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明聪
摘 要:近年来,对区域电影的研究成为学界关注的转向,东北电影作为中国电影重要的组成部分,其多元化的电影创作元素频繁呈现在银幕上,东北电影也成为东北对外的重要表述方式,形成了独特的美学风格。东北电影依托着东北社会转型的背景,创造出众多可歌可泣的底层人物,打造了电影中独特的空间建构。本文对进入21世纪以来的东北电影进行分析,选出典型的电影文本进行拆解,试图挖掘东北电影的美学特征,归纳其影像建构的规律和内涵。
关键词:区域电影;东北电影;电影美学;空间建构
中图分类号:J90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8122(2022)03-0062-04
随着中国电影研究维度的扩展,区域电影研究开始进入研究者的视野中,目前,多数学者的研究集中在上海、香港和台湾等早期电影产业中心,对东北电影的关注较少,但也有部分学者对东北电影的概念界定,从空间、地理、观念、精神脉络等角度进行了阐释。本文讨论的东北电影,“不是就其行政区划的社会政治含义而言……而是指以中国东北大兴安岭、小兴安岭以及广大地区的现实生活为表现题材、由东北电影工作者创作的影片”[1]。自1945年以来,东北电影就占有举足轻重的位置,拍摄了大量电影输送全国,尤其是21世纪以来,东北电影的题材选择、叙述视角和空间建构等方面均有了不同程度的改变。因此,本文聚焦在21世纪以来的东北电影美学特征,探析电影文本和社会的互文性,挖掘东北电影的广博内涵。
一、社会转型下的题材选择
21世纪以来,随着电影《落叶归根》《耳朵大有福》《钢的琴》《春潮》《过年好》《吉祥如意》《冬去冬又来》等的上映,东北电影愈发受到学界和媒体的普遍关注。从电影创作的题材来看,基本涵盖了魔幻、工业、女性、农村、战争等;但从横向上探讨东北电影的题材选择,则是以社会转型过程中产生的普遍焦虑为背景进行构建的。
东北作为一种符号,在电影中往往与工业紧密联系在一起,工厂车间、钢筋水泥、蒸汽火车等都是电影中重要的表征。东北地区自建国以来承担了国家建设的多项重大任务,随着20世纪90年代国有企业实施“减员增效”的改革,大量员工与用人单位解除了雇佣关系,随即“下岗潮”成为社会性的历史事件,东北地区这一问题尤为突出。面对社会的转型升级,存在的问题也暴露了出来,“下岗职工由于技能、年龄等原因在劳动力市场上缺乏竞争力,很多人难以顺利实现再就业”[2],而随之到来的人口外流和人口老龄化更放缓了东北转型的步伐,因此,在大浪潮下的普遍焦虑便成为社会的大背景。
张猛导演作为地道的东北人,见证了东北社会的变迁,他的第一部长片电影《耳朵大有福》,便聚焦在东北的铁路工业系统,表现了在转型期里退休工人王抗美为生活日夜兼程的辛酸与挣扎,与东北工业社会的失落相匹配。张猛导演的另一部作品《钢的琴》,同样表现了在19世纪90年代的经济转型中,东北国有钢铁厂倒闭拆除,主人公陈桂林被迫下岗,但为了能和前妻争夺到女儿的抚养权,在曾经工友们的帮助下,利用废弃车间制造了一架钢琴的故事。电影带有法国新浪潮的影子,利用歌舞形式丰满了故事的叙述,呈现了东北工业变迁下的动人挽歌。王小帅监制的《下海》也以东北下岗潮为背景,利用人员流动建构起对出路的找寻,暗流涌动了不可抗力的下岗浪潮。大量东北工业题材的电影作品都反映了社会转型升级下的动荡与不安,王兵的《铁西区》直接对准沈阳市铁西区的工厂、艳粉街和铁路将动荡和变迁隐藏在娓娓道来的镜头下,暴露出焦虑不安的现状。
在社会转型的过程中,尤其是21世纪以来,东北人口外流和人口老龄化等情况愈发明显,越来越多的东北电影以其为社会背景进行书写。导演董成鹏的剧情电影《吉祥如意》,讲述了导演自己在春节期间回到农村老家拍摄文艺电影的过程,然而因为姥姥过世,临时改变了拍摄计划,在姥姥去世后的第二年春节家庭聚会上,因为老人抚养问题爆发了一场家庭冲突的故事。电影《吉祥如意》呈现了东北人口外流和转型升级背景下的農村现状,引发了对亲情的思考,电影选择独特的角度,把导演真实的家庭呈现在观众面前,将观众自然而然地带入文本叙述中,真实事件和客观记录同时铺陈,打破了真实和虚构的壁垒。此外,电影《别告诉她》也以东北人口老龄化和人口外流为背景,讲述了东北老人患病后,住在中美两地的家人在选择实话实说和隐瞒病情之间而犹豫不决,假借婚礼回家见老人最后一面的故事,展现了中美之间的文化碰撞。电影《过年好》聚焦在祖孙三代的代沟问题,将时间设置在大年三十,讲述了过年期间北漂的女儿、赴美留学归来的外孙女和退休在家的老人一家三代啼笑皆非的故事,以东北社会的老龄化为大背景,呈现了对亲情的召唤、家庭与现实的纠葛,从物质和精神上表达了对“家”的理解。电影《春潮》以转型后的东北社会为背景,诠释了故事中原生家庭的冷硬气质,主角在时代中艰难前行的挣扎也与故事背景无缝交织在一起。21世纪以来,众多东北电影以曲折的社会发展过程相关的企业、家庭、农村等为题材,构建起具有东北特点的故事背景,表达对时代变迁的强烈关注。
21世纪以来,东北电影在题材的选择、创作主题的沉浸、地域文化的表达、美学形态的追求等方面都呈现出新的趋势,普遍聚焦在东北地区的社会转型背景之下,表达在时代背景下生活的人民的失意彷徨与辩证反思,将超越地理文化的声音,通过电影语言传达给银幕前的观众,使其产生震颤与共鸣,形成了东北电影的普遍表达范式。
二、游荡的底层叙事逻辑
电影作为故事讲述的工具,利用电影中的人物对观众进行讲述、演绎,在这一过程中,电影中的人物,就是事实上的叙述者。在电影叙事中,叙述者通常隐藏在电影文本当中,作用于电影中的某一位人物,通过其行为进行故事构建,“控制”电影观众的情绪。
杨义在《中国叙事学》中提到“叙事角度是一个综合的指数,一个叙事试图的枢纽,它错综复杂地联结着谁在看,看到何人何事,看者和被看者的态度如何,要给读者何种‘召唤视野’”[3]。叙事视角是一部电影作品看待世界的角度和方式,这并不是凭空生成,而是电影作者的有意而为之,目的是将观众引入并感同身受电影讲述者的世界。在文学中,叙事视角通常分为全知的上帝视角和限制性视角两种,但在本文的研究对象———东北电影的叙事架构中,并非完全是两种视角中的一种,而是借用两种叙事机制来完成电影的底层叙事逻辑,并完成建构电影人物阵地的工作。
张扬导演的《落叶归根》,讲述了外出务工的东北人老赵,为了履行对工友老刘的承诺,在老刘因工作去世后,不远万里将老刘送回家安葬的路上发生的一系列离奇事件。在通常意义上,背着去世的人走如此远的路已经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了,但在电影中老赵仍然坚持自己的诺言,不惜任何代价想尽一切办法将其尸体送回家,热闹嬉笑中透露出社会底层人的单纯质朴、辛酸与苦楚。这部电影选择站在老赵的第一人称视角,通过路上遇到的挫折与磨难,刻画出老赵的质朴、善良的人物形象,围绕着“落叶归根”的传统想法,搭建出抢劫、安葬、养老院等桥段,展示了对“归宿”的执着追求。但老赵最终的失败,或许又是可以预见的结果,因为支撑老赵不断履行诺言的底层信念并不能完全融入常规的社会秩序中,当老赵苦苦找到工友的家,却发现其已经变成破败不堪的废墟后,他短暂消失的目标更凸显了他行动的悲壮,电影的底层叙事逻辑诠释了底层百姓为了生活而努力拼搏的现实。
东北电影看似是对电影中东北现状的客观叙述,实则在客观影像背后暗藏着底层的叙事逻辑,制约与引领着叙事节奏,增强观众在观影过程中的心理认同。张猛的《耳朵大有福》用很短的时间将东北转型的时代大背景表现了出来,用大量篇幅重点描摹在这一背景之下的普通百姓的生活,立足于现实的生活。他站在王抗美的视角,将时代下扁平的人物推到镜头前,即使镜头前的呈现不够光鲜与华丽,但是却道出了“小人物”的千姿百态,组建起真实生活的感官震撼,用充满诗意的形式表达了变革时代中的底层生活。张猛的第二部电影《钢的琴》,呈现了东北地区国企改革和转型背景下的工人群体的现实与精神生活,电影以陈桂林的视角展开,通过现实和荒诞结合的形式,将下岗工人的无奈辛酸和乐观幽默娓娓道来,揭示了底层群众的复杂性和丰富性。电影的主线“钢的琴”作为象征,寄托了底层人物对子女未来的美好期待,也暗藏着这一群工友对昔日奋斗时光的怀恋。张猛这两部东北电影,无论在背景设置、人物视角,还是镜头语言、音响烘托方面,都营造出生活的质感,使用平实通俗又花样戏谑的视听语言,将发展的时代和被“落下”的人物拆解,将社会底层人物的生活困苦和精神所需表达得淋漓尽致,呈现了冷峻又温暖的底层故事。
不同于其它类型或其它地区电影对底层人物的直接刻画,21世纪以来的东北电影大多通过戏谑的手法,展现底层人物的现实无奈和理想生活,这其中不仅有东北人民自嘲精神产生的影响,更有用黑色幽默表达对老工业基地的美好情感。东北电影中游荡的底层人物将一定时间内的空间合理化,不仅还原了人物生活的真实状态,更探索出一种对底层人物表达的新思路。
三、高辨识度的东北空间建构
空间是东北电影的重要表现场域,其中蕴含了东北独特的空间美学。从区域的特色来看,东北抗战史、工业空间、冰雪文化、幽默民俗等都是东北的典型符号,“东北‘物、人、观念’相互作用、相互渗透,衍生出了特有的东北文化精神……这种精神反映在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之间既和谐共生又矛盾对立的状态之中”[4]。东北电影依托于独特的区域样貌,成为中国电影文化多样性的重要组成部分。尤其是新世纪以来,东北电影在空间建构的过程中,具有非常高的辨识度,构成了区域电影中独特的样貌。
工业作为东北地区重要的产业支柱,成为东北社会发展的重要依托,21世纪以来,即使工业转型成为时代的浪潮,但是工业的空间依然能够代表东北的社会空间,因此,工业文化依然深深烙印在东北、烙印在东北电影的表达中。电影《钢的琴》中,废弃的工厂和重新开工打造钢的琴的工厂成为整部电影的故事发生地,落灰的机床、斑驳的设备、耸立的烟囱等破败不堪的场景成为工业空间的景观再现,同时,这样的工业空间也瞬间激活了电影的地域属性。同样是工业题材的《耳朵大有福》,也以退休下岗工人为视角,描写了他们在失落之后对生活的重新修复。电影中主人公王抗美因为生活拮据,不得不在退休之后再就业,在他与任何人的沟通过程中,都会强调他曾是工人的身份,并以工人、工厂为骄傲,在他和曾经的工友在小饭馆吃饭的过程中,二人共同对过往的工厂展开回忆,不难看出工业空间早已成为人物的全部生存空间,并召唤着阶级认同感。人物传记电影《郭明义》更是直接展现了鞍钢工人郭明义的英勇事迹,体现了工业空间的“为国分忧,为民族争气”的精神。21世纪以来,东北电影中具有高辨识度的工业空间,不仅是故事中人物的生活、工作空间,更将其作为一个时代的集体工业景观,来唤醒电影观众的记忆。
除了工业空间,村社空间也是东北电影空间的重要象征。东北地大物博、土壤肥沃,是农耕经济的社群部落,主要表现为村社形态。东北人在富饶的黑土地上生活,对土地充满了依赖,久而久之便形成了具有泥土气息的村社空间,这在东北电影中也尤为明显。电影《吉祥如意》便是在东北的村庄中进行取景拍摄的,通过对导演自己家人的日常记录与刻画,展现了东北农村冬天的自然风貌和风俗人情。电影中通过东北雪景的拍摄,将肃杀寒冷和热气腾腾的村庄生活刻画得生动自如,激活了观众印象中的东北农村,建构出具有高辨识度的东北电影。村社空间不仅仅表现为农村的场景,在东北社会发展过程中,城镇化已大规模展开,因此,村社文化可以拓展为隆重的场面,并在电影中承担“背景”的叙事功能。电影《别告诉她》就以中美两国文化强烈对比,凸显出东北电影的村社文化。电影通过开发区中拔地而起的大楼,生动还原了奶奶所在的东北老家的经济变化,但在对婚礼操办的重視程度上,表现为一大家人聚在婚礼现场唱歌跳舞这一场景,又将故事的发生地锁定在了东北的空间当中。
表现为东北区域特色的最具辨识度的当属喜剧幽默的建构,在东北电影中,喜剧元素是其作为电影的调味剂,成为东北电影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东北电影的喜剧特点,来源于东北人精神中的集体无意识,这区别于后天习得,而是地理环境所决定的先天存在的文化印记。张猛是土生土长的东北人,在拍电影之前曾创作过多部家喻户晓的小品,非常熟知百姓喜闻乐见的内容,在电影创作中,他同样利用具有东北辨识度的东北话和乐天派的性格来构造人物,幽默诙谐不落俗套。电影《耳朵大有福》,通过对王抗美啼笑皆非的故事叙述,展现了小人物的幽默和辛酸。电影中的主人公王抗美将自己与时代紧紧相连,把个人的事件流水账和时代背景、流行词汇等相挂钩,故意为之的不被小觑,展现了主人公的高大与远见,形成无意识的东北幽默,成为枯燥现实的调味剂。电影《钢的琴》中,陈桂林生活拮据,就为女儿用纸壳做了一架“钢琴”,这也成为影片片名和故事核心“钢的琴”的原始动机。主人公陈桂林的冬捕打鱼、研究书籍、恢复钢厂等一波三折的行动轨迹,将不靠谱的“钢的琴”的无聊打造轻松化解,尽管生活中有很多无奈和辛酸,但却被陈桂林用东北方言配合幽默逗趣的台词化解了,使平民题材的影视作品增添了生活的气息。
“只有给图像恢复或重建一个语境,只有把空间性的图像重新纳入到时间的流程之中,才能达到‘摹仿’动作,也即达到叙事的目的”[5]。东北电影利用其高辨识度的工业、村社、语言等元素,将平民的生活抽象化、艺术化,使之获得电影的生命力,为观众提供了由银幕形象、平民声音和情绪氛围等多方位组成的参考信息,建构起电影中的空间,完成电影的整体叙事。
四、结 语
东北电影作为中国区域电影的重要组成部分,承担着重要的历史作用,有着独特的美学特征。在经济全球化的大背景下,国内外的电影市场都蓬勃发展,东北电影凝聚了东北这一地区的所有经验,形成了鲜活的银幕影像,具有强大的影响力。新世纪以来,依托着社会转型的大背景、底层叙事逻辑以及高辨识度的空间建构,不仅在地图上成功打造出“东北电影”,这种电影化的呈现更有助于辨析东北的历史和当下,但只有继续深入挖掘题材、视角和定式的规范,创造更多东北电影的书写,才能形成更为广阔的东北电影美学价值。
参考文献:
[1] 贾磊磊.中国电影的地缘文化分析———兼论中国电影研究的空间转向[J].当代电影,2020(1):121-125.
[2] 陈秋霖,胡钰曦,傅虹桥.群体性失业对健康的短期与长期影响———来自中国20世纪90年代末下岗潮的证据[J].中国人口科学,2017(5):51-61+127.
[3] 杨义.中国叙事学[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191.
[4] 张芳瑜.中国东北电影研究(1979-2010)[D].东北师范大学,2015.
[5] 龙迪勇.空间叙事学:叙事学研究的新领域(续)[J].天津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1):58-63.
[责任编辑:李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