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籽

2022-07-23 14:57林清玄
放学后 2022年10期
关键词:茼蒿花籽生机

林清玄

三年前我退役,背着袋子要北上的时候,爸爸取出一罐小瓶子,里面是他亲手培养出来的花籽。他小心翼翼地交给我说:“你到台北后,如果有一个花园,就把它种了。”我便带着这个小瓶子和一袋故乡的泥土上台北。

我很想马上把它种了。

可是上台北后,一直过着租赁的日子。住在小小的公寓中,难得找到一撮土地,更不要说一个花园了。那罐父亲的花籽便无依地躺在我的袋中,随着我东飘西荡。每次搬家看见那些花籽,就想起每日清晨在花园中工作的父亲,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一个花园呢?我总是想。

最近,我找到一个有花园的房子,又因为工作忙碌,就把花籽摆在鞋柜子里。有一天,我拉开鞋柜看到那一罐花籽和那一袋泥土,就把它们撒在家前的花园里。

那时候已经是严冬了,花籽又摆了三年,到底会不会活呢?我写信告诉爸爸,爸爸回信说:“只要有土地,花籽就可以活。”他又附寄来一包肥料。

我每天照料着那一片撒了花籽的土地,浇水、施肥,在凛冽的寒风中,我总是担心着,也许它就会埋在土地里断丧了生机吧!

在冬天来临的第二个月,有一天我开窗的时候,突然发现了一群花籽吐了新芽。那些芽在浓郁的花园里,嫩绿到叫我吃惊。是什么力量,让那一罐从南台湾带来的花籽,在北地的寒风中也能吐露亮丽的新芽呢?

花籽吐芽的那几日,我常兴奋得无法睡去,总惦念着那些脆弱的花芽。那是什么样的花呢?我问爸爸,他说:“等它开了花,你就知道了。”

那个小小花圃中的芽长得出乎意料的快,我几乎可以感知它成长的速度。每天清晨,我都发现它长大了,然后我便像每天面对一个谜题,猜想着那是什么花,猜想着父亲送我这些花是什么用意。我急于知道那个谜题,就更加体贴那些花。

慢慢地,花长大了,我才知道那是一些茼蒿菜。茼蒿菜是一种贱菜,在乡下,它最容易生长,价钱最便宜,而父亲竟把它像礼物一样送给我,那样珍贵。

我舍不得吃那一亩茼蒿,每天还是按时浇水看顾。茼蒿长大了,我从来没有看过那么好看的茼蒿。在市场上,茼蒿总是零乱的、萎缩的;在土地上,茼蒿则是那么美丽而充满生机。

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茼蒿就在寒冷的冬天里开了花。那花,是鲜新的黄色,在绿色的枝梗上显得格外温暖。我想,这么平凡的茼蒿花竟是从远地移种来的,几番波折,几番流转,但是它的生命深深地蕴藏着,一旦有了土地,它不但从瓶中醒转,还能在冷风中绽放美丽的花朵。

茼蒿花谢了,在花间又结出许多细小的黑色的花籽,它看起來那么小,却又是那么坚韧。我把种子收藏在父亲当年赠我的瓶中,并挖了一些泥土——是家乡的泥土和客居地的泥土混成的泥土。

或者有一天,我仍要带这花籽和这泥土到别地去流浪;或者有一天,这带自故乡根种的花籽,然后在异乡土地结成的花籽,会长在另外的土地上。

人也是一个平凡的茼蒿的花籽,不管气候如何,不管哪里是落脚的地方,只要有生机沉埋心中,即使在陌生的土地上,它也会吐芽、开花,并且结出新的花籽。

点灯人说:故乡、土地、父亲,这三个词,每一个在人们心中都是沉甸甸的,有份量的。正如肖霍洛夫在《静静的顿河》卷首所引的哥萨克民歌所唱:“你啊,静静的顿河,我们的父亲……”

河流、山脉、草原,自然风物所代表的故乡,是一个人的生养之地,正如父亲一样,不仅给了我们血肉之躯,更是一个人精神承继的主要源泉。我的故乡,就是父亲的土地,就是父亲带给我的花籽。

作者以花籽为线,叙述了父亲赠送我花籽,我在异地种植花籽,等待花籽开花,最终收藏花籽的故事。花籽随我东飘西荡,揭示我无处安身的窘境。可花籽一旦融入到土地里,便嫩绿得让人吃惊,散发出勃勃生机。花籽的顽强又何尝不是父亲的期许?他给了作者精神的承继。无论走到哪里,都不要忘记自己的故乡。要像这些花儿一样,面对困境,拥有顽强的生命力,心中始终保持一份生机,一份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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