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风花雪月

2022-07-25 06:51尹学芸
长江文艺 2022年6期
关键词:二嫂

尹学芸

齐志在日暮时分回到了罕村。

罕村没有什么特别,只是村比别的村大些,树比别的村多些。罕村坐落在一条大河的臂弯里,所以树林像带子一样围着罕村。坐过飞机的齐天啸说,他在天上能看得真真的。水,树,村庄都看得真真的。有人问,在飞机上能看见龙村吗?龙村与罕村一样大。齐天啸不屑地说,龙村算得了什么,一棵树也没有。一条大堤从南到北几十里长,就罕村这块地方发旺树,真奇怪。

眼下齐志就是顺着一条弯弯的堤坝走来的。肩上背着大包,怀里抱着小包,手里还提着一只塑料袋。其实两个包都没有太大的分量,可齐志情不自禁地就做出了不堪重负的样子,仿佛全村老少爷们的眼睛都在盯着他看,齐志的样子就是做给他们看的。堤上静悄悄的,弯里是村庄,弯外是河水。河水是暗绿色的,能看见里面有水草在招摇。水草里窝着许多鱼虾,每年夏天都会有人往水里撒一种白色的药粉,让河水翻出一片白,那都是鱼的白肚皮。虽然电视里说药死的鱼不能吃,对人的身体有伤害。可这有什么要紧呢,罕村人人都吃过药死的鱼,而且已经吃了许多年。谁也没有因为吃鱼吃出毛病。所以每年药死鱼的季节罕村男女老少齐上阵,拿了筛子、笊篱和蚊帐拴成的网去捞鱼,自己吃不了还送给亲友。那段时间是罕村的节日,就像打一场人民战争一样,罕村空前热闹和空前繁忙。

村庄被雾霭笼罩了,性急的人家烟囱里已经冒出了炊烟。齐志狠狠吸了吸鼻子,想把炊烟的味道吸进肺里,感觉中那炊烟是像饭菜一样香的。可被吸进鼻腔的是一只蠓虫。蠓虫贴在鼻腔内壁,齐志仰天打了好几个喷嚏,才把它“喷”出来。齐志揉揉鼻子,眼睛酸出了眼泪。这时有一个人猛地从树丛里跳了出来,发出了一声:“呔!”

齐志笑着说:“是杨玉新呀。”

杨玉新说:“你回来了?”

齐志把大包从左肩移到右肩,说:“回来了。”

杨玉新说:“买的什么好东西,这么大的包。”

齐志红着脸等候杨玉新自己看,等着杨玉新看罢说些什么,可杨玉新什么也没说。“就是一条双人被。”齐志自己解释说:“城里人都盖这个。”

杨玉新说:“又没少挣钱?”

齐志笑而不语。他想,他不回答其实就是最好的回答。

杨玉新说:“我妈让我到河边来找鸭子,有空再聊。”

杨玉新说罢就往下走,让齐志心生惆怅。他觉得他和杨玉新之间的话还没说完呢。

“有空到我家玩!”齐志冲杨玉新喊。

杨玉新没有应声,只是冲他招了招手。杨玉新已经下到了堤下,堤下有一块棉花地。杨玉新穿过那块棉花地就能到河边了。这时杨玉新回头说:“快回家看看吧。”

齐志又红了脸。他想,杨玉新是在说雪燕呢。一个男人离家日子久了,最想谁?当然是媳妇。甭说雪燕还是罕村最漂亮的媳妇。齐志本来大步走着,忽然就把步子收了收。他想,下了堤就能看见自家的绿漆铁门了,忙啥。

空气里有了甜暖、暧昧的气息,让齐志的心一拱一拱的。齐志不时与遇到的人打招呼,肩上的大包不时换着位置。可惜天已经黑了,大包和大包上面的字都不太惹人眼目了。齐志在自家门前与遇到的最后一个人匆匆说了句话,就转进了自家院子。

齐志在院子里就开始喊妈,其实心里喊的是雪燕。不知为什么齐志总有些害羞,像那些还没结婚的小伙子。其实齐志结婚已经四年了,儿子小建都三岁了。可齐志实在是一个爱害羞的男人,没结婚的小伙子都比他大方。

妈和爸迎了出来,还有邻家的二嫂。儿子小建在炕上急得哇啦哇啦叫。齐志的大包小包都是二嫂接过去的。二嫂说:“齐志多孝顺,每次回来都不空手。”妈说:“还没吃饭吧?想啥吃?”爸说:“你就做去呗,儿子爱吃啥你还不知道?”小建跑过来抱住了齐志的头,齐志问:“想爸没有?”小建看见塑料袋里装着糖果和糕点,就敷衍地应了一声,撇下了齐志。齐志在屋里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到底还是没忍住。齐志问:“雪燕呢?”

妈头也没抬,说了句:“回娘家了。”

二嫂嘴快手也快,齐志吃饭的工夫,就把包装袋一一打开了。二嫂笑得嘎嘎的,比量着双人被说:“婶子,你看你家齐志买的啥?羞不羞,咱庄上可没有两口子钻一个被筒子的呢。”齐志说:“城里人都盖这个。”二嫂说:“咱这里哪能和城里比。”齐志鼓了鼓勇气,说:“有啥不能比的,还不都是一样睡觉生孩子。”

二嫂亲昵地打了齐志一下,说:“婶子你听听,这还像您那个老实疙瘩说的话吗?都是城市把他教坏了。说,齐志这回挣了多少钱?”

齐志说:“挣多少钱二嫂也花不着。”

二嫂说:“有你二哥呢,兄弟你甭惦记我。”

二嫂像占了多大便宜似的又笑了起來,齐志也笑了。因为二嫂口没遮拦,所以齐志什么话都敢和二嫂说。倘若换了别人,齐志心里有话也不敢把它说出来。不过齐志还是觉出了自己的过分,他意识到了他和二嫂调笑时爸退了出去,妈的脸色也不好看。她甚至从始至终都没笑一笑。齐志隐隐有了不安,他知道妈不喜欢二嫂这个人。二嫂什么时候从这个门槛走出去,妈就唠叨她的千般不是。偏偏二嫂不太计较别人的脸色,从不因为妈少给个笑脸就少来几回。

可齐志就是想和二嫂说些什么。齐志心里鼓荡着一种热情,调笑能缓解他心中的某种压力。那种压力非常微妙,带着一种伤感或忧郁的味道。这使齐志的心情不是很明朗,他嘴上说着、笑着,目光却飘忽着去抚摩双人被。双人被柔软地摊在炕上,粉色的莲花开满了整个池塘。小建不时从被子里钻进钻出,让齐志有了心疼的感觉。齐志放下饭碗就去收拾被子,发现被子上有了好大一块油渍。齐志吼了一声:“小建!”小建满脸无辜地从被子里爬了出来。齐志说:“新买的被子就让你弄脏了,你知不知道?”小建摇着头说:“不知道。”齐志把那片油渍指给儿子看,小建也伸出小手去抚摸,那只小手也是油渍麻花。

齐志把被子团了团就抱进了自己的屋里,自己的屋里冷冷清清。

当然是因为少了雪燕。

但也多了什么。

是雪燕的一张艺术照片。

照片镶进一只带木纹的镜框里,挂在了非常显眼的位置。照片上的雪燕像个脂粉佳人,神情妖媚勾人魂魄。胸上束了一件白纱裙,整个肩膀都光裸着。人虽不显得漂亮,但性感。齐志红了脸,他为雪燕有点不好意思。

他早就知道雪燕想照这种艺术照片,齐志也同意她照。有一次去镇上赶集,雪燕站在照相馆的橱窗外挪不动脚。齐志说,喜欢照你就进去呗。雪燕说,都好几天没洗澡了。齐志说,照相与洗澡有啥关系,又照不出泥儿来。可雪燕说照片要摆在屋里,什么时候看都会觉得自己不干净。“以后再说吧。”雪燕恋恋不舍地说。齐志没想到雪燕会把照片挂出来,依齐志的心思,照片应该放到相册里,什么时候想看了,俩人躺在被窝里一起看。齐志更没想到的是雪燕会在自己不在的时候一个人去拍照,雪燕還穿了大号的胸罩,胸脯丰满得有些走形。

齐志有些愧疚地想,自己在家的时间实在是太少了。雪燕等着他一起去拍艺术照,说不定要等到驴年马月的。

妈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倚着门框站着。妈说:“你二嫂走了。”

齐志问:“走几天了?”

齐志意识到自己接错了话,尴尬地看着妈。

妈却没有在意。妈说:“她还有脸串门子呢,不知道自己多寒碜。”

齐志把被子放到了床上,一屁股坐了上去。齐志说:“我多会儿去接雪燕?”

妈把头扭到了一边。

齐志说:“雪燕回家咋没带孩子?”

妈恶声恶气地说:“龙村有个姓马的,平时赌了大钱赌小钱,不知咋和你二嫂勾搭上了。见天把车子扔到咱家的房后头,然后从院墙翻过去。那天被你大爷看着了影儿,把俩人堵住了。”

齐志皱了皱眉头,问:“二哥呢?”

妈说:“回来了一趟,又走了。”

邻居二哥也在城里打工,不久前还去看过齐志,二哥没跟齐志透露这件事,但看得出二哥有心事。齐志躺倒在被子上,手背贴着被面,一朵一朵莲花水滑水滑。他为二哥感到难过。

妈说:“被子买就买了,让你二嫂瞅干啥。明天她就能嚷得全村人都知道。”

齐志说:“我又不是偷的抢的。”

妈说:“不是偷的抢的也好说不好听,你还不知道黄秀英那张嘴。”

齐志说:“谁爱说啥说啥,甭在乎。”

妈不说话了,在屋里转了一圈儿。把沙发巾抚平,把几只拖鞋和皮鞋放到鞋架上,又用一块抹布擦柜子上的尘土。妈又说:“哪有这样做媳妇的,天不顾地不顾,就顾自己的一张脸。屋里的土都能埋人了也不知道搁把手儿,驴粪球子外面光。”

齐志不爱听这话,用被子堵住了耳朵。妈忙完了也说完了,正要往外走,齐志一骨碌爬了起来,说:“我这就去接雪燕。”

妈脱口说:“不行。”

齐志吃惊地问:“咋了?”

妈喘了口气,说:“你走后雪燕就一直吵着要上班,说在家里闷。她想上班我不管,可她不该去饭店和人家喝闲酒!还醉得人事不知,被两个男人架了回来。回家来还不醒人事,拿了水杯当酒盅,一杯一杯地跟人碰。你爸一火心扇了她两巴掌,就扇出了毛病。人家一尥蹦子回了娘家,说再也不回来了!”

齐志一听就急了,说:“这么大的事你们咋不早通知我?难怪她的电话总也打不通。雪燕再不好等我回来管,哪儿有公公打儿媳妇的道理!”

爸本来在堂屋里听声儿,此刻一个箭步窜了进来。粗脖子红脸地嚷:“我咋就不能管?她败坏的是我齐家的名声,我不管谁管?等你个小子管,你管得了她吗?谁不知道你见了媳妇就尿了,是你管她还是她管你?!”

齐志的一腔热血“嗡”地上了脑袋,眼睛都快让血糊住了。齐志抖着嘴唇说:“爸呀,爸呀,你咋能这样说话呀。儿子再不好是你的儿子,媳妇再不好是你的媳妇。我知道你一直看雪燕不顺眼,可她好歹是你孙子的妈,你咋就不能护着她!”

爸说:“我再护着她能把她护出个人来吗?你在罕村打听打听,人家都说个啥,羞得我这老脸都没处搁。我一辈子没让人戳过脊梁骨,可让她把我齐家的名声给毁了!”

爸的眼里差点窝出眼泪,他恨恨地一跺脚,倔倔地走了。

妈说:“齐志你这么说话就是不知好歹。我问你,我们咋就不护着她了?她结婚四年都干过啥?是做过地里的还是做过家里的?是管过大人还是管过孩子?你也不瞧瞧她那个德性,照相连衣服都不穿,你不知道有多少人笑话!”

齐志再也不言声了,他知道他遇到大麻烦了。雪燕结婚几年一直与爸妈不睦,但从没公开争吵过。他们彼此谁都不关心谁,形同两姓旁人,齐志的烦恼是自找的。当年爸妈死活看不上雪燕,是齐志一意孤行把雪燕娶了过来。齐志的想法与爸妈的南辕北辙,那种代沟深不可测。爸妈不懂感情。尤其不懂齐志的感情。齐志为爸妈的这份“不懂”伤透了脑筋。他心里有好多话想说,可是说不出来。齐志双手捂住了脸,躺倒在床上,又拨了下雪燕的电话,还是无人接听。齐志的眼泪潮水似的往外涌。他打小就是个爱哭的孩子,想自己捧着一颗火炭似的心回家,没想到面对的却是这样一个局面。

妈扯了一把被子,被子压到了齐志的身底下,没有扯动。妈也带着哭音儿说:“我和你爸一年忙到头,嘴里省着、手里攒着,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当初你娶雪燕我们就不同意,才多大个孩子,就懂得勾三搭四的。是你寻死觅活地闹,才把个妖精娶回来。你在罕村挨户问问,谁家的媳妇像她那么滋润,见天涂脂抹粉是活儿。吃要吃好的,穿要穿好的。馋点懒点就罢了,我们就当供个活菩萨。可她也不能太出格呀,居然和男人一起喝闲酒,还醉得人事不知。都是你惯的!还买双人被,你以为这是在龙村么?这是罕村呀,你们丢的是齐家的脸呀!”

妈说完这话也走了出去,把一屋子嘶嘶带响儿的空气留给了齐志。齐志压着声音吼了两声,气得手脚冰凉,却不知该生谁的气。一抬头,见雪燕一双眼睛笑眯眯地看着自己,那神情柔媚而又俏皮。齐志觉得有潮水从头上退了下去,一颗心忽然就变得安静了。

他把被子照原样叠了起来,重新放进包装袋。是先把那块带油渍的地方用纸巾擦了擦,越擦越不干净。他只得往里掖了掖,从表面暂时看不出来。齐志心里很难受,那片油渍就像一块补丁,硌硌生生地让他的眼睛不舒服。齐志想起自己在城里百货大楼挑选被子时反复比量,唯恐哪个颜色雪燕不喜欢。

雪燕不止一次嫌家里的被子小,她团在齐志怀里时,要露一块后背。尤其是秋末冬初这段时间,屋里还没有生火,齐志要把雪燕盖严实了才小心地偎过去。那时候他就说,什么时候咱做个大被。雪燕说,你妈要给咱做才怪呢。齐志也知道妈不会给他们做,在农村,祖祖辈辈夫妻都是两床被子,若是盖一床,是要遭人耻笑的。很多事情就是这样怪,人们就喜欢约定俗成。一年前他还不好意思买,怕到村里有人说闲话。有一次,他在城里做工时去了几户人家,见人家的床上都是双人被,白天不用叠,就那样蒙在床上,又好看又省事。齐志一下子就有了主见。

雪燕看见不定得多高兴!

齐志对双人被是一种贴心贴肝的感觉,就像对媳妇雪燕一样。几年前雪燕初中还没毕业,偶然与齐志撞了一回车,就让齐志丢魂了。齐志他每天都到龙村村口等雪燕,用目光摸她的脸。雪燕恰恰是一个早熟的女孩子,上小学时就曾经给男生递纸条。齐志的“抚摸”很快奏了效,有一天,雪燕故意等天黑透了才回来,见齐志仍在那里傻傻地等。雪燕把自行车扔到远处,悄悄过去搂住了齐志的腰。

雪燕是一个放得开的人,而且没有小心眼,与齐志好上以后就开始度日如年,好歹拿到了毕业证,就慌忙出嫁了。

妈开始见到雪燕喜欢得不得了,雪燕长得像电影明星,而且从来也不提彩礼的事。可一听说她是龙村冯老六的闺女,爸妈的脸就阴了天。龙村和罕村挨得近,他们都认识冯老六。都知道冯老六不是过日子的人。齐志想娶雪燕,上吊抹脖子地闹。爸妈不同意,也上吊抹脖子地闹,最终还是没闹过齐志,雪燕嫁了过来。

爸妈提出他们不能养活两个白吃饱,齐志说我可以出去打工。为了表明决心,齐志结婚五天就走了,三个月以后才回来。他把挣来的钱分成两半,一半当着雪燕的面给了妈,一半当着妈的面给了雪燕。

妈和雪燕都哭。雪燕哭是因为委屈,她想齐志想得都掉头发了。妈哭是因为心疼,齐志在家里也没干过重活,不舍得让他干。齐志出去的三个月可遭了罪,手上都是血口子。

妈对爸这样说:“我们只当家里供着菩萨吧。”

他们也是真没有办法。

齐志把被子放进柜子里,从屋里走了出来。爸正在后院磨镰刀,预备锁玉米秸秆用。其实好多户人家都不要玉米秸秆了。他们让收割机把粮食收好,就不管秸秆了。爸还是传统的操作方法,把秸秆捆成捆儿,让驴车拉回家来。秸秆还是青的,爸把一部分用粉碎机粉碎,埋进土里做青储饲料,另一部分戳到墙上晾干,留着烧火。

齐志家的活计总是比别人家的多,几十年不重样。

齐志与爸主动搭了话,问准备收哪块地,收成咋样。齐志回家就是来帮爸收秋的。齐志待的那家公司有一大部分都是农民工,一到农忙就要放几天假。齐志本来可以不回来,没有他,爸妈照样能把庄稼收回家。可买双人被的事几乎成了他的一块心病,真正让他寝食难安。更让他想念的是他和雪燕一起盖双人被的感觉,说出来丢人,可那念想却很强烈。他想第一时间去龙村接媳妇,可一看妈的态度,他又踌躇了。

爸的头发已经花白,皮肤黑得仿佛要透进肉里。齐志问了几句话爸都没有反应,齐志心里惴惴,从堂屋取了一只小板凳塞进了爸的屁股底下。爸这才说:“明天去接雪燕吧。”

齐志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龙村与罕村隔一条路,罕村称路东,龙村称路西。

可罕村和龙村不一样。往远处讲,罕村地主多,龙村赤贫多。所以土地改革那年龙村人分了罕村的地。那些年龙村的闺女宁可扔进河里喂鱼也不愿意嫁到罕村,那样会被人瞧不起。但来龙村做媳妇的罕村闺女卻大有人在。后来这种局面发生了颠倒,颠倒自哪年起,没人能说得清。龙村人总能得风气之先,不管好的方面还是坏的方面。比如,龙村比罕村先出“万元户”。龙村先有“包二奶”,然后才轮到罕村。龙村代销店里的酒比罕村卖得快,卖猪肉的不愿意去罕村,说卖不动。龙村人嘴上嘲笑罕村人,说罕村人“抠”,一分钱掰两半花。可口气里已经没有了当年的优越和自豪。越来越多的龙村闺女愿意嫁到罕村,罕村却要挑挑拣拣。罕村有能人办了几个工厂,那种领工资的生活令龙村的姑娘垂涎三尺。

因为有集体企业,罕村修了路,通了自来水。罕村作坊式的手工制造比龙村多。比如磨豆腐、漏粉丝、打糕点、做衣服。甚至还有挣死人钱的,扎纸人纸马、纸箱纸柜、纸家用电器等等。三里五村的钱被罕村人挣了个大半。但罕村人基本没什么变化,代销店里的酒仍没龙村卖得快,卖猪肉的仍不愿到罕村来。所以龙村人说咋不再来次土改呢,再来次土改罕村人都得戴纸帽子。过去是龙村人分了罕村的地,这次却可以分罕村人的钱。

当然这是龙村人自己讲笑话。因为谁都知道,土改之类的好事不会再有。龙村人得过一次,不会再得第二次。

冯老六是龙村人缘最好的人,因为能吃能喝能说。龙村人大都能吃能喝能说,但都比不得冯老六。冯老六一顿喝过二斤半白酒,这是纪录。就像吉尼斯或奥运会一样,纪录是需要打破的。你打不破就永远在别人后边出不了头。其实冯老六喝到一斤半的时候已经找不着嘴了,但后边的那一斤毕竟还是倒进了嘴里,所以那个纪录是作数的。冯老六就是龙村的喝酒领袖,冯老六的家事就是那些酒友的事。

冯老六也愿意别人把他的家事当回事,冯老六喜欢热闹。

雪燕挨打的事成了龙村的一件新闻。雪燕是晚上挨的打,挨完打以后酒就醒了,然后就跌跌撞撞地跑回了龙村。雪燕那么晚回来吓了冯老六一跳,雪燕趴在炕上哭,哭着哭着就睡着了。闻着雪燕的一身酒气,他们断定雪燕是在外受了欺负。冯老六说:“我老闺女可别是遇见了坏人。”付玉芳说:“这丫头也忒野,结了婚咋还不收性子。”冯老六说:“会喝酒也是本事,我闺女哪个不能喝四两半斤?”转天早晨雪燕的脸肿得像发面饼,连被窝也不出,冯老六才着急。一问究竟,原来是被公公打了。冯老六一蹦三尺高,这还了得!

他喊付玉芳快穿衣服,我们去找那老东西。他们每人一辆单车往外走,龙村还静着。来到了罕村,罕村已经净水泼街打扫庭院完毕了。

两个人冲进院子,付玉芳张口就骂:“老不要脸的,敢打我闺女,我看你们是没有王法了。我们这么好的闺女给了齐家,你们还不知足,动手就打,张嘴就骂,你们凭什么?”

齐志爸用斧子修理一只镐柄,头也不抬地说:“可不好着呢。天上难寻地上难找。”

冯老六说:“老亲家你还别嘀咕,我说我闺女好可没埋没你们家。要不是你家齐志死乞白赖地追,我们雪燕能到罕村来?别说我们还好好上着学,将来考个大学也没准。我们做娘娘也得是个正宫,你不承认这个可不行。”

齐志妈提了猪食桶正好走进院子。说:“我们没有伺候娘娘的命,我们就会土坷垃里刨食,喂了大猪喂小猪。大猪小猪才有良心呢,你喂它它就朝你哼哼,比人强!”

街坊邻居早有人围了过来,七嘴八舌都说雪燕的不是。这个说雪燕梳头要到大堤上梳,一梳就梳一个钟头。早饭熟了婆婆要满世界喊,天底下没有这样的儿媳妇。那个说公公婆婆在院子外干活,雪燕就在院子里给脚抹指甲油。一个农村媳妇,臭美个啥。还有比这更难听的话从人群里冒出来。冯老六想看清楚是谁说的,可嗡嗡嗡的每张嘴都在动。冯老六气得大声嚷:“罕村真是没有王法了,你们打人还有理了?我闺女不过是喝点酒,值当得用大巴掌抽我们?我闺女是谁?是龙村的一朵花,我们一朵鲜花插在了你们罕村的牛屎粪上,我们倒八辈子霉了!”

人群轰的一声笑了,付玉芳的胖脸都气成了紫茄子。她招呼冯老六往外走,边走边把罕村人的妈骂了个遍。谁都听见了付玉芳骂人,可谁都装做听不见,几个小年青的嘴里故意发出怪音儿,怪音追着冯老六的车轱辘。

龙村人很快就知道了雪燕挨打的事,还有冯老六两口子被齐志父母卷回来的事。他们走马灯似的到冯老六家里来打探消息,也帮着出主意。村里就是这样,大家都习惯把别人的事当成自己的事。雪燕真的是龙村的一朵花,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就被罕村人掐走了。当时让好几个龙村小伙子睡不好觉,恨自己没先下手为强。他们都知道冯老六是一个好说话的人,只要心气对,把闺女给谁都无所谓。冯老六的前四个闺女都是这么嫁出去的。那四个闺女也是四朵花,就像做梦一样,冯老六随便就把她们嫁了。龙村的小伙子之所以没先下手,是因为他们觉得雪燕还小。他们傻啦吧唧地等着雪燕中学毕业呢,没想到雪燕毕业的同时,就成了别人的新娘。

雪燕与四个姐姐比,漂亮不说,还心眼少。当然雪燕不是缺心眼,而是单纯,跟谁都嘻嘻哈哈,非常容易上当受骗。他们就是觉得雪燕被罕村那个小子骗了。那小子长得像个娘们儿,说话就红脸,在外读了个中专,也没啥正经职业,他有啥资格娶雪燕?雪燕从小就知道自己漂亮,所以很拿漂亮當回事。她问爸自己为啥长这么漂亮,冯老六说他喝酒喝的。那年冯老六新分的地,打的粮食没处盛,都换了酒喝。雪燕问漂亮能不能当饭吃,冯老六一本正经说咋不能!过去漂亮女人都能进皇宫,女人的哥哥是国舅,女人的爹是国丈。女人自己连头都不梳,有丫鬟。有好几年雪燕还以为自己也能进皇宫呢,大一点儿才知道,那都是书里说的,不作数。

雪燕的气也是孩子气,哭一哭就过去了。她想等齐志回来就一切都好了。她和齐志是真的好,贴心贴肉的好。他们在一起睡觉的时候都没分开过,她总枕着齐志的一只胳膊。齐志的胳膊麻了也不动一动,怕把她扰醒了。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不多,齐志要给她去挣钱,她好买胭脂口红高跟鞋。雪燕的高跟鞋是罕村最高的,穿在脚上别提多神气了。

可事情却不在雪燕的掌握之中,她没想到村里会有那么多人为她抱不平。来的人都说,因为喝酒挨了巴掌,真是千古奇怪的事。龙村喝酒的人多了,可没听说谁因此挨打。说来说去就是罕村人洋蹦,不把龙村人放在眼里。这番话雪燕听了舒坦,把一点点愧疚也给舒坦没了。第三天,雪燕的四个姐姐和姐夫也来了。他们家就是这样,什么事都讲究一窝蜂。有一次,冯老六因为地边跟人吵嘴,闺女姑爷站了一地头,把那户人吓得要死。雪燕本来也是个没主意的人,既然姐姐们来了,雪燕情愿听她们的。

姐姐们说,雪燕不能就这样回去,这样回去日后他们会更欺负你。他们来接你才能回去,少的来不行,得老的来。来一次不行,得来三次。雪燕的大姐说雪燕的公公得拿着镗锣来,边敲边说打儿媳妇不对。大姐的话把雪燕逗笑了,雪燕说:“我公公是个倔葫芦头,他死都不会照你说的做。”大姐说:“就是要掰掰他的倔,他打人的时候咋不倔呢?”

呛呛了一上午,中午炖了一锅吊子,大家吃了个盆干碗净。杀猪的李树山拿来了整整一头猪的上下水,让冯老六欢喜得嘴都合不上。冯老六说树山是个热心人,为了雪燕受气的事连肉都不卖了。雪燕的四姐却直翻白眼,当年她和李树山有点事儿,她知道李树山是为啥来的。

热火朝天吃了一顿饭,走人的走人,睡觉的睡觉。雪燕的四姐临走直磨蹭,眼神总往李树山身上瞟,李树山却不理他。当年雪燕的四姐看不上他,嫌他穷。可花插儿给他点好处,让他东摸一把西摸一把,然后赚他一刀肉,或两个猪蹄儿。等自己找到了合适的主儿,招呼也不打就走了。雪燕的四姐也不内疚,再见面时还用眼勾他。去年这招还管用呢,俩人钻了一回柴禾垛,让一头老母猪吓得不轻。今年李树山却变了一个人,瞅也不瞅雪燕的四姐,却还送来了一头猪的上下水。本来雪燕的四姐觉得今天人多眼杂,不想和他有事了。可李树山不接雪燕四姐的眼风,倒让雪燕四姐着起急来。

冯老六睡了,付玉芳也睡了。付玉芳也喝了些酒,虽然没有冯老六喝得多,可今天闺女姑爷坐一桌,付玉芳也高兴,不由就多贪了几杯。她的鼾声比冯老六的响,还带着哨音,让雪燕不止一次地发笑。雪燕问李树山那副上下水值多少钱,李树山说不值几个钱,既然六叔喜欢吃,就送他吃呗。这话很对雪燕的胃口,不由就把李树山当作了知己。许多不该问的话都问出了口,比如二嫂与老马的事,罕村闹得沸沸扬扬,不知龙村有没有听说过。李树山说,那也叫个事儿?要是这种事情都叫个事儿,龙村早就乱套了。雪燕好奇地问,这种事为啥不算事儿?李树山说,这么跟你说吧,咱村挨着门口数,没有哪家没有闲事的。雪燕不相信,说如果真是这样我怎么不知道。李树山说,你当然不知道,没人跟你说。六叔有这事你知道吗?雪燕啐了李树山一口,说你别瞎掰了,我爸可不是这样的人。李树山说,这事哪是瞎说的,六叔年轻的时候跟刘义家的好,谁都知道。

雪燕想了想,影影绰绰记得妈跟刘义家的打架的事。俩人狭路相逢,妈上去就蒯人家的脸,连个招呼都不打。后来雪燕和刘义家的孩子同了学,人家从来也不理她。看来这里是有点问题。雪燕让李树山仔细说说这件事,李树山诡秘地往前凑了凑,说:

“刘义是个废物点心,在生产队的时候就挨欺负。刘义的媳妇模样长得好,队里别的妇女就嫉妒她。那时六叔在队里当队长,经常给她单派活。有一天,他们俩被人锁在仓库里,一锁就是一宿。你们家也找人,刘义他们也找人。转天早上打开仓库门,他们俩吃了半麻袋树干。”

雪燕说:“一听就是瞎编排。”

李树山哈哈地笑说:“瞎编才有趣,不说不笑不热闹。”

雪燕说:“我爸是好人。”

李树山认真地说:“六叔那是真正的潇洒,一辈子活得值。只是现在老了。”

雪燕咯咯地笑了,说:“李树山你可真有趣,你一直都是这么会说话?这么会说话你咋找不着老婆?你丈母娘还没给你生吧?”

李树山说:“那是我不想要,我想要那天水窟窿眼子都堵不上,你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跟我。”

雪燕说:“就冲你这身油渍麻花?”

李树山说:“那咋地?混一辈子好吃喝。谁当我的老丈人谁烧高香。”

雪燕知道这不是真话,是李树山逗着玩。可她仍然问:“你想找啥样的?”

李树山说:“你四姐那样的。”

雪燕说:“你咋不早说,你早说我给你做媒。”

李树山嬉皮笑脸说:“你这样的也行。”

雪燕推了他一把。

李树山往左一歪,又往右一歪,恰好歪到了雪燕的身上。雪燕又用劲推了他一把,把李树山推了个仰八叉。

李树山爬起来说:“雪燕我给你出个脑筋急转弯。你说黑母鸡厉害还是白母鸡厉害?”

雪燕故意胡说:“白母鸡厉害。白母鸡个儿大。”

李树山说:“我告诉你吧,是黑母鸡厉害,因为黑母鸡能够下白蛋,而白母鸡不能够下黑蛋。”

把雪燕笑得天翻地覆。李树山趁机在雪燕的胸上抓了一把,不等雪燕怒目圆睁,李树山早逃之夭夭了。

齐志起得早,先于父亲来到了地里。齐志使的是父亲昨天磨好的镰刀,锋利无比。齐志找准了地边儿,就一门心思干起活来。齐志觉得自己已经是个成熟的男人了,不能总像过家家似的。所以早晨起来爸以为他会去龙村接雪燕呢,可齐志却拿起了镰刀,试了试刀锋。爸问:“不去接你媳妇?”齐志装作不以为然地说:“干完活再说吧。”齐志注意到了爸妈交换了一个眼神,齐志让他们感到意外了。其实齐志有他自己的小算盘。他想,这个时候把雪燕接来也没用,于谁都没有好处。不如等到晚上,一天的活都忙完了,心靜。雪燕进门叫一声爸妈,就什么事都过去了。然后就是打开双人被,他和雪燕两个钻进被子里,那种感觉,想一想都妙不可言。他相信事情就是这样一个结果,明摆着的。雪燕虽然受了些委屈,齐志会加倍地抚慰她。雪燕脾气不犟,她听齐志的。齐志有这把握。锁玉米秸秆是件轻松的活计,不用猫腰。他只需左手扶稳秸秆,右手用镰刀擦着地面稍稍一用力,秸秆就被锁下来了。锁下来的秸秆横着放到地垄里,头挨头,脚挨脚,齐齐整整。待够了一捆儿,就另放一处。太阳升起来时,兵将一样黑压压的一地庄稼都被齐志放倒了。齐志的衣袖和裤脚都被露水打湿了,有些凉。可齐志的头上却冒了汗,太阳一照,汗珠就变成了水晶珠子,一串一串在脸上淌。齐志没怎么干过庄稼活,结婚前,一门心思想考学,没考上。结婚后,一门心思想挣钱。刚开始去那家物业公司,齐志整天钻下水道,城市的下水道也奇怪,不是这里堵就是那里堵。可齐志即便钻下水道,后一秒也是干净清爽的,他随身带的包里装着干净衣裳,不像别人,干邋遢活就做邋遢人。现在,齐志已经成了小班长,带着一拨人,总是把抢修任务完成得又快又好。老师傅拿齐志举例子教育别人:瞧人家齐志白白净净的像个书生,可却一点不矫情。脏活累活抢着干,真像一个共产党员哪。当然齐志没有入党,可齐志当了先进。齐志一个农民工当了先进,总经理亲手给他戴了大红花,夸他有理想有作为。

齐志心里说,他上光荣榜也是为了钱,那样可以得奖金。齐志心底的一些想法跟谁也没说过,他想让雪燕一生都过得好,他不想让雪燕太操劳。妈的样子总是刺激着他,五十出头的人,却像活了两辈子,跟城里的女人一比,都不像女人。

那么漂亮的雪燕是齐志心中的骄傲和财富,他像护着一件珍宝一样护着她。齐志有时自己也纳闷,同样是亲人,在自己感觉中是不一样的。看着妈操劳仿佛就是天经地义,而雪燕如果也操劳,想一想都会让齐志受不了。

太阳升高了,地里也热闹了。左邻右舍的地里都来了人。左邻的地里种的是谷子,谷子也成熟了,谷穗沉甸甸地压弯了腰。来收谷子的是父女俩,只简单地和齐志打了招呼,就干起活来。右邻种的是高粱,还有些青。来收高粱的妇女腋下夹着镰刀转来转去,却不舍得动手。齐志与妇女不熟,但知道她是前街齐三儿的女人,有些缺电。齐三腿有残疾,下不得地,所以活儿都是女人一个人干。齐志擦着地边儿捆玉米秸秆时女人就站在齐志的身后。女人说:“叔不认识我吧,我叫桂香。”齐志回头朝她笑了笑。说:“你地里高粱还没熟呢。”桂香说:“要不我就不舍得动手了,看着叔干活怪眼馋的。”齐志说:“还有看人家干活眼馋的?”桂香说:“我们庄稼人就是庄稼命,一天不干活就没着没落的。”桂香的话说得齐志很受用,他愿意别人不把他当庄稼人。桂香问:“叔还没去接婶?”齐志顺口答到:“干完了活就去。”说完齐志就有些纳闷,齐三儿家和自己家隔得远呢,怎么雪燕回家的事她也知道?齐志心里这样想,却并没有问桂香。不料桂香打开了话匣子,没完没了地说起来:

“叔你大概不知道,咱罕村这阵儿出了三件大事。第一件大事就是齐天啸嫖娼。你准知道齐天啸坐飞机,不知道齐天啸嫖娼吧?齐天啸在县城嫖娼被公安局逮着了。公安局要罚他五千块钱,齐天啸说,我多给五千,哥几个辛苦,买几条烟抽。公安局一听就恼了,说你不是趁钱吗?罚两万。齐天啸想打退耙,哭天抹泪地又磕头又作揖,公安局也没听他的,到底罚了他两万。第二件事就是黄秀英偷人。龙村有个姓马的,整天不误正业,赌了大钱赌小钱。不知咋和黄秀英勾搭上了,每次偷人都把车子扔到你家房后头,然后再从后院墙翻过去。有一次被黄秀英的公公瞄着了影儿,带着几个人也从院墙翻了进去……”

齐志“呸”地吐了口唾沫,他听不得这类闲话。邻居二哥在城里打工,二嫂不安分守己,这些妈言语中露出过,但齐志不愿意相信。手里的活计加快了速度,他想远离齐三儿的女人。手下的动静也大了许多,玉米叶子的哗啦声充斥着他的耳膜。

桂香愉快地笑了,说:“叔干庄稼活还挺在行啊!”

齐志没有理她。

桂香又说:“这第三件事就与叔有关了。”

齐志愣了一下,但手中没停下活计。

桂香咯咯地笑,说:“雪燕……我婶子的事叔知道了吧?”

齐志这下直起了腰,回头看了眼桂香。傻女人头上的围巾在脑后翘起个小三角,鸡尾巴似的。齐志告诉自己别听这女人的闲话,心里这样想,嘴上却没挡住好奇。“雪燕啥事?”

桂香看着天冥想了会儿,装作有心机的样子。说:“不是我跟叔说我婶的坏话,我这都是为了叔好。换了别人我是不会说的,我知道话说出去伤人。”

齐志不耐烦,“你说吧!”

桂香说:“这可是叔让我说的,叔不让我说我根本不会说。我岁数比你大,可你辈儿大,辈儿大的人就是老家儿。我跟老家儿说话就不怕说走了嘴。罕村人都说,雪燕平时就不是个正经女人,脸蛋搽得像猴屁股。嘴唇红得像吃死小孩子的,连脚指甲都抹油。罕村人都说,这女人迟早得出事,别看她家爷们儿总护着她,早晚有护不过来的时候。可不那天就出了事,她跟一群男人在镇上喝多了酒,醉得人事不知。人家把她扔到了车上……能有好事?进门就让二爷扇了两巴掌,还扇出了毛病,人家一尥蹶子回娘家了。转天他爹冯老六来给闺女找脸,二爷二奶连门都没让进,都给卷了出去。二奶说,闺女现眼爹也现眼,罕村就我们家倒霉,娶了一个狐狸精……”

齐志摆了摆手,忽然觉得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他回身朝地头走,把桂香晾在那儿了。

“哎,哎!”桂香嚷。

齐志头也没回。

爸赶了毛驴车来拉庄稼,全村现在就剩这一头老驴了。他们家总像活在旧时代,车上坐着妈,妈怀里搂着小建。毛驴车一直来到了地里,妈和小建才从车上下来。小建说:“爸,拣到香瓜没有?”庄稼地里经常有意外飞落的瓜籽。经过夏天的雨水滋润,瓜籽就生出了瓜蔓。到了秋天,就有小香瓜意外地成熟了。庄稼人都叫它小屎瓜,可物以稀为贵,屎瓜也是好的。前两天爸来地里收玉米,就曾拣到过,让小建解了馋。今天还是这块地,小建还以为有香瓜等着他呢。

齐志不耐烦地说:“哪有什么瓜。”

小建手里抱着一个小饭兜。小建说:“奶奶给你烙了葱花饼,香着呢。”

齐志更加不耐烦:“不吃。”

爸和妈对视了一眼。爸说:“我说了今天让你去接雪燕,可没说让你来干活。没有你我们也能把庄稼收回家。你不用干点活就不耐烦。”

妈说:“接回来也得说道说道。错的是她,不是我。没有哪家媳妇像她那么滋润的,既不管老,又不管小。大秋忙月的也不回自个的家,不知道自己是干啥吃的。”

齐志明知故问:“雪燕爸妈来过咱家?”

妈说:“打架来的。不说给他闺女道个歉,还说不在行的。说他闺女给咱家委屈了,说他闺女当娘娘也得是个正宫。说要不是你死气白赖,他闺女还得上大学呢。呸,她也得是那块料儿。”

齐志说:“赶火头上话哪有个好听的,雪燕爸是个明事理的人。”

妈嚷:“他明事理我就不明事理了?我不明事理能让你去接她?他明事理他就该把人送回来,不知道现在是大秋忙月?”

爸妈说着手里也不闲着。把车顺好,把驴牵到草多的地方,就动手捆玉米秸秆。他们比齐志捆得快,也捆得瓷实,一会就捆下去了半截地。小建一个人去逮蚂蚱,逮着一个就拿过来给齐志看。齐志在地头上坐着,有一口气在心口窝着,出不来。脸也由绿转黄,又由黄转绿。齐志把一团青草塞进嘴里,像牲口似的嚼,让小建莫名其妙。

小建说:“你咋吃草呀?”

齐志攥着儿子的小手问:“想你妈吗?”

小建响亮地说:“不想!”

齐志把草狠狠吐了出来,怒目瞪着小建。小建捂着小屁股,逃也似的跑了。

齐志对雪燕第一次有了另外的想法。自己心肝宝贝似的人,谁都不喜欢,连儿子都不喜欢。小建满月就跟奶奶睡,从来不找妈妈。他没吃过雪燕的奶,雪燕不让吃,怕把乳房吃变了形。齐志也同意雪燕这么做,可话说回来,如果雪燕让小建吃奶,齐志也没意见。齐志不太把乳房变不变形的问题当一回事。让他当一回事的是雪燕的想法。那年雪燕才满十八岁,齐志比疼儿子更疼她。雪燕生孩子时呼天抢地嚎,把齐志的魂都吓跑了。当时齐志唯一的想法是:孩子生下来就掐死他。

齐志连着在家里干了三天活,把地里所有的庄稼都帮着爸妈收了上来。齐志自己都觉得纳闷,过去他是顶烦庄稼活的。齐志累得腰酸腿痛,真想在床上躺一天。可看着爸妈也累得够呛,齐志就把想法收了起来。妈的腿不好,有关节炎。蹲要扶着蹲,起要扶着起。端饭碗的工夫才捶几下膝盖,否则,连那么点时间都没有。家里养了头老母猪,下了十二头小猪。小猪都和母猪一个模样,皱巴巴的小短脸,看上去笑眉笑眼。养这一头母猪就差不多够了一年的开销。小猪如果行情好,养上两个月就卖掉。如果行情不好,就养成膘猪卖肉。春天一窝,冬天一窝,比存银行都准。爸妈把日子算计得一点浪费也没有。家里还养了三只羊,一只母羊,两只小羊。到了年关,杀一只,卖一只,留一只明年下崽。既有肉吃又有钱花,还有后代香火。转年春天找個公羊交配,又是一年的好日月。还养了十几只鸡,隔三差五地爸和小建能打打牙祭。也就是炒上三五个鸡蛋,剩余的绝大多数爸要驮到城里去卖。因为是散养的柴鸡,鸡蛋要比那些专业户养的贵二到三倍。日子是好日子,可齐志不喜欢。齐志总觉得过这种日子透不过气来。所以齐志选择了打工,挣的钱不多。可齐志喜欢在城里做事,有那么高的楼,那么灿烂的霓虹灯,那么宽阔的马路,还有那么多漂亮的男人和女人。虽说这些与齐志关系都不大,可齐志还是喜欢他们。

齐志的工程队专门负责城市的下水道,经常是一身油污。可并不影响齐志喜欢自己的工作,齐志是与城市有关联的人。

齐志一共有七天假,他计划第四天去接雪燕。他觉得这样挺好,既给爸妈一个交代,又给自己一个交代。虽然每到晚上心里都想得不行,齐志都努力克制着。他甚至想用这种方法惩治雪燕。因为齐志回村的事雪燕会很快知道,她想齐志不会亚于齐志想她。齐志想这些的时候心里是甜蜜的,带一点苦涩的甜蜜。他心里很安静,不像在城里买双人被时,恨不得一步迈回家来,恨不得马上把双人被盖在身上,把雪燕搂在怀里。他很得意自己已然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不能把儿女之情太当回事。他对自己说。当然,他也需要雪燕把事情说清楚,雪燕不会骗他,齐志有这个自信。齐三儿女人的话伤了齐志。齐志气恨竟有人这样糟蹋雪燕,气恨雪燕竟会这样让人糟蹋。这种糟蹋真正伤了齐志,让一颗火炭儿般的心,骤然就冷了。

吃了晚饭,杨玉新来家串门。杨玉新与齐志同过学,在村里算谈得来的。杨玉新给了齐志一根烟,齐志勉强接了过来。因为雪燕不喜欢烟味儿,齐志一直也没正经学会吸。杨玉新说:“雪燕还没回来?”

齐志说:“还没得空去接呢。”齐志重点强调自己得去接,他不能再让别人轻视雪燕。

杨玉新说:“我以为你那天晚上回来就得去接雪燕。看来我是小看你了。”

齐志皱起了眉头。“你别拿我凑趣。”

杨玉新说:“还凑趣呢,雪燕看见我直掉眼泪。说齐志咋那么狠心,从城里回来也不见个面。你这样淡着人家又是为了啥?”

没想到杨玉新这样说,齐志的目光有些犹疑。

“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别听村里人瞎说。”杨玉新揣摩他的心思。

齐志问:“你啥时候见的雪燕?”

杨玉新说:“昨天。我到龙村亲戚家,看见雪燕去买肉。我告诉雪燕你回来了,还买了双人被,雪燕高兴得像小孩子一样。”

齐志不好意思地笑了。

齐志问杨玉新啥时候办喜事,有没有合适的人。杨玉新笑着说:“早着呢。”杨玉新是一个奇怪的人,早就该说媳妇了,可就是不说,把他妈气得哭天抹泪。杨玉新是一个修理匠,凡是带响儿的东西都能修,一年也挣不少钱。想嫁给他的姑娘不在少数,可杨玉新一个也不要。罕村像他这样的人可不多。

齐志问杨玉新想找一个什么样的人。

杨玉新说:“遇到一个你和雪燕那样感情好的,我就结婚。”

齐志说:“我们好不好你哪里知道?”

杨玉新说:“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跑?没见过感情好的还没见过感情差的?罕村的男人哪个像你似的肯买双人被?外边都有风言风语了——可不是我说出去的。”

齐志问他们都说些啥。

杨玉新说:“你敢光天化日之下把被子背回来,就肯定不怕别人说。我结婚那天也盖双人被,让那些人把舌头嚼烂。”

“一条被子,”齐志说,“城里人都那样盖,就罕村人大惊小怪。”

杨玉新说:“你娶雪燕娶对了,乡下的女孩子像她那样开化的少,尽是些榆木疙瘩脑袋。”

齐志说:“父母一辈都是那样过,其实啥样的日子都是一辈子,也没啥新鲜的。”这话似宽慰,也似自我放弃。齐志自己觉不出啥,杨玉新却听出了弦外之音。

“我还没自由够呢。等自由够了再说吧。”他说。

齐志回来的那天晚上李树山就得了信儿。龙村和罕村就是这样,这边放个屁,那边都闻得着味。李树山是听张嘎子说的。张嘎子也在城里打工,是和齐志坐一辆车回来的。张嘎子吃了晚饭就来到了李树山的家,李树山家热闹,到处血呼啦。这儿堆着一堆猪毛,那儿放着几张猪皮,院子里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气味。李树山杀猪也不好好杀,到处踅摸死猪或不下崽的老母猪,以次充好。这些龙村人都知道,但龙村人都不以为然。人家挣的是钱,你光让他杀好膘猪,那能挣多少钱。一头死猪能挣两三头膘猪的钱,龙村人会算这笔账。龙村人也沾李树山的光,比如今天买个死猪是肺病死的,或死于白菜帮子中毒,龙村人和李树山一样认为这种病不要紧,你三斤我五斤的就把肉分了。花的是死猪肉的价钱,若是卖到外村去,能顶好膘猪。

李树山这两天没心情干活,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为什么。冯雪燕回家的事龙村人都在说,但别人都是凑热闹,只有李树山动了小心思。开始,李树山动心思也没动到雪燕头上,他想的是雪燕的四姐雪萍。那些年,李树山一门心思想和雪萍好,却让雪萍耍了。后来李树山的日子过出了眉目,雪萍每次回家来都借故来找李树山。这让李树山产生了错觉,他以为雪萍是有啥想法。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雪萍来了,雪萍却从不提离婚的事,她千方百计让李树山起兴,然后耍了李树山,然后赚了李树山的一块猪肉或几只猪蹄走。李树山甚至认定雪萍拿走的那些东西并没有给冯老六,而是留着给她的王八丈夫。

李树山的悲哀是一头猪的悲哀。他好几次做梦都梦见了自己是一头猪,等着让雪萍宰。可他斗不过雪萍,俩人的眼神一对,雪萍就占了上风。什么时候都是这样。雪萍是个人精,她看透了李树山是个纸人儿,可以让她牵着线走。而李树山却觉得自己是只耗子,活着让那只女猫玩儿,死了也让那只女猫玩儿。

李树山决心不当雪萍的耗子了。他斗不过她,不玩儿总可以了吧?李树山消消停停过了半年安静日子,已经托了媒人四处说亲了,雪燕忽然回来了。

他们在李树山的肉摊前见了第一面。雪燕是来买肉的,不顺顺当当买,说这儿也不好,那儿也不好。雪燕的声音又高又脆,可李樹山听出她并不内行。雪燕轻飘飘的举止忽然激活了李树山的想象。过去李树山从没注意过她,觉得她不过是个小俊丫头片子。现在仔细一估量,才觉出她与自己其实没多大距离。

这是次要的。主要的是李树山忽然觉出自己可以做一只猫,把雪燕当作耗子。雪燕在罕村的状况他是知道的,知道那里有个男人把她当心肝宝贝。所以李树山没指望他和雪燕能玩出结果,只要能“玩”,也就出了一口恶气。

雪燕本来想买两斤肉,李树山举刀一砍,三斤多。李树山约也没约,就把肉装进了塑料袋,递到了雪燕的手里。雪燕自然明白这肉多了,也不客气,提着肉春风摆柳地走了。

所以雪燕的事李树山很上心,三天两头往冯老六家里跑。雪燕的四个姐姐来,李树山提前也知道。他送过去一头猪的上下水,既讨好了雪燕和冯老六,又给雪萍上了眼药。

那天李树山和雪萍的丈夫坐在了一个饭桌上。雪萍的丈夫一口一个叫他哥,让李树山灌得北都找不着。雪萍不时给李树山丢眼色,李树山都置之不理。酒喝到高潮时雪萍曾偷偷捏了李树山一把,李树山无动于衷。

张嘎子对李树山说罕村那个傻冒儿回来了。他们坐了一辆车,下车还跟他说再见,狗长犄角竟整羊式。回家看见媳妇丢了,该哭了。龙村的小伙子都管齐志叫傻冒,他追雪燕那会儿整天在龙村的村头站着,像根电线杆子,模样别提多傻了。李树山明明知道张嘎子说的是齐志,还是钉了句:“你说的是谁?”张嘎子说:“罕村的齐志,假模假式,说话城里味儿。还追着售票员要票,多大事儿似的,罕村人就这德性。”李树山的心有点乱,他想齐志有可能晚上来接雪燕。就雪燕那个风骚劲儿,爷们儿一接哪有不回的道理。张嘎子继续说:“那傻子还买了双人被,在车上一个劲儿地显摆,说鸭绒的,七八百块呢。”李树山马上想到了有两个光着身子的人在被子里滚,李树山很难受,仿佛其中那个是自己的女人。李树山说:“嘎子能不能帮哥一个忙?”张嘎子说:“哥说。”李树山说:“你把雪燕叫到我这里来,我给你一百块钱。”张嘎子警惕地说:“你要干啥?”李树山割了一块肉扔给他,“没事儿。”李树山说。

张嘎子走后,李树山迅速洗了澡,换了干净衣服,还从柜子里拿出了一沓百元纸币擩到了被垛底下。李树山照了照镜子,胡子老脸。是有些老相。可算算岁数,他也就比齐志大五岁。这让李树山有了信心,他仔细刮了脸,用毛巾蘸水顺了顺鳥窝样的头发。毛巾也是一股猪毛味,他团了团塞到了床底下,又从柜子里扯出一条新毛巾,在脑袋上捂了捂。

李树山有些发狠地想,谁让你们白吃我的猪大肠。

张嘎子来了,却没领来雪燕。张嘎子一脸苦相说,雪燕死活不出来,我没辙。李树山像挨了当头一棒有些蒙,根本没看出来张嘎子其实在说谎。张嘎子是去了雪燕家,抽了支烟,说他和齐志坐同一辆车从城里回来的。给冯家的感觉张嘎子就是来报信的。雪燕亲亲热热地叫他嘎子哥,还给他的烟点了火。张嘎子心想,李树山是没安好心,这要真出点什么事,我是惹得起冯老六还是惹得起李树山?冯老六善使大棒子,李树山会动刀子。到时候我长仨脑袋也不够他们削的。思来想去张嘎子还是决定不挣这一百块钱了,虽然心里还真有点舍不得。张嘎子可怜巴巴地对李树山说,事没办成,哥不赏我了吧。

张嘎子扔下一百块钱,一溜烟跑了。

李树山在冯家门外蹲到很晚。齐志并没有来接雪燕。李树山像个私家侦探一样费琢磨,不明白雪燕怎么没让罕村那个傻子接走。秋天的夜晚很凉,李树山哆哆嗦嗦地像一只看家狗。他蹲在这里的意义只是想知道雪燕会不会离开龙村,直到此刻李树山才发现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知道雪燕还在龙村。

就像功夫不负苦心人,李树山胡思乱想的时候听到了一阵脚步声。李树山心花怒放,出来的是雪燕,在街上站了老半天。不用问也知道,雪燕是在等齐志,明明知道齐志不会这么晚来,可还是存了幻想。后来雪燕又朝前边走了一段,李树山在背后默默跟着她。他轻咳了一声,雪燕吓了一跳。

“谁?”

李树山凑近了让雪燕瞅。他的脸上涂了护肤霜,自己都能闻到一股子香气。雪燕说:“是树山哥呀,你这么晚出来干啥?”

李树山说:“我刚才从这里过,掏烟的时候掉了一百块钱。”

雪燕嘴里说着:“是吗?”便和李树山一起找。李树山迅速把钱扔到了地下。雪燕眼神好,一眼就发现了。不是一百,是两百。

雪燕说:“你丢了一百,我捡了两百,怎么算?”

李树山说:“还能怎么算,送给你了。”

雪燕说:“我不能白要你的钱。快给你。”说着,就往他的手里塞。

李树山并不躲,嘴里说:“怎么算白要,是你找到的,就算劳务费吧。”

雪燕吃吃笑了起来,把钱往李树山的手里塞,李树山试探地捏了雪燕的手,随后一把抱住了她。

雪燕急了,说:“快放开我,我喊人了。”

李树山说:“喊人我也不放,我想你。”

李树山又说:“谁让你那么好呢!”

雪燕使劲挣了挣,没有挣动。李树山的两只胳膊比铁箍都紧。俩人贴得天衣无缝。雪燕忽然笑了笑,刹那间,雪燕突然有了想报复谁的愿望。几天所有的期待都落了空,此刻她有被填满的欲望。她的挣动是下意识,也是有意识,就像一场行为表演。黑夜像一团墨,泼洒在雪燕身上,瞬间就把雪燕染黑了。

齐志忽然成了可有可无的人。

虽然四个姐姐和父母都极力撺掇她要等公公来接才回去,可在雪燕的心里,那种意识并不特别明显。雪燕不会忌讳谁,任何事情都像风一样来无影去无踪。所以当张嘎子告诉她齐志已经回来了,雪燕就悄悄开始了梳洗打扮。她断定齐志一会儿就来接她,他们已经三个月没见面了,那样一种焦灼和渴盼已经成了牵挂和勾连,把她的思想和意识都缠绕得很单纯。她知道她因此可能得罪姐姐们,雪燕不怕。雪燕和大姐的儿子差不多一样大,雪燕使使性子、发发脾气谁都没奈何。至于父亲冯老六和母亲付玉芳,雪燕更不在话下。他们都经不得哄,雪燕一哄他们就啥脾气也没有。可是事情总在人的意料之外,齐志没来。有好几次雪燕都想自己回去算了,当然也是想想而已,那么没面子的事雪燕还是做不出。

于是雪燕遭遇了李树山,说不清是偶然还是必然,李树山让雪燕所有的等待有了归宿。雪燕没有负罪感,那样一种单纯快乐和愉悦让雪燕始料不及。李树山说脏话,做事凶猛,这都让雪燕觉得新鲜和有趣。那种新鲜和有趣值得反复玩味和咀嚼。秋收帮了雪燕的忙,爸妈都下地去了。雪燕虚情假意地也想去,冯老六说,别把我老闺女累着。冯老六和付玉芳打扮得像一对渔翁渔婆赶着车走了。这座村庄一下就空了。雪燕借着去代销店买酒的机会光顾了李树山的肉摊。但没有走近。雪燕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站着,和一个老太太找话说。待确定李树山看见了自己,雪燕就风摆荷花的样子走了。雪燕相信自己就是一朵荷花,有那么娇媚粉嫩的一张脸,身子像莲藕一样又润又白。雪燕渴望在阳光底下打开自己,让一个男人好好看看,这会让他大吃一惊。因为他不会见过比雪燕更漂亮的女人,雪燕有这个自信。

雪燕等了整整一个上午,李树山没来。雪燕等得整个人都虚掉了。她想,李树山也许没有看见自己。也许看见了没领悟她的意思。也许领悟了却不敢来。雪燕懂得了荒废是什么概念,她觉出了时光好长好长,她觉得自己的身子都长杂草了,她需要镰刀割一割。后来终于有人来了,雪燕都觉得自己要死了。来的人是张嘎子,来借手推车。张嘎子问:“齐志没来接你?”雪燕看着张嘎子,都转不过弯来怎么回答。张嘎子说:“我知道六叔六婶不会放你走,别便宜那小子。”雪燕虚弱地笑了。张嘎子推着车子往外走,忽又回过头来说:“小心李树山,当心他打你的坏主意。”雪燕一下子有了精神,娇声说:“你怎么不打我的坏主意?”张嘎子愣了一下,嘟哝说:“我可不敢,怕六叔拿板砖拍我。”

雪燕给父母准备了一顿丰盛的午饭。雪燕是聪明人,只要想做,没有什么事情做不好。雪燕为父母准备了饭菜自己却没胃口。她早早回了屋里躺着,惹得爸妈来回问:“病了?”雪燕说:“浑身没劲儿。”冯老六说:“那个王八揍的。”冯老六就会骂人。雪燕气恼地说:“您骂他干啥。”冯老六说:“这种王八犊子,天生就没良心。听说人早回来了,也不来接你。”雪燕带着怨气说:“脚长在我腿上,用他接?”冯老六知道雪燕的想法,只是嘴上犟。他说:“不接你就别回去。闺女是我养的,我情愿养她一辈子。”冯老六喝了酒就去睡午觉,午觉醒了又下地干活去了。家里只剩下了雪燕一个人,雪燕就是这个时候感觉到,齐志原来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仿佛两个人相隔十万八千里地,想起他时陌生而又模糊。

李树山当然知道雪燕的心思。看她一扭一扭的步态,李树山就把雪燕的心思摸透了。李树山上午没来出于三个考虑。他的肉要赶在上午卖出去,这是一。其二,他谨记自己的身份是只猫,不能让耗子招呼一聲就过去了。应该让耗子尝一尝等猫的滋味。因为过去他曾等得苦不堪言。其三,他想把雪燕引到自己的家里,而不是像上次那样,在街上就好歹把事办了。他家的被垛底下堆着许多百元纸币,他想造成这样一个假象,他家到处都是钱。他知道冯家的人都爱钱。李树山的思想感情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他已经在为最终的一步棋做打算了。尽管他一边卖肉一边心猿意马,几次算错了账,他还是熬到了午后,把最后一刀肉卖了出去。

午后,他们在一条街的两头彼此看见了对方。李树山招了招手,雪燕有几分羞惭地走了过来。心咚咚地跳,步子迈得扭扭捏捏。午后的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满街筒子的阳光,又白又亮。李树山关了房门,就把雪燕整个抱了起来,大步走回了屋里。李树山边走边说脏话,让雪燕的羞赧加重了颜色。他们狂热迷乱地胶合在一起,一场游戏进行了很长时间。

李树山没忘记掀翻了被垛,把那些纸币亮了出来。雪燕说:“你家的钱咋随便乱扔?”李树山淡淡地说:“随手挣的,就随手丢。”雪燕有几分鄙夷地说:“你个杀猪的能挣多少钱。”李树山用更淡的口吻说:“你还别就瞧不起。”这话有些深奥,雪燕不言声了。李树山说:“喜欢多少就拿多少,买件好衣服。”雪燕说:“我要是都喜欢呢?”李树山心中一紧,但还是爽快地说:“那就都拿去。”雪燕默默地下了炕,把目光坚定地转到了别处。雪燕说:“我走了。”

齐志去代销店买了两瓶好酒,是“金渔阳”。“金渔阳”不同于普通的“渔阳”,脖子上系一个红线绳,上面挂一个小礼包,里面一、二、五元人民币不等。如果运气好,还能碰上一美元。庄稼人很少买“金渔阳”,比普通的“渔阳”贵一倍呢。所以买“金渔阳”的人都不是普通人。齐志提着“金渔阳”去龙村时,龙村很多人都盯着他手中的塑料袋,保不齐还有人骂冯老六:老东西,他倒找了个好女婿。当然这只是齐志的想法。齐志不时和人打着招呼,认识不认识的都招招手。齐志知道龙村的很多人都认识他,知道冯老六的这个老女婿把个媳妇当金蛋养,谁家女儿有这样的福气呢?不知为什么,齐志喜欢龙村。那种喜欢埋在心中一个非常隐秘的角落里,平时连自己都不知道。与罕村相比,龙村显得脏乱,显得没有秩序。房子显得矮,门楼显得矬。但人显得亲切。这一点,在齐志第一次当上门女婿的时候就凸显出来。齐志先与雪燕私定终身,而后连媒人也没托,就自己找上门来了。那天冯老六喝多了酒,两只眼像两只小灯笼。齐志说,他是罕村人,叫齐志。家里就他哥儿一个,有一个姐姐,早出嫁了。他中专毕业,只比雪燕大四岁。两人你情我愿,他想把雪燕娶过去做老婆。他保证对雪燕好,一生一世都不会欺负她。齐志说这番话时上下牙齿直打架,后背上爬满了白毛汗。齐志是预备让冯老六骂一个狗血喷头的,雪燕还小,才十七岁,还是中学生呢。换了任何一个做家长的都不会像冯老六那样。他眯起眼睛看齐志,看了半天。问:“我闺女看上你了吗?”齐志说:“看上了。”冯老六说:“只要我闺女看得上你,我乐意。”冯老六说过这话就睡过去了,鼾声像打雷一样。齐志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以为这是酒话。可冯老六一觉醒来就叫他“五姑爷”,让齐志欣喜若狂。雪燕上边有四个姐姐,冯老六一锤定音,齐志就是“五姑爷”了。

冯老六不是过日子的人,爸妈就是这样说的。龙村不会过日子的人有很多,冯老六是这些人里的“之最”。龙村代销店的酒卖得快,都到哪里去了?都叫冯老六这样的人喝了。冯老六就是这样,大醉三六九,小醉天天有。承包了几亩地,做时下死力气做,做完就是吃吃喝喝。所以冯老六吃得好,穿得差,没积蓄。但一年四季都是油嘴头。雪天没有下酒菜,冯老六会到雪野上去追兔子。兔子比他跑得快,他进家就捉最肥的老母鸡,喊:“付玉芳,褪鸡毛去!”

付玉芳凡事都听冯老六的。只要冯老六一发号令,她就一迭声地好好好。

不知为什么,齐志就是喜欢冯家。冯家到处乱七八糟,柴在院子里堆着,狗在柴堆上卧着。狗粪拉得院子里到处都是。大盆里泡着脏衣服,衣服上漂着柴禾末子。堂屋里盆朝天碗朝地,能看得人心乱如麻。可有什么办法呢,齐志就是喜欢龙村,喜欢冯家的人,连带着冯家的脏乱也不嫌弃。他从小就被各种规矩捆绑着,那种松弛感能让身心愉悦。他喜欢听冯老六瞪着一双醉猫似的眼睛侃大山。齐志不善言辞,在这里也能讲段子。从城里听来的各种荤素笑话一串一串地在嘴边排队。在别的地方齐志可没有这种才能,这一点简直不可思议。

齐志提着“金渔阳”来上门的事,早有孩子飞奔着告诉了冯老六。那孩子有十多岁大,是个男孩。进了院门就喊:“你家老姑爷来了。”冯老六说:“去去去,你也配做我家老姑爷?”把孩子说迷瞪了,挠着脑袋说:“是你家老姑爷,罕村的齐志。”冯老六说:“我还以为你在说你自己个儿呢。”冯老六心里喜滋滋的,他知道又有好酒喝了。齐志买的酒总比他上面的四个姑爷买的酒好,冯老六打心眼里喜欢齐志。冯老六自言自语说:“要说我不想难为齐志这孩子,可是他父母做事太欺人,这回要不说出个子午卯酉,老闺女你没法在他家做人,雪燕你说是不?”雪燕响声应:“就照我四个姐姐说的办,老爸你就给我做主吧!”

付玉芳说:“你不做主我做主,我就不信他們罕村人没了王法!”

说这话时雪燕就在墙根下和妈一起用木棍磕打芝麻秸。雪燕穿一件大红的夹克衫,蓝牛仔裤,高跟皮鞋。长发被一只玻璃发卡别着,一直飘到腰际。雪燕在娘家很少干活,爹妈都不舍得让她干。但这种小活儿雪燕干起来也像玩。一只簸箕放到脚下,随着木棍和芝麻秸的簌簌抖动,小芝麻粒儿就活蹦乱跳地跑到簸箕里。芝麻的香气直钻鼻孔。院子里洒满了秋日金色的太阳,雪燕不时吸吸鼻子,她已经听到了齐志的脚步声,她的心也擂鼓似的响。

雪燕在齐志进门的前一秒钟回了屋里。她关了屋门,爬上炕,贴着墙壁往外张望。她能看见院子里的人,可院子里的人却看不见她。

齐志喊了一声:“爸。”

又喊了一声:“妈。”

齐志把酒递到了冯老六的手里。冯老六心是热的,可脸是冷的。他很少有机会喝“金渔阳”。要不是有雪燕的事摆在那里,他恨不得现在就抿两口。

雪燕的事伤透了他的心。雪燕长这么大,他从没碰过一个手指头。可无缘无故地就被公公打了。公公的那双大手多糙啊!冯老六想起这事儿就气得直打哆嗦。

齐志问:“雪燕呢?”

付玉芳拉长声音说:“不在家。”

付玉芳忙着手里的活,看也没看齐志一眼。齐志只得过去给冯老六打下手。冯老六把剥好的玉米码到柱子上,玉米都金黄金黄,留着小辫子,两个系在一起。十字交叉着往上码,越码越高。

齐志问:“庄稼都收上来了?”

付玉芳冷言冷语说:“不收上来还等着你?我们可没有那么好的福气。”

听着话茬不对,齐志闷头干起了活。他把玉米从远处运了来,抱到怀里。冯老六不用猫腰就拿到了玉米。玉米死沉死沉,不一会儿,齐志就出了满头的汗。

冯老六率先坐下休息,也给了齐志一个板凳。

冯老六说:“你爹妈知道你过来?”

齐志连连说:“知道,知道。是他们让我来接雪燕。我爸还说,那天是他糊涂了,打了雪燕,不管雪燕做了什么事,他打人都不对。”

冯老六说:“他真是这样说的?”

齐志说:“是这样说的。”

冯老六说:“他们一贯瞧不起我。”

齐志知道这话重了,也知道这话说得没错。爸妈都不喜欢冯老六,尤其不喜欢冯老六喝酒。他们结婚那天冯老六就喝得酩酊大醉,躺在他们新房不起来。冯老六还爱串门,每次串门必吃饭。每次吃饭必喝酒。每次喝酒必醉,爸妈不胜其烦。开始爸妈还陪陪客人,后来连话都懒得说了。每次冯老六上门都让爸妈的眉心结成大疙瘩。

冯老六说:“知道你爸为啥打雪燕不?”

齐志说:“雪燕喝多了酒。”

冯老六说:“我闺女不过是和朋友喝了些酒,伤的哪门子风,败的什么俗?能进饭店那是本事,说明我闺女有能力。本来你岳母我们两个想上门说道说道,门儿都不让进,水都不让喝一口,还骂我闺女是狐狸精!我说你们是齐志的爹妈,我不说不好听的。换了别人试试,我冯老六根本就不用嘴说话!”

齐志赶忙说:“对不起。”

冯老六说:“你说对不起没有用,雪燕你接不走。这不是我个人的意见,是我五个闺女联合做出的决定。要想让雪燕回去,只一样,让他们老公母俩来接。我们好吃好喝好招待。”

齐志想了想,说:“您有点难为人。”

付玉芳尖叫:“你咋不说他们难为雪燕?从小我都舍不得捅她一个手指头,他凭啥用巴掌扇?还别说我们雪燕长得如花似玉,你可在龙村打听打听,哪个做媳妇的还受公婆的气?还就是你对雪燕不差,要不我们还能当个大闺女嫁!”

屋里的雪燕听不下去了,忽然喊了一声:“妈!”

齐志愣了一刻,天不顾地不顾地闯进了屋里。雪燕靠着墙壁坐着,看见齐志进来,捂着脸呜呜地哭了。齐志的眼泪也像雨水一样流了下来。后来两个人就搂到了一起。雪燕说:“我知道你不想我,现在才来接我。”齐志趴在雪燕的耳边说:“我是不想让你干活,现在家里多忙。”雪燕问:“买双人被了?”齐志说:“买了,就等着你回家盖呢。”雪燕说:“齐志,我真的没干别的事,我就是喝了点酒,喝醉了,你爸就用巴掌扇我。我对天发誓,我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雪燕边说边偷眼看齐志,她突然感到了到心虚。

齐志叹了一口气,说:“你喝成那样,万一被人欺负了都不知道。”

雪燕撒娇说:“谁欺负我?谁敢欺负我?”

齐志说:“跟我回家吧,回去跟爸妈道个歉。”

雪燕一把推开了齐志,吃惊地说:“谁给谁道歉?我不过喝了点酒,又没妨碍谁,我凭什么给他们道歉?我爸天天喝酒,天天喝得大醉小醉,你让他给谁道歉?”

齐志说:“你不是你爸,你是罕村的媳妇。哪家媳妇像你醉成这样?”

雪燕说:“媳妇就不是人?我下次还喝酒,我不信我喝酒能喝出罪来,国家哪项规定说媳妇不准喝酒?”

齐志的脸气得通红,低低地喝了声:“雪燕!”

雪燕哭着嚷:“我就知道你不是诚心来接我的,是来替你爸妈出气的!挨打的是我,不是他们!如果是我打了他们,我现在就过去给他们磕头!不用你说!”

齐志浑身发起抖来,憋了半天,才说:“你还想让公婆给你磕头?你做了丢人的事还想让公婆给你磕头?

雪燕说:“我没丢人!”

齐志说:“你知道村里人都说你什么?寒碜得我都说不出口!”

雪燕嚷了句:“我没丢人!”又嚷,“丢没丢人我自己知道!丢我也丢自己的人,与你们全没关系!我爹妈都不嫌我丢人,你算老几!”

齐志的手举了起来,“啪”地一下,打的却是自己。齐志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后边雪燕撒泼似的嚎。齐志的眼睛都让泪水糊住了,心一抽一抽地疼。他嘴里叨咕着怎么这样,怎么这样。

他想,此刻就是冯老六拦住他好话说尽,都不能让他回头。可冯老六依然在那里码玉米,付玉芳依然在窗根底下敲打芝麻秸,他们谁也没有说话。

齐志跑出了冯家的院子,后面只传来了几声狗叫。

下了一场小雨。雨从后半夜开始下,清早起来,天地都濕漉漉的。天还没有亮透,就有人欢喜地喝了一声:“好雨!”那时雨还没有停,雨点碎碎细细的全无声响。从睡梦中惊醒的人半信半疑,披着衣服跑到院子里,长长地打了一个喷嚏。齐志还躺在被窝里,就被雨水滋润得湿心湿肝儿。他想,今年入夏以来就一直少雨,大田庄稼对付着那点雨水熟了。如果想种麦,必得大水漫灌。费电费水不说,还费时。大水漫灌的地里三天下不去脚,下去就和泥。齐志像个正经庄稼人一样为一场雨兴奋,这还是第一次。当然齐志的兴奋有些故意,有一些疼痛被兴奋包裹着,兴奋就显得有些虚假。他起床刷牙时见妈已经把饭做好了,在饭桌上摆着。堂屋地里堆着麦种和化肥,还有搅拌麦种用的农药。爸妈都在里外忙碌,地上踩满了湿脚印子。麦种一共是两袋子,足有两百斤。齐志问:“咋用那么多麦种?”妈说:“龙村年年种咱们的。”齐志心尖一颤,那种疼痛立刻跃然脸上。他从龙村回来什么也没说,妈什么也没问。他不想说,妈不想问。他有点恨雪燕,自己的事不但搞得父母知道,还让四个姐姐都知道。这么多人一掺乎,本来半斤八两的事,就有了一吨的分量。

妈凡事都想在别人前边,甭管自己的还是别人的。这事要是换了雪燕妈,打死也想不起给别人留麦种。

龙村隔三差五来罕村换麦种,很多家都如此。罕村的麦种好,是集体从县科研所买来的。矮秆,穗大,颗粒重,不倒伏。二代、三代也能当种子用。龙村的一斤麦子换罕村的八两种子,年年如此。当然那些实在亲戚除外,他们耀武扬威地空着手来,驮着麦种走。连一声谢谢都不用说。冯老六年年都是这个日子来驮麦种,早一天也不来。妈也有怨言,刀子嘴,豆腐心。

齐志边吃饭边看着麦种发愁。他想,老岳丈肯定不会来了。知道姑爷在家,他也许在等着送。吃完了饭,齐志也打算好了。想起雪燕哭的那个样子,他也是心疼得不行。雪燕就是委屈,从小到大没人敢碰一碰。被公公打的那巴掌,会疼一辈子。齐志想起昨天的事心中有些懊悔,他莽撞了。雪燕的话刺伤了他。可雪燕是在自己受了委屈的情况下才说的那些话呀!爸已经在外套车了,齐志说:“我把雪燕家的麦种送过去,从那边直接去地里。”爸说:“问问你丈人杆子啥时候种麦子,你过去帮帮忙。”齐志应了一声。妈说:“哪辈子欠了他们的,一家子三八赶集,四六不懂。”齐志说:“您懂得多有啥好?费心。”

齐志的车子浇湿了,他用衣服袖子擦了擦。妈说:“去龙村你得换件衣服,别穿干活的衣服去。”妈的规矩就是多。其实龙村和罕村离得近,谁不认识谁。可妈既然发了话,齐志就顺从地回了屋里。就听外边杨玉新的声音喊齐志,齐志伸着袖子走了出来。杨玉新说:“有点事,到我家走一趟。”齐志边走边问什么事。估摸后边听不见了,杨玉新说:“你丈人到我家换麦种了。我说齐志家给您留着呢,他声也不吭。”齐志说:“你晚来一步我就送过去了。”俩人来到了杨玉新家,冯老六正在炕上坐着,滔滔不绝地说着雪天追兔子的事。看见了齐志,冯老六陡然站了起来,对玉新妈说:“老嫂子给我准备好了吗?我那是一百斤麦子,你就给我八十斤种,少一斤也不行。”齐志说:“我们给您准备好了,正要送过去呢。”冯老六没有表情地说:“就不麻烦你们家了。”说完就往外走,找杨玉新家的粮仓。玉新妈为难地看着齐志,齐志到院子里去推冯老六的车,没想到冯老六怒不可遏,大喝一声:“放下!”顺手就打了齐志一个嘴巴。

冯老六说:“没有你们齐家我们就种不上麦子了?别做梦了!”

杨玉新脸都气白了,说:“冯大叔你不讲道理!我好心把齐志找了来,晚一步麦种就给您送去了,您还打他!”

冯老六说:“你问问他们家讲不讲道理!我闺女在外边喝点小酒就挨打,我打他一下还多?”

杨玉新说:“是喝点小酒吗?是醉得不醒人事!”

冯老六说:“那又怎样?”

杨玉新踌躇一下,说:“车上都是男人!”

冯老六器宇轩昂:“那又怎样?”

玉新妈上来推玉新,把玉新推了一个趔趄。玉新妈絮絮叨叨:“说你这孩子咋这不懂事,这里有你什么事!人家齐志都不言声,用得着你在这说三道四?”

冯老六热泪盈眶,说:“老嫂子,你给评评理,他们打我闺女是不是欺负人。我闺女不过就是喝点酒,他们就拿巴掌抽我们……”

玉新妈说:“你们的事我不懂,快别跟我说了。这儿有一袋麦种,是我们自己准备用的。你先驮走,不够再来。”

玉新妈搭不动,还是齐志帮了一把,把麦种放到了自行车上。玉新妈说:“齐志可是个好孩子,雪燕嫁了他可不亏。他冯大叔,事情您自己掂量着办,可别把两个孩子的事当自己的事。”

冯老六说:“我闺女我知道。”

说完就扭扭歪歪地上了车。

玉新妈说:“这是咋话说的。齐志甭往心里去,这老头,轴,护犊子。”

齐志咬着嘴唇,声也没吭。”

玉新妈说:“不是大妈说你,你太宠媳妇了。”

楊玉新往外送齐志,两个人谁也没话。走了一程,杨玉新突然说:“你说罕村人和龙村人是不是不一样?”

齐志苦笑着说:“我哪有心情研究那些。”

杨玉新说:“前两天雪燕还好好的,这老头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齐志没说别的,他拦住玉新说别送了,再送就送家里去了。玉新仍是送,他觉得对不起齐志。

齐志再次说:“回去吧。”

杨玉新说:“眼下你也是光棍了。”

老天真是有眼,那雨下得恰到好处,不多不少。没收完秋的人家都有些着急,收完秋的人家都洋洋得意,仿佛自己有先见之明。地头上停了好几辆小型播种机,人们连价都不还,排着队等候播种机播种。排队的人都是年轻人,上了年纪的自己则带了耠犁锄耙自耕自种。麦收时也是那样,在毒日头底下割麦的都是老年人。年轻人都在大树底下乘凉,边吹牛边等收割机。齐志看见播种机也动了心,在地头上寻了机会说:“爸,听说播种机播种匀称,比人工省种子。”爸说:“不收钱我也不使它。”爸说播种机不能深翻土地,来年土地容易板结。齐志知道这不是理由,爸不使播种机肯定就因为两个字:省钱。

毛驴是头老驴,老得都通人性了。爸使唤它就像使唤个老伙伴一样,慢声细语。在地头卸了车,爸就把驴套在了耠子上。爸说:“你又该卖卖力气了,明年吃不吃得上白面,全靠你了。”爸双手握稳耠把,先在地边直直地挑了一条线,松软的土地立刻敞开了肚皮。湿润,油汪汪的,看着让人心里踏实。妈撒种,齐志撒肥。齐志想让妈撒肥,自己撒种,妈不干。妈说你撒肥我都不放心,撒得匀吗?齐志先顺着垄沟撒了一把,化肥像雪花一样飘然落下。妈还是挑了齐志的毛病,说手劲儿不能太死,落地一堆一堆的。可也不能太松,来一阵风就把肥吹跑了。妈走在爸的后头,齐志走在妈的后头,踩着两个人的脚印,还是觉得累得慌,深一脚浅一脚的。再看妈,因为腿不得劲儿,走得更吃力。齐志想,这种活最少也要三个人干,往年只爸和妈两个人,不知是怎么干的。必是爸把地耠到头,回来再撒种。撒完了再接茬儿耠,无形中就多了一半的活。雪燕是从来也不下地的,自己不愿意来,爸妈也不指望她来,齐志更不舍得让她来。为了阻止雪燕下地,齐志甚至鼓动爸妈不要地。让爸骂了一顿。爸说:“庄稼人不种地,你喝西北风活着!”

齐志的脸有了发烧的感觉,这还是第一次。过去他总觉得护着媳妇是天经地义的事,从没想到过这会加重爸妈的负担。潜意识里齐志觉得爸妈就是劳作的命。你干他也干,你不干他也干。雪燕也有一份地,也要吃饭。年纪轻轻的雪燕实在没有理由让年迈的爸妈为自己劳作。思来想去责任还是在自己。在齐志的感觉中,雪燕一直是十七岁的那个中学生,娇嫩得就像奶油做的娃娃。

雪燕也是女人了。是年轻的、健康的女人。劳作的女人很少有漂亮的。难道雪燕就非漂亮不可?自己那么喜欢漂亮正常吗?

踩在潮乎乎的土地上,齐志有点喜欢庄稼人的那种感觉。土地是干净的,没有油污。土地的香气你需要用心品味,才能闻得出来。爸种了一辈子地还没有种够,齐志有点明白为什么了。

妈“哎呦”一声摔倒了。

齐志跑过去看时,发现妈的一只脚扭伤了。

齐志把妈扶到了地头,妈嘴里说着没事没事,可嘴唇疼得直打哆嗦,连话都说不整齐。齐志在地上铺了一块塑料布,扶妈坐了上去,妈的脚腕已经红肿了。

齐志手忙脚乱地不知怎么捏咕好。

妈嫌他手重,说:“秀波你来试试,男人家的手像钳子。”

齐志这才发现铺塑料布的人其实是秀波,在罕村也算知名人士。秀波把妈的鞋袜都脱了下来,把脚放到自己的膝盖上,又揉又捏,真是一双灵巧的手。

齐志为妈的脚感到不好意思,找话说:“你学过推拿?”

秀波说:“哪有这么巧的事,我这是为舒筋活血。看样子不像碍着骨头的。”

秀波还是让妈的疼痛减轻了。爸走了过来,看了妈的脚一眼,什么也没说,又去耠地了。齐志说:“妈歇着,我撒种,撒完种再撒肥。”妈急忙说:“你哪撒得了种,让你爸干!”秀波说:“大妈信得过我不?”妈笑得像朵花似的,说:“谁不知道秀波的本事,你撒种能让麦子多收几成。”

妈说的是个典故,那个典故齐志也知道。刚分地时,秀波的爸去世了,秀波只是个十多岁的小姑娘。那年家家种麦都不敢自己撒种,很多人家都没人撒过,得请队里的庄稼把式。庄家把式其实就是齐志的爷爷,在队里撒了一辈子种。垄沟翻好,施上肥,排队等齐志爷爷撒种的样子也是风景。后来爷爷老糊涂了,经常问:“该谁家撒种了?”其实他就撒了那一季。秀波是个多有能耐的小丫头,她竟然敢自己撒种!当时可是罕村的一个大新闻,许多人像瞧戏一样专门跑去看秀波撒种。只见小丫头不慌不忙,麦种一把一把地往垄沟里穰。有人告诉她密了,密了,撒稀点,明年春天小麦要分蘖呢。秀波回头看看,小胳膊一甩一甩地还是那么用劲儿。结果那年出了个大意外。秋寒来得早,麦种没来得及在土里分蘖。本来一粒麦种能生三至四个芽孢,可到来年春天一看,惨了,好的麦种能生出一棵苗,差一点的连一棵也生不出。平展展的一大块地就那么稀稀拉拉,让人恨不得把自己也种进土里。再看秀波家的一亩三分地,油绿油绿,密密实实,看着让人别提多敞亮了。过路的外村人都说,瞧罕村种的地,还一村过日子的人呢,不如一个黄毛小丫头。

现在讲起这件事都成笑话了,当年可没有那么轻松。秀波家的一亩地能产八百斤麦子,别人家的少产三分之一。最难受的人是齐志的爷爷,种麦的时候一天三顿被人请,神气得山羊胡子翘起老高。麦子长成那样,一下子就抬不起头来了,终日窝着腰走路。

秀波曾经是罕村的名人,只是后来的命运不济。嫁了一个小学教师,结婚三年没怀孕。到医院一查,才知道是患有先天性不育症。小学教师到家就给她收拾东西,说你连个母鸡都不如,我们留你也没用。秀波就这样离了婚,等于在外边转了一圈,又回了罕村。

把罕村人气得义愤填膺,说那小学老师不是东西。这么能干的姑娘他說休就给休了回来,太不把罕村人放在眼里。有人提议修理修理那小子,把他也修理成不育症。事情嚷得挺热闹,却没有谁实际去动手。秀波没有远门近枝,他爸是独子,她是独女。

秀波跟母亲相依为命。齐志问她还找不找人,秀波说,嫁怕了。

休息时,齐志认真地跟她探讨关于男人女人的问题。齐志说,男人就该养着女人。秀波说,啥也不干的女人会变成废物,没有谁喜欢废物女人。齐志知道秀波不会影射雪燕,秀波是厚道人。齐志拉着秀波坐到了稍远的地方,问她怎么看待自己和雪燕。秀波笑着说:“我可说不好。”

齐志说:“你快帮帮我,我都愁死了。”

齐志把自己去龙村和冯老六来罕村的事一点不漏地说了,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如果不是地里有这么多人,齐志说不定会哭出来。秀波说:“雪燕真的不该让你这么作难。她还不知道大爷的脾气,一辈子没给谁当面服过软。”

齐志说:“所以我回来没提这件事,提了我爸妈也不会去接她。我想不出来这件事怎么收场。”

秀波说:“会有办法的,大家都说你是个有本事的人。当年能把雪燕娶过来,还在城里落了脚,把雪燕养成了城市人。罕村的年轻人有谁像你这么有本事?”

齐志说:“别骂我了,我算有什么本事。”

秀波问:“你啥时候走?”

齐志说:“还有两天假。”

秀波说:“听说你都买双人被了。”

齐志的脸红了,问秀波听谁说的。秀波说:“罕村没有谁不知道。”

齐志又问秀波他该怎么办,秀波说她也没有好主意。“你应该好好跟雪燕谈谈。”秀波说:“别去她家,也别来你家,在外边找个地方。你们小夫妻这么好,有啥过不去的。说不定一见面就能把事情说开了。别用手机,打电话更容易误会。”

这话启发了齐志,他隐隐有了些想法。他问秀波能不能再帮她一个忙,去趟龙村。秀波连忙摆手说:“我可不行。一我和雪燕不熟,二我嘴笨。你们本家二嫂和雪燕好,三说两说说不定就把雪燕说转了,你何不让她去。”

想起二嫂的事,齐志有点烦。过去只当她嘴敞,什么都敢说,却原来还什么事都敢做。“再说吧。”齐志说。

爸起身吆喝干活。秀波说:“该走你尽管走,你家里的活,能帮的我会帮一把。”秀波说这话时眼睛望着别处,可齐志看出了她放出去的眼神有些荒凉。

“还是再找个人吧。”齐志小声说。

秀波回过头看了齐志一眼,沧桑地说:“不是不想找,是找不到。”

齐志喉头一哽,险些落下泪来。他目不转睛看着秀波,居然觉出那种沧桑很美丽。

齐志过去从没有这种感觉。

齐志从地里回来直接去了二嫂家。说真的,他有些急。这种急迫有些暴烈,不像第一天回罕村时那样,急迫是温婉的急迫,能够把持。他看秀波的眼神都有些恍惚,秀波撒种走在前面,他总以为前面撒种的人是雪燕。他想,雪燕嫁过来四年了,什么都没有长进。如果雪燕能时常跟土地打交道,说不定早就换了一个人。土地能使人的性格变得敦厚,皮实。不会遇到点什么事就大呼小叫。如果走在前面的人真是雪燕,齐志愿意就这么一辈子跟着她走下去,雪燕撒种,齐志撒肥。干庄稼活没什么不好,祖祖辈辈都是这样干过来的,他齐志和雪燕有什么了不起,非要过另外一种生活呢?齐志想这些问题的时候心里并不轻松,是一种苦涩的无奈。他想,秀波要是雪燕多好,自己那颗心马上能够安稳,可秀波不是雪燕。秀波怎么就不是雪燕呢?

妈跪着一条膝盖在地头上拣黄豆。爸妈种地不舍得糟蹋一寸土,边边角角都点种了黄豆。爸妈不会等秋熟大了才来收,可还是有黄豆荚早早炸裂在地里,妈现在拣的就是它们。妈小心地拨拉着周围的土,那副认真劲让齐志觉得寻找金豆子也不过如此。若是过去齐志会走过去笑话妈,可现在齐志却没了那种心情。

齐志想,真的应该让雪燕到地里来。应该让雪燕知道什么叫过日子。

秀波怎么就不是雪燕呢?

种完了一块地又种了一块地,那块地也是秀波撒的种。妈的脚慢慢能活动了,可还是一瘸一拐地走。爸干完了所有的活才顾得上跟秀波说话,爸跟秀波说的是墒情和明年的收成,说夜里的那场雨为各家各户省了多少钱,说今年的麦种“0451”与去年的“0519”的区别。反正都是与土地和庄稼有关的话题。不是没话找话,真的是有话好说。齐志呆呆地看着秀波时又把她看成了雪燕。齐志想,雪燕如果真的就像秀波这样,齐志会觉得她不好吗?

那样一种急迫就是在这个时候突如其来。他想和雪燕说说话,好好说一说。他说这话时会躺在雪燕的腿上,说的不是情话,可会用情话的语气。他们总是这样讲话,已经成了习惯。然后才是做事,做那种事。思维到这里突然短了路,齐志像蛤蟆一样张开了嘴,周身像火炭一样燃烧起来。齐志像一个老人一样缓缓躺趴在土地上,太阳已经把土地表面的水分吸了去,可土地还是凉的。齐志像寒热症病人那样努力往土地上贴,他能感觉到他贴着的土地已经成了凹槽。

齐志从地里回来直接去了二嫂家,当然他没有和爸妈讲实话。妈问他去干啥,齐志说有点事。齐志说有点事时连头也没回。到了岔路口,齐志就闷头往前走。二嫂和他家是邻居,可二嫂家的门却朝另一个方向开。齐志撞到了一把锁。这把锁让齐志红了脸。齐志看了看左右无人,伸着头听了听动静。齐志知道这样做很荒唐,完全是下意识的。当然什么动静也没有。齐志有些惆怅地往自己家走,边走边想龙村那个老马,会与二嫂搞在一起,真的吗?

齐志在家里躺了会儿,又过二嫂这边看了看。二嫂也下地收秋去了,直到天黑才回来。二嫂进屋拉亮了灯,把齐志让进了屋,自己在外边洗洗涮涮。再出现时,换了鞋和上衣,还梳了头。齐志偷着抿嘴笑,心说自己又不是二哥。二嫂第一句话就说:“知道我和老马的事吧?”把齐志吓了一大跳,齐志心说,哪有上来就这样说话的。二嫂说:“都是那个老东西不办人事,闹得罕村人人都知道。齐志你说,这要是在城里,算个事吗?”

把齐志问蒙了。

二嫂又说:“我知道在城里这不算个事。”

齐志说:“你怎么知道?”

二嫂说:“别以为我没去过城里就什么都不知道。”

齐志红了脸,说出的话也有些结巴:“不,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

二嫂说:“城里是不是家家都盖双人被?”

齐志头也不抬:“是。”

二嫂说:“这不结了,我说城里人都不避讳做那种事。”

二嫂哈哈笑了起来,让齐志直起冷痱子。“逗你玩呢。”二嫂说。

齐志说:“二哥呢?”

二嫂说:“管他,有本事他一辈子别回来。床上不行,床下也不行,吃个醋倒行。”

齐志有些紧张地说:“我不在家你和雪燕一起的时间多。你们在一起谈啥?谈这些?”

二嫂又笑了。走过来揪齐志的耳朵,揪得很亲密。“你可别瞎想雪燕,雪燕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不过这几天可难为你了,想雪燕了吧?”

二嫂贴着齐志坐了下来,把下巴放到了齐志的肩上,吹气似的熏得齐志的耳朵直痒。齐志红着脸看了一眼二嫂,说:“二嫂你想干什么?”

二嫂拨拉着齐志的耳朵,轻声说:“你说我想干什么?”

齐志猛然站了起来,说:“我是来求二嫂的,二嫂不想帮忙就算了。”

二嫂也撂了脸子:“你从进来就屁也不放一个,我哪知道你是为啥来的?”

齐志陡然涨红了脸。说:“二嫂,你……”

二嫂说:“我什么我?你不就是想让我给雪燕传话吗?明说呀。雪燕保准给我面子。说吧,让我传什么话?”

齐志说:“你让她出来一趟,我有话对她说。告诉她我在河边的老龙潭那里等她。”

二嫂色色的样子问齐志:“等她干啥?”

齐志说:“二嫂别逗我了,我急得都火上房了。”

二嫂干脆地说:“知道你急,没看见我把衣服都换上了。傻小子,你一进来我就知道你是为啥来的,你以为二嫂我傻呀?”

齐志晕头转向地从二嫂家走了出来,没有走远。躲到暗影里看着二嫂推着車子往外走。有过路的人问二嫂干啥去,二嫂响亮地说:“去龙村,给齐志家的雪燕捎个话儿。”

二嫂骑车走了。齐志摸了摸自己的脸,滚烫。他想,二嫂真是可恨,怎么那样。可齐志的心里翻涌着一点小温暖,有一点不寻常。

齐志想起了二哥,轻轻在自己的脸上拍了一下。

老龙潭那个地方离龙村近,有一大段石砬。夏天罕村的人都愿意到那里去摸鱼,能摸到尺半长的鲇鱼和黑鱼。河边有一块大石头不一般,曾当过齐志和雪燕的婚床。齐志想起那个时候就万分感谢雪燕。雪燕刚满十八岁,把自己的身体给了他。雪燕躺倒在大石头上时幽幽地说:“齐志,我是你的人了。”齐志激动得满脸都是泪水,涂了雪燕一 胸脯。头上是满天的星斗,脚下是清亮的河水,天地之间两个年青的生命水乳交融。那晚齐志说了许多傻话,把爱你说了几千遍。雪燕那么娇小,那么美丽。乳房像一枚青果,腰身只有一握,还有更妙不可言处,让齐志流连忘返。他们就在那块石头上紧紧依偎着,像创世纪时的亚当和夏娃。他们的衣服挂在了一棵榆树上,像旗子一样在风中猎猎地飘。雪燕问,你有本事给我幸福吗?齐志说,有。齐志说,我要用我的生命护卫着你,为你遮挡一切风雨。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一定是你的父母,可我要比他们爱你一万倍!雪燕像这个年龄的所有女孩那样爱问傻话。雪燕问,如果我和你妈一起掉进河里你先救谁?齐志毫不犹豫地说,救你。救你就等于救我自己。我只有先自救,才能救别人。你懂我说的话吗?雪燕当然懂,雪燕是一个喜欢承诺的女孩子,她为齐志的承诺欢欣鼓舞。

这是四年前的春天发生的事。春天的夜晚多迷人啊!雪燕横陈在那块大石头上,长发披在石头下面,齐志采了许多野花撒在雪燕的身上,雪燕光洁的肌肤比星光更璀璨。草里有虫叫,水里有蛙鸣,远处有万家灯火。可这一切都距齐志那么遥远,他心中只有这一个叫雪燕的女孩,只有一个女孩叫雪燕。他的千般温柔万般疼爱都因为这个女孩油然而生。他像背台词一样说我愿意一生都做你的奴仆,只要你爱我。我愿意一生为你而活着,只要你幸福。雪燕幸福得都要昏厥了,她没想到恋爱居然这般有滋味,那种快乐比天大比地大,比河深比海深。除了做眼前这个人的新娘,雪燕没有任何别的想法。

可幸福也有幸福的局限。齐志的爸妈不喜欢雪燕,从结婚就开始就不喜欢。四年过去了,雪燕依然是这个家庭可有可无的人。爸妈每天忙得团团转,可他们从来想不起招呼雪燕。

雪燕为齐家生了孩子,这是雪燕在这个家庭生存的理由。可雪燕并没有因为生了孩子而改变她自己的属性和地位。小建一直跟着奶奶睡。雪燕还是十八岁的雪燕,一点啥变化也没有。

所以齐志要和雪燕谈一谈。在那块曾经当过婚床的大石头上,好好说一说心里话。他有许多话想对雪燕说,关于雪燕的,关于自己的,关于他们两个人的。关于土地与庄稼的,关于父母的,关于儿子的,甚至关于双人被的。齐志在秋天的星光底下默默计算着二嫂的行走时间,说话时间。齐志相信雪燕会很快和二嫂走出家门,他父母想拦也拦不住。齐志为自己打着腹稿,他相信雪燕会听她的话,听得懂他的话。他甚至计划他和雪燕今晚要双双先回龙村再回罕村。他们分别得实在是太久了,他们再没有理由分别了。

齐志坐在大石头上等雪燕的时候天上有流星滑了过去,一丝凉意让他裹紧了自己。齐志就是在这个时候听到了堤上有动静。他没有动。想象中雪燕应该从后面悄悄地来,就像歌里唱的那样,让我悄悄蒙上你的眼睛。可雪燕没有下堤来,她在堤上高高地站着。雪燕说:“你爸你妈什么时候来接我?”齐志也从石头上站了起来,说:“下来说话好吗?”雪燕说:“你上来。”齐志走上了河堤,一把抱住了雪燕。雪燕用力一挣,推开了齐志。雪燕又说:“你先告诉我你爸妈什么时候来接我。”齐志没有回答,走过去握住了雪燕的手,齐志就再也不想松开了。

他和雪燕下了河堤,拥在了那块大石头上,开始吻她。雪燕的身体在齐志的热吻中从僵硬变得柔软,然后像蛇一样盘住了齐志。齐志拼命坚持着自己,他想让这种序曲的时间长些,无数天的思念和渴盼让齐志的一颗心变得水淋淋的。他很怕这种美妙转瞬即逝。可雪燕却不懂得齐志,她先解了自己的衣服,又解齐志的。雪燕欢呼着发出了一声大叫,让齐志百感交集。他把整个身体都深深地陷进了雪燕的身体里,只觉得雪燕就是那一河水,而自己就是水中的一条鱼。水和鱼是怎样一种需要啊。没有鱼的水是死水。没有水的鱼是死鱼。他和雪燕就是这样一种关系,一种亘古不变的,地老天荒的,属于自然法则的那样一种关系。

平静下来齐志觉得自己更像那条翠绿色的长堤,傍着日夜流淌的河水。水流他不流,水走他不走。不管日月星辰如何变幻,它始终在一个方位坚持着自己。他仔细给雪燕穿好了衣服,想换一种方式爱抚她,雪燕却迅速跳开了。

雪燕说:“你爸妈到底什么时候来接我?”

齐志默默看着雪燕。齐志说:“他们也是你的爸妈。”

雪燕说:“别说得那么好听。我爸妈对我什么样你不知道?老实说吧,你们是不是以为我那天被人强奸了?”

齐志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说:“这件事我们不提了好吗?”

雪燕说:“慢说我那天没怎么样,就是被人强奸了也不关他们的事。身体是我自己的,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们凭什么打我!”

齐志说:“雪燕,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雪燕说:“过不去。你一定要把事情给我说清楚。你们是不是以为我被人强奸了?我如果承认了齐志你会不会不要我?那好,我就承认。齐志,我是被人强奸了,他们就像刚才你那样,强奸了我!”

齐志虚弱地说:“雪燕,求求你不要这样讲话,你这样讲话我受不了。”

雪燕说:“我知道我不这样讲话你们也瞎猜疑!你爸妈为啥不来接我?”

齐志说:“爸妈是啥脾气你不知道?我接你回去不行吗?”

雪燕斩钉截铁地说:“不行!只要他们不去龙村赔礼道歉,我就永远不回罕村!”

齐志不说话了,他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樣。雪燕往回走的时候齐志跟在她的身后,他有许多话想对雪燕说,可不知为什么,说不出口。他们就这样一前一后走到了雪燕家,雪燕一扭一扭地走进了屋里,什么也没说。

齐志愣了片刻,拖着两条沉重的腿也走了进去。冯老六和付玉芳都在炕上坐着,看见齐志,都装作没看见。

齐志努力地说:“爸,妈,我想接雪燕回去。”

两个人几乎一起嚷:“不行!谁把我们打出来的,谁把我们接回去!”

齐志踌躇了一下,说:“明天我就回城里了。”

冯老六说:“告诉我们干啥?”

齐志从屋里退了出来。走到院子里,和一个人擦肩而过,虽然天很黑,齐志还是看清了那人是李树山,杀猪的。

两个人彼此看了一眼,谁都没有说话。

麦苗青了。

秋天接近尾声的时候青了一地麦苗。齐志站在城市楼房的房顶上经常往远处眺望,广博的土地就是在他的目光中洇上来一层绿色。那种绿色让齐志觉得委屈,他的眼睛经常是濡湿的。麦苗的那种青草味也让他委屈,离得那么远,齐志一下子就能闻得到。齐志本来就是一个沉默寡言和不苟言笑的人,所以,没有人知道他心里有痛。齐志在城市的下水道里做着疏通或疏导之类的工作,耳边有车飞过,齐志常常觉得那些车都是从自己的身体上碾过去的。齐志常有这种幻觉。

下了一场小雪。雪花像闹着玩儿一样在冬天到来之前就来土地上做客了。齐志对雪花有一种天生的好感,因为雪花的韵致和婀娜,齐志喜欢它们。齐志趴在窗台上半天半天地看,如果没有其它的事,齐志会永远这样看下去。这时外面有人喊齐志,齐志想也没想就走了出去。他没想到会有人找他,他在这个城市无亲无友。找他的人是雪燕。雪燕的脸冻得通红。天气真的还不十分冷,可雪燕的脸已经被冻红了。齐志有点手足无措,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手足无措。他说来了?他说到屋里坐吧。口气完全像是对一个陌生人。雪燕穿着长的驼绒大衣,齐志看着眼生,头发好像比大衣还长。雪燕说,我跟你说个事儿。齐志说,说吧。雪燕说,我们离婚吧。齐志的心里咚地一跳,仿佛那根心弦断了。雪燕自上次分别就换了手机号,齐志已经联系不到她了。齐志说:“你想好了?”雪燕说想好了,早就想好了。齐志想说,如果我不同意呢?想了又想,没有说出口。齐志问什么时候办手续,雪燕说你最好现在就跟我走一趟。

他们去了民政局,上三楼。这一路齐志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来的,可还是走到了民政局三楼。接待他们的是一位中年女人,烫着麻花卷样的头发。女人正在喝一杯鲜奶,边喝边推销她的美容经,用鲜奶代替白开水。雪燕说:“我们办离婚手续来了。”女人边喝边问:“结婚几年了?”雪燕说:“快六年了,从四年的时候就开始分居。”女人说:“还没到七年之痒呢,你们是不是再商量商量?”齐志的脸涨得血红,可还是摇了摇头。

外边的雪已经很大了,纷纷扬扬。两人站在雪地里,不一会儿头发就都白了。齐志在顷刻间产生了幻觉,仿佛他们都已经到了白发苍苍的年纪。齐志是有那种愿望的,在白发苍苍的时候,仍能和雪燕站在一起,挽着手走路,雪燕还像十八岁时那样漂亮。这时雪燕笑了笑,让齐志的幻觉消失了。雪燕说:“没想到离婚那么容易,像结婚一样容易。早知这样……”后边的话她转了话题。“我在罕村待了四年,却一直不觉得自己是罕村人,这有多奇怪。”齐志心里说,那是你不融入,我也阻碍了你融入。我总想像朵花一样养着你,可你没根基,养不活的。这样想,齐志却没有说出来。自从知道她跟李树山住到了一起,齐志就觉得没有说啥的必要了。雪燕摆了摆手,一蹦一跳地走了。她还像个中学生的体态,也许她一直都没有长大。直到雪燕的身影湮没在人流中,齐志才撕破喉咙样地喊了声:“雪燕!”

整个一条街的人都停了脚步,都回头瞅齐志。只有雪燕没有回头,她一直没有回头。齐志的心情很复杂,不全是因为雪燕,不全是因为离婚。就像他撕破喉咙喊的那一声,其实与雪燕并没有多大关系。齐志不是因为想留下她才喊她,齐志知道,雪燕不是谁想留下就能留下的。其实齐志喊的是他自己。他几年的所有努力都通过那一声喊传了出去。从此雪燕不再是雪燕,齐志也不再是齐志。

轰的一声,齐志感觉心中的什么东西坍塌了。

雪燕很快就结了婚,嫁的就是龙村杀猪的李树山。那天齐志从一条马路的下水道里钻出来,有一个人弯着腰凑过来看,说:“这不是齐志吗?”齐志不好意思地笑了,齐志身上满是油污。脸上也是黑一块白一块的。来的人是齐天啸,罕村的能人。雪燕结婚的消息就是他告诉齐志的。齐天啸说,冯老六总白吃人家的猪肠子,吃着吃着就把个闺女贴了出去,龙村人就是这素质。齐志已然麻木的神经又痛了一下,他当然知道李树山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想,一个屠夫带给雪燕的快乐也许远胜于他。“这下冯老六可不愁下酒菜了。”齐天啸又说,“他买茴香大料成斤地买,说是回家炖吊子。龙村人就是这素质,有个杀猪的姑爷也显摆。现在的雪燕什么样你不知道吧?每天穿着血呼啦的罩衫,一脑袋的头发又脏又乱,可不像在罕村那样头是头脚是脚的。冯老六把个闺女给毁了。”

齐志试着想了想雪燕现在的样子,想不起来。但他知道现在的雪燕肯定已经是一个标准女人了。也许做女人就应该做得标准,否则她总会摇摆不定。齐志很后悔他明白这些的时候是现在,而不是跟雪燕结婚的时候。

齐天啸又说:“听说雪燕早就后悔了。她原以为李树山得有不少钱,他家里到处扔着钱,雪燕花的时候总是随便拿。俩人照结婚相就花了好几千。嫁过去才知道,李树山的钱也就是那些,花完了也就没了。你说这龙村人邪性的,听着像是在编故事。”

齐志接过来齐天啸的一支烟,很男人样地吸了两口。齐天啸又说:“听说你也要结婚了?结婚好,应该给龙村人看看,缺了他们村的臭鸡蛋,咱照样做槽子糕。”齐志想解释自己并没有结婚的打算,想起秀波,他又觉得话说出来对她不公平。

妈一再给他打电话说亲事,说没有比秀波更合适的人了。

16

春节放假齐志回了家里,立刻感受到了家中的一团喜气。爸妈都乐得合不拢嘴,那种情形真的让齐志心里很不是滋味。齐志料想自己的新年会过得空虚和寂寞,根本没想到事情完全是另一个样子。妈拉着他到他的屋里,一屋子的新家具明晃晃、亮堂堂的。妈说:“能搬动的东西都被龙村人搬走了,连墙上的钉子都没落下,那就是一伙土匪。不过这样也好,咱全买新的。过去我是舍不得给你花钱,现在不一样了,儿子要什么就跟妈说,妈啥都答应你。”齐志苦笑着说:“现在买这些也太早了点。”妈说:“早什么早,人家新媳妇可等不及了,就等着你回家办喜事呢。”

齐志一惊,问:“谁是新媳妇?”

妈满意地说:“我告诉过你,秀波呀。”

齐志与秀波见了一次面,就把一切事情都敲定了。秀波给小建缝的衣服,单的棉的摆了一炕。齐志鼻子一酸,心里就热烘烘的。他还能如何呢?自己自由了一回,没自由好。跟雪燕的婚姻就像明火执仗演了回大戏,感情就是他一个人的风花雪月。齐志总是很灰心,感觉因为一点点事,情感就能被生活碰得粉碎,说来还是自己无能。觉得里面得掺杂某种坚硬的东西才行,也许,秀波的品质就是。他也觉得自己对家对妈对小建,都欠了一份什么,他情愿妥协。齐志分明觉得自己不爱秀波,秀波拿出亲手织的围巾,不由分说就给齐志套在了脖子上,齐志觉得有股暖流温润了他。但那不是爱,确实不是爱。围巾是鸡血红,也把齐志的脸映得红通通。在胸前两边垂下来,自己都觉得像个城里人。齐志不由咧了咧嘴,想和雪燕结婚的那几年,雪燕连个扣子都没给他缝过,不由叹了口气。秀波把围巾抻平实,把衬衣领子给他翻了翻。说:“我给小建织了一件加厚毛衣,还没上身试。小孩子长得快,我特意织大些。”齐志忍了又忍,才没让眼泪掉下来。秀波又说:“我知道你不爱我,我不漂亮,又比你大两岁。可有一天我会让你爱上我的,你信不信?”齐志一下子搂住了秀波,却是搂住母亲和姐姐的那种感觉。他真的希望秀波就是母亲或姐姐,能让他好好地搂一搂。齐志就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那种委屈还没处去说。

齐志与秀波结了婚,罕村的许多人家都随了礼。爸妈的颜面上都有了光彩,随礼的人多,证明认同这桩婚姻的人多。妈特意给他们缝了一床双人被,这才几年的工夫,乡下居然也开始流行了。

妈逢人就说,盖双人被好,暖和,城里人都盖这个。妈的目光甚至有一点温情,齐志不看她的时候她看齐志,齐志一看她她就慌忙去看别处。

又是新婚洞房时。

齐志与秀波并排躺着,谁也不挨谁。齐志想把一只手放到秀波的身上,放了好几次,都放不过去。屋里的灯光很明亮,原先挂着雪燕照片的地方挂了一幅山水镜框。镜框是爸妈为齐志选的,一定是以为齐志喜欢。如果是为了自己,他们会买花团锦簇的那种。秀波原来一直在假寐,齐志偷偷看了看她,想起种麦时秀波那荒凉的眼神,隱隐有些感动。当时齐志劝她再找个人,秀波说,不是不想找,是找不到。不知现在秀波算不算已经找到了,如果算,这桩婚姻总归有一个人不冤枉。

可躺在双人被下的齐志什么感觉也没有。当初那种热望、那种激情、那种对爱情的美好想象都不知去了哪里。被子里一点也不暖和,总觉得有一股凉风窜来窜去。身体是凉的,心也是凉的。齐志想看一看到底哪里冒风,却一眼就发现他们两人中间的被子上有一块油渍,像指甲盖那样大。齐志突然想起了自己在百货大楼买的那床被子,也被小建弄出了一片油渍。那床被子不知藏在了哪里,齐志一直也没看见。他突然坐起身,把被子里面翻出来看,这确实是一床新被子,与过去那床毫无共同之处。

齐志忽然有一种怪异的感觉,他觉得那片油渍就是雪燕,雪燕躺在了他和秀波两人中间。

齐志无声地叹了口气。叹出来,就把秀波搂在了怀里。

一大串光怪陆离的梦折腾得齐志筋疲力尽。他睁开眼睛,发现雪燕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床了。齐志很纳闷,雪燕从来也没有比他早起过。这时秀波闯了进来,兴奋地说那头母猪产了九个猪崽,虽然产得不多,但个个滚瓜溜圆。话没说完,又一溜烟地跑了。

齐志蒙了会儿,突然也很高兴。他翻身下了床,趿拉着鞋子就往外跑。他的新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但齐志自己,好像并不觉得。

很多年后,齐志在母亲的柜子底层发现了那床双人被。按照罕村的习俗,秀波烧掉了母亲很多的衣物,轮到这床被子,被齐志抢了过去,抱到了小建的屋里。秀波追过来,问他想干什么。齐志说,小建也要娶媳妇了,这床被子从来也没人盖过,可以铺在儿子的婚床上。

很多褶皱也掩盖不住被子上花朵的艳丽。秀波一下就想起了那些旧事。她在门口站了一刻,什么也没说。

责任编辑   喻向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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