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坤
(河北农业大学 园林与旅游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0)
民族村寨大多地处偏远,产业类型以农业为主,村民在职业、经济、文化、消费等方面的分化相对较弱,村寨社会整体处于涂尔干所言“机械团结”状态。旅游业为村庄带来了人流、物资、信息以及更趋现代的价值观念、生活习惯、异地文化等。产业更替造成了民族村寨从经济到社会翻天覆地的全面重构,社会分化的广度和深度不断加剧。严重的社会分化将引致社会矛盾与冲突,影响民族村寨旅游发展与社会和谐。在此背景下,对民族旅游村寨进行科学的社会整合具有现实必要性与紧迫性。
民族旅游村寨的社会整合策略多样,实施主体各异。社区居民作为村寨社会的构成主体和社区旅游的行为主体,其主观意愿与心理动机直接影响着社会整合措施的实施效果。在缺乏居民主观能动性下,面对复杂的社会关系及快速的分化进程,外部组织和权力监管较难消弭社会分化的负面影响。了解民族旅游村寨社会整合的内生动力,能够对村寨管理和旅游经营部门制定、实施契合村寨社会特征的整合措施发挥积极作用。
社会整合问题一直是西方学术界研究的热点之一,并在近年来逐渐成为国内学术界关注的重要议题。西方学者关注社会整合的基础理论研究,且以个案切入方式研究微观的社会整合问题为主。国内学者则更关注社会整合的应用研究,以更为宏观的视角研究社会整合的普适性原则与原理,主要集中于社会整合功能、社会整合机制、社会整合策略与路径等。如秦广强(2018)研究了新社会阶层的政治功能及社会整合问题[1],王晓生(2018)提出现代性视角下社会整合要关注有效性这一核心概念[2]。执政党的社会整合功能[3]、职业共同体与社会整合[4]、意识形态的社会整合[5]等均成为学者们的关注焦点,体现出社会整合研究广泛的视角与领域。
旅游与社会整合的关联研究成果较少,且缺乏新近成果。屈锡华等(2007)提出了旅游活动社会文化精神交互模型,分析了这种模型对社会整合的作用与结果[6]。卢鹏(2008)研究了民俗在现代旅游中的社会整合功能,他认为建构的民俗不仅仍然在整合社会内部的各种关系,而且还因展演起到了整合民俗拥有者与游客之间社会关系的目的[7]。高鑫等(2010)关注了乡村旅游的社会整合功能,认为乡村旅游社会整合效应具有社会接触面广泛,季节性弱,发生频率高,社会交往深度深,旅客文化层次高,经济效益惠及面广等特殊性[8]。民族村寨的社会整合问题研究更为鲜见。李金发(2007)通过对红河州慕善彝村的案例研究发现,旅游经济能很好地促进村落社会文化的重组和整合[9]。可见,旅游作为一种社会整合路径与方式已经得到学界关注,但相关研究仅停留于策略功能方面,涉及更深层次的研究并未展开。研究方法以理论建构为主,尚缺乏针对性的实证研究。
从已有的文献数量、研究深度与理论工具看,旅游开发背景下民族村寨的社会整合问题研究仍较薄弱。已有研究成果更多关注旅游整合策略与路径,注重应用研究。面对旅游开发后异质性愈发突出的民族村寨,社会整合策略如何有效实施,居民何以凝聚并产生持续向心力等问题仍不清晰。村寨居民是社会整合的客体,无论是源自于传统仪式或现代法制,成功的社会整合策略无疑需要依赖村寨居民的内在动力。因此,基于典型民族旅游村寨的实证研究,提炼符合民族村寨实际情况与居民特征的社会整合内生动力,成为本文研究的出发点和落脚点。
本文通过对研究样本地肇兴侗寨居民的深度访谈,通过质性研究方法从大量访谈材料中梳理当地居民关注的焦点问题,从中提炼社会整合的内生动力。根据研究样本特征与研究目的,本文采用质性研究常用的文本分析法,并选择Rost Content Mining 5(以下简称Rost)和Nvivo12.0 软件对研究文本加以编码和分析。
本文研究样本地为贵州省黔东南州肇兴侗寨。肇兴侗寨旅游发展始于1982年,是贵州省开发最早的一批民族旅游村寨。经过30余年的旅游发展历程,肇兴侗寨已获批为国家级风景名胜区、国家4A级旅游景区,位列首批中国传统村落名录、首批中国少数民族特色村寨名录,被《中国国家地理》评选为“中国最美的六大乡村古镇”之一,被《时尚旅游》和美国《国家地理》共同评选为“全球最具诱惑力的33个旅游目的地”之一。肇兴侗寨核心区为肇兴大寨,分为5个团,有973户,3956人,90%以上的人口姓陆。肇兴侗寨2017年全年接待游客124万人次,共有酒店和客栈140余家,饭店37家,实现旅游综合收益10.82 亿元。肇兴侗寨距离最近的城市从江县城40公里,村寨周边保存有浓郁的乡村经济环境。村寨经济主要以客栈、餐饮、购物、交通等旅游接待业为主,全村没有规模以上工业企业, 70%的家庭依靠旅游业生活。肇兴侗寨具有较长旅游开发历史、相对单一的旅游发展环境,虽然经过多年旅游开发,且经历了从自发经营到公司经营等多个不同的发展阶段,但村寨依然保留着相对传统的民族文化,没有发生严重的社会冲突,这为研究民族旅游村寨的社会整合内生动力提供了较好的案例样本。
本文研究采用半结构式访谈方式取得初始资料。半结构式访谈是指访谈者根据事先拟定的访谈提纲,与被访谈者进行当面交流。被访者不必要求准确回答问题,只需在访谈者的引导下做开放式回答。访谈者通过受访者的回答,从中发现和整理出符合自身研究需要的内容。自2016年5月至2018年7月,笔者在本文写作过程中多次前往贵州黔东南州肇兴侗寨开展调研访谈,总计访谈农业劳动者、个体工商户、乡村知识分子等不同职业的普通居民30人次,村干部、寨老等10人次,旅游经营者22人次,景区管委会和肇兴旅游公司6人次。深度访谈内容涉及旅游经营、房屋租赁、传统仪式、村寨矛盾、旅游开发影响、村民团结等多个方面,积累了丰富的第一手研究资料。
本文研究过程总计分为三个阶段:首先将访谈录音、笔记、聊天记录等原始材料整理成word文本,将其中涉及到社会整合的相关内容汇总并转换为txt文本,经校对整理后获得总计35433字的文本资料;其次,利用Rost软件对研究材料进行词频分析、网络语义分析,运用Nvivo软件和扎根理论对访谈内容进行概念化,逐一登记、提炼并进行三级编码。最后,对质性研究结果进行分析和总结,形成文本的研究结论。
词频分析法是文献计量学的重要分析方法之一,可以结合其他方法(如共词分析、多维尺度分析、知识图谱等),加深对研究主题的理解[8]。本文采用高频词分析法对访谈材料进行词频分析。首先使用Rost软件对原始材料进行分词,分词后检查并修订完毕形成研究材料。之后,使用Rost软件进行词频分析,在结果中去除虚词和无意义词,如“增加”“出去”“回来”“过来”“上面”等;将同义词合并在一起,如“村寨”“侗寨”“寨子”“肇兴”“本地”“本村”统一为“村寨”,“旅游业”“旅游”“观光”统一为“旅游”,“村民”“我们”“本村人”“人们”“老百姓”统一为“村民”等。分析显示,访谈中居民谈论的关键词频次超过10次的有61个(见表1)。其中“管理”“收入”“文化”“权力”“村民”是与本文研究内容直接相关的高重复率关键词汇。“节庆”“传统”“组织”“规矩”“关系”“仪式”“权威”“声望”出现的频率也较高。
表1 肇兴侗寨社会整合访谈高频词汇总表
词汇词频词汇词频词汇词频规矩80权威46淡旺季16生活78村规46协会14开发7 8有钱43鼓楼议事14 5特色42大学13 4表演41制度11关系7团结7出租70门票40种田11地方70感情40合作社10满意69管委会40影响69公司38消费60当官的35个体户59交流34风俗59地位34
语义网络分析是文本分析的一种方法,此方法以高频词为节点(Node),以高频词组合共同出现的次数为节点间关系(Link),通过构建语义网络来分析高频词组合在文本中的语义,借用有向图反映作者精神意境图(mental map)[9]。本文通过Rost软件对分词材料进行社会网络和语义网络分析,经提取高频词、过滤无意义词、提取行特征、构建网络、构建矩阵操作后,生成网络语义图(见图1)。经观察各词条间要素的关系可知,“村寨”,“旅游”,“管理”为一级核心词汇,体现了村民对社会整合发生的空间、动因与关注点的聚焦。与一级核心词汇密切相关的二级词汇有“收入”“文化”“消费”“传统”“地方”“节庆”,其余高频词散布于周边。
图1 肇兴侗寨社会整合内生动力语义图
在高词频分析及网络语义分析的基础上,本文使用Nvivo12对深度访谈材料进行编码。编码目的是将大量文本材料经抽象归纳转化为新的概念或理念。首先通过合并同义、相近语句,提炼关键句,对原始材料进行汇聚和概念化,经Nvivo12软件重复“编码-资料整理”过程,完成一级开放编码工作。然后在一级编码的基础上重新审视数据,发现和建立数据内部的联系,完成二级关联编码工作。最后通过对已有数据进行理论分析和总结建立核心类属,完成最后的核心编码工作。经编码后形成表2所列三级编码内容。经三级编码,可将访谈材料归纳为五个核心类属,十个二级子类。
表2 肇兴侗寨社会整合内生动力深度访谈编码表
备注:开放编码括号内数字为该观点或类似观点出现的次数;关联编码和核心编码括号内数字为该观点所占比例[10]。
1.权力、经济与文化:粘合社会的基本资本动力
研究发现,接近半数的访谈者提到可以通过权力、经济和文化等不同策略和路径整合社会各阶层,促进社区村民团结,解决村寨内居民之间、居民与管理者之间、居民与外来经营者之间的矛盾。LXH(男,42岁,教师)提出“村民是旅游经营的主体,没有了村民参与旅游业没办法开展,肇兴也不会发展的这么好,所以在旅游开发过程中应该重视居民的权力,让村民有话语权,政府制定政策应该听听村民的意见,强制实施肯定要造成矛盾”。此外,超过60%的受访者对维护和提高寨老权力表示非常认同(20.3%)和认同(40.61%),仅有11.17%的受访者表示不认同。LRH(女,36岁,保洁员)作为基层旅游从业人员,认为“政府应该多帮助我们老百姓,门票提成多分一些,多帮老百姓找工作,这样大家都愿意搞旅游开发,也愿意遵守管理,不会天天去政府吵架”。经对一级开放编码的梳理总结,可生成权力、经济和文化三个二级子类。本文借鉴布尔迪厄的资本理论(法国社会学家布尔迪厄将资本划分为社会资本、经济资本和文化资本,是研究社会分化与整合问题的重要理论学派之一)。将三个二级子类进一步归纳为资本的核心类属。研究发现,在编码总数中资本类属占比接近半数,表明资本动力具有社会整合的基本动力属性。
2.法律法规与村规民约构建的规则动力
制定法律规范并严格执行也是加强村民团结的关键,法律规范越严格,是否公平公正执法的影响越巨大,一旦有村民违反村寨管理制度未受到惩戒,将会引起其他村民的强烈不满,影响村寨团结和政府权威。受访者LMR(男,50岁,务农)提到,“我们团LXQ家(20)10年起的房子,当时没有手续,政府没有管,团里寨老找他也不管用,大家表面上没什么,心理还是觉得不公平,对LXQ有意见,也对政府有意见,有的人也都开始想起房子了”。可见,无论是国家法律法规,还是民间约定俗成,作为规则制定者和受约束者是否遵守规则成为引发矛盾的导火索。让违规者受到惩罚,重新回归到规则范围内是肇兴侗寨长久以来能够保持群体团结的重要因素。LDH(男,36岁,餐馆老板)认为“政府应该打击违法违规的恶性竞争,(恶性竞争)会影响肇兴的整体形象,破坏餐厅之间的市场竞争,正常开饭店的生意也会受影响,容易引发饭店之间的矛盾,还会造成游客矛盾”。除了国家法律的约束外,肇兴侗寨历史上传承下来的村规民约也是社会整合的重要规则,受到村民的普遍认可。经一级编码整理可得“法律法规”和“民间规范”两个二级编码,并进一步凝练为规则动力作为核心编码。遵守规则成为村民们关注的焦点,构成民族旅游村寨社会整合的重要内在动力之一。
3.仪式整合及其调节作用
在日常生活中,民族村寨一般拥有丰富而独特的传统节庆与生活仪式,仪式将村民紧密团结在一起,形成韦伯所言“机械团结”的状态。肇兴侗寨就有鼓楼议事、楼坪讲款、行歌坐月、祭萨、抬官人、踩歌堂、月也等多种多样的集体活动,村民们对历史悠久的民族活动仍然情有独钟,且热于参加。LXQ(女,48岁,村民):“没有搞旅游以前,我们这的人大多数都去外地打工,平时见面时候很少,村里也没什么集体活动。(我们)小时候鼓楼开会、踩歌堂、月也这些活动很多。现在旅游开发后打工的回来了,大家一起搞活动的时间也多了,比以前(没有开发旅游)关系更好”。一般认为,中老年人因具有传承节庆和集体活动的惯习而更倾向于参与村寨活动。本文调研发现,年轻人虽然参加集体仪式的目的较中老年人有所改变,但他们的参与热情并未降低。LHG(男,15岁)就说:“我还在读初中,一直住在寨子里。以前小的时候都在爷爷带着去看侗戏,他还会唱大歌,后来很长时间侗戏都不演了。现在游客来了又开始演,现在村里的年轻人没事的时候也去看,主要是热闹,还能经常碰到同学和熟人,挺好玩”。
在参加集体仪式活动时,村民的情感得以交流,寨老还会在活动过程中对有矛盾的村民进行调节,以此消除隔阂。LJY(男,59岁,寨老)提到,“我们团LGS和LHY家就有矛盾,原来两人合着开餐馆,后来闹矛盾就分开自己做,互相都不说话,有一年全团人一起过元宵节,我就故意把他们俩家安排在一个桌子上,我跟他们坐在一起,吃了顿饭喝了两杯酒,两家就和好了。本来都是一个团的,没什么大不了的。今年芦笙节他俩还一起吹了芦笙的”。传统节庆和仪式在村民之间仍然起着重要的关系调适作用,且并未因旅游开发而中断。但村民LDB(男,60岁,务农)还是表现出了担心:“现在村里人比以前少了,有的人家里老人去世,年轻人把房子出租了就搬到城里住了,这样参加活动的人也越来越少,老传统怕要丢失了”。政府在制定村寨管理政策时需充分考虑旅游开发和村寨管理对原住民的挤出效应,维持村寨原住民生活场域的仪式情感调节机制正常发挥作用。经对一级编码的梳理,形成“传统仪式”和“民族仪式”两个二级编码,并归纳为仪式动力作为核心编码。
4.作为日常的情感动力
访谈中在问到“村民中的矛盾多不多”“旅游开发是不是加大了村民之间的矛盾”等问题时,多位受访者提到在“村民关系”“邻里关系”和“血缘关系”的影响下,“矛盾并不明显”,“有点小意见正常,不会放到明处影响感情”,因为“低头不见抬头见,寨子里都是亲戚朋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LBD(男,62岁,寨老):我在寨子里住了一辈子,感觉最近几年里寨子里是十几年来最热闹的时候,越来越热闹。我家以前的老邻居原来跟着儿子搬到城里去住了,现在儿子回到寨里开店,他又搬回寨里,现在经常在一起下棋,感觉挺好。在一级编码材料总计出现三个集中问项,本文总结为“亲朋关系”二级编码,并提炼其中的核心要素为“情感动力”。
通过高频词汇和语义网络分析可知,社区居民对“村寨”和“旅游”的关注度较高,表明村寨建设和旅游发展是村民关注的重点。受访者认为村寨管理制度和水平、旅游开发水平、收入水平、权力的公平公正、规章制度的遵守与执行情况等能够影响村寨内行动者的关系。通过提高村民权力、限制政府权力等措施能够缓和政府与村民的矛盾。而缩小贫富差距、提高低收入阶层的收入水平等措施能够缓和阶层矛盾,传统仪式在旅游开发后得以更好发展,仍然能够对村民关系进行协调和整合,村民关系、邻里关系和亲缘关系在矛盾化解和调适中仍然具有重要作用。
经编码分析可知,资本、组织、规则、仪式、情感五个因素作为社区居民关注的焦点,是居民重视社会整合的主要领域与作用路径,可作为社区内部社会整合的驱动力。结合柯林斯(Randall Collins)互动仪式理论,仪式产生的情感能量(EE)能够促进群体团结,仪式是通过情感能量的交易而发挥整合作用的,本文将仪式与情感两个核心类属合并为情感核心类属。因此,本文研究认为,资本(Capital)、组织(Organization)、规则(Rule)和情感(Emotion)构成了民族旅游村寨社会整合的内在动力,四类动力既包括源自于传统仪式的规则与情感动力,也有延续至今的自组织与他组织协同作用。基于内生动力制定社会整合策略,可在社区整合、矛盾调和、制度推行等方面发挥较强的影响力,起到事半功倍之作用。
在民族旅游村寨社会整合内在动力中,资本动力的“权力控制”编码具有一定内在矛盾,一方面社区居民希望加强政府对市场和村寨的控制力,维护旅游发展秩序;另一方面又希望限制政府权力,提高村民和寨老权力。本文认为这一看似矛盾之处反映了村民真实的内心思考和意见表达。对政府权力的“管”与“放”应伴随着居民权力的“赋”与“限”,为了保护村寨文化遗产和乡村意象,政府部门需要在房屋建设、交通管制、市场治理等方面发挥更强的控制力,而为了平衡政府权力的加持,赋予村民足够的监督权和话语权同等重要。
本文研究样本直接取得于来自社区居民的第一手访谈资料,具有较强的实践指导价值。民族旅游村寨管理部门充分利用社会整合的内在动力,可制定更加切实有效的整合策略与措施,包括利用文化调适动力缓和主客文化冲突、利用村寨自组织加强社会自我调控、更新并强化村规民约以实现对村民的道德约束等。基于内在动力如何制定符合民族旅游村寨特征的整合策略与措施具有较强的研究意义与应用价值,本文限于篇幅并未就此作出深入阐述,在今后研究中可予以深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