凫”显然是指野鸭。既然如此,下文如果再提野鸭,应该还用“凫”字,不可能用另外一个字表述。王力(1900—1986)《古代汉语》将“鹤汀凫渚”中的“凫”解释为野鸭,紧接着“落霞与孤鹜齐飞”的注释又说“鹜,鸭,这里当凫(野鸭)讲”[24]1181——实在太拗了!

王勃《三月上巳袚禊序》有“或昂骐骥,或泛飞凫”[25]50,既曰“飞凫”,说明王勃知道会“飞”的叫“凫”,而不是“鹜”。王勃另有《江曲孤凫赋》(3)王勃此赋题目,明张绍和刻本作《江曲孤凫赋》,明铜活字本、明嘉靖三十一年(1548)江都黄埻东壁图书府刻本等题为《曲江孤凫赋》。,专门描写野鸭,这里写的就是“孤凫”,而非“孤鹜”,这也说明王勃清楚“鹜”与“凫”的区别。《滕王阁序》之外的王勃其他诗文中,“鹜”从未出现,而“凫”出现了14次之多。如果他意在野鸭,应写为“落霞与孤凫齐飞”。对此,王增进《“孤鹜”还是“孤雾”?》亦有较为全面的分析[26]。

实际上,早在近1000年前,欧阳修就对“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提出了质疑,他在《集古录》之“唐吕州普济寺碑”中说“碑武德中建,而所述乃隋事也。其事迹文辞皆无取,独录其书尔。余屡叹文章至陈隋不胜其弊,而怪唐家能臻致治之盛,而不能遽革文弊,以谓积习成俗,难于骤变。及读斯碑有云‘浮云共岭松张盖,明月与岩桂分丛’,乃知王勃云‘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当时士无贤愚,以为警绝,岂非其余习乎?”[6]9永叔的意思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与“浮云共岭松张盖,明月与岩桂分丛”一样对仗不工,文辞不佳。

道坂昭广在论文中说:“这两句中‘落霞’‘秋水’和‘长天’都是自然的风景,突然插进了‘孤鹜’这一动物形象,颇为不类, 而作‘孤雾’,无论从意象还是对偶,都显得更加顺畅和自然。”的确如此。再看上下文,“云销雨霁,彩彻区明”和“渔舟唱晚”“雁阵惊寒”,都是非常宏大而且赏心悦目的场景,在这种如诗如画的背景下,鸭子突然窜了出来,既不协调,也不美观,简直是大煞风景!

袁枚(1716—1798)《随园诗话》曰:“王勃《滕王阁序》‘落霞与孤鹜齐飞’,此落霞,云霞也,与孤鹜不类而类,故见妍妙。吴獬《事始》以落霞为飞蛾,则虫鸟并飞,味同嚼蜡。”[27]20何谓“不类而类”?无非强作解人。袁枚如果看过“孤雾”的版本,大抵就不会这么说了。

王勃的诗文中,“雾”字经常出现,比如“凤凰神岳,起烟雾而当轩”(《山亭兴序》)[25]53,“既而星河渐落,烟雾仍开”(《春夜桑泉别王少府序》)[25]74,“对光阴之易晚,惜云雾之难披”(《秋晚入洛于毕公宅别道王宴序》)[25]77,“既而云生歧路,雾黯他乡”(《秋晚什邡西池宴饯九陇柳明府序》)[25]191,“曾浦波恬,长崖雾息”(《江浦观鱼宴序》)[25]191,“龙津抵雾,睽兰席于丹岩”(《卫大宅宴序》)[25]193,“驱烟寻磵户,卷雾出山楹”(《卫大宅宴序》)[28]13。而且,在“龙谯雾郁,鹓禁霞披”、“霞张万户,雾葺千乐”(《乾元殿颂》)[29]12和“郁萋萋而雾合,粲晔晔而霞翻”(《采莲赋》)[30]19中,都是“雾”和“霞”对仗,正与“落霞孤雾”一样。这说明,王勃喜用“雾”字,且常以“霞”对“雾”。

古文中,“骛”和“鹜”均有“乱驰”之意,“好高骛远”中的“骛”亦有作“鹜”。王勃诗文中,“骛”与“鹜”也经常因版本而异,但都与“鸭”无关。比如《九成宫颂》“两龙齐鹜(骛),抗琼闼而同嬉;八骏高骧,指瑶池而结兴”和“烟驰火徼,励珠产而移琛;雪鹜(骛)冰洲,驾瑶溪而纳赆”两句中的“鹜(骛)”,《王子安集》张绍和明刻本均为“鹜”[31]1,3,《王子安集注》清光绪刻本却均为“骛”[32]28。《拜南郊颂》“帝隋失御,皇舆外鹜(骛)”[33]17中的“鹜(骛)”,《王子安集》张绍和明刻本[29]17和清四库本[33]17均为“鹜”,《王子安集注》清光绪刻本则为“骛”且有“郭璞注:骛,犹驰也”[34]9。《乾元殿颂(并序)》“锦轩星鹜(骛),控乾络而观风;绣服霞惊,浃坤纮而问俗”[35]6中的“鹜(骛)”,《王子安集》张绍和明刻本[28]6和清四库本[35]6中为“鹜”,《王子安集注》清光绪刻本[36]17为“骛”。《驯鸢赋》“徒鹜(骛)迹于仙游,竟缠机于俗网”中的“鹜(骛)”,《王子安集》张绍和明刻本[37]15和清四库本[38]12为“鹜”,《王勃集》明铜活字本[30]12、《王子安集注》清光绪刻本[39]1为“骛”。《彭州九陇县龙怀寺碑》“雕鞍绣辖,瞻燕崿而驰魂;黼带綖裾,指鹦林而鹜(骛)欵”中的“鹜(骛)”,《王子安集》张绍和明刻本为“鹜”[40]15,《王子安集注》清光绪刻本为“骛”[32]16。由于印刷技术落后,《王勃集》明嘉靖江都黄埻东壁图书府刊本等古籍版本中的“鹜”和“骛”常常难以辨认,这可能也是二字经常混淆的主要原因。但可以肯定的是,王勃诗文中的这些“鹜”或“骛”,都不能解释为“鸭”,包括家鸭或野鸭。

至于“落霞”,还是当为“落日映云霞”之意。梁简文帝萧纲(503—551)《登城》诗“落霞乍续断,晚浪时回复”,此句中的“落霞”显然不能解释为鸟虫之类。杨炯《送丰城王少府》有“长天照落霞”[41]3,此句中既有“长天”也有“落霞”。王勃和杨炯可能同庚,不管是谁借鉴谁,“落霞”显然是指云霞。

王勃诗文中也经常出现“霞”字,比如《秋晚什邡西池宴饯九陇柳明府序》有“烟霞举而原野晴,鸿雁起而汀洲夕”之句[25]190,《卫大宅宴序》有“既而香树迎曛,连霞掩照”之句[25]193,《秋日登冶城北楼望白下序》有“灌莽积而苍烟平,风涛险而翠霞晚”“引江山使就目,驱烟霞以纵赏”之句[25]194,《初春于权大宅宴序》有“玩山川之物色,赏区宇之烟霞”之句[25]195,等等。所有这些句子中的“霞”均为天上的云气,没有一个可以解释是地上的动物。

纵观历代论述,之所以有人把“霞”解释为鸟或虾等动物,可能是出于对仗的考虑,因为“鹜”是动物。如果是“落霞与孤雾齐飞”,“霞”与“雾”正对,就不会产生歧义了。

三、关于“临川之笔”之意

“睢园绿竹,气凌彭泽之樽;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句中的“彭泽之樽”指的是陶渊明,“临川之笔”指的是谁呢?

《古文观止》在“彭泽之樽”下注曰:“陶渊明为彭泽令,尝置酒召客,此美座中之有德而善饮者。”在“临川之笔”下注曰:“临川,今抚州。王羲之善书,尝为临川内史。此美座中之有文而善书者。”[19]13

《王子安集注》:“《宋书·谢灵运传》:少好学,博览群书,文章之美,江左莫逮,太祖以为临川内史。钟嵘《诗品》:宋临川太守谢灵运诗,其源出于陈思,杂有景阳之体,故尚巧似,而逸荡过之。”《唐宋文举要》的注释与《王子安集注》基本一样[42]1180。人教版《语文》以及现在的各种出版物,基本上都持此说。

一说是王羲之,一说是谢灵运。孰是孰非?当为前者。

二人都做过临川内史,又都是名笔。王羲之是“书圣”,书法史上第一人。他的《兰亭集序》既是“天下第一行书”,也是文学史上的经典篇章。谢灵运是著名诗人,山水田园诗派的代表人物之一。虽然也是“名笔”,但谢这支笔比王那支笔还是逊色一些。此其一。

其二,“临川之笔”的前面是“彭泽之樽”。陶渊明是山水田园诗的“鼻祖”,谢灵运肯定要排在他的后面。谢氏骄奢淫逸、任性妄为,品行方面也无法与志性高洁的陶渊明相比。既然已经说到了陶渊明,也就不必再提谢灵运。“彭泽之樽”是赞美在座“有德而善饮者”,“临川之笔”是赞美“有文而善书者”,两类嘉宾,面面俱到。如果陶渊明之后再提谢灵运,不仅叠床架屋,而且失之偏颇。

其三,“滕王阁宴”与“兰亭集会”并为佳话。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挥毫泼墨,吟诗作赋。这两次聚会是史上最著名的文人“雅集”。《兰亭集序》是在雅集上即兴写下的,《滕王阁序》也是在聚会上一挥而就的。“胜地不常,盛筵难再。”说起滕王阁之宴,自然就会联想到兰亭盛会。滕王阁宴会上的王勃一定会想到王羲之,事实上他也确实想到了。“兰亭已矣,梓泽丘墟”,这就是在呼应前文的“临川之笔”——正是因为前面提到了王羲之,所以又说“兰亭已矣”。

王勃《三月上巳祓禊序》曰:“况乎山阴旧地,王逸少之池亭……”[25]50此序应该也是作于三月初三即上巳日的兰亭禊事上。在几十篇流传至今的王勃序文中,王勃多次提到王羲之,再如,《山亭兴序》有“岂徒茂林修竹,王右军山阴之兰亭”之句[25]52,《游冀州韩家园序》有“王羲之之兰亭,五百余年,直至今人之赏”之句[25]67,《秋日宴季处士宅序》有“兰亭有昔时之会,竹林无今日之欢”之句[25]69,《越州永兴李明府宅送萧三还齐州序》有“王逸少之修竹茂林,屡陪欢宴”之句[25]78。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王勃诗文中没有谢灵运的影子。在王勃的心目中,王羲之的分量肯定重于谢灵运。

《古文观止》辑注于清初,《王子安集注》评注于清末。笔者目力所及,《古文观止》是最早对“临川之笔”作出具体解释的文献,后来的《王子安集注》竟然抛弃王羲之,又解释为谢灵运,令人费解。

四、关于“关山难越,谁非(悲)失路之人;沟(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正仓院本为“谁非失路之人”,其他所有版本均为“谁悲失路之人”。

正仓院本为“沟水相逢”。《文苑英华》明刻本[43]1—2(图2)和四库本[44]1—4(图3)均为“沟,一作萍”。《王子安集注》和《唐宋文举要》[42]1181亦均以“沟”为首选。

图2 《文苑英华》明刻本

图3 四库本

“悲”和“非”,不管孰是孰非,讹误显然是因为形似——典型的“鲁鱼”之讹。“沟”的繁体字“溝”与“萍”,也很相似。

“谁悲失路之人”,意思是谁会怜悯迷路的人呢?“谁非失路之人”,意为谁不是迷路的人呢?都说得通。但就骈文句法而言,“谁非”显然优于“谁悲”,因为“非”与“是”正对,而“悲”与“是”却对不上。从上下文意来看,此处也应该是“谁非”,因为他自己就是一个“失路之人”,而且历史上也有很多“失路之人”。王勃才华天纵、年少成名,不到20岁就被授为朝散郎,还被沛王招为署府修撰,但因为有感于诸王的斗鸡游戏而作《檄英王鸡》,致唐高宗震怒,被逐出王府,大好前程,毁于一文。后又因为藏匿并杀死了一名罪官而大祸临头,虽然最终被赦免了死罪,但他的父亲被贬到了蛮荒的交趾,也就是现在的越南。他就是因为要去交趾看望父亲,才路过南昌滕王阁的。此时的王勃,确实是走投无路了。悲叹之余,他想到了历史上很多与他命运相似的名人,比如“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还有“孟尝高洁,空余报国之情;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他一口气列出了六位与他一样怀才不遇的大才子:冯唐、李广、贾谊、梁鸿、孟尝、阮籍——这些人,哪一个不是“失路之人”呢?所以,他说“谁非失路之人”,他把自己与历史上这些“失路”的贤人相提并论,同病相怜!也就是说,下文这一段就是在诠释和生发“谁非失路之人”。对于历史上那些怀才不遇的贤人,文人雅士们一般都会表示惋惜并寄予同情,怎么能说“谁悲失路之人”呢?

三晋出版社2017年版《王勃集》中《滕王阁序》的“校记”注有40处异文,这是国内迄今对《滕王阁序》最新最全的一次点校,但“非”与“悲”竟然没有出校[25]55,这不能不说是一大疏漏。

《楚辞·九怀》曰:“窃哀兮浮萍,汎淫兮无根。”王逸注曰:“自比(4)高步瀛《唐宋文举要》中华书局1963年版,“自比”讹为“自此”。如萍生水濒,随水浮游乍东西也。”[18]3水上的浮萍没有根,随意飘荡。“萍水相逢”的意思是像浮萍一样飘荡的人遇到了一起。“沟水”典出卓文君(西汉人,生卒年不详)《白头吟》,其诗有句曰:“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沟水”即各奔东西之地,本义应该是一条河,逐渐成为一个“惜别”的意象。今人皆称本文为《滕王阁序》,实际上原题是《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序文的最后又称“临别赠言,奉承恩于伟饯”,因此此序的主题就是“惜别”,这与“沟水”的意象完全吻合。

王勃《冬日羁游汾阴送韦少府入洛序》有“忽逢萍水,对云雨以无聊”之句,这也是《滕王阁序》之外,“萍水”在王勃诗文中唯一的一次出现。蒋清翊在《王子安集注》小注“见滕王阁饯别序”[18]9,显为呼应之意,但这也可能是“沟水”讹为“萍水”的肇因。

王勃诗序中,“沟水”多次出现。《于越州永兴县李明府宅送萧三还齐州序》有“横沟水而东西,绪浮云于南北”之句[45]6,《秋日送王赞府兄弟赴任别序》有“沟水东西,恭惟南北”之句[46]2,《秋晚什邡西池宴饯九陇柳明府序》有“下官以沟水难留,攀桂席于西津之曲”之句[46]3。《春思赋》“白马新临御沟道”中的“御沟”,亦取自《白头吟》中的“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18]1—5。

同为“初唐四杰”,骆宾王和杨炯的诗文中也都使用过“沟水”的典故。骆宾王诗《秋夜送阎五还润州》有“通庄抵旧里,沟水泣新知”之句[47]6,《饯宋三之丰城序》中也有“歧路是他乡之恨,沟水非明日之欢”[48]3。杨炯(650—693)《送丰城王少府》有“离亭隐乔树,沟水浸平沙”之句[49]3。此外,庾抱(?—618)《别蔡参军》诗有“人世多飘忽,沟水易东西”[50]5,李峤(645—714)《饯骆四》有“明日临沟水,青山几万重”[51]6,陈子昂(659—700)《春晦饯陶七于江南同用风字》有“离帆方楚越,沟水复西东”[52]6,张说(667—731)《岳州宴别潭州王熊》有“缙云连省阁,沟水遽西东”[53]10,羊士谔(762—819)《郡楼怀长安亲友》亦有“相思杜陵野,沟水独潺湲”[54]18。从这些用例中可以看出,“沟水”在初唐时期曾风行一时,但后来逐渐“断流”。

就语境而言,“沟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中的“沟水”非常妥帖。就对仗来说,“沟水”与“关山”是正对,“萍水”与“关山”的对仗却不工整,只能算是宽对。“关山”的中心字是“山”,重心在第二字。“沟水”的中心字是“水”,重心也在第二字。而“萍水”的中心字是“萍”,重心在第一字。

在中国国内现存的《王子安集》明崇祯庚辰年(1640)张绍和刻本、《初唐四杰集·王子安集》清乾隆四十六年(1781)星渚项氏刻本、《王子安集注》清光绪甲申年(1884)刻本等版本中,《于越州永兴县李明府宅送萧三还齐州序》均有“横咽水而东西,绪愁云于南北”之句。但罗振玉在《王子安集佚文》“校记”中说:“‘横咽水而东西,绪愁云于南北’,卷子本‘咽水’作‘沟水’,‘愁云’作‘浮云’。”[45]6三晋出版社《王勃集》的“校注”也说:“咽水,卷子本作‘沟水’。”[25]79

“沟水相逢”和“横沟水而东西”中的“沟”均讹为他字,北宋以后的文献中也几乎见不到“沟水”了,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避宋高宗赵构的讳。宋朝是我国避讳最严格的朝代之一。皇帝的名字,不仅本字要讳,而且读音相同或相近的字都要讳,是为“避嫌讳”。根据南宋礼部《淳熙重修文书式》规定,每个帝王的本名、嫌名都有几十个,最多的就是宋高宗,他的一庙之讳就多达50余字,除“构”外,媾、篝、遘、搆、煹、够、沟、勾等“古候切”的字都是明文规定要讳的[55]20。北宋有一种公务叫“管勾”,南宋以后因讳改为“管干”[56]100,后来又演变为“管理”。国内现在最早载有《滕王阁序》的文献版本就是南宋刊行的《方舆胜览》,该本避讳“沟”字顺理成章。

由于数百年来一直谬种流传,“萍水相逢”还发展成了成语。这种现象也不是孤例。“曲径通幽”这个成语出自常建《题破山寺后禅院》“曲径通幽处”之句,而此句本为“竹径通幽处”——明朝以前的所有古籍版本,均是如此[3]185。

五、关于“不坠青云之望(志)”

“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当益坚,不坠青云之望(志)。”正仓院本中的“青云之望”,现代通行的版本均为“青云之志”。

“日”和“雾”均为孤例,“望”则不然。除正仓院本外,《方舆胜览》宋刻本[57]56(图4)、《事文类聚》元刻本[58]17—18(图5)均为“望”。在本次考证检索到的十几种古籍版本中,这3种版本是最古的。《方舆胜览》四库本[59]4—5和清抄本[60]5—6为“志”,或为清人窜改。

图4 《方舆胜览》宋刻本

图5 《事文类聚》元刻本

明刊本中,《事类备要》明嘉靖三十五年(1552)刻本亦为“望”[61]5—6,而《王勃集》明嘉靖三十一年(1548)刻本[62]68、《文苑英华》明隆庆元年(1567)刻本和《王子安集》明崇祯庚辰年(1640)刻本为“志”。明人喜欢改窜古书,学界公认。“望”讹为“志”,应该始于明代。

李白(701—762)《陈情赠友人》有“斯人无良朋,岂有青云望”[63]7之句。钱起(722—780)《下第题长安客舍》有“不遂青云望,愁看黄鸟飞”之句[64]7。刘昫(887—947)《旧唐书》载:“(郑)畋以久罹摈弃,幸承拔擢,因授官自陈曰:‘臣十八进士及第,二十二书判登科。此时结绶王畿,便贮青云之望。’”[65]13

冯梦龙(1574—1646)《醒世恒言》第40卷《马当神风送滕王阁》演绎了王勃年少成名又英年早逝的故事。话说少年王勃穷游江湖,与众人渡江时突遇风浪,口占一绝化险为夷,从而才名远播。后遇神叟,叟问:“吾早来闻尔于船内作诗,义理可观。子有如此清才,何不进取,身达青霄之上,而困于家食,受此旅况之凄凉乎?”王勃答道:“家寒窘迫,缺乏盘费,不能特达,以此流落穷途,有失青云之望。”在神叟的劝说和帮助下,王勃即赴南昌滕王阁之会,一举成名。此中“青云之望”可能就是出自《滕王阁序》。

“望”为愿望,“志”为志向。两个字的含义相近,但也有所不同。从版本源流来看,“望”为正本,应可确定。但“青云”之义,却大可商榷。

司马迁(前145—?)《史记·范雎蔡泽列传》:“须贾顿首言死罪,曰:‘贾不意君能自致于青云之上,贾不敢复读天下之书,不敢复与天下之事。’”后人据此典故概括出成语“青云直上”。史上的范雎原本是门客,一下子当上了丞相,正所谓平步青云。后人就用“青云”代指位高权重,后来又被引申为高远的志向。曹植《玄畅赋》:“希鹏举以抟天,蹶青云而奋羽。” 孔稚圭《北山移文》:“度白雪以方洁,干青云而直上。”刘禹锡(772—842)《寄毗陵杨给事诗(三首其二)》:“青云直上无多地,却要斜飞取势回。”这些诗文中的“青云”,均取“高远”之意。

杨慎在《丹铅总录》(5)《谭苑醍醐》也收有这则笔记。中说:

《史记》云:伯夷叔齐虽贤,得夫子而名益彰。颜渊虽笃学,附骥尾而行益显。闾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云之士,恶能施于后世哉?青云之士,谓圣贤立言传世者,孔子是也。附青云则伯夷颜渊是也。后世谓登仕路为青云,谬矣。试引数条以证之。《京房易占》:青云所覆,其下有贤人隐。《续逸民传》:嵇康早有青云之志。《南史》:陶弘景乃年十四五岁,见葛洪方书便有养生之志,曰仰青云,睹白日,不为远矣。梁孔稚圭隐居多抅山泉,衡阳王钧往游之。圭曰:“殿下处朱门游紫闼,讵得与山人交耶?”钧曰:“身处朱门而情游沧海,形入紫闼而意在青云。”又袁彖赠隐士庾易诗曰:“白日清明,青云辽亮。昔闻巢许,今睹台尚。”阮籍诗:“抗身青云中,网罗孰能施。”李太白诗:“猎客张兔罝,不能挂龙虎。所以青云人,高歌在岩户。”合而观之,青云岂仕进之谓乎?王勃文“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即《论语》“视富贵如浮云”之旨。若穷而常有觊觎富贵之心,则鄙夫而已矣。自宋人用青云字于登科诗中,遂误,至今不改。[66]25—26

针对杨慎的观点,何良俊(1506—1573)表示基本赞同,但又不完全同意。其《四友斋丛说》在引用杨慎之论后称:“援引精博,其论最当。但所谓‘青云’者,盖言其人品之高,如所谓志意薄天云者是也。而谓即《论语》‘视富贵如浮云’之旨,则又失之远矣。盖‘青云’言其高,‘浮云’言其薄,何得据以为证耶?”(6)见《四友斋丛说》,明己巳年(1569)刻本(两江总结督采进本)卷36第8页。

杨慎和何良俊的观点虽不完全一样,但内核是一样的,那就是“青云”指的是一种淡泊名利、注重品格的“清高”,而不是追求富贵、看重权势的“俗高”。

其实,“高远”的内涵,原本就可以包括物质和精神两方面的追求。所以,上述关于“青云”的阐释也都不为错。但在具体的语句中,则需要具体分析,不可一概而论。那么,“不坠青云之望”中的“青云”应该如何解释呢?

《王子安集注》在“不坠青云之志”下注释:“《琴操下》许由曰:吾志在青云,何乃劣劣为九州伍长乎?”即“青云之志”意为远大的志向。人教版《语文》,也是这样解释的。

笔者以为,“不坠青云之望”中的“青云”应该理解为“年轻时候”。“不坠青云之望”的意思是,坚持(不丢下)青年时代的梦想。

因为盘起来的头发与舒卷的云彩形似,所以唐人常用“云”来比喻发型,比如李商隐《无题》中的“晓镜但愁云鬓改”——“云鬓”,如云之鬓也。杜牧《阿房宫赋》“绿云扰扰,梳晓鬟也”中的“云”,也是指头发。而在中古时期,秦汉人讳“黑”,后来又因避北周文帝宇文泰的小字“黑獭”,就以“青”代“黑”[67]146。李吉甫(758—814)《元和郡县志》:“黑山一名青山,在县西二十里,幽深险绝,为逋逃之薮。以周太祖讳黑,因改黑山为青山,县取名焉。”[68]18李昉(925—996)《太平御览》亦曰:“周太祖讳黑,因改黑山为青山也。”[69]13所以,“青云”常常指的是黑发。因为黑发属于青少年,所以常用“青云”代指年轻的时候。唐诗中有很多用“青云”比喻或借代青春年少的用例,比如李白《少年子》中的“青云少年子,挟弹章台左”,孟郊《初于洛中选》中的“青云不我与,白首方选书”,李贺《大堤曲》中的“青云教绾头上髻,明月与作耳边珰”,徐铉《奉和宫傅相公怀旧见寄四十韵》中的“青云旧侣嗟谁在,白首亲情倍见怜”,白居易《李留守相公见过池上泛舟举酒话及翰林旧事……以献之》中的“白首故情在,青云往事空”,等等。李白《将进酒》“朝如青丝暮成雪”中的“青丝”,在敦煌残卷中为“青云”。“云”与“雪”相对,“朝如青云暮成雪”应为正本[3]160。

“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当益坚,不坠青云之望。”此中“白首”指年老,“青云”指年少。《滕王阁序》是典型的骈文,通篇都是对句,“白首”和“青云”从字面到内涵,都应该是对仗的。

六、关于“休沐(假)”及其他

通行本中的“飞阁流丹”,正仓院本为“飞阁翔丹”,《文苑英华》为“翔,一作流”。洪迈(1123—1202)《容斋续笔》曰:“唐人诗文,或于一句中自成对偶,谓之‘当句对’。盖起于《楚辞》‘惠烝兰藉’‘桂酒椒浆’‘桂棹兰枻’‘斫冰积雪’。自齐、梁以来,江文通、庾子山诸人亦如此。如王勃《宴滕王阁序》一篇皆然。谓若‘襟三江带五湖’‘控蛮荆引瓯越’‘龙光牛斗’‘徐孺陈蕃’‘腾蛟起凤’‘紫电青霜’……”[74]6“飞阁”与“翔(流)丹”亦为“当句对”,句中“飞”与“翔”是正对,“飞”与“流”为偏对,因此,“飞阁翔丹”应为正本。

通行本中的“列冈峦之体势”,正仓院本为“即冈峦之体势”,《文苑英华》为“即,一作列”。“即”的意思是“就”,“即冈峦之体势”就是“因山就势”之意。“列冈峦之体势”有点儿拗。

通行本中的“临别赠言”,正仓院本为“临水赠言”,《文苑英华》为“水,一作别”。“水”指的是赣江,滕王阁临水而建,故曰“临水”。“水”也可以理解“沟水”,即惜别之处。虽然这次宴会的主题是饯别,但也未必明言。王勃《夏日喜沈大虞三等重相遇序》有“若涉芝兰,如临水镜”“对水临亭,得逍遥之雅致”之句[25]189,《冬日送闾丘序》有“我北君西,分歧临水”之句[25]190。总的来说,“临别”直而俗,“临水”曲而雅。

道坂昭广就《滕王阁序》的异文发表过多篇论文,是国外对此用力最大、影响最广的学者之一。他的《关于王勃〈滕王阁序〉的几个问题》一文,对正仓院本与中国版本的文字差异作过非常详尽的考校和辨析,但也存在一些细节性讹误,为了避免以讹传讹,这里也指出来。关于正仓院本“写睇盻于中天”中的“写”字,道坂昭广在论文中说“‘写’在中国诸版本都作‘穷’”,其实不然。《方舆胜览》宋刻本和《文苑英华》明刻本均为“写”,只不过这两部文献的四库本都改成了“穷”。中国的古籍文献很多很杂,同一文献的不同版本也会有异,笼统地说“中国诸版本都如何”,很容易出问题。

另外,关于正仓院本中的“彩彻区明”,道坂昭文说“‘区明’蒋清翊本将其作为‘云明’”,其实蒋清翊《王子安集注》中为“云衢”,《方舆胜览》《事文类聚》《事类备要》《全唐文》《古文观止》均是如此。《文苑英华》为“区明,一作云衢”。

七、结语

《滕王阁序》篇幅较长,异文也多。其中大多数异文对文意影响不大,可以忽略,比如“高朋满座”中的“座”有作“席”、“孟学士之词宗”中的“宗”有作“府”、“君子安贫”中的“安贫”有作“见机”、“彩彻区明”中的“区明”有作“云衢”、“等终军之弱冠”中的“弱冠”有作“妙日”,等等。但本文辨析的这几处异文却都比较重要,因为“落霞与孤雾(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关山难越,谁非(悲)失路之人;沟(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当益坚,不坠青云之望(志)”都是本文中非常经典、广为传诵的名句,甚至衍生出了多个成语。其中“雾”与“鹜”、“非”与“悲”、“沟”与“萍”的涵义也相去甚远,有必要深入考证、详加辨析,只要取得共识,就应加以更正。笔者以为,成语归成语,原文归原文。成语不妨继续使用,原文讹误还当纠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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