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作为生态批评的第四波浪潮,物质生态批评强调三点:物质和施事能力,物质和叙事能力以及物质和意义。在《上层林冠》中,理查德·鲍尔斯展演了树的施事能力,并阐述了“万物相连”的主题,以此来挑战传统的人类和非人类自然二元论。他进一步揭示了物质的意义来自彼此互动交融。
【关键词】 物质生态批评;施事能力;叙事能力;意义
【中图分类号】I7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2)26-0013-04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2.26.004
《上层林冠》是理查德·鲍尔斯的第十二部小说,该书一发表便广受赞誉,一举获得2018年曼布克奖提名与2019年度普利策小说奖。《柯克斯书评》称赞该小说“是一项伟大的成就:它既是乐观的,又是宿命论的,既显得理想主义,又并非天真幼稚”。
小说表面看来讲述了8个家族9个主要人物横跨半个多世纪的爱恨纠葛的故事,但他们的命运都与树木有着千丝万缕的交织,最终将这些主要人物的命运缠绕在一起的也是一场声势浩大的激进环境保护运动。
鲍尔斯不是第一次为环境、为生态发声,他之前的小说《盈利》《回声制造者》都关注过生态环境,透露出他对人与自然关系的反思。但在该小说《上层林冠》中,他的笔触更深,目标更远,正如《纽约时报》称赞的那样,“《上层林冠》完成了一项艺术与科学两个专业领域里极少有作家能够完成的任务”。他通过“树木叙事”,赋予了树木物质生态批评中核心的“施事能力”和“叙事能力”,启示人们重新思考人类与植物之间的主客体关系,颠覆了人类优越于自然的传统理念,挑战了人类中心主义,表达了构建“后人类共同体”的诉求。
一、物质生态批评之施事能力
自欧洲文艺复兴开启了人文主义的新篇章后,人类开始构建“自我”与“他者”的二元对立,一切非人类的他者(如:自然)都被边缘化,甚至沦落到低贱的地步,“这些性恋化的、种族化的和自然化的他者,沦为比可支配身体的人类地位都不如的地步”,人类对于自然的一切拥有可以支配的权力。
作为生态批评的第四波浪潮,物质生态批评从新物质主义和生态后现代主义两大理论中汲取养分。受到量子理论的影响,新物质主义将人类和非人类自然都视为物质,并认为物质的一大特点就是具有施事能力、理性智力等并不是物质施事能力的必要条件,“物质的施事能力扮演了极为关键的作用,与将施事能力与人类的意向性和智力关联的观点相反,物质生态主义认为物质同样具备行动效果”。就其本质来说,施事能力指的是不断变化的“生成过程”。
因此,施事能力不是人类特有的,而是所有物质的共性,所有的物质都通过“内在互动”(intra-action)施展施事能力。施事能力的普適性挑战着人类中心主义,使得人类对自然化的他者不再拥有优越感。
鲍尔斯的《上层林冠》彰显的正是植物的施事能力。首先,第一个故事赫尔家族历经四代人拍摄的板栗树照片就见证了树木内在不断变化的“生成过程”。赫尔家族是来自挪威的移民,他们最终定居在美国中西部,成为拓荒先驱。尤根·赫尔种植了6棵板栗树,其中只有一棵历经寒冬、干旱、雷击、疾病而幸存下来,当地农民称它为“哨兵树”(sentinel tree)。他的儿子约翰·赫尔突发奇想地开始了他的宏伟计划——每月为这棵板栗树拍摄一张照片,这项横跨四分之三个世纪的行动,记录了一棵板栗树如何成长为具有家族和地标意义的大树。用短短的五秒钟,浏览四分之三个世纪积累的几千张照片,人类看到了这棵树的“生成过程”。鲍尔斯通过赫尔家族的举动,告诉人类,树木不再是静止的,人们看不到树木的“生成过程”,是因为人类所见太狭隘,“你们从来没见过完整的我们”。是的,人们只能看到树的地上的部分,而地下更多的部分,人们知之甚少;相比树的寿命,人类生命太短暂,人们只能见证树木生命的一部分,正如赫尔家族的栗子树,从一棵幼苗成长为参天大树,绵延数代人。
在小说的最后,尼克·赫尔也完成了一项壮举,他在原始森林里用树木搭建了巨大的从高空中能够看清的字——静止(still)。当人们从高空凝视这个字,思考它传达的意义时,会发现“这个字已经变得更绿。苔藓猛然生长,甲虫、地衣和菌类正将圆木变成土壤”。在人们认为的静止的表象下,各种“生成过程”暗流涌动。
除了核心的“生成过程”外,鲍尔斯笔下的树木还具有其他施事能力。比如“诉说”“记忆”“凝视”“感知”能力。文章开篇就提到树木用自己独特古老的语言“诉说着曾经的灾难”“重复着风中的八卦”“预言着未来的天气”。种子能够“记忆”它儿时的季节并因此开花。田野中的树木能相互交谈,甚至更远处的树木也能愉快加入,它们甚至揶揄人类的无知——“你们从来没见过完整的我们”。当印度裔少年尼勒·梅塔要决定他的游戏开发走向时,他漫步校园,注意到了曾经忽视的“昆士兰瓶树”“他有种强烈的被凝视的感觉”,周围的植物对他的“凝视”给了他开发新游戏的灵感。对于帕特丽夏来说,树木能“感知”人类正在靠近,当你在树林中散步后觉得心情愉悦时,正是一些物种在试图“贿赂”你。“树一直在试图接近我们,但它们说话的频率太低,我们听不到。”(Trees have long been trying to reach us. But they speak on frequencies too low for people to hear.)
值得一提的是,树木的这些施事能力并不是鲍尔斯的文学想象。书中的主要人物之一帕特丽夏因为与生俱来的听力言语障碍被社会排斥,但也正是因为这样的经历,让她有机会更接近非人类自然。她通过研究,证实了树是社会性的存在,它们之间会交流,会传递信息,会照顾彼此,甚至会发出危险警报保护彼此。“没有什么比树更孤立,或更具有社会性。”(Nothing is less isolated or more social than a tree.)
虽然帕特丽夏的结论一开始受质疑,被否定,造成她失去教职,但同样地,这些不幸都让她更亲近并植根于自然,开始了她的种子库项目。多年后,她的研究在科学界得到了回响和证实。
因此,鲍尔斯以文学想象叙述了植物的施事能力,并以科学领域的研究为其背书,颠覆了施事能力是人类区别于非人类自然的传统概念,解构了人类中心主义。
二、物质生态批评之叙事能力
物质施事能力的普适性向人类自我重构提出挑战,物质生态批评认同阿莱莫有关“物质自我”的概念,认为人类本身由各种自然物质构成,而“物质自我”与“物质环境”相互依赖、相互影响,人类与非人类共同编织共生的关系网,在这个关系网中,人类与非人类自然通过互动生成意义就是物质的叙事能力。
在叙事文本中,非人类自然的叙事能力首先通过拟人描写得以再现,鲍尔斯在《上层林冠》中的拟人手法处处可见,他笔下的树木既有血肉的温度,也有灵魂的深度。叙事能力另外一个重要考量就是展演“自我作为物质与更广袤的环境紧密相连”,展示“人类与其他物质间沟通交流所启发的人类叙事”。非人类自然的叙事能力通过与人类的互动实现。
从文本结构来说,鲍尔斯以树的树根、树干、树冠、种子命名每个章节,树木不再是文本描述的对象,而成了文本本身。整本书可以看成是树木谱写的宏大史诗,树木的“生成过程”和人类的命运有了意外的交织。“根”是基础,编织了主要人物的故事背景,“树干”是主要部分,这些人物因树结缘,本章节也是该书的核心,铺展出了大部分故事。“树冠”是树的顶部,象征着故事发展到了最枝繁叶茂的部分,欧丽薇亚因意外而死后,其他人物开始对自己的行为有了新的认识和反思。最后的“种子”部分,作为结尾,给人一种新生的希望。
从文本内容来说,书中9个主要人物的命运起伏都与树木有着互动和交融。
赫尔家族的板栗树已在上文提及。
中国裔的马米米随父亲从上海去到美国,父亲在后院种植了一棵桑树,借以寓意新生活的开始,当这株桑树历经二十年逐渐死去时,其父亲突然丧失了活下去的动力和念想,选择在桑树下了结此生。
有社交障碍的亚当能与树神秘交流,当他看到用粗麻布包着的树根时,他听到了树木快要窒息的呼救。他的家庭为每个小孩种下了具有象征意义的树木,只有他注意到了他姐姐利(Leigh)的榆树在渐渐枯萎,这也预示着利最后不幸的结局。
雷和多罗茜夫妇在经历了生育失败、婚内背叛、丈夫中风瘫痪后,最终从种植植物中找到了生活的慰藉,而他们种植的方式就是任凭自然粗犷生长,不人为打理,因为他们觉得这才是自然界该有的方式。
印度裔少年尼勒·梅塔失足从树上摔下,造成下肢瘫痪,但也正是因为与树的对视,他获得了灵感,开发了以植物为主题的电脑游戏,大获成功,在虚拟世界中构建了他理想中的非现实自然。
道格拉斯在监狱实验中经历了人性的考验后,决定应征入伍,在一次战争行动中,他们的飞机被袭击,坠机后他幸运地挂在了一棵菩提树上,免于一死,鲍尔斯花了很多笔墨描述了这棵菩提树怎么从无到有地成长起来,它横跨三百年的成长刚好及时地阻止了道格拉斯的坠落,挽救他一命。回到美国后,道格拉斯无意中发现了很多森林树木惨遭砍伐,他默默地开始了他的花旗松种植行动。
帕特丽夏的植物情结让她不惜一切为树发声,最终在一次重要演讲中饮毒身亡,以此唤醒人类对树的重新认知。
欧丽薇亚是个问题少女,在一次触电事故中,她幸存下来,从此她就不停地听到“召唤”,而这个“召唤”让她投入了阻止森林砍伐的运动中,这场运动将尼克·赫尔、马米米、亚当、道格拉斯原本毫无瓜葛的生活联系到了一起,他们的生命轨迹有了交集,最终欧丽薇亚也为了这场运动而死。
在鲍尔斯笔下,人类和非人类自然命运交织,人类不再是自我命运的独裁者,非人类自然也拥有改变人们生活和命运的能力,叙事能力不再是人类独有,非人类自然也参与其中,共同谱写这个物质世界。
鲍尔斯在整个故事中将人物叙事和植物叙事并置,穿插交织,打破了人类与非人类自然的二元对立,强调了这个物质世界是由各种有叙事能力的物质共同组成的,人类没有任何优越性。
此外,书中每个人物都有其对应的树木,表达了人物与树木对等的关系,尤其是参与阻止森林砍伐运动的那五个人物,都用树木的名字重新命名了自己,新的名字让他们有了新的自我认知。鲍尔斯说道:“我们共同行走在银河中,树木和人类。”(We all travel the Milky Way together, trees and men.)“每一次和自然共行,一个人收获的远远超过他寻求的。”(In every walk with nature, one receives far more than he seeks.)
为了挖掘其他物质的叙事能力,人类要做的就是谦卑地聆听,用心感受物质之间的互动,它们不再是和人类对立的“他者”。
三、物质生态批评之意义
科学早已证实,人类与非人类自然时时刻刻在进行物质和能量的交换,因此,人类和非人类自然是共生共长、一荣俱荣、一损皆损的关系。这也是阿莱莫提出的“通体性”概念。但是,“自我”与“他者”的二元对立根深蒂固,仅凭这些科学认知,并不足以引起人类的重视,并不能对人类中心主义形成冲击。当今社会的快速发展带来了很多环境问题,现代科技并不能有效阻止全球变暖加剧、生态恶化持续,大家需要重新认识世界,探讨建立一个新的、非人类为中心的道德秩序的可能性,阻止生态恶化,實现环境正义。
物质生态批评应运而生,其核心任务就是解构人类和非人类自然的二元对立的关系,表达“物质自我”和其他物质都是平等的,人类不再优越于任何其他物质。《上层林冠》很好地完成了这个任务,鲍尔斯需要人们重新思考人类与树的深层关系以及谁才是宇宙的中心。
书中的树木有施事能力和叙事能力,有其独到的智力展演形式。从物质的角度审视,树木和人类是平等的,如果人类保护树木,那么树木也庇佑着人类。因此,鲍尔斯呼吁大家不要把树木看成是可利用的对象或是可盈利的商品,而是要构建布拉伊多蒂等学者所倡导的“后人类共同体”,在这个共同体下,人类并不是宇宙的中心,不是掌控一切的主体,人类和非人类自然在良性互动中生成意义。
在书的最后,主人公在阻止森林砍伐运动中留下的字也是鲍尔斯想传达的“万物相连”信号(connectedness of all things):控制导致杀戮,联系才会治愈(Control Kills,
Connection Heals)。
物质平等的观念还有利于瓦解其他二元对立关系。书中除了主要探讨人类和自然的平等外,还涉及了种族平等和性别平等的话题。主人公赫尔、马米米、尼勒·梅塔的身份都具有种族特征,帕特丽夏和欧丽薇亚的遭遇也揭露了性别歧视,道格拉斯和亚当因为家庭和心理原因成了社会弱势群体,但他们所有人都在与植物的对话中找到了意义,完成了对自我的认知,达成了与自己的和解与释怀。
因此,物质平等的概念,不仅能瓦解人类与自然的二元对立,也可以使得其他所有的二元对立迎刃而解。
但是,鲍尔斯为树发声、为树代言的做法,也受到质疑和攻击,有人认为这是将人类的话语强加于其他物质,本质上还是体现了人类中心主义。为了纠正后现代主义中社会话语主导一切的思想,物质生态批评重构了语言、物质与意义的关系。巴拉德认为,“物质现象是物质与话语实践之间的内部互动而形成的,物质与意义‘融合不分离’”,根据爱布拉姆的观点,“自然生命是生物与想象过程的结合,心智存在于万物之中,人们用感官触及世界、感知嵌入世界的自身存在,‘生物圈与意义圈互为渗透,身体的毒物与话语互为交融’,形成了物质与意义不可分割的紧密关系”。
根据新物质主义、社会历史发展、语言文化现象等,都是物质与物质之间,通过不断地互动交融而产生的,人类只是宇宙中渺小的一部分,与其他物质地位等同,所有物质都有其特殊的语言,通过独特的方式参与到与人类的互动中,人们需要做的是虚心聆听,但很可惜,大家并没有用心去感受,相反,“我们看不到树,我们看到果子、我们看到坚果、我们看到木材、我们看到树荫。”这种唯利是图的效用主义,正让人们与自然的“分离速度快于交融”。(Our separation has grown faster than our connection.)
当科技束手无策时,鲍尔斯试图发挥文学作品在纠正伦理道德方面的作用,通过他的笔触,人们聆听到自然的声音,也意识到自然传出的信号:“环境是鲜活的——是由有意义的、互相依靠的生命所组成的一张流动的、不断变化的网。”(The environment is alive——a fluid, changing web of purposeful lives dependent on each oth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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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张莹,女,汉族,硕士研究生,讲师,研究方向:英语语言文学和英语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