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许再佳
阿乙在小说集《鸟,看见我了》前言中说,自己不是也不可能是公共良心的向导;不能为任何人提供精神吗啡,或者药房里的一瓶药。他像个外科大夫,冷峻地解剖着现实;从警经验更为讲述犯罪增添了几许暴烈的快感。故事情节的异质性和充满反讽、悖谬、双关的语言技巧向来是阿乙为人所称道的地方,但这里想说的却是统御异质性情节和精湛语言技巧两翼的车毂轮轴——时空体。康德《先验美学》里将空间和时间界定为任何认识(从起码的知觉和表象开始)所必不可少的形式。巴赫金采纳康德对这些形式在认识过程中的意义和评价,但审慎地抽离其“先验性”,看作是真正现实本身的形式。阿乙作品中大量的时空体存在并非炫技与无关宏旨,恰恰相反,正是饱蕴匠心的时空体使情节得以别出心裁地呈现,不落线性叙事窠臼。换言之,时空体在小说中扮演着艺术认知的重要作用,透过这些艺术之“钵”,我们得以管窥阿乙独特的叙事美学。
《意外杀人事件》是阿乙早期创作的短篇,收入小说集《鸟,看见我了》。穷汉李继锡为能从何神医那里获得重振雄风的一针,不惜万里赴粤打工。挽救命根子的这一针,标价3000元。2000年,3000元能买一台29寸超平彩电或是一个商品粮指标,而李继锡要买的是一部男人的历史。辛苦挣到3000元的李继锡似乎同时得了被害妄想症,一路神神道道着有人在火车上谋财害命。癔症发作到极致时,他纵身跳下火车,但却在清醒的瞬间记起自己把钱交托列车员保管的事实。一再地求助无果和奚落屈辱令李继锡滋生出具有强大破坏力的愤懑——他闯进超市顺走一把水果刀,并在接下来的12分钟里连续杀害了鱼贯进入建设中路的六名受害者。单从故事层面来看,这篇小说显得单薄且平面化,但阿乙通过“道路”时空体的赋形,却使其拥有了移花接木的艺术效果。
“道路”架构情节的作用在世界小说史上可谓源远流长,尤其用来处理和描绘为偶然性所支配的事件。以阿普列乌斯《金驴记》为代表的古希腊罗马日常漫游小说、以《疯狂的奥兰多》《堂·吉诃德》为典范的中世纪骑士及反骑士小说等,主人公们无一不是出没于道路上,而小说情节事件也常常发生在大道上。现实道路在这些文本中逐渐地、不知不觉地印染了隐喻意义,成为生活道路、心灵道路、救赎道路。这条路借着历史时间留下的遗迹、借着时代的坐标得到了深刻强化。在进入《意外杀人事件》关键的“12分钟”之前,阿乙同样描绘了一个饱含历史时间意味的“道路”时空体:
“这个火车站是荒谬的所在。如果不是产权不明,地产商一定会拆了它,现在,野草从货运操场长到候车室,招惹来老鼠和黄鼬,我们除非着急拉屎,否则不去那里。
1997年它建成时,烈日下悬浮着红氢气球,两侧电线杆上拉满彩纸,我们红乌县有一万人穿戴整齐,一大早来等,等得衣衫湿透。……“该不会不来吧?”“除非是国家把这铁路拆了,火车都死光了。”一位老工人应道。大家被这掷地有声的声音稳住,讨论起武汉、广州等大城市来,好似红乌已和它们平起平坐,今晚爬上火车,明早也能看到天安门升旗了……
下午5点,车张灯结彩驶来。也许是没见过这么多前呼后拥的人,它猛踩刹车,齿轮和铁轨摩擦过度,溅出火花。我们振臂欢呼,以为它就要停下,不料它长啸一声,奋蹄跑了,车底排放出的大量白汽,喷了我们一脸。”
阿乙具有鹰隼般犀利敏锐的目光,能够从凝滞的空间中洞彻和捕捉流逝的时间。火车站本是人类文明和社会现代化的标志,但在文本中却沦为一处“荒谬的存在”。此处的荒谬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偏远城镇及城乡接合部等在现代化浪潮中被裹挟、征用和遗弃的尴尬处境:“几乎在红乌站建好的同时,铁道部下达了全国大提速的文件。所谓提速,其一要理解为火车本身提速;其二要理解为有些小站必须牺牲。”另外的荒谬性来自火车站没能让“火车一响,黄金万两”的美梦成真,反而为红乌招来祸害:“那天傍晚7点多,火车快要驶过红乌镇时,车窗里吐出一只妖怪来,随意得像吐一只枣核。”
李继锡到来的这天是2000年10月8日,政府称之为“10.8事件”;红乌镇人活久了,不习惯记日子,因此称它为“那晚10点的事”。这里,历史时间被叙述者置换成了日常生活时间,并在平行共时性的维度里讲述了六名无辜者平淡无奇的一天。日常生活流水账似的记叙并非无意义的拖沓和延宕,相反,在日常生活时空里叙述者营造、浮现了案发地的道路时空:“我们红乌镇长宽各两公里,就像规整的小盒子。生活其中的人早知哪里的下水道没安井盖,哪里的羊肉串是死猫肉充的,哪里的库房能铲到做灶用的黄沙,哪里的阴道像公共汽车一样积满泥垢,闭眼就能走到任何地方,可当它们出现在李继锡面前时,陌生得像一堆刀子。”恶性事件突发的耦合性在于,所有人似乎是早有预谋地共同给李继锡指了一条相互缠绕、错综复杂的路,令其在瓦砾堆、鸡棚、死胡同和工厂食堂折来折去,以为能叩开公安局的大门却没承想是下班的汽车站。饥饿、寒冷、窘困的李继锡饱餐了文明世界的闭门羹,公安局和铁路部门互相推诿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压缩的愤懑像炸药一样越积越大,越积越密,最终以一种极其残酷的方式释放出来。
偶然“邂逅”并非都是美丽缱绻,也可能充满暴力和血腥——十二分钟内,六个本地人像是约好似的从六条巷子鱼贯进入建设中路,迎接上帝派来的妖怪。叙述者不疾不徐地陈述受害人身份和出现地点,看似带有极强的随机性,但细究之下却可发现作者在道路时空体选择上“知行歧出”的用意:《千金翼方》称“身形之中,非汝所处……心为朱雀”,而朱雀巷却住着得了“失心疯”的情场浪子;“玄武”亦“龟蛇纠缪”,有“雄不独处,雌不孤居”的阴阳相谐之意,住的是以肉身侍人的性工作者;“青龙”主生机勃勃,住的却是金盆洗手、晚景颓唐的“狼狗”;生性纯良的有为青年住的是“缟身如雪,无杂毛,啸则风兴”的仁兽白虎巷;不明是非、笃信“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的住明理巷;渴望拯救风尘女而荒废学业的读书人住求知巷。或形似或相悖,不管这些是人尽可夫、被侮辱与受损害的底层小人物,或是曾称霸一方的地头蛇,他们都在相同的空间路途和时间进程里交错相遇。原本的社会性隔阂在这里得到了克服与消弭,这里是事件起始之点,同时也是事件结束之处。进一步考察这个“道路”时空体,或许可以发现更深的隐喻。案发地建设中路是红乌镇主街,长1500米,两边各有三条巷道,与主街构成一个“非”字,情形如下:
“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是古老的星宿文化符号,“明理求知”则包含着儒学价值取向,两者结合而成传统文化的外在投射物。反讽的是,处于传统文化内部的人们都不同程度遭遇了价值沦丧。从外部空间看,传统文化象征物的六条巷子与寓意现代化进程的“建设中”路构成了一个颇具吊诡意味的“非”字形,“道路”时空体所饱含的否定、反思及隐喻意义呼之欲出:从“传统”中走出的人纷纷被意外拦腰折断在“建设中”的现代进程里。这里的“道路”时空体和小说文本一开始的“火车站”描述一样,组织、结构、推动情节的同时,还起到了指涉主旨的作用。这是阿乙小说中“道路”时空体的范式体现,当然,它不是唯一的,更不是一成不变的。《生活风格》里的闭环叙述、《情人节爆炸案》“引桥”想象以及《早上九点叫醒我》的“流窜作案”皆可看成是“道路”时空体的变形。
阿乙曾说写作是“一种独自与上帝交流的权利。它不需要牧师,不需要教堂,不需要旁证,独自等到天黑,上帝就会下来。”我想,这种交流进行转述时依然需要一种形式和载体。各色各样的“时空体”正是阿乙这位托钵僧手里的“钵”,少了这个“钵”,璀璨的思想将在杂芜的叙事流里遁形于无处。《骗子来到南方》是阿乙暌违文坛已久的佳作。这篇中篇将历史时间、日常生活时间和事件(情节)时间及多重时空交叠运用至炉火纯青,让人在叙事迷宫里来回缠绕,久久走不出这小径分叉的花园。
“我从红乌西站出来。两年前,也就是二〇一七年九月,这座高铁站开通运营。……对久居红乌、因志气和体能丧尽而失去迁徙可能的人来说,这条消息是对他们的一次重新命名和授予,会带领他们进入虚幻之境。……每一次,人们都感觉自己置身于世界与历史的中心,或者至少,是被纳入某张网或某个体系中。”
阿乙善用文本互涉,在历时性延续中呈现虚构背后的“现实性”,这里的“现实性”充斥着对线性历史的质疑。戏剧性的是,“火车一响,黄金万两”成为无法兑现的支票,高铁“虹吸效应”倒是赫然在目。叙述者带着鲁迅式出离又返回故乡的“外来”视角审视红乌,冷峻地描写故乡的灰暗、悖谬:农商街不能接通自来水导致居民在商品房里掘井、装手摇水泵,每天需压四百下才能让鼓着大腹的粗陶缸注满水。乏善可陈的枯燥如同加缪《西西弗神话》、陀思妥耶夫斯基《死屋手记》里喟叹的一样,“再没有比进行这种无效无望的劳动更为严厉的惩罚了”“我想,几天之后,囚犯就会上吊”。我们可以从阿乙的笔墨里嗅到一缕伟大现实主义作家司汤达或巴尔扎克的遗韵,后者拥有异乎寻常的从空间中“看见”时间的能力。不妨回忆一下巴尔扎克把楼房当作物质化历史所作的精彩描写,还有他从时间、历史的角度对街道、城市、乡景的描绘。我想,阿乙或多或少地从文学大师那里接续了一点仙气,秀口一吐,便氤氲成章。
红乌这座小镇如同福楼拜《包法利夫人》中的市侩小省城,是圆周式日常生活时间的地点。这里没有事件,只有重复的“劳作”——每天需压四百下才能让鼓着大腹的粗陶缸注满水。时间在这里与绵延向前的历史进程脱轨,只是在一些狭窄逼仄的空间里重复转动。人们在这个时间里重复着同样的日常生活,用同样的语词唠嗑同样的话题,以至于骗子唐南生并不走心的恭维都被民众当作“久违的只有在婴童时期才能感受的来自他人的亲密”,甚而觉得“自己那点钱放他那都比放在自己手上安全”。这里的时间同时是没有事件的时间,因之几乎停滞不动。这里既不发生“相会”,也不存在“离别”。这是浓稠黏滞的在空间里爬行的时间。所以它不可能成为小说的基本时间。但是阿乙却巧妙地利用这些日常时空来铺陈小说的副线,将其同其他非圆周式时间系列相交织,或为这些系列所打断,从而映衬事件性强且富于活力的时间系列。
我们先引入一个由巴赫金发明的概念——“超时间空白”,它指的是在两个直接相邻的传记时间点之间所出现的间隔、停顿、空白,基本上每一个小说旁逸而出且无伤主题大雅的枝节都是建立在这些间隔、停顿、空白之上。《骗子来到南方》的文本叙事其实内置了两大主题,一是骗子如何“骗”,民众如何“被骗”,在得知自己被骗之后又是如何反客为主参与下一轮行骗;二是骗子离奇失踪以及被害真相水落石出。骗子的骗术并不高明,无非是借助传销发展下线的手段和饥饿营销的话术。民众基于人性的贪嗔痴怨怼,继受骗之后又当起了分餐人血馒头的刽子手。尽管这部分讲述充满反讽、悖谬、滑稽、双关语和黑色幽默等精湛的语言技巧,但因其被阿乙放置到“超时间空白”里而成为铺陈另一部分内容的背景墙。是的,阿乙将日常生活时空和超时间空白杂糅在了一起,借由衔接超时间空白前后两处关键事件(情节)时空体的描写,让时间倒置的痕迹在空间里无限凝聚,从而营构出错乱交叠的时空形式。
翌日上午,三名来历不明的农民工身穿荧光背心,头戴安全盔,来到永修路,找到缠系红布的树及路面用粉笔画好的方块。这就是自来水公司指定采挖的路段……
……我是个有妄想病的人。我贪婪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心脏被可怕的想法攫紧。我惊叹于它强大的破坏力:在想要毁灭什么时毁灭就已无法挽回地完成。有人一定打过主意,将振动的凿头对准白净的肉身,让鲜血从开膛的地方飞溅出来,在半空中形成一道血帘。……挖到一半时,方坑已然像葬人的坟穴。……要到午四点,在太阳最后一次发出刺眼的光芒,并且那光照在人上还使人灼痛时,他们才将涂满泥污的水管挖出来。……围观者越来越多。包括住在红叶宾馆的台商唐南生。……没什么人理他。他欠本地很多人的钱,每天做的事就是借钱来还款,或者许诺去借钱来还款。他不像过去那样拥有庞大的信众。只有那三位干活的农民工,在听他说话时血液涌上面颊。仿佛是他们搞坏了水管。当然,脸红也可能因为有几十双眼睛俯瞰他们。
如果不是一口气将小说读完,我们并不知道此处就是关键的事件(情节)时空——事件起始之点同时也是事件结束之处。阿乙用一种易容术将其乔装成了日常生活时空。读者只是知道这里讲述了市政部门遣派三名农民工前来挖水管,以解决“水流细得比懒汉的流哈喇子还细”的民生问题。水管埋好后,农民工永远地消失了,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正常,并且很快,叙述者妄想的癔症就被另一个日常生活时空消弭了:
“方坑被填上,一部分土没有回填进去。……善于利用一切机会教育儿子的街坊魏寒枫,把儿子叫来,说:“这个坑有一点八个立方。我们假设挖出来的土重一吨,现在回填进去的却只有零点九吨。你说说因为什么。……你呀。挖掘前的土基是碾压过的,密度大体积小。挖出后,土块松散,有了很大空隙。这是自然常识……”
在接下来的一连串超时间空白里,叙述者讲述了唐南生行骗的过程以及失踪后人们仓皇报警的细节。当然这一部分也是小说的内容,但仅仅只是副线,属于并不高明的骗术。那么高明的骗术在哪呢?
……等到唐尸被挖出来,我的很多街坊都在拍脑袋,说:“嘿!我怎么就想不到呢,就埋在我眼皮底下。”他们因此记起两名实习警官来到这里,千百次地问他们:“在路面上可曾发现什么异常?”他们的眼睛千百次地扫向那被填平后又浇过柏油的地方,就是想不到尸体埋在下面。……
当读者耐着性子读完所有流水账似的日常时空后才猛然惊觉,原来,高明的不是唐南生而是阿乙!被颠覆的线性叙事流,使得主人公唐南生一出场即谢幕,妥妥地成为“缺席的在场者”,而拥有高明骗术的叙述者才是那个始终“在场的缺席者”。阿乙的语言艺术堪称“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他竟然将真相通过日常生活里一瞬间的感慨自然而然、不假思索地表达出来,令人直到事件结束之后才回过神来,啧啧惋惜自己的疏忽大意。现在想想,那句好为人师的“这是自然常识”的总结是多么具有生活的戏剧性反讽意味!当然了,这样的语言要达到出其不意,同时又实现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艺术效果,却实在不能忽视时空体作为艺术之“钵”所起的作用。
巴赫金认为:“时空体决定着文学作品在与实际现实生活关系方面的艺术统一性”,因此时空体在文学艺术作品中总是包含着一定的情感色彩和价值因素。除了上述举隅的各种时空体外,阿乙作品中还存在着一系列浇筑了情感抑扬、价值褒贬的时空体,我们将之称为叙述者-人物时空体和叙述者-读者时空体。透过此类时空体分析,有助于真正理解隐藏在叙述者背后作者的声音,即阿乙所说的“我仍旧走在黑夜中。我仍珍惜这黑暗,即使黎明迟迟不来”的人道主义情怀。
叙述者-人物和叙述者-读者时空体,是怎样让我们发觉的呢?——从作品纯粹外在的布局结构中我们能够找寻到蛛丝马迹;同时,作品的叙事具有符号性质,它不仅富有意义,而且能够在时空中自行说话,由此我们不仅能看见它,感觉到它,而且能在其中听到作者的声音。
“……唐在广场边上的石凳上端坐良久,后来弯腰,让双肘抵在大腿上,又用双手抱住低下的头。他似乎在经历一阵巨大的病痛,兴许是胃痉挛,总之能看见他的上身在颤晃,特别是背部。在他面前,滴下一摊水。不久他们知道,唐南生那一滴接一滴往下滴的并不是汗,而是眼泪。他也不是身体不好,而就是悲伤。这简直是奇迹性的发现,此前可从没人看见这样一个无耻之徒哭啊。他哭泣的时间特别长。那哭泣的水箱干了,又添进来新的一箱。那些跳舞的老妇人表情麻木,专注于自身肢体的动作,对此一无所知……”
读者面前有两个事件,一个是作品里讲述的事件,另一个是讲述故事本身这个事件。删除唐南生街头兀自哭泣这个画面,其实无碍于情节的紧凑和完整性,可是作者却执意在一个只有监控才能看到的地方向骗子唐南生的心理持续推进:“我的感觉是他虚无而疲乏的生活需要填入一副合金骨架,填入能让他感受到活着的东西”,可恨之人必有可悯之处的同情跃然纸上。
创造作品的作者可以在自己的时间里自由位移:他可以从结尾开始,从中间开始,从所描绘事件的任何一点开始,同时却不破坏所描绘事件中时间的客观流程。《情人节爆炸案》中,作者总是假借叙述者之口对自己在场的合理性表示质疑:“现在想起来,我们总是被谬托。在小说和电视剧里,我们被神化为福尔摩斯、包青天或者大胖子莫洛,其实不然。至少从这起爆炸案来说,我是无用的。过去无用,现在无用,以后也是,你会看到的。我讲这个故事,知道很多,只是因为我始终在场。权力命令我始终在场。”促使“我”在一连串罗生门事件中执意推翻定论,不惜跋山涉水寻找爆炸案真相的,不是表彰和锦旗,而是内心坚守的道德良知。叙述者通过诸多针头线脑的线索与逝去的爆炸案主角开展异时空对话,然后将这种潜在对话以自问自答的形式呈现出来:
“吴军为什么喜欢演旦角,为什么给自己涂抹口红,画鬓角?吴军绝不是为艺术而装饰,而是努力想使自己本质如此;
吴军为什么愤恨食品厂厂长?是因为这个人刺伤了他对本质的自我认识,羞辱了他内心最美好的一部分;
吴军为什么和罗汉疯狂斗殴?是因为罗汉们调戏他,说他龅牙妓女,定然是个同性恋,不小心揭露了他;
……
吴军与何大智为何结义?实是拜堂;
吴军和何大智的不自由各在何处?何大智的不自由来自何文暹(何父),何文暹实际后来还发现了吴军与何大智的事情,将何大智赶回到刘春枝(何妻)家中,刘春枝构成新的不自由;吴军的不自由来自罗汉们的敏感,和街道的敏感,以及自己的敏感。吴军觉得这个世界无处可逃……”
正是在一系列异时空追问中,叙述者揭示出爆炸案始作俑者,同时也是被侮辱与受损害的社会零余者自杀前的心声:“只因在自由与不自由间,只有死亡过渡。当不自由难以忍受,而自由又遥不可及时,死亡取代自由,成为美好的想象。由是,底线成为天堂,一段引桥被幻视为天堂入口;何以又选择自杀性爆炸?乃是要告知世界,他们委屈,愤怒,可怜,遭遇了不公平。”
我们讲讲另一个精彩的短篇《大坝》。叙述者开篇关于公共场景的描写中即隐晦地暴露出村民精神中顽固愚昧的一面:
“在村公所的屋脊上,架着一只由林兄不远万里背来的铁锚。我估计他的意思是想启发这里的孩子,世界不只有村子这么大,还有远方与大海。不过,村里人都把它当成一只预示着交配和丰收的铁犁。”
山雨欲来风满楼,当自然界动物都表现出洪水灾害降临前的各种反常征兆时,村民却笃信“大坝它要是垮了,早就垮了”。不停地彼此反诘,“你那么希望大坝垮吗?大坝垮了对你有什么好处?”经过宗族家长一番威赫,愚孝的人们便带着一阵火辣辣的愧疚打道回府。叙述者只能望着村民迁出又折回的场景,怒其不争哀其不幸地发出喟叹:
“我在空荡荡的村庄里,和病重的木太枝一起迎接这些被轻易说服的人。也就是从这时起,我意识到他们永远不会离开本村。过去,我很难理解那些被丈夫打得要死而又离不开丈夫的女人,或者那些被主人折磨得遍体鳞伤而又离不开主人的狗,她们(它们)的恐惧不可谓不真。用忠诚来解释其中的原因——就像村民自己说的,之所以没有走,是因为对这片土地眷恋得深沉——是不够的,我认为更重要的原因是:对新生活充满恐惧。为此,他们宁愿和谎言结下牢固的盟约。”
叙述者将读者视为眼前场景的潜在对话者,通过一连串独白向读者呈现出集体无意识及其作为社会超稳定性心理结构的危害。叙述者——读者时空体还集中体现在《骗子来到南方》中关于滥用私刑的道德立场和司法角度的探讨,碍于篇幅,此处只能按下不表。
在文学时空体里,空间和时间标志融合在一个有待被认识的整体中。时间在这里浓缩、凝聚,变成艺术上的感性直观;空间则趋向紧张,被卷入时间、情节、历史的运动之中。时间的标志要展现在空间里,而空间则要通过时间来理解和衡量。时空体对阿乙组织小说情节的意义是显而易见的,每一处情节纠葛形成于时空体中,也解决于时空体中。与此同时,时空体的描绘意义背后,也浸染着作者的情感判断和价值立场。阿乙钟爱写作这种自给自足的生活方式,并认为这种笨拙而真诚的生活方式注定让我们活得比我们自己还久。如何理解呢?或许,阿乙创造的艺术之“钵”就是答案。在变幻的时空体里我们可以自由选择时间,实现“我的贪欲是我活得比身体久点。哪怕只活到一季稻子那么长”。阿乙的祈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