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均
2000年艾默特教授(右)创建了能戏剧团(Theatre Nohgaku),剧团成员们都执著地迷恋能乐。
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能乐界以文献资料、演出记录等为依托,研究发掘了一些不常演的、被埋没的剧目。这些戏被重新整理上演,称为“复曲能”,同时也出现了一些新编剧目,称为“新作能”。在新编的能戏范畴里,有一类破天荒的另类能戏——英语能(Noh in English)。
英语能的实践者和领导者、东京武藏野大学的李察·艾默特教授出身音乐专业,熟习能戏谣曲的演唱、能舞蹈、各种乐器及作曲,从上个世纪70年代开始,他参与了英语能的创作和表演。此外,他还联合了日本能乐师在日本、美国各个大学,英国伦敦大学皇家霍洛威学院等地举办能训练营,以此团结了一批来自世界各地的能乐学习者。
2000年艾默特教授创建了能戏剧团(Theatre Nohgaku),剧团成员们都执著地迷恋能乐。不过,他们的爱好绝不是出于对异国文化的猎奇,而是因为能乐各项修炼给予他们的不仅有属于身体技能的戏剧表达的部分,更有来自能乐沉默内敛的精神力量。战争与和平、核威胁、自然环境与人类生存以及永恒的爱等都是剧团关注的主题,他们的作品是以传统的梦幻能样式上演的英语能。这些新写的英语能,有2001年在旧金山的日本和平塔前演出的《克拉斯霍斯》——讲述了美洲印第安原住民英雄的故事;2006年的《海鸥》——讲述了日裔加拿大渔民在战争中被俘,与化作海鸥的母亲相见的故事;2009年英国女诗人写作的《宝塔》——讲述了华人血统的英国女性到中国寻找梦中亲人的故事。
艾默特教授领导的剧团将日本“能”进一步以“Noh in English”的面貌展示在世界舞台上。他们的新作品所需要的能面都由能面师北泽秀宫创作。不过,新面具制作并非天马行空,而是仍然依照能面具的规范,并契合剧中人物的年龄、性格和氛围。北泽秀宫先是与主创人员商谈,在已有能面中选出一个最接近的目标,例如:《宝塔》中“母亲”面具的原型是能面“瘦女”,母亲因为思乡形如枯槁。主角演员是能乐喜多流的大岛衣惠,她是能乐界的女性能乐师,因为她的脸庞较小,所以北泽师傅就将面具做得小一点;演配角的是美国人,面具的鼻子要略高一些,但是它们的差别非常细微。因此,虽然是创新能面,却完全符合传统能面的风格。
2016年在波士顿大学上演的英语能《扎哈迪椰枣与罂粟》,讲的是一个伊拉克士兵的灵魂反复出现在一个美国士兵梦境中的故事。创作者在反复研究伊拉克战争时期当地士兵的图片后,创作了一张因遭受战争创伤痛苦、孤独而愤慨的能面。能面史上第一次出现了伊拉克士兵的脸,600年前的世阿弥大概也想象不到吧。
就能的土壤和空气所具有的开放、包容性,笔者特意拜访了能面师北泽秀宫。他的“创新能面”在世界戏剧舞台上展现了“移步不换形”的胸怀。
北泽秀宫出生于1968年,居住在东京市葛饰区。葛饰区位于东京市中心的东北部,相比蜘蛛网一样发达的市中心轨道交通,这里只有一条寂寞的常磐线横穿而过,在这片安静的住宅区,甚至能看到几片菜园田地,与高楼林立的市中心风格迥异。葛饰区是传统手工业者的聚居地,他们与繁华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联系。
能面師北泽秀宫。
北泽师傅出身于木雕师家庭,父亲北泽一京是日本传统手工艺——江户木雕的名匠。老先生擅长精雕细刻寺庙建筑装饰、神舆、佛龛及佛像等,香火兴盛的成田山新胜寺里的狮子头木雕、被誉为全日本最大的神舆的富冈八幡宫神舆,均是他的代表作。北泽从小就很喜欢看父亲在成堆的木料中敲敲打打,手工艺人敬业、专注的身影和眼神吸引着他全神贯注地观察木料成为艺术品的过程。上小学时他自己就能随手画,并拿小刻刀随心所欲地做个小玩具。
作为长男,子承父业的传统压力并没有给他带来困惑,因为父亲从来没有这样要求他。读完高中,北泽考上了历史悠久的国立东京农工大学农学部,学习林业科学。一般来说,读大学就相当于放弃以传统手艺为职业的生涯:大学毕业找一份安定的工作,人生未来的蓝图清晰可见。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大学毕业后的北泽却拜父为师,要求学习木雕。枯燥的手艺修行日复一日,他给父亲打下手,采买木料、切割、测量、粗雕打样、修理以及打磨工具。因为严厉的父亲从来不直接教授实际技能,所以他只能靠观察和琢磨。几年的刻苦学徒后,北泽逐渐不满足于父亲擅长的神佛木雕技术。参加木雕讲座的一次机缘,北泽认识了著名能面师伊藤通彦。伊藤老师是日本活跃在第一线的能面名匠,能面的魅力让北泽在体会到一种超越技巧的强大吸引力的同时,也找到了超越父亲、属于自己的道路。于是,他拜在伊藤老师门下,一边给父亲打工,一边学习能面制作。
来自世界各地的能乐爱好者在传统能剧院体验能面及能乐服饰。
北泽秀宫的父亲北泽一京是日本传统手工艺——江户木雕的名匠。
我读大学二年级时到新西兰旅行了两个月,在那里结识了一位加拿大朋友,他是一位中学老师。后来他来日本,到我家的工作间参观,看到我家传统的木匠手艺非常吃惊,我们聊了很多,我也想了很久。虽然我大学毕业后可以找一份安稳的工作,当个公务员或公司职员,朝九晚五,和其他千千万万人一样过着平淡无奇的生活,但社会也许并不缺我这样的公务员吧。我家的木雕手艺却不同啊,那不是千千万万人都能做到的,我既然从小有这能力,这么可贵、这么特殊的手艺,为什么不学呢?因此,我在外国朋友的启迪下,意识到家传手艺的价值和可贵,我就跟父亲说我不找工作了,向他拜师学艺。
父亲的技术水平差不多我也能达到后,我就能独立工作了,但总觉得少点什么,想学更多,学些父亲不擅长的东西。后来遇到了伊藤通彦先生,一下子就被吸引了。能面雕刻,虽属于木雕工艺的范畴,但藏在其背后的文化底蕴深厚宽广,传统文化的能量和魅力成正比吧。能面不是工业制品,我跟师傅学艺9年。制作每种面具花费的时间都不一样,即使同种面具每次花费的时间也会不同。小面的话,一般雕刻需要一周半,上色彩一周半,所以3周大体可以完成。如果面具有金属部件,或者植毛、胡须特别多,需要的时间就更多了。我也曾经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作品,因为当时有演出需求,要得紧。如果不着急,我更愿意慢慢来。我每天8点多开始工作,一直到晚上10点左右才结束。
北泽秀宫经常到海外讲学,做现场的能面雕刻演示。能面的魅力让北泽在体会到一种超越技巧的强大吸引力的同时,也找到了超越父亲、属于自己的道路。
作为一个职业能面师,我的体会是能面做得越多,越得去深入理解和学习能的知识。此时,就会知道做出一个好的能面作品有多难!虽然尺寸大小容易测量,但面具的性格、精神和那些无形的气韵是无法测量的,只能靠能面师的感悟,从而使做出来的面具适应舞台表演,并与整个舞台空间的呈现融为一体。一般都按照能乐师所给的本面为模本,但也可以按需求做细微的调整,并非每次都做得100%一样。
2010年喜多流的大岛政充先生需要一个新的能面——俊宽,用于本流派的交流演出。俊宽面本身有好几种式样,看了各种照片之后,我决定以宝生流式样为基础。另外,考虑到喜多流的能舞台刚刚翻修过,更换了新的桧木面板,这样会映衬得面具比平常显得颜色更白,而俊宽被流放到孤岛,经历风吹雨打,肤色很沧桑,所以,我就把这个新面具做得比普通的俊宽颜色更深一些。同时,俊宽的实际年龄并不大,我不想把他刻画得过于衰老,所以又强调了骨骼的强壮。演出的时候我去看了,这个新面具让人感受到孤独感,我觉得完成得不错。新面具要做出表现古典氛围的色彩和自然的古旧感是最难的,这是能面雕刻的难点。因此,当我拿到能乐师送来修理的旧面具,尤其是那些江户时代的作品时,我就会用心地观察和学习。
Theatre Nohgaku劇团的作品是以传统的梦幻能样式上演的“ 英语能”。成员们对能乐的爱好绝不是出于对异国文化的猎奇,而是因为能乐各项修炼给予他们的不仅有属于身体技能的戏剧表达的部分,更有来自能乐沉默内敛的精神力量。
能是日本古典舞台艺术,使用的是600年前的日语。我们日本人如果手里没拿着剧本逐字逐句地对应的话,基本是听不懂的,唱的什么、讲的什么都只能听到只言片语而已。用英语来唱,我觉得反而会听懂更多吧。这些剧团除了语言是英语、演员中有西方脸孔,其他表演的规范和程式都完全遵循能的传统,没什么好诧异的。
因为英语能是按照能的规范来演的,作曲和表演都是如此,所以面具也必须遵从能面的样式,尽管这是能乐史上第一次出现这些面孔。我一般首先和主创者讨论,按照主人公的性别、年龄在能面系统里选一个理想模型。然后,以此为基础进行改造,可以画图或者用黏土尝试做模型,直至达到剧团的要求。2011年在北京演出过的英语能《宝塔》,有4副新面具。前场母亲面具的基本模型是瘦女,后场主角面具则以增女为模型。剧中主角的女儿是由美国人演的,所以那副面具的鼻子略微高一些。不过,它是非常细微的差别,不注意根本看不到,这都是为了让演员佩戴起来舒服。能面首先是舞台道具,所以,要兼顾美学和实用性。
我去过一些地方,如中国、澳大利亚、美国、英国以及中东欧4国,一般是在大学或博物馆等机构演讲,来听讲的人们兴致勃勃,甚至还有好奇的孩子们。大家对能、狂言的演出形式,对能面都非常感兴趣,或者说,对日本传统文化的关心程度大大超出了我的预期。我在各国看到了其民族的面具,中国木雕的精细程度让人钦佩。
我安身立命的工作是从我的老师、前辈那里学来的传统木雕手艺,而能面又是木雕中传统特别深厚、非常特殊的技术。不过,我不想被封闭在密不透风的传统里,因为技术需要磨练,需要挑战。我发现,海外体验以及参加国际合作项目往往能使传统工艺萌发出新的可能性。
和其他能面师相比,北泽秀宫师傅大学毕业后选择回归家业,也许带有文化自觉的特殊性,但他诚实地日求精进,坚韧不拔地完善工作的姿态令人肃然起敬。他平淡沉默、日复一日地循环自己的日常,就像捏寿司师傅的苦修、打铁匠的苛刻一样,平常心中充满着安宁和自信,他的姿态又是日本所有手工艺人共同的缩影。
北泽师傅在传统与创新两个领域的作品代表着古典能乐在现代舞台上毫不逊色的艺术魅力。这种专注描写人类情感的戏剧形式以及超越表情的能面,甚至成为了世界其他戏剧形式的灵感来源。其魅力之所以延伸得如此遥远,大概是因为追求工艺之美的理想一刻也没有停滞,世阿弥倡导的“艺之花”已经渗入到了每个细节,能面因而呈现出永恒的生命力,故事里灵魂的表情也触动人心。
能,如此传统的艺术,与漫画相遇会擦出怎样奇妙的火花呢?答案或许可以从漫画家织田的力作《能面女子》中寻找。这是一部以一直戴着能面的女高中生花子为主人公的漫画,如今,在漫画界中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漫画家织田将主人公花子设定为其祖上是制作能面的一族,花子的温和又我行我素的性格引发不少笑点。
织田创作的初衷其实并不是为了宣扬这项传统艺术,只是作为漫画家被能面所吸引,之后针对它做了各种调查,渐渐地被能剧本身吸引,打开了创作漫画的“新世界的大门”。因为他的漫画,对能剧开始产生兴趣和关心能剧的年轻人也多了起来。
其实,漫画和能剧一样,需要非常细致的表现方法,值得注意的地方也有很多。在创作花子面具的时候,要注意表情尽量保持一致,但一般漫画主人公的表情都十分丰富,这时候就必须借助背景、集中线等技法来进行补充。能面师中村光江老师说过,“能面可以展现各种各样丰富的表情,非常有趣。”织田认为,就算是同样的形式,能面也会根据场合的不同,让人们读出各种各样的表情信息,着实有趣。
能乐师所佩戴的能面也是这样。虽然是木刻的,表情不会发生变化,但其实只要变换一下角度,或者改变一下光线,具体传递给观众的表情也是各不相同的。再加上能乐师的肢体语言,即使是微妙的移动,也会产生不同的表情。
织田选择让漫画主人公花子戴上小面的面具。“小”这个字,不单是指年纪小,更是含有一种可爱惹人怜的感觉。关于主人公的成长的部分,非常重要,也是非常难处理的一个环节。
描写人物漫长又细腻的成长变化,在漫画上比较容易实现,但结合能剧,这方面就有些难了。织田在创作过程成中,想到了用能面的变化来体现。漫画中的花子在成长之后,把小面换成更为年长一些的“节木增”,如此一來,漫画就被能面艺术赋予了独特的魅力。
因为漫画中有花子亲自制作能面的设定,所以织田也亲自去体验了一把。能面制作完成后,戴上它会忍不住惊呼“根本看不见呀”,所以在漫画中也有这样的情节表现。织田在接受采访时说:“第一次戴上能面被吓了一大跳,视野变得非常狭小,不习惯的话会很难受,初次登台还会担心从舞台上滚落下去。因此,能乐师需要接受训练,为了能在舞台上自如地活动。渐渐习惯了之后,反倒觉得不戴面具表演比较难受。”
宫崎骏作品《千与千寻》中的“无脸男”采用了传统的“能面”形象。
漫画家织田的力作《能面女子》。
织田在创作漫画期间曾问过并不知道能剧的小朋友们看完能剧的感想,他们说:“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好漂亮啊!”
在漫画中,毕业后的花子与能乐师三郎相恋,不过两人在继承传统方面的态度不相同,这是很有意思的展开。花子的继承是自然而然的,融入生活的,但三郎所背负的东西就要沉重得多。同样的传统,是经受住长时间的考验被继承下来,还是在不知不觉中渐渐遗失初心,这些都是有可能的。这之间的区别又在哪里,这也是织田一直在思考的东西。
人类文明发展至今,诞生了许多文化与文明,同时也在不断地选择和舍弃,这样大浪淘沙传承下来的就是传统。因此,一样传统拥有的历史越长,其自尊心也就越盛。能面艺术已经走过了几百年,而且如今流传下来的也几乎没有改变其原本的形式。这期间到底经历了几代人呢?明明也有可能随时断裂,先人们还是孜孜不倦地将其传授了下来。重要的不是传统的形式,而是先人们在传授时所包含的信息。这一项传统,究竟想要传递给后人什么,这是值得我们每个人去思考的。
在织田看来,三郎所背负的继承虽然沉重,但实际上和花子何尝又不一样呢?都是潜移默化地融入了自己的生活。通过能面传递的感情,即使时代不同,本质都是一样的,所以能剧也不是那么难懂的东西。织田在创作漫画期间曾问过并不知道能剧的小朋友们看完能剧的感想,他们说:“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好漂亮啊!”也许兴趣的开始,就是从这样的懵懂和“好漂亮”的感叹中来的吧。
“我一开始也只是被能面吸引,觉得真是‘好漂亮’,然后就会产生还想再看的想法。每次去看能剧的时候,都想将自己看到的变成漫画。那些角度之所以这么美好,一定是经过了长时间的探求才保留了下来。以此为契机,我对能的历史越来越感兴趣了,还为此去看了《源氏物语》和《平家物语》。我觉得能剧艺术是较之漫画以及其他的娱乐,更能让人长时间沉浸其中的东西。”
(责编:马南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