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树清
扶贫督导组的电话,彻底摧毁了李有为周末的好心情,他一边往外走,一边心里盘算着:要不要去云盘寨入户走访他的贫困帮扶户云三妹?这个周末,十几个在县城工作的高中同学相约好了去爬县城北郊的飞山,后天是中秋节,晚上去渠江泛舟赏月。
上星期,李有为的一双眼睛从周一跳到周五,两只眼睛一起跳到底是财还是灾?忐忑不安中,他挨到了周五下班,还没走出机关大院,电话铃声响起来了。
他掏出手机,颤抖着手指接通了电话,问:“喂!哪位?”
“你是李有为吗?”对方语气有些生硬。
“嗯。”
“我是县里扶贫督导组的,今天,我们到你的帮扶户云三妹的家里检查督导……”
“怎么了?”他有些急不可待地打断了对方。
“有两个问题需要你立即整改,一是云三妹说她家今年脱不了贫,二是她说你这个帮扶干部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入户了!”对方口气越来越生硬。
“怎么会呢……”
“同志,要端正态度,这次只是县里组织的初次验收督导。如果是市里省里组织的验收,这样的回答肯定是过不了关的。”对方不容李有为辩解,打断了他的话,语气咄咄逼人。
“是这样子的……”李有为试着和对方沟通。
“同志,这两个问题不整改,你的帮扶户拖后腿,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了,而是关乎我们一个县、一个市的脱贫工作,甚至,县长市长书记们的政治前途都有影响。另外,我们开过会也发过通知了,下半年开始,帮扶干部每个月入户必须要有两次以上,你倒好,居然两个多月都没有入户了……”对方的口气简直就是训斥了。
“嗯嗯,一定整改!”李有为一听这口气,也不想争辩把对方给激怒了,只是一个劲地应和着。
李有为放下电话,苦笑一声:帮困扶贫一年多的时间,竟然把自己扶出这么大的能量了,居然掌握了县里市里头头脑脑们的政治前途!不过,听电话那头督导组的语气,明天若不去,看来还真不好交差。最重要的是,他要当面问问云三妹那个婆娘,十天前,他再三嘱咐,要她按照两人约定好的答案,回答督导组的提问,怎么就变了呢?
想到这些,李有为加快步伐,边走边拨通了班长的电话:“喂,班长啊,明天的聚会我怕是来不了。”他这人念旧,班长的称呼,是几十年前的老黄历了,人家早已当了局长,可他改不了。
“怎么了?要脱单了?”班长戏谑道。
“这事啊,这辈子莫想,下辈子靠撞。还不是那个贫困户帮扶脱贫的事情。”李有为叹口气道。
“我没说错吧,你莫要把人家扶上床了。”
“你、你、你莫要乱说。”李有为涨红了脸,在电话里极力辩解道。
“看你急什么嘛,有什么不可以的,你们一个鳏夫一个寡妇,干柴烈火。”
“要你莫亂说。唉,我刚接到扶贫督导组的电话,那婆娘故意找我的茬。”
“怎么了?”
“我明天需得去云盘寨打个转,找那婆娘沟通一下,莫要被通报了!”
“额,既是这样,那你就去吧,眼睛睁大点儿,同学们都关心着你。”电话那头的班长话里有话道。
“好,那就这样了。”李有为怕再提起他不愿触及的话题,赶紧说再见,挂断了电话。
云盘寨的云三妹是他一直以来的帮扶对象。这个帮扶户狐狸一般的鬼精,并不怎么待见他。他想起往日姆妈口里祸害男人的狐狸精,心里一阵寒战。今年,西瓜丰收后,李有为就和她算了账,今年达到脱贫线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他怕她不懂账目数字,误了事,在县里扶贫办组织督导验收的前一个星期,他就来到云盘寨她的家里,和她一起,把今年已经实现的收入和开支的账目一笔一笔地核对清楚了。临走的时候,他一再地交代她,督导组的人来检查问询的时候,就按照两人核对好的数字告诉检查组的人。他还怕她说多了捅娄子,告诉她督导组的简单问她就简单答复,问得详细就把两人核对清楚的账目一笔一笔告诉督导组。没想到云三妹竟然在督导组面前乱说一通,说什么今年脱不了贫,更让人愤怒的是,居然说他这个帮扶干部两个多月没有入户。想起来,他就一肚子火气无处发泄,他明天就去云盘寨,当面质问云三妹为何不按两人核对清楚的账目数字答复?还要乱说他这个帮扶干部两个月都没有入户!
路过鼓楼超市的时候,李有为想起后天就是中秋节了,明天去云盘寨,总不能空着手,看看有什么合适的东西买点儿带给云三妹的女儿妮妮。
湘西南的小县城四周水田阡陌纵横,秋收时节,成熟的水稻不堪重负,谷粒饱满的稻穗点头哈腰,轻吻着大地。秋风拂过,一波接一波的稻浪,如金黄的绸缎温柔地起伏着,把县城合围得密不透风。
当他走出超市,已是华灯初上。李有为怔怔地望着脚底下的金黄稻草,突然想起来,前次去云盘寨入户走访的时候,云三妹托他买一把镰刀,准备秋收收割水稻。
于是,他走到街角斜对面不远处的一家农业生产工具资料商店。
风韵犹存的女服务员问急匆匆走进店来的李有为买什么东西,李有为涨红了脸,说:“要买一把镰刀!”
女服务员一头长发,穿着一件紧身的长袖T恤,挺着两坨丰满的肉峰,一步一颤地径直走到他的面前,柔声问他:“是买做什么用途的镰刀?”
李有为说:“就是那种割稻谷的镰刀。”
“额,就是那种带有锯齿的镰刀。”女人自言自语道,转身从柜台里拿出一把镰刀递给了他。
接过镰刀,李有为又想起秋收一把镰刀怕是不够用,自己下去入户帮扶的时候,也可以帮忙收割一下稻谷,到时工具都没有。想到这里,他忐忑地问道:“还有么?我还要买一把。”
盯着他的女服务员并不答话,转身从柜台里又找出一把带有锯齿的镰刀递给他。
李有为赶紧递过去一张百元大钞,清理好找回的零钱。他又用手在兜里用力捏了捏,确信钱包踏实在兜里,然后,手忙脚乱拎起公文包、月饼、牛奶和两把带锯齿的镰刀,逃也似的离开了商店。
一大早,车站门口黑压压围着一圈人,吆喝声不断。李有为从人群的空当处往里看,只见里面一个打扮怪异、头顶像鸡冠一样竖着一撮黄毛的年轻人,正蹲在地上玩“三张”(扑克牌),吆喝着围观的人群下注押三张扑克牌的大小。旁边几个人正在热火朝天忙着押注。外面还有两个人在四处警觉地观望,李有为一看这情形,就知道这几个人是那个“一撮黄毛”的托儿。
几个乡下人驻足观望,跃跃欲试。他们刚开始尝试着几把小额赌注,押中赢钱后,他们下注的金额就越来越大,李有为暗想坏了。果不其然,转眼工夫,参与下注的几个人一把输了个精光。
这时,一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不甘心地解开裤腰带,取出贴身的腰包。
李有为有心提示一下那人放弃算了,输掉的钱就当是买了个教训,但转念一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些敢于光天化日之下,在车站码头摆摊设点玩“三张”引诱路人下注的,都是不好惹的角色。
李有为转身欲离去,却瞧见年轻人那双颤颤抖抖往外掏钱的手紧攥着两张百元大票,青筋毕露,指关节暴突,兀自颤抖不已。
李有为绕到年轻人身后低声道:“快赶车去,你赢不了他们的!”
年轻人怔怔地望着他不知所措,却惹恼了那几个玩得兴起的托儿,一下子就把李有为围困在中间,大声斥责他:“押大押小,愿赌服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有为不想和他们纠缠,急着要他们让开。
这伙人哪肯善罢甘休,推推搡搡只是不依。
李有为掏出电话,道:“好,我打110,让派出所来处理。”
那伙人一听都傻了,惶恐作鸟兽散,牙缝里蹦出一句话来:“好,算你狠!”
李有为也不搭理他们,径直进了候车室。
好不容易等到发车时间,车门快要关上时,又蹿上来几个人。李有为只觉得眼前一缕黄色的云朵飘过,一伙年轻人走到他后面的位子坐下。
车行约四十公里,渐入丘陵山区,沿途又是另一番风景。公路依着山势在峰峦间百折不挠地向前伸展,越往前高大的树阴越来越浓密,遮天蔽日的树木迎面而来。李有为知道,已经进入了湘黔边界广阔森林的腹地大堡镇,来这里做生意的商贩,早就把大包小包抓在手里,大呼小叫着下车。
车过大堡镇后,还有五公里的路程,在岩寨岔路口下车后,还要步行两公里的山路,才能到达云盘寨,近两年来,李有为最熟悉的就是这一条路。
客运车从大堡镇驶出后,宽敞的车厢里,稀稀拉拉地坐着十几个旅客。车厢里,顿时安静了许多。这时,一直在后面的那几个年轻人,走到前面的空位子坐下来。
岩寨岔路口就出现在了前面,李有为站起身来,从头顶行李架上取下牛奶、月饼,另一只手抓住用食品袋裹着的两把镰刀,口里叫着“师傅,停车”。
客运车缓缓地停在了路边,李有为小心翼翼地从过道迈过,刚刚走过第二排位子,坐在靠过道旁的一个年轻人突然站立起来,拿着手机打电话。“咣当”一声,手机掉到地上摔成了两半。李有为刚准备下车,年轻人一把挡住他,怒道:“赔钱。”
李有为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那人弯腰捡起手机,一阵鼓捣,把手机伸到他面前,道:“你看,机都开不了了。”
李有为道:“是你突然站起来碰到了我。”
年轻人目露凶光,恶狠狠地道:“你不赔是吧?!”
李有为争辩道:“不是我碰到的,你要我怎么赔你?”
“五千块钱,一分都不能少。”那人面目狰狞道。
李有为气血上涌,脸涨得通红,道:“你,你这是敲诈……”没等他说完,只觉得腰间一阵剧痛,一个趔趄差点儿扑倒。他扭过头来,四周齐刷刷地立着五个人,魔鬼般地望着他狞笑。
“一撮黄毛”扑了上来,一把揪住他,用戏谑的语气道:“你报警啊!”李有为心底洞明,这伙人是寻衅报复来了。
没容他辩解,那伙人扑上来,拳脚雨点儿一般落在他的身上,李有为挣扎着挨到车门口,只感觉自己沉重的身躯腾空而起,如断线的纸鸢一样飞出车门外,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恍惚中,那五个恶魔一般的面孔狰狞着扑了上来……
李有为双手仍然紧紧地抓着月饼、牛奶和用食品袋裹着的两把镰刀。在肆无忌惮的拳脚和辱骂的围殴中,李有为强忍着浑身的疼痛,心里盼着他们发泄一番很快就会过去,哪知道一伙人变本加厉,完全就把他当作是操练拳脚的靶子,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拳脚重击之下,他的身躯爆裂似的剧痛,大脑一片混沌,渐渐意识模糊。
“你他妈的,眼睛放亮一点儿,敢醒老子的‘门子。’”
“你他妈的X,你不是狠嘛,打110啊。”
几十年来,李有为和姆妈相依为命,姆妈就是他行走在人世的航标,尽管姆妈已经逝去多年,但是,在他的心中,姆妈一直就陪伴在身旁。那几个人左一个“他妈的”,右一个“他妈的”,辱骂姆妈的声音好似一声声惊雷在李有为耳畔炸响,他顶着雨点般的拳脚,奋力從地上爬起,犹是脚步趔趄不稳,双手伸开,四处乱舞。
“啊!”李有为猛然听到一声惊叫,混乱中,一人倒伏在地,围殴他的那伙人见势不妙,“轰”的一下作鸟兽散,如流云般逃散得不见了踪影。
瘫坐在地上的李有为大口喘息着,强忍着浑身的剧痛,看看四周已是空无一人,眼前地上直挺挺地躺着一个人,看上去年龄在二十岁出头,脸色惨白,双目紧闭,脑袋一侧的太阳穴处汩汩地往外流淌着鲜血。
李有为哆嗦着把手伸到那人的鼻子下,已是了无气息,顿时吓得他忘记了浑身剧烈的疼痛,大脑一片空白。
李有为看看自己手中紧握的镰刀,锐利的刀尖已经捅破了包裹着的食品袋,露出一头尖刃微微地弯曲着,星星点点的血渍在秋阳的照耀下分外的刺眼。
李有为暗自思忖,难道是刚才自己手持镰刀一阵乱舞,扫到了那人的头上,锋利的刀尖刺破了太阳穴?他周身一阵激灵,心里连声哀叹:完了,完了,人生无常,眨眼间就成了杀人犯。
一阵寒意,从脚底直达头顶,李有为哆嗦着再次把手伸到那人的鼻子下,希望有些气息,还有一丝挽救的希望。然而,他失望了,他用力推了推,那人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这下彻底把他吓得清醒过来。他手里像是抓了烧得通红的烙铁一样,赶忙扔掉那两把镰刀,抓起散落在地上的几盒牛奶,飞也似的逃离了。
李有为一路狂奔,如丧家之犬,慌不择路地跑进了帮扶对象云三妹的家里。
云三妹正在院坝子里,低头清理刚刚从地里挖来的红薯。
“李干部,今天休息还跑到这乡下来干吗?”云三妹开口问道,语气似有些挖苦。
李有为大口喘息着,语气颤抖道:“我,我杀人啦!”
“啊!怎么啦?”云三妹停下手中的活计,抬起头来吃惊道。
这一抬头,更让云三妹吃惊不小,眼前的李有为,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肿得像个猪头似的,青紫的眼眶把眼睛压迫成一条细缝,渗出一丝血线,嘴唇肿胀,向外翻卷着,面目狰狞,身上的衣服少了一只衣袖,一条裤腿也掉了一截,露出的膝盖泛着乌血,这狼狈样子着实让云三妹吃惊不小。她赶忙站起来,快步走到李有为的身边,关切地问道:“你这是怎么啦?”
“谁把你打成了这个样子?”云三妹狠狠地道。
“我杀人了!”李有为答非所问道。
“你莫不是被人打傻了吧?”云三妹气恼道。
“我真杀人了!”李有为冷峻道。
云三妹眼睛直直地望了他半晌,确信他很认真的态度不是开玩笑,顿时,吓得她魂飞魄散,张着大嘴半天合不拢。
两人在院坝子里相视无语,静默了一会儿,云三妹开口道:“李干部,你还是赶紧跑吧。”
“跑?我能跑到哪里去?”李有为心灰意冷道。他的心里却如翻江倒海一般,思绪万千,自从相依为命的姆妈离开人世后,他一人孤独行走在这个纷纭的世界,把自己尘封起来,除了和工作有关的人事,断绝了一切的关联,连老家的故旧亲友都很少联络。可是,为了眼前这个帮扶对象,他主动联络了很多和工作没有关联的人事,甚至为了替她争取权益,他忍受着别人的冷嘲热讽。
“那你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嘛!”一头雾水的云三妹关切道。
怎么回事?李有为闭上眼睛,眼前交替閃现着刺目的一滩鲜血和像鸡冠一样竖立的一撮黄头发。猛然,他想起来了,那个倒在血泊中的“一撮黄毛”,就是一大早在车站吆喝着玩“三张”的人,包括围殴自己的就是早上那一伙人,刚才被打蒙了,竟然没有想到。这一伙人挟仇而来,是早有预谋,在来的车上他丝毫没有在意和防范。这么一想,他浑身一阵寒战。
“这伙遭天杀雷劈的畜生!”听完李有为的叙说,云三妹抹着眼泪狠狠地道,“我去打盆水来,你清洗一下,我陪你去大堡镇报告派出所!”
清洗完毕,李有为哭丧着脸,垂头丧气地对云三妹道:“我不去派出所,我姆妈说过进了派出所的都不是好人。”
“你是好人,你只要把事情经过说清楚了,那派出所的又不是傻子,难道还分辨不出好坏?”云三妹安慰道。
“那派出所要调查个水落石出,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了。”李有为唉声叹气道,“万一调查不清呢?他们是同伙,一伙人互相证明,现在办案讲证据,我孤单一个人,谁为我作证呢?”
“车上不是还有人么,他们可以作证啊!”云三妹安慰道。
“车上只有几个客人,再说他们也不一定肯为我作证啊。到时怎么能说得清楚?”李有为沮丧到了极点。
听他这么一说,云三妹也没有了主张,她急得直搓手,道:“那怎么办呢?”
两人怔怔相对无语。一会儿,李有为站起身来,递给云三妹几盒牛奶,道:“我本来是给妮妮买了一件早餐奶,只剩下这些了,你要的镰刀,我也给买好了,还有一盒月饼,现在也不知到哪里去了。”
云三妹接过牛奶,道:“你每次来都要给孩子买东西,这样总花费钱。”
“我走啦。”李有为转身便欲离去。
“你要去哪里?”
“我不能连累你。”
“你已经连累了!”
“……”
云三妹想了一会儿,道:“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藏匿起来,等到这个事情弄清楚后你再出来。”
“这……”
“别啰唆了,拿点儿东西,我们快走吧。”云三妹边说边往屋里走,不一会儿,风风火火又走了出来,手里胡乱抓了几件衣物和一个塑料食品袋,里面有些红薯和苞谷。
李有为脚步机械地跟在云三妹的身后,一脚高一脚低,疾走在溪水边。
小溪宽不过三五米,溪水缓缓流淌,叮咚之声不绝入耳。溯溪水而上,穿行在两峰夹峙之间。行不过两里地,山势陡长,身旁溪水哗哗声响不绝于耳,越往上走,溪水激越咆哮之声越震慑心魂。迎面一堵巨石挡道,瀑布如水银泻地般覆盖其上。看似无路可走,已至绝境。云三妹剑走偏锋,从侧面绕过,爬上巨石又是另一番景致。但见两岸奇峰突兀,压迫得小溪河道窄了一半,流水湍急,清澈见底。
云三妹挽起裤腿,回首招呼道:“这里往上的路要从山上绕过去,我们走溪水路。”说完,一步踏进小溪。
李有为一声不吭,紧随其后,溪水清凉透彻,山风徐来,似春风拂面。想到事态紧急,哪里还有心思欣赏风光景致?两人疾步逆溪流而上,四条腿飞快地轮番起落,在身后激起一长溜的水花,瞬间就淹没在湍急的水流中。
行不过一里地,两人已是大汗涔涔,气喘吁吁,但脚下仍是不敢松懈。溪水渐渐淹至膝盖,行走速度有所迟缓,耳畔的轰鸣声却是越来越响亮。转过壶口,眼前豁然开阔,绝壁千仞,耸立于前,挡住去路,一道飞瀑如白练似的从天而降,水花四溅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激起雨丝飞花,落在底下一潭绿莹莹的水面,荡起涟漪,一圈一圈地往外漫过去。
“会游泳么?”
“会一点点!”
“好,我们游到对面石壁下去。”云三妹指着对面飞流直下的瀑布大声说道。
李有为看那水潭方圆不过二十余米,绿莹莹的潭水深不见底,若是寻常他断然不敢说自己会游泳。
只见云三妹从胡乱抓在手上的衣物中挑出自己穿的衣服,藏在岸边,把剩余的衣物、红薯等通通塞进了塑料袋,扎紧口袋,再套上一个更大的塑料袋,用嘴吹得鼓囊囊地扎紧了口子。
云三妹把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塞在他的手里,吩咐道:“拿好,小心莫弄破了。”李有为小心翼翼地把塑料袋搂在怀里,云三妹一把拉住他的一只胳膊,向深潭走去,行不过两米,潭水已淹至胸口,身旁的云三妹只露出了一颗脑袋,绿莹莹的潭水从四面八方合围过来,压迫得他心脏都要跳出来一般,脚跟站立不稳,离地飘忽起来。他别无选择,任由云三妹拽着往前走。
只听得云三妹道:“起脚,打水。”
李有为感觉自己的双脚不听使唤,天地倒悬,身子没入水里,清凉的潭水似打开了水龙头一样直往嘴里灌,他死命地紧紧搂着那个塑料球不放手。
云三妹一手使劲托住他,一手拼命向前划水。幸而水性了得,游程不远,又非常熟悉潭水的情况,一会儿工夫,云三妹就把他驮到了石壁底下。
李有为迷迷糊糊地被云三妹拽了进来,找准落脚之处,他头顶着坚硬的石壁,彎腰站稳脚跟,四下打量着周围的情形。原来这石壁底下向里凹进了一大截,形成一个洞窟,丰水季节,水位上涨,潭水把洞窟完完全全淹没了,即便是眼下仲秋时节的枯水期,也仅仅露出水面约二十公分,飞流直下的瀑布如一道水帘把洞口遮掩得严严实实,从外面丝毫看不出瀑布后面别有洞天。
云三妹一只手紧紧拽着李有为。眼下和自己肌肤紧挨在一起的这个帮扶干部,不,确切地说,现在已经是一个身负命案的逃犯了。差不多两年的时间,这个男人给自己的生活倾注了全新的活力,而现在他却成为了一个杀人逃犯,难道真的就像是大堡镇上“童子婆”说的那样,自己就是克男人的命?想到这里,云三妹不由得仰头认真地看了一眼高出她一头的这个帮扶干部。只见李有为仍是紧闭着双眼,身体仍不停地颤抖着,几粒水珠顺着鬓角滚落下来,隐隐可见夹杂着几许银丝。
见此情形,云三妹在心底暗暗叹了一口气,眼前这个熊样的男人比起自己死鬼老日的英武,不知要差到哪里去了,她一时怨从中来,猛地喝道:“进洞去吧!”一把拽着他,“扑通”一声,两人扑进水里,云三妹奋力驮住他,向着黑幽幽的洞里划去。
黑暗中,李有为浑浑噩噩好像在做梦一样,被云三妹紧紧拽在身旁,跌跌撞撞不知前行了多久,蜷缩在这么个阴冷漆黑一团的洞穴深处。
“这几天你就躲在这洞里,没人会发现你的。”
“嗯!”
“塑料袋里有红薯和苞谷,等到事情弄清楚了,我就来接你出去!”
“嗯!”
“洞里很冷,塑料袋里还有我那死鬼老日的衣服,你敢不敢穿?”
“嗯!”
把李有为安置好后,云三妹的脚步声消失在无边的黑暗里。洞穴死一般的沉寂和死一般的黑暗,李有为担心着云三妹还有没有力气游过那一池潭水。
无边的黑暗压迫得李有为喘不过气来,他的惊恐丝毫也没能缓解,周身剧烈的疼痛,飕飕的阴冷气流从洞穴深处吹来,让他有些许的清醒,冷静下来的他,慢慢梳理着头绪。这是第几次到云盘寨?他已经记不清了!但是,第一次他见到云三妹的情形,只怕是这辈子都没法忘却了,反而时间越久记忆越深刻。
“你是县长?”云三妹出言不逊,不屑一顾,面对着站在田埂上的李有为说道。
“我是局长……”李有为不敢直视站在水田里的云三妹。
“你是什么局长?”云三妹不容分辩地打断他,口气仍是不屑一顾。
“喔,喔……我是局长派来的。”李有为涨红了脸,有些尴尬。
“局长派你来做啥?”云三妹嘴角上扬,越发咄咄逼人。
“你不是贫困户么?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帮扶责任人。”
“我是贫困户不假,可是你帮扶不了我!就是县长来了也帮扶不了我!”
“你有多大的困难?县长也帮扶不了你?”
“你能帮扶我一个老日?”
那时,李有为站在田埂上,送他来的村干部逃得不见了踪影。云三妹站在水田里,一手抓着一把秧苗,泥水兀自“滴答”地往下掉。初夏的轻风微微吹动着她散乱的短发,黝黑的脸庞,双眉浓密,嘴角上翘,穿了一身宽松的黑紫色自制土布侗家衣衫,套在纤细精瘦的身躯上,恰如一株自生自灭的路边野草,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埃,全无半点儿女性的委婉和柔美,倒是有一股阳刚的粗犷英武。
“老日是什么?”李有为一脸困惑地问道。
“回去问问你阿娘。”云三妹不客气道。
“老日是什么东西?”为了完成云三妹提出帮扶一个老日的要求,李有为回到县城就四处问询懂得云盘寨一带方言的同事朋友。
“哈哈哈哈,恭喜你,这个你可以帮扶得到。”回答的话有些暧昧,耐人寻味。
原来,这云盘寨地处湘黔交界处,是汉侗苗瑶土家族等混杂居住的地方,各民族除了本民族独特的语言外,为了和其他民族沟通方便,混居在这一带的山民便创造了一些各民族都能接受的独特语言。比如老公在这一带叫做“老日”,情人叫“贼日”,老婆叫“堂屋”,兄弟叫“弟哥”,比自己大的叫“傣弟哥”,小的叫“勒弟哥”,哪个叫“啷个”,教你叫“报你”……为了顺畅地和云三妹沟通,李有为虚心拜懂云盘寨一带语言的同事朋友为师,把日常生活交往中经常用到的词语抄写在小本子上,后面标上汉字,找不到合适的汉字就用汉语拼音代替。
第二次去云盘寨见云三妹的时候,李有为郑重其事地跟云三妹说,给她帮扶一个老日的事,他帮扶不了,局长安排他来这里的任务是帮扶她脱离贫困。
云三妹好像不认识他似的瞪着亮晶晶灯泡一样的眼睛,望着他惊诧道:“你真的回去问了你阿娘?”
李有为回答说:“我没有了阿娘,就是阿娘在世也不知道‘老日’就是丈夫。”
云三妹不死心地追问道:“那是你的堂屋告诉你的?”
李有为的脸刷的一下子就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道:“我没有堂屋。”
云三妹就讥笑道:“原来你也是个老单身牯。”
云三妹轻车熟路摸到了水边,没有了李有为这个包袱,她找准位置潜进潭水里,在水下快速潜泳,不一会儿潭水出现亮光,她知道已经游出了洞穴,仍是继续潜在水下,竟一口气游到了水潭岸边。她爬上岸来,隐在潭水边那片茂密的树阴里,明知道这地方平常时日没有人来,一双滴溜溜的眼睛仍然警觉地四处观察。她除掉身上湿漉漉的衣裤,草草擦干一下身子,换上了藏在岸边的衣物……
她蹚过哗哗的溪水,循着来路,匆匆往回赶。所幸正是赶场日,来去都没有遇到一人。原本,就罕有人走这一条傍溪小路上山,乡邻上山生产干活大都绕过这里,就是因为溪畔住着云三妹。
回到家里,没等她厘清杂乱的头绪,“砰砰砰砰”,院坝大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她犹豫着要不要去开门,便开口问道:“啷个啊?”
“是我,三妹啊,开门。”原来是村支书云贵生,算起来还是云三妹的远房叔伯。
“吱呀”一声,云三妹刚把門闩拉开,门外一股巨大的推力汹涌而至,差点儿把她推倒在地,她往后一个趔趄才站稳脚跟,正要开口呵斥,突然,黑压压的人群冲进了院坝大门,她跟在后面连声喝问道:“啥事?你们做啷个?做啷个??”没人搭理她,一个年轻的警察挡住她的去路,把她看管起来,限制了她的行动。
家里一时鸡飞狗跳,警犬喷着粗气四处找嗅源,从堂屋里把两盒牛奶叼了出来。一伙人好一阵折腾,却无一收获,最后都汇集到院坝里。自从云三妹住在这里以后,从未有过这么多的人,黑压压的满是人头。
一个领头模样的人走到云三妹面前,威严道:“你知道,我们到这里来干什么吗?”
“不晓得!”云三妹不假思索,冷冷地回答道。
“不晓得?”那人重复着云三妹的话,犀利的眼光盯着她,向后一招手,一个警察马上把一盒牛奶递给他。
那人把牛奶伸到她面前,厉声道:“这是什么?”
“牛奶!”
“我问是谁给你的牛奶?”那人犀利的眼光逼视着她。
“李干部给我女儿妮妮买的早餐奶。”云三妹神色自若地道。
“他人呢?”那人进一步逼视道。
“我不晓得他啷个去了?”云三妹毫不畏惧道,“他把牛奶送到这里就走了。”
“去哪里了?”
“我不晓得。”
“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他又不是我老日,我管得了他啷个?”
“你……”
问话一时僵持住了,院坝里鸦雀无声。突然,那人把手一挥,恶狠狠地道:“把她铐起来。”
两个年轻的警员一拥而上,分别抓住云三妹的一只手。
云三妹全身扭动,纤弱的身子爆发出巨大的力量,猛地把身子往下一沉,极力挣扎着。
两个警员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双手仍是紧紧地控制着云三妹,却是没有工夫腾出手来给她上铐子。
领头的警察见势,把手一挥,又有两个警员扑上去帮忙铐人,四个人把云三妹扑倒在地,好不容易才把她的双手戴上手铐。
云三妹神情激愤,犹是怒骂不已。
领头的警察吩咐一个警察牵着警犬打头,两个警察押着云三妹随后,一队人马顺着警犬嗅出的信号源,一路追踪下去。
追踪路上,离李有为藏身的洞穴越来越近,云三妹的心越是狂跳不已,她双脚瘫软,站立不稳,任由那两个警察左右架着。她心里只是在诅咒打头前的警犬,掉到溪坑里被淹死,遇上猛兽被咬死。但那警犬竟是一路咆哮狂吠,直奔李有为藏身洞穴的方向而去。
迎面一道十余米高的瀑布挡住去路,一队人马在警犬的引导下,从旁侧绕过,爬上巨石来到溪边,湍急的溪水飞流直下。那警犬竟似一只无头苍蝇,失却了追踪的信号源。警犬停止了吠叫,龇牙咧嘴地喷着粗气,东嗅嗅西闻闻,找不到出路,只在原地打转。云三妹一看这情势,心里一阵欢喜。
领头的警察见状,转头问随行的村支书云贵生:“往前走到了哪里?”
云贵生说:“从小溪涉水往上,约一公里路是一道天然绝壁,莫说是人,就是你们这警犬也决难爬上去,绝壁之下一口深潭,以往寻短见跳崖、失足跌落被潭水呛死发生过好几起,历来就是一处污秽积聚的不洁之地,云盘寨的人绝少有人去到那绝壁之下,想来那里是藏不住人的。”
领头的警察一听,眉头微蹙,略一思忖,便把警队人马分成三路,两路从左右小道上山追击,一路从小溪涉水而上,仔细搜寻至绝壁。吩咐完毕,领头的警察和一个年轻警察以及村支书云贵生押解着云三妹从原路返回。
回到云三妹的家,两个警察继续对她进行审讯。警察们声色俱厉,威逼利诱。云贵生从旁温言好语劝导。
云三妹一言不发,冷眼看着三人轮番地表演。她已经从刚开始的慌乱失措、紧张担忧,回复到异常的冷静,心底洞明:你们不就是要我说出李干部的藏身地吗,我偏不说,平素你们哪个正眼看过我云三妹?就是沾亲带故的远房叔伯村支书云贵生,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我云三妹连累了云盘寨。这下好了,我就索性连累到底。
云三妹心知警犬在溪水里彻底迷失了嗅源,没有警犬的帮助,你们妄想能找到深潭里的洞穴。别说你们,就是整个云盘寨的人,除了她和死鬼盘阿满,没有第二个人知道,那深水潭里别有洞天。
领头的警察耐着性子,从政策、公民义务、包庇的后果等利害关系讲了一大通,云三妹就是不吭声。
“只要你告诉李有为去了哪里,我们不追究你。”
“……”
“他现在是一个逃犯,不是你的帮扶干部了。”
“……”
“你要是知情不报,后果我刚才给你讲了。”
“……”
“你要是告诉了他的藏身地方,不但不会追究,我们还有奖励政策。”
“……”
正在这个警察无计可施之际,从院坝大门外又走进三个装束整齐的警察,打头的竟是一个举止优雅的女人。那领头的警察扭头一看,忙道:“黄局来了。”
那女人不动声色道:“怎么样了?”
领头的警察赶忙把那女人拉到一边,两人在一旁嘀咕起来。不一会儿,那女人走到云三妹身边,对着那个年轻的警察道:“把手铐打开。”
接着,那女人自个儿找了个板凳在云三妹的面前坐下来,云三妹只感到一股英武之气扑面而来。她毫不畏惧,迎着那双似乎要看穿人的眼睛。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那女人道:“我是县公安局分管刑侦工作的副局长黄瑛,刚才我们刑侦张大队长的工作方法有些不妥。”
云三妹一听,一股火气直冲头顶,她伸出双手,歇斯底里大喊道:“把我铐起来啊。”说完,眼泪扑簌簌地直往外涌。
黄副局长不为所动,仍是按照自己的思路道:“我代表我们局长表示歉意。但是,也要请你理解我们的工作,现在上级的要求是命案必破,何况这个凶手还是一个扶贫干部,对社会的影响太恶劣了,这个案件是非破不可。”黄副局长异常坚定地道。
接着,黄副局长伸手要过那把镰刀,把“凶器”拿到云三妹的面前,道:“这就是你的帮扶干部李有为杀人的凶器!”
云三妹道:“我不晓得。”
“这个我相信你。”黄副局长接着道,“但是,现在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他是凶手。”
云三妹道:“我相信李干部不是杀人凶手。”
黄副局长道:“是不是凶手,不是说你相信不相信,而是需要证据。”
云三妹道:“他这样的干部现在没有了。”
黄副局长道:“我们也知道这个人一贯就是遵纪守法,但是,这只能代表过去。”
云三妹恼怒道:“那么,你们就认定李干部是杀人凶犯?”
黄副局长威严道:“认定一个人是不是凶杀犯不是儿戏,他现在是最大的嫌疑犯。但是,我从警二十年了,还没见过这么笨拙的凶杀犯,把手机、凶器等证物都遗留在了现场。”
云三妹道:“你说的这些我不懂,我就是认定李干部不会杀人。”
黄副局长道:“所以,这个案件疑点重重,我们必须要弄个清楚,这就需要李有为出来证明自己不是凶手。”
云三妹欲言又止道:“那么……”
黄副局长坚定道:“他需要出来证明自己。”
云三妹想到陷入绝望无援的李有为藏身洞穴,想起他说害怕进派出所,想起李有为一年多时间以来,帮扶自己的往事。云盘寨淳厚的民风,赋予了云三妹知恩图报的个性,她暗暗打定主意,决不能透露李有为藏匿的地方,排除万难,她也要帮助李有为洗脱嫌疑。
想到这里,云三妹道:“我真不晓得李干部在哪里。”
黄副局长道:“那么,至少案发以后他是到过你这里的。”
云三妹道:“他确实到过我这里,他给我女儿妮妮送了几盒牛奶,也被你们的那个张大队长当作罪证拿走了。”
黄副局长道:“他没有说什么?”
云三妹道:“没有。”
黃副局长道:“然后呢?”
云三妹道:“然后他就走了。”
黄副局长一行走后,空落落的院坝顿显寂寥,一行大雁啾鸣着从空中飞过。偏西的秋阳,照耀着院坝大门上的瓦片,闪烁着斑斓的光芒,云三妹感到有些目眩,心潮起伏,往事如昨。
地处湘黔交界的云盘寨植被葱茏,雨水充沛。每年,从桃红李白的春雨飞花到初夏时节的洪涝汛期,雨水浸泡的日子连绵而悠长。遮风挡雨的杉木皮如吸水的海绵,早就浸泡得雨水丰润。“滴滴答答”的水滴声此起彼伏,惊扰得云三妹烦不胜烦,她把家里所有的锅碗瓢盆都用来接雨水都不够用,床上、衣柜、饭桌、地上到处都是接雨水的器具。
那时,李有为刚接手帮扶云三妹的工作不久,他冒着飘洒的雨点走进来的时候,双脚不知道要落在哪里,他望着不断滴水的杉木皮覆盖的屋顶,对正在忙着接漏的云三妹道:“漏得这么厉害,早该换瓦了。”
云三妹抬起头来,嘴角上扬,白多黑少的眼睛扫了他一眼,没有搭理他。
李有为不知趣,继续问道:“扶贫工作队不是有给贫困户换瓦的项目吗?”
云三妹冷冷地道:“是有啊,可是没有说非要给我家换瓦啊!”
李有为一听,二话没说,转身就冲进了绵密的雨幕里。
来到村部扶贫工作队,李有为找到扶贫队长,把云三妹家里的情况详细认真地介绍了一遍,队长听完,要他去找负责云三妹的扶贫专干。李有为在另一间办公室找到扶贫专干,把云三妹家里的情况详细认真地又介绍了一遍。负责云三妹的扶贫专干是一个年轻人,他一边心不在焉听着李有为说,一边正忙碌着填写扶贫情况的表格。
李有为耐着性子把情况说完,那年轻人抬起头来满不在乎地道:“贫困户换瓦和脱贫工作是同步进行分三年完成,你的贫困户计划安排在明年换瓦。”
李有为就说:“去年你们都没安排云三妹家,她家杉木皮盖的屋顶已经是全都腐烂了,不能再拖了,今年必须得换,再说你是她家的扶贫专干,这事搞不好,你是有责任的。”
年轻的扶贫专干一听,沉下脸来,不高兴地反问道:“我有什么责任?这是扶贫工作队早就安排好的工作计划,关我什么事,有能耐找队长去。”
李有为压住怒火又跑去找扶贫队长。
扶贫队长说:“扶贫工作要按照上面的政策来统筹安排,需要换瓦的不只云三妹一家。负责她家的扶贫专干都已经和她沟通好了,她也同意了明年换。你一个帮扶干部急什么急啊?”
李有为满腔怒火,再也忍不住了,怒斥道:“不错,我就只是一个每月入户一次的帮扶干部,可你们这些常年呆在村里的驻村扶贫干部,有几个能够了解贫困户的真实情况?”
扶贫队长拉长了脸,道:“云盘寨有十二个村民小组,每个组有十几户贫困户上百号人,一百多贫困户,我就是什么事都不做一天走访一户也需要一百多天啊。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痛,扶贫工作队不了解情况,也用不着你这个帮扶干部来指手画脚,发号施令。”
李有为愤怒道:“那好,今天我就要你们扶贫队的人都去云三妹家了解了解情况。”说完,他转身就冲进了绵密的雨幕里。
扶贫队长冲着他消失在雨幕里的背影,嘀咕道:“一个神经病。”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李有为和云三妹拎着锅碗瓢盆被窝铺盖,一前一后走进了扶贫队长的办公室。
“扑通”一声,李有为随手把拎着的被窝铺盖扔到桌上,旁若无人道:“云盘寨三组的贫困户云三妹请求和驻村扶贫工作队互换住房,今天开始,云三妹一家住在村部,驻村的扶贫干部们都去她家现场办公了解情况……”
没等李有为说完,那扶贫队长“噌”的一下站起来,怒斥道:“你是哪个单位派来的帮扶干部?你要注意自己的立场,居然煽动贫困户来闹事!”
李有为冷冷地道:“这个事情不解决,明天我就和我的帮扶贫困户去镇里的扶贫办上访,镇里解决不了,我们就去县里的扶贫办公室上访,我相信总有一个解决的地方,你们没有时间了解情况,就让他们来了解情况。”
扶贫队长听到他这么一说,怔了半晌,语气放软下来,道:“我们不是不给她家安排,这换瓦的指标每年有限,上面的要求贫困户最终都要换上琉璃瓦的。你说的云三妹家情况特殊,我这就去和村支书商量一下。”说完,扶贫队长走出了自己的办公室。
李有为和云三妹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拐弯处,两人会意一笑。
一个月以后,李有为接到了云三妹的电话,告诉他一个喜讯:换瓦的施工队已经进场了,估计两天就能完成换瓦工作。李有为不放心,第二天上午,他跟办公室的人招呼了一声,就去了云盘寨。在车站旁边的商店,他给云三妹的女儿妮妮买了一件儿童早餐奶,便搭上了往云盘寨的客运车。
李有为赶到云三妹家的时候,院坝里堆满了腐烂的杉木皮,一地垃圾,满目狼藉,屋顶锃亮的琉璃瓦照得满堂生辉。他绕着房子巡看了一周,赶忙拦住正准备撤走的施工队。
一个领头的人问:“有什么事?”
李有为说:“两边的厢房,还有院坝的大门上,你们都还没有换。”
那人道:“换哪里,我们听老板的,老板只安排我们换正房上面的瓦。”
李有为忙问道:“老板是谁?”
那人说:“老板姓王。”说着,告诉了他一个电话号码。
李有为把电话打过去。
电话那头警惕地问:“你是谁?”
李有为表明身份并把云三妹家的情况介绍了一遍,不等他说完,那人极不耐烦道:“扶贫队只给了她这么大的换瓦面积,超出了面积,我不负责。”
李有为反问道:“那有些贫困户的住房没有达到面积的呢?”
“嘟嘟……”那头把电话挂断了。
李有为把电话又打到扶贫工作队,电话那头告诉他说:“换瓦这事是由住建局统一安排,你还是打电话给住建局了解情况吧。”
李有为道:“那我找扶贫队长反映一下。”
電话那头道:“扶贫队长不在。”
李有为怒道:“好,你们都在躲猫猫,敷衍推卸,我就把这换瓦的垃圾和没有换瓦的厢房,还有院坝门房覆盖的腐烂杉木皮都拍下来,把照片发给县扶贫办、市扶贫办和省里的扶贫办,就说这是经过你们扶贫换瓦验收的贫困户。”说完,李有为气咻咻地把电话挂断了。
李有为放下电话,对云三妹道:“他们不把这事做得圆满,我就不放过他们。”
云三妹担心道:“李干部,你为了这事得罪了队长、村主任和村支书……”
李有为打断她的话,道:“我一个人怕什么,我的工资是局长发给我。”
正在这时,李有为的电话响了,电话是扶贫队长打来的,他说:“扶贫专干和你说的情况,我都了解了,换瓦面积的事,我原来不清楚,刚和住建局的局长沟通过了,这事牵涉的不只是云三妹一家,正要纠正过来……”
冬去春来,寒暑数载,云盘寨的少女云三妹和少年盘阿满到了情窦初开的年华。他们跟在阿哥阿姐们的后面上山摘果挖野菜。歇息时,踮脚站在阿哥阿姐们的身后隔着山坡唱山歌,唱求亲的山歌,声震云雀(注:这里的“求”字,云盘寨特定语,比如“求媳妇”即“娶媳妇”之意。)。
声震云雀的山歌,沐浴着两人的鼓胀身体,就像是暮春时节撑开笋壳拔节的青青翠竹,一个劲地疯长,手足之间无意的碰触都会在两人心里激起一阵躁动的涟漪。
有一天,两人上山去砍伐清理油茶林里的野草杂树,浑身汗躁四溢,便相约去深潭洗澡。云三妹像美人鱼一样在潭水里翻腾,看得盘阿满痴了。这个时候,他需要在美人鱼面前展示他的强悍和力量,他深深地吸上一口气,一个猛子扎下去,半晌,没见他露出水面,云三妹不禁“满哥满哥”呼喊不止,仍是不见他露出水面,吓得她差点儿要哭了。
正在这个时候,绝壁下的瀑布中露出一个人头来,不是盘阿满又是谁?云三妹破涕为笑道:“满哥,满哥,你去哪里了?急死人了。”
“三妹三妹,这底下是一个岩洞。”
“你进去了?”
“没有呢,我就在瀑布里看着你洗澡。”
“水鬼啷个不把你拖了去!”云三妹娇嗔道。
“敢不敢进洞去?”
“啷个不敢?”
两人一个猛子扎进了瀑布里面,盘阿满牵着云三妹,两人站在潭水里巴掌大一块的石柱顶端,落脚处抵足并立,呼吸相闻,吹气相连,不禁神情恍惚,心旌摇荡。
云三妹的小手紧紧地拉着他,荡漾的涟漪似一阵强似一阵的电流撞击着两人的心扉。
盘阿满道:“我们游进去,看看这岩洞有多深?”
“嗯,满哥,听你的。”云三妹一双迷离的眼睛望着他,声音有些颤抖。
“好,我打前,你跟在我后面。”盘阿满关切道。
两人一前一后向着深处游去,光线越来越幽暗,身后的瀑布声渐行渐远,好像游进了密不透风的黑幕,伸手不见五指,只听得两人“哗哗”的划水声。
“三妹,别怕,有我在前头。”盘阿满一边往前划水,一边不断地鼓励着云三妹。
“三妹,到边了。”黑暗中,只听得盘阿满一声招呼,接着一只手摸索过来握住了云三妹盈盈的小手。
上得岸来,洞里漆黑一团,盘阿满紧紧地牵着她的手摸索着前行,踩着软软的赘生水草,脚下溜滑,赶紧说:“小心,三妹。”
轰轰的回声传来,感觉洞窟空旷阔大,一阵阴冷的气流从深处吹来。云三妹瑟瑟发抖,说:“满哥,我怕。”
“别怕,三妹。”盘阿满一只手圈转过来,两只手左右交合,把云三妹紧紧地抱住。
黑暗中,声气相通的两张嘴唇准确无误地啮合在一起,云三妹如遭电击一般,瘫软在满哥的怀里娇喘吁吁,燕语香吻激励着满哥奋勇向前。
“痛!你轻点儿,死鬼!”云三妹羞涩道。
云盘寨一带“死鬼”还有另一层意思,那是对自己爱入骨髓的人特定用语。绝壁深潭里那个黑暗的洞穴,注定是云三妹一生的情愫和牵挂,她把一个少女情窦初开的血迹都留在了那里。日后,满哥自然成了她的男人。
自满哥走后,云三妹把一个女人的情欲和相思全都尘封在那漆黑的洞穴里,她以为自己这一生再也不会回到那黑暗的洞里,不会再去碰触自己和死鬼老日耕云播雨的记忆。
昨天,云三妹把李有为藏匿在那个黑暗的洞窟,晚上辗转反侧,一夜未眠:一年多来,这个男人对自己孤儿寡母的帮扶历历在目……
春节刚过完不久,李有为就来到她家里,他小心翼翼地对她说:“三妹啊,我们把今年的农业生产筹划一下?”
云三妹没好气道:“有什么好筹划的,不就是下水种田,上山砍柴,还能筹划出一枝花来?”
李有为用商量的口气道:“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家里有五亩水田,只有山脚下的一亩是丰水田,山上都是靠天吃饭的歉水田,年年都要抗旱保收成,不如改种西瓜。”
云三妹毫不客氣道:“我以为你能筹划出什么花样来!现在到处都是种西瓜的,哪里有销路?我哪有时间天天跑到场上去卖西瓜,再说了,我也没有本钱种西瓜。”
李有为耐心道:“销路我负责去联系,买西瓜种子和肥料的钱,我可以借给你,秋收以后你连本带息还给我。”
云三妹道:“要是亏本了呢?”
李有为掷地有声道:“亏本了算我的!”
云三妹迟迟疑疑道:“这可行么?”
李有为坚定道:“可行的,这个方案我再三请教了县里农业局植保站的专家。”说着,他从随身携带的提包里拿出一个小本子,打开递给云三妹道,“你看,这就是西瓜种植专家写的方案。”
“我又不认识!”
“那好,我念给你听:第一步,整地、施肥,把土地深翻,日晒半个月以上;第二步,深耕细耘,筑成宽两米五左右,高四十公分的土畦……”
云三妹跃跃欲试道:“那我们先弄一丘田试试?”
李有为道:“把山上的歉水田都种上,数量越多效益才越好。山下那一亩丰水田的稻谷,足够你们一家的生活。”
“那好吧!”云三妹道。
两人说干就干。西瓜种子种下去了,李有为每个周末都会跑到云盘寨来看西瓜的长势,按照专家给他写的步骤,吩咐云三妹做好施肥、锄草、间苗、整枝压蔓等西瓜生长的打理步骤。
盛夏时节,看着田里的累累西瓜,云三妹喜在心里却又开始发愁了,这么多的西瓜怎么弄得下山?又怎么卖得完?又不好去问李干部销路的问题。
这天,李有为给她打来了电话,要她准备一下,周末,他带一些朋友和同事过来摘西瓜,要在她家里吃午饭。
过了两天就是周末,十余台车浩浩荡荡开进了云盘寨,这些人都是李有为的同学和同事,他们响应他在微信群和朋友圈里发出的号召,利用休息日自驾游,来到云盘寨体验农家生活采摘西瓜。
李有为对云三妹说:“这些人都是熟人,要多少,他们自己下地采摘,西瓜价格按市场上的算。午饭按人头算,每人五十元钱。”
云三妹说:“多了。”
李有为说:“不多,家里养的鸡鸭和地里种的蔬菜都是花费了功夫的,大家不能白吃,你把口味搞好点儿就可以了。”
云三妹就要李有为帮忙宰杀鸡鸭,她先安排客人上山去摘西瓜。
云盘寨的山上属沙性土壤,初次种植西瓜的云三妹严格按照步骤施肥、间苗,种出来的西瓜又沙又甜水分又多,一口咬下去蜜汁四溢,一时间,她家的西瓜供不应求。后来,李有为又带了两拨人来她家摘西瓜,云三妹根本没有去场上卖西瓜的机会,她家的西瓜在瓜田里就被李有为带来的客人采摘一空。
稻田改种西瓜让云三妹收获满满,加上客人在她家吃饭的收入,这账一算下来云三妹心里甜滋滋的。她拿着一沓百元大钞塞在李有为的手里说道:“给你。”
李有为迷惑不解道:“你给我这么多钱干吗?”
云三妹满心欢喜道:“还给你的钱啊。”
李有为笑呵呵道:“你只需把借我的本钱还给我就圆满了。”
云三妹道:“还有利息。”
李有为大笑道:“利息就算是我奖励你今年种西瓜的成绩。”
云三妹微嗔道:“那不行,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李有为道:“我只要本钱。”
“那怎么行,当初就说好了要付息的。”
“怎么不行?钱又不多。”
两人僵持不下,李有为就说:“那你把利息存到一边,就算是给妞妞和妮妮设立的奖学金,哪个考试成绩好了过年的时候给予奖励。”
云三妹见他这样,只好勉强应允……
秋天到了,云盘寨波澜起伏的苍翠开始变得斑斓炫目。盘阿满和云三妹就像是秋天里的色彩,一天比一天丰美艳丽,像是层层叠叠的山坡挂满了累累果实,到了采摘的时节。这在一向宁静的云盘寨荡起了层层涟漪,隔着山坡唱求亲山歌的阿哥阿姐们,也不再把满哥和三妹作为歌谣的主角。
云盘寨陈陋的寨规民约阻止着盘阿满和云三妹蔓延的情愫,爹娘说:云盘两寨自古就是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云盘两姓是兄妹,不能成亲。
惶惑无计的两人决计逃离云盘寨,去广东打工。
三天后,两人一前一后搭车去了县城,在县城会合后,当晚就坐上了去广州的长途客车。
几经辗转,盘阿满和云三妹在深圳落脚下来,两人应聘在一家清洁公司做事。盘阿满灵敏,臂力好,做了“蜘蛛人”,专门为高层建筑做清洗美容。云三妹则是每天往返于大小梅沙的海滩捡拾垃圾,做环保清洁工作,日子过得忙碌简单。
后来,两人有了妞妞,云三妹就辞工在家专门带孩子。不知何时起,她就开始担心起盘阿满的工作安全了,每天早上出门都要再三嘱咐:满哥,要注意安全。再后来,两人又有了妮妮。云三妹心挂两头,家里念着两个孩子,外面想着盘阿满,每天,都是在心惊肉跳的恐惧中度过,那惶恐的感觉一天比一天强烈。
云三妹说:“满哥,我每天晚上都做噩梦,我们回云盘寨去吧,种田养畜稳靠一些。”
盘阿满咧开大嘴道:“这里工作收入高,趁着年轻多赚点儿钱,过几年我们就回去。”
云三妹道:“看起来是钱多收入高,但是我们租房就花了一半,妞妞、妮妮的花费,什么都是要钱,这几年也没见到存了几个钱,日子还是过得紧巴巴的。”
盘阿满道:“就是没有存到钱,我们才要在这里再做几年,存点儿钱就回去。”
云三妹道:“回去我们住自己的房子,种田种地养鸡鸭,什么都不用花钱,又安全稳靠,不要担心。”
盘阿满道:“说好了,等到妮妮上小学,我们就回去。”
云三妹道:“满哥,那你千万千万要注意安全,你可是我和妞妞、妮妮的一片天啊。”
盘阿满搂着云三妹温情道:“不是為了你们,我还真想回家呢。”
可是这一片天转眼就轰然坍塌了。
妮妮满周岁那天,一大早,云三妹把盘阿满送出门的时候嘱咐道:“死鬼……”刚说出口,她马上朝着地上“呸”地吐了一口口水,改口道,“满哥,今儿妮妮满周岁,早些回来,等你吃晚饭。”
“死鬼”,这个在云三妹心里有特殊意义的称呼,好长一段时间了,她都不敢对盘阿满说。
盘阿满呵呵笑道:“好呢,回来我给妮妮买个玩具。”
云三妹带着孩子忙碌了一天,做好了丰盛的饭菜,等着盘阿满回来。华灯初上,过了正常的收工时间,还不见盘阿满回来,云三妹忍不住把电话打过去,通了却没人接。稍歇会儿,她正想把电话拨过去,电话铃声却响了起来。云三妹赶紧拿起电话,开口道:“满哥……”
电话那端却是一个陌生人的声音,“我是他的朋友。”
“朋友?”
“一起做事的工友。”
“喔,阿满呢?”
“他……他……他到医院去了。”对方支支吾吾似在遮掩着什么。
云三妹心里“咯噔”一下,猛地往下沉,她好像抓到救命稻草一般紧紧地抓住电话,急切地大声道:“他去医院干吗?”
“他……他……他掉下来了。”对方犹豫了一会儿,吞吞吐吐道。
好像一声惊雷,在云三妹的耳边炸响,震得她几乎要眩晕过去,她仍是紧紧地抓着电话声嘶力竭地喊道:“多高掉下来的?”
“二楼。”
……
后来的事实证明,那个工友是用善意的谎言欺骗了她,盘阿满没有去医院,也不是从二楼掉下来的。楼顶系着作业绳和安全绳的固定钩子突然断裂,正在二十楼清洗墙面的盘阿满像断线的纸鸢一样飘落,全身筋骨都碎了,在地面留下一摊血肉,当时就不行了,直接就送到了殡仪馆。
后来,一身伤痛的云三妹带着妞妞、妮妮和盘阿满的骨灰盒回到了云盘寨。迎接她的是一副副冰冷的面孔,她先去了盘阿满的家,阿满的爹娘把她拦在院坝门外,破口大骂道:“害人的白虎精,克死了阿满,还想进这个门,祸害得我们家破人亡?”
云三妹一言不发,一手捧着盘阿满的骨灰盒,一手牵着妞妞、妮妮,转身默默离去。
回到娘家,阿娘把她迎进院坝,阿爹却不让她进屋,把门闩上,恶狠狠道:“你生是盘家的人,死是盘家的鬼,和云家没有关系。”
云三妹一听,一言不发,转身默默地离去。
阿娘急忙追出院坝,一边解释道:“你和阿满私奔后,这几年,你阿爹在云盘寨承受太多冷言冷语的嘲讽和白眼,压得你阿爹都抬不起头来……”
云三妹一句也听不进去,只顾往前走,泪水在心底奔涌。
故乡云盘寨峰峦连绵不绝,旷野苍茫千顷,却容不下满身伤痛的云三妹安身立命。
在大堡镇开南杂店的姐姐云二妹,短暂收留了云三妹母女三人。
后来,云三妹在处于盘寨和云寨中间两不管的小溪坑旁,那里,也是她和盘阿满春情萌动的地方。她请人盖了一栋木头房子,用的是盘阿满的赔偿金十万元钱,七省八省还剩下两万元,屋顶还没有完工,云三妹对盖房子的师傅说屋顶就用杉木树皮盖吧,钱还要养育妞妞、妮妮……
想到这些,云三妹的心就在滴血。这几年的凄风苦雨,她是怎么挺过来的?期待,失望,无奈,愤怒,就在她绝望到支持不住,快要跌入深渊的时候,李有为在悬崖边紧紧地拽住了她……
“三妹啊,云盘寨通了公路多好啊,你为什么不同意呢?”这是李有为接手帮扶任务后,遇到的第一个棘手问题。村干部和扶贫工作队都说,他们去了几次都被云三妹那个婆娘给撵出来了,没有了其他的办法,就只好要他这个帮扶干部去试试。
原来,从岩寨岔路口到云盘寨是一条山道,扶贫工作队进驻后,就从上面争取到了修建公路的专项扶贫资金。线路规划从云寨到盘寨经过小溪坑旁,要拆掉云三妹家院坝的一半,云三妹死活不同意。若改线就需要增加大笔的工程经费,这对于扶贫项目显然是不可能的事情。
“这路修到你这里就被卡住了,云盘寨一个团寨的人都对你有意见。”李有为耐心地道。
“云盘寨通不通公路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早就不是云盘寨的人了。”云三妹倔强道。
“这样总不好,你总是这里的人。”
“他们把我当这里的人吗?”
“占用了你的半边院坝,村里同意给你补偿。”
“补偿?哼,当初他们不准我进寨,我请人开挖这片荒地建房还要阻止我。”
“过去的事情就算了,他们都是你的乡邻亲友。”
“我没有乡邻亲友,这事情也不能算了。”
“再说公路修通了,妮妮每天去镇里上学走路也顺畅一些。”
“就算是他们不准妮妮读书了,我也不同意。”提到妮妮读书,似乎说到了她的痛处,云三妹竟然抽噎起来,面目变得狰狞恐怖。
“就算是你不同意拆掉你的院坝,也没有人敢不让妮妮读书。”李有为安慰道。
“不敢?他们可是说到做到。”说到伤心处,云三妹竟然“呜呜呜呜”地哭泣起来。
这一变故把李有为吓了一大跳,他不断安慰道:“就算是不同意也不要哭嘛,有事好好说!”哪知他越是安慰,云三妹越是哭泣得厉害,后来已是控制不住情绪号啕大哭起来。云三妹不断抖动的肩膀像极了姆妈哭泣的时候,李有为心里暗自思忖。
等到云三妹情绪稍稍安定下来,李有为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我的言语冲撞了你?哪里做得不好?”
云三妹道:“都不是,这事与你无关。”说完后就不肯再说话了,只是默默流泪。
李有为急了,说:“怎么会与我无关呢,我是你的帮扶干部,有事我和你一起扛。”
云三妹听到这话,“哇”的一声又大哭起来,似乎要把心中所有的情绪都要发泄出来。她边哭边倾诉着积郁在心里多时的委屈。
原来,云三妹带着盘阿满的骨灰和两个女儿满身伤痛回到故乡,云盘寨的寨佬族佬们开会达成两项决定:一是不同意盘阿满的骨灰进寨,理由是云盘寨自古以来就有枉死在外面的年轻人不得入寨安葬的传统;二是妞妞和妮妮两人不得落户在云盘寨,理由是女孩长大后迟早要嫁人。所以,这几年来,妞妞和妮妮都是寄居在云盘寨的黑户,没有资格享受扶贫优惠政策,两人光是每年上学读书都要交几千元的借读费。
李有为听到这里,只觉得气血翻涌,一股怒气从天而降,恶向胆边生,他几乎是冲着云三妹吼道:“你这样做就是在理的,他们哪天不帮你把妞妞和妮妮的户口解决了,你就不准他们动你的院坝。”
“嗯,嗯。”云三妹心怀感激连声应允道。
“我现在就去村里找工作队,这几天你要在家里呆着,防止他们趁你不在家把你的院坝扒掉了。”李有为说完,怒气冲冲地转身走了。
“嗯,嗯。”云三妹赶忙应承,望着李有为的背影,心里一阵温暖。
在村部扶贫工作队,李有为压住满腔的怒火,把云三妹说的情况讲述了一遍,然后表明了自己的立场,那就是要和云三妹共进退。
扶贫队长用手摸着他的额头,道:“你是不是发烧了,烧糊涂了?”
李有为道:“我很清醒,糊涂的是你们驻村的工作队。”
扶贫队长说道:“你是我们扶贫办派下去的帮扶干部,立场怎么会和我们不一致呢?”
李有为道:“这就奇怪了,我帮助我的帮扶对象,怎么会和你们的立场不一致呢?”
“我告诉你啊,这个三公里的扶贫公路可是县长联系的项目,县长的扶贫点就是云盘寨。”
“那正好,就让县长来解决这个事情。”
“云三妹的两个娃落不了户,还有读书要交借读费这两件事,那都是扶贫工作队管不了的事情。”
“那你说谁能管得了?”
“落户是村里的决定,收取借读费那是教育局的事情,我们扶贫工作队怎么管?”
“好,你说的,你们扶贫工作队管不了,那我下午就和云三妹两人去县里的扶贫办反映这个事情。”
扶貧队长瞪大了眼睛,望着他好一会儿,口气有些缓和道:“我的老哥,就是县长来了也不会解决得这么快啊,要不这样吧,我把村里的支书、村主任都叫过来,我们下午开个协调会,你也参加,好么?”
李有为道:“这个要得。”
下午在村部召开的这个协调会议,各方自始至终都是剑拔弩张,充满火药味。
村支书和村主任搪塞说:“这个决定是云盘寨的寨佬和族佬们开会决定的,如果推翻,将来一些寨规民约就没有办法执行了,就会乱套,就会影响到云盘寨的和谐。”
李有为压住怒火问道:“村支两委是执行党和政府的决定还是执行寨佬和族佬的决定?”
村支书云贵生就说:“我们是少数民族地区,那要看具体的情况。”
李有为说:“那我们就具体说云三妹两个娃为什么落不了户?”
云贵生解释道:“当初寨佬族佬们开会的时候,就说盘阿满、云三妹两个人私奔已经违背了云盘寨自古以来的传统,现在寨子能够容纳云三妹母女三人就已经是网开一面了,何况这两个都是女娃子,现在给她们落户,村里还要给她们分田分地分山林,将来长大后都要嫁人,到时又要收回来。所以,寨佬族佬们的意见就是反正盘阿满已经不在了,村里也不用收回他名下的田地山林,这样就两抵了。”
李有为压住满腔怒火道:“你们这就是懒政惰政,你们知道吗,妞妞、妮妮两个娃子没有户口,就没有资格被列入精准扶贫人口,上学还得要交借读费,这些难道你们都不知道?如果这次你们没把这个事情处理好,我就陪着云三妹去县里市里省里告你们,到时候你们一个也跑不掉。”李有为恶狠狠说这话的时候,面目扭曲得狰狞恐怖。
扶贫队长忙站出来打圆场说:“李干部说得有道理。”并让村支书、村主任和村支两委的人去找寨佬族佬们沟通一下,“不要把这个事情搞大了,再怎么说云三妹母女三人也是你们云盘寨的人。”
村支书云贵生就低头和村主任一阵嘀嘀咕咕窃窃私语,然后找了个台阶,道:“要我们村支两委去找寨佬族佬沟通倒是没有问题,但是,扶贫的公路被云三妹掐在了小溪坑,过不了盘寨,那这个事情我们村支两委就不好办了,前面我们已经做了很多的工作都做不通。”
扶贫队长说:“辛苦书记和主任先去找寨佬族佬们协商一下,这个问题放到下一步,饭要一口一口地吃,问题要一个一个地解决。”
散会后,李有为跑到云三妹家里,对她说:“三妹啊,我和他们扯了一下午,事情有了一点儿眉目,村书记和村主任晚上去找寨佬族佬们开会协商。”
云三妹道:“辛苦你啦。李干部,这是个幌子!”
李有为疑惑道:“又怎么啦?”
云三妹道:“找寨佬族佬协商是村书记和村主任的幌子,云盘寨的大小事情哪一件不是他们两人作主的?”
李有为道:“那就更好办了,这次他两个要是敢耍花招,我要让他们好看的。”
云三妹道:“你是县里派来的干部,又是满心满意地帮助我,说的话多半是能成的。”
李有为道:“我今天就不回城了,晚上我住到大堡镇去,明天一大早,我就去村部等他们协商的结果。我要盯着他们。”
云三妹道:“那真是太辛苦你啦,吃过晚饭再去,我这就去抓个鸡来。”
“三妹,你忙自个的事情去,我还要去大堡镇文化站有点儿事情,顺便就在食堂吃点儿。”说完,李有为转身就走出了院坝的大门。
云三妹在后面追问道:“那怎么成呢?”
李有为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李有为就在村部等着村支书、村主任和寨佬族佬们的协商结果。
一直到上午十一点钟,村支书和村主任两人才现身,两人自然是把做寨佬族佬们思想工作的艰难经过说了一遍,又把云盘寨的寨规民约说了一通。
李有为不耐烦了,他打断两人的话喝问:“到底是成还是不成?”
村支书云贵生阴阳怪气地说:“当然是成了,不然也不好来见你这个县里派来的帮扶干部啊。”
李有为也不在意,只是问:“什么时候能办?”
村支书说:“这事什么时候能办,就看你这个帮扶干部的了。”
李有为满头雾水道:“这是什么意思?怎么要看我的?”
村支书云贵生不再吭声,村主任接过腔道:“妞妞、妮妮的落户,我们同意接收就是了,具体怎么搞还得要云三妹自己去操办。”
村支书云贵生乜斜着眼,插话道:“就看你这个县里派来的帮扶干部怎么去操办了。”
李有为二话没说,扭头就走出了村部大门,他要赶去告诉云三妹这个消息。
云三妹听到了这个信息,又是欣喜又是忧愁,说:“妞妞和妮妮都是属于没有户口的黑户,当年深圳要我们回原籍上户口,但是,盘阿满联系了云盘寨不让上,事情就一直拖着。”
李有为安慰道:“不要急,他们同意落户了,事情就开始动起来了。”
云三妹愁眉苦脸道:“不知该怎么办?我都不知道从哪个地方开始操办这个事情。”
李有为道:“要你不要急,我等会儿就回城去,公安局和民政局我都有同学,我去打听打听一下怎么操办。”
在回城的路上,李有为就开始给班长打电话,他做东晚上请同学们聚聚。班长现在是财政局的局长,在同学们当中有号召力,班长答应了。他又陆续给在公安局、教育局、民政局、卫健委等部门工作的同学们逐一打了电话,同学们都好生奇怪,以往绝少参加同学聚会活动的李有为,怎么主动打电话组织聚餐了。
车到县城,还没到吃晚餐的时候。李有为先去最豪华的鸿运酒店订了个包房,又到家里找了两瓶“五粮液”,这两瓶好酒还是二十多年以前买的,他准备用来相亲成功后,第一次上女方家门用的,结果,年过半百了,这酒都用不上,今天正好派上了用场。看看时间还早,李有为就在沙发上斜躺着眯了一会儿。
看看快到下班时间,李有为又逐一给每个同学打了电话,告知就餐的酒店订在鸿运大酒店的飞山包房,一再强调不要误了时间。
打完电话,李有为提着两瓶酒出门了,路过四鼓楼一个烟酒店的时候,拐进去买了几包好烟,他知道同学里面有几个酒鬼、烟鬼。
县城不大,刚刚把菜上齐,同学们三三兩两就到了。
同学们瞪大了眼睛,一个个戏谑李有为是不是有了好事情,这么贵重的好酒好烟,还有一桌子好菜,出手阔绰。
李有为就说:“是有点儿事情,但是不是好事情,还不好说!”说完,诡秘一笑,招呼大家喝酒。
酒过三巡,李有为站起身来,把云三妹两个女儿落户的问题说了一遍,说:“我一个文化局的普通干部,清水衙门,无职无权,如何办得动这个事情?我又在那个婆娘的面前夸了海口,没有法子,要请各位权力部门的同学鼎力帮助。”
班长要他坐下来,开口说:“你这是急公好义,也是你这个帮扶干部的职责,在座的同学虽然不是县里头头脑脑的领导,但是,也是各个部门的实力人物,大家齐心协力,这事情应该是不难的,这个忙同学们是要尽力帮助的。”
李有为感到非常温暖,眼泪差点儿都掉下来了。
于是,同学们七嘴八舌,就在酒桌上,一边喝酒,一边对这个事情展开了讨论,各抒己见。
过了三个月,稻田里青青的秧苗开始扬花吐穗了,李有为把一个文件袋交到了云三妹的手里。
“三妹啊,妞妞和妮妮的落户手续,精准扶贫对象手册都已经办好了,户口本资料都装在这袋子里,你要保管好喔。”
“扑通”一声,云三妹朝着他跪下去了,把李有为吓了一大跳,急忙把她拉起来道:“你,你干什么?”
云三妹泣不成声道:“李,李干部,没有你,这些东西我怎么弄得来?”
李有为嘴里道:“哪里哪里,这都是国家政策有规定的。”心里却在哀叹这几个月来,自己在公安局、民政局、教育局、扶贫办、乡镇村组等职能部门上蹿下跳,签字盖章,求爷爷告奶奶找熟人拉关系请人吃饭等等,以自己一个帮扶干部的身份办理这些都花费了几个月的时间,要云三妹自己去跑这些手续,还真不知道要办到猴年马月了……
岩寨岔路口发生的扶贫帮扶干部恶性杀人案件惊动了全县,省市公安机关的增援力量一天一拨赶来,上级下了死命令要限期破案,具体负责案件侦破工作的副局长黄瑛压力山大。案发三天以来,围绕案发地搜山、围堵、警戒的范围一再扩大,力度一再增强,然而,凶手好似人间蒸发一样,一点儿线索都没有。
此案疑点重重,杀人潜逃凶手是一个国家公务员,一个帮扶干部,无论是在单位还是社会上的口碑都是众口铄金。如果非要找点缺点,就是这个人好管闲事,而且是一根筋一堵墙,走到黑,变态认死理。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在扶贫的路上,为了一个手机的赔偿问题居然杀人,这个杀人的动机有些牵强。反过来说,被害人却是一个有劣迹的人。但是,通过几天来的工作,被害人的同行四人,以及当时在车上的旅客都证实,是李有为不慎撞到被害人,因为摔坏手机的赔偿问题引发纠纷,凶杀案的事实、证人证言,都是非常明确地指向李有为,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抓到凶手。
一大清早,云三妹就牵着妮妮走进了姐姐云二妹在大堡镇的南杂店。云三妹对云二妹道:“我要出去办些事,把妮妮放在这里几天。”
云二妹关切道:“你的那个帮扶干部杀了人,你可得小心点儿。”
云三妹淡淡地回道:“我知道。”
“镇上到处都传开了。”
“我就想打听一下,李干部是坐哪个车来的?”
“听说坐的是龙场龙师傅的车。”
“车上都坐了些什么人?”
“昨天赶场,大部分的人都在镇上下车了,听说过去只坐了几个人。”
“嗯,那我走了。”
“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龙场找找那个龙师傅。”
云二妹劝阻道:“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节,大家都在忙着过节,你明天再去也不迟。”
云三妹不再说什么,默默地转身离去,只感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龙场是湘黔交界贵州境内的一个小乡镇,距离大堡镇约十五公里的路程,两镇虽然分属不同的省份,但是两地民同族,音同声,气同枝,来往密切,互通有无,非常熟悉。
云三妹在镇上找了个跑摩托运客的,刚坐上摩托后座,一个着警察制服的陌生男人走过来,喝问云三妹要到哪里去,云三妹不客气地回应道:“我要去哪里还要你管?你是我什么人?”把那人戗得说不出话来。
“呼呼”的晨风在耳边呼啸,两边的山峦树木快速地向后闪过,云三妹紧紧地抓住摩托后座的扶把,任思绪飞扬……
深夜,副局长黄瑛正在办公室想到凶手的帮扶对象云三妹,一直坚信自己的帮扶干部不会是凶手。当初,自己安排人手二十四小时紧盯着她,就是想要从她那里打开突破口,把她作为一个诱饵盯牢她,只要她和凶手有了联系,抓捕李有为还不是手到擒来。可是,三天过去了,所有的技侦手段都用上了,这个云三妹不但没有和凶手有过半分的联系,居然还像办案一样,到处去打听凶手的情况,难道当初自己的判断错了?
正在这时,“当当”,门外响起敲门声,黄瑛打开门一开,居然是云三妹。
云三妹神情慌急,臉色憔悴,开口就说道:“黄局长,你要帮帮我。”
“别急,慢慢说。”黄瑛一边把她让进屋里,一边说道。
待云三妹坐下后,黄瑛给她倒了一杯水,温言道:“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助?”
云三妹一口把水喝了个底朝天,急促地说道:“我刚才去了车站,可是,他们不让我查,说要让你们公安局的才能查。”
云三妹不着边际的话,黄瑛听得满头雾水,忙问:“你去车站查什么?”
“是这样子……”云三妹急忙把自己今天走访了开车的龙师傅和当时所有的乘客,得到的信息资料和公安局掌握的情况大同小异,只是还有两位长途旅客没有找到的情况说了一遍,现在她所有的希望都在那两个长途旅客的身上。
听完后,黄瑛思忖了一会儿,没有马上答复她的要求,而是话题一转道:“你真不知道李有为藏在哪里?”
“他杀了人,我不晓得他跑到哪里去了!”云三妹语气坚定道。
“你这几天来来往往,到处打听他的情况,这又是什么意思?”
“他是我的帮扶干部,我关心一下,了解一下情况也不行么?”
“喔,那倒是没有问题,但是,你不能妨碍我们办案。”
“我没有妨碍你们办案啊,我去了解的都是你们的人已经知道了的情况。”
“那你了解这些有什么用?”
“我不相信李干部会杀人。”
“你还不相信?”
“他这么一个好人。”
“好人与犯罪只隔了一层纸,一念之间的事。”
“可我就是不相信。”
“好了,这个问题,我们也没有必要争执了。”
云三妹不再吭声,黄瑛主动转换话题,启发似的说道:“案发以后,李有为到了你家里去,你好好想想,他说过什么没有?做过什么没有?”
云三妹想了一下,说道:“他给妮妮送了几盒早餐奶。”
黄瑛道:“这个我们知道了,你再想想。”
两人对话停顿了一会儿,云三妹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她有些犹豫道:“黄局长,李干部前天从我家离开的时候,说一大早在车站等车的时候,有一伙人在车站玩‘三张’,引诱过路人,诈骗别人的钱。”
黄瑛道:“这和李有为杀人有什么关系?不是破案线索。”
云三妹道:“李干部怕别人上当受骗,就提醒过路人,点了那伙人的‘水’。”
黄瑛道:“这个也不能抵了他杀人的罪行。”
云三妹想了想,说道:“在车上和李干部扯麻纱,要赔偿手机的就是早上在车站玩‘三张’,被李干部‘点水’的那伙人。”
“啊!?”黄瑛“噌”地站起身来,急忙走到云三妹跟前道,“这么重要的情况,前天在你家为什么不跟我们说?”
云三妹委屈道:“你们那么大的阵势,气势汹汹,特别是你们的那个队长,我都被他吓傻了,哪里还能记得这么多。”
黄瑛轻轻叹了口气道:“唉,谢谢你提供的情况。”
云三妹道:“那,那我要你帮我的忙呢?”
黄瑛思忖片刻,爽快道:“好,我这就安排两个人陪你去车站。”
只见黄瑛拿起桌上的电话,按了几个数字,对着话筒道:“让值班的人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不一会儿,推门走进来一个装束齐整的年轻警察,开口道:“黄局,您有什么事?”
黄瑛吩咐道:“你去‘9·12’专案组叫上一个人,去把车站周围所有有监控探头的单位,前天早上六点到八点的监控资料都给我调来,顺便陪这位大姐去车站帮她了解一下情况。”
年轻警察双脚一并,道:“是!”
云三妹和年轻警察走后,黄瑛又打了两通电话,一个是打给刑警大队队长,要他加紧对“9·12”案件被害人同行四人进行监控,防止他们外逃。另一个是打给治安大队队长,要他把治安大队安装在车站探头九月十二日早上的监控视频送到办公室来。
第二天,云三妹再度前往车站,在警察的帮助下,事情办起来自然是顺风顺水,不但了解到那两位旅客的身份信息,还知道了对方的通讯联系方式。云三妹颤抖着手指拨通了对方的电话。
云三妹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语无伦次地向对方诉说自己的请求,说到后面竟然是抽抽噎噎说不出话来了。
对方警惕地问她和被围殴的人是什么关系?
云三妹哭诉着说她和那人是帮扶户和帮扶干部的关系,然后,迫不及待地把李有为一年多来,尽心帮扶自己的事情一一陈述给对方,那迫切的心情恨不得把自己的心都剖开,好让对方相信自己说的都是实话。
对方安静地听完云三妹的哭诉,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要云三妹发一个邮箱过去,说:“我发一个视频过来,一切真相都在里面。”
云三妹问:“是不是邮电局送信件用的邮箱?”
对方说:“是电子邮箱。”
云三妹还是搞不清楚什么是“店子邮箱”,以为是要买什么东西。对方就问她孩子多大了,就让她去问读高中的孩子,什么是电子邮箱,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原来,对方是两个来自北方爱好旅游的新婚夫妻,到这边来旅行结婚。前天,他们从县城搭乘龙师傅的客运车准备去黔东南,之后,穿越云贵高原到达目的地昆明。两人都是第一次来到南方,一路为湘黔边界地区少数民族的风情所倾倒,沿途拍摄了不少的照片和视频,无意中把前天发生在车上的全部过程录了下来。
云三妹急急忙忙一路小跑,直奔妞妞读书的县中学。
见到大女儿妞妞,云三妹急切地问道:“‘店子邮箱’是什么东西?”
妞妞看到从未来过学校的云三妹已是惊讶,猛然间,又问起这么时髦的词语来,更是诧异。妞妞就说:“电子邮箱是用于网上收发信函等资料用的。”
云三妹就說:“赶快弄一个。”
妞妞一头雾水,问她:“阿娘,您要干什么吗?”
云三妹就问她:“知不知道李阿伯扯上麻纱的事?”
妞妞道:“我一天到晚都呆在学校,哪里会知道外面的事情?”
云三妹就把情况简单地和妞妞说了一下,然后问道:“我们应不应该帮助那个李阿伯?”
妞妞态度坚决道:“肯定要帮助。”于是,她从云三妹的手中拿过手机操弄了几下,又递给她,说道:“阿娘,我已经把邮箱发过去了,您等等我去给老师请个假。”
妞妞领着云三妹来到距学校门口不过百余米的一家网吧。妞妞径直走到角落一台电脑前,打开电脑,一阵鼓捣,电脑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客车的车内视频:十余个旅客稀稀落落地坐在车厢里,云三妹一眼就看到了李有为的背影,他坐在靠前距车门不远的位置,随着车辆的行驶,李有为的头也在微微地晃动。客车缓缓减慢了速度,前两排座位的一个年轻人,从兜里拿出一个手机,掰作两半,用手贴在耳边,作势打电话的样子,起身向前,走到李有为前面门口位置坐下。客车停下了,李有为起身从头顶的行李架取下东西,往车门口走去,坐在前面座位上的那个年轻人突然站立起来。李有为侧过身子,极力避开年轻人正在打电话往外拐的胳膊。但年轻人的胳膊却猛然向着李有为的身上靠过来,手机就掉到地上,摔成两半……
看完视频后,云三妹气血翻涌,咬牙切齿地骂道:“这个雷劈火烧枪打不得好死的畜生,陷害李干部。”
妞妞道:“阿娘,您轻声点儿,这里是网吧。”
云三妹便不再诅咒,只是怒极了,脸有恨色。
云三妹道:“妞妞,您等我一下,我马上去公安局把那个黄局长叫过来。”
妞妞不解道:“阿娘,您叫黄局长过来做啷个?”
“要她过来看看这个东西。”
“阿娘,您莫急,我把这个视频拷到U盘里,您拿去交给她就可以了。”
妞妞从阿娘手里要过一百元钱,起身到服务吧台那里买了个U盘回来,退给云三妹五十元钱,说道:“阿娘,这个U盘只要五十元钱,这是找给您的钱。”
云三妹心情好,爽快道:“妞妞,這五十元钱,你就拿着做生活费吧。”说完,两人转身就出了网吧。
云三妹紧攥着妞妞交给她的U盘,气喘吁吁地敲开了黄副局长的办公室。
黄瑛正在加班审看收集的视频资料,看到大汗淋漓的云三妹闯进了办公室,问道:“什么事?”
云三妹伸出紧攥着的一只手,打开手掌,里面有一个U盘,憔悴的脸上绽开了一朵灿烂的笑容,道:“这就是那两个长途旅客照下来的东西,你打开看一下就晓得了。”
“哦!?”黄瑛起身从云三妹的手里接过U盘,从桌上抽出一张纸巾,把U盘擦拭干净后插入电脑。
黄瑛紧盯着电脑屏幕,有些地方还来回查看,脸色越来越严峻,来来回回差不多看了近一个小时,好不容易看完了视频。黄瑛长吁了一口气,立即打电话给刑警大队长,道:“喂,‘9·12’案件被害人同行的那四个人都在我们的掌握中么?嗯,好,马上安排人手把他们抓捕起来,一个也不许逃脱,分开关押突审。把这些事情处理好了,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嗯,好,再见。”
黄瑛安排完,走到云三妹的跟前,握住她的手,道:“太感谢你了,说实在话,这些人长期以来就是我们关注的重点对象,发生了这么大的案子,当时我们也是怀疑其中有诈,他们的同伙和车上的旅客都是众口一词,说是因为手机赔偿问题引发的凶杀案,我们苦于没有证据证明是这帮人所为,只能让他们逍遥法外。我们表示歉意。”
云三妹不关心案件的进展,她焦急地问道:“那么,李干部就没有麻纱了?清白了?”
黄瑛道:“从我们今天调取查看车站周围的监控资料和你刚才给我的视频资料结合分析,两者是有关联的证据链,基本可以否决李有为同志的凶案嫌疑。”
云三妹不满道:“还是基本?”
黄瑛微笑道:“可以肯定了,但是最后的定论我们还要通过审讯,核实案件的真相。”接着话题一转关切道,“对不起,刚才忙着看视频,忘了问你吃过午饭了没有?”
云三妹用力拍了拍随身的布包,道:“我带着呢。”
“我带你去食堂吃点儿午饭?”
“谢谢,真不用了。”
黄瑛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微笑着问道:“你把李有为藏在什么地方了?我们的武警公安出动了数百人搜山都没有找到他,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吧?”
云三妹警惕地望着她,疑问道:“你们还要搜山找他?”
黄瑛笑道:“没有,我们马上下达撤回搜山和警戒的命令。”
云三妹欣慰道:“那他不用去派出所了吧?”
黄瑛道:“有些情况我们还需要找他了解,协助我们的工作,但是,我们是去请他。”
云三妹笑道:“他在一个黑暗无光的地方,我这就去请他。”说完,转身便欲离去。
黄瑛急忙拦住她道:“不急,他在黑暗的地方呆了这么久的时间,白天接他出来要坏了他的眼睛,你这几天辛苦了,好好休息,下午我派车送你回云盘寨。”
云三妹爽朗地道:“这算什么辛苦,我现在就回去,李干部这几天肯定饿坏了,我给他买些好吃的去。”
黄瑛交给她一个手机,道:“你硬要现在赶回去,我也不阻拦你,这是李有为同志遗落在现场的手机,麻烦你交给他。”
云三妹接过手机忽然道:“还有两把镰刀呢,那是我托李干部帮我买的。”
黄瑛笑道:“那两把镰刀我们暂时保管一下,毕竟镰刀伤人了,等到事情真相全部搞清了,自然会还给你。”
云三妹不满道:“眼下收割稻谷正需要镰刀。”
“那我马上安排人给你买两把带回去。”
“我不要,我就需要李干部帮我买的那两把。”
“好,我尽快安排人搞清楚后给你送来。”
“要快喔,不然,稻谷就烂在田里了。”
“放心,不会耽误你的收割。”
“好,我等着。”
“另外,请你转告李有为同志,他被迫自卫伤到的那个罪犯抢救过来了,要他不要有任何的思想包袱和压力。”
“啊!?”云三妹睁大了眼睛瞪着她。
“是的,那个人没有死。”黄瑛重复道。
“你们怎么没早说啊。”
“我也是刚得到的消息,在医院抢救了三天三夜,医生说只是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
“花冤枉钱。”
“再说了,由于破案的需要,我也不能说啊。”
“还不如让他死了,干净!”云三妹狠狠地道。
……
一直躲在水洞里的李有为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吞噬着,“滴答滴答”的水滴声提醒他还活着。饥饿和寒冷紧紧地缠绕着他,消磨着他求生的欲望,神志变得有些模模糊糊。他感觉他的灵魂已经出窍,好像离开了身躯在黑暗里飘忽起来一般,漫无边际地飘忽着,思绪和记忆快要被黑暗淹没了,脑海里混沌一片,微弱的生命似乎就要融入这漫无边际的黑暗。
忽然“喇喇”的水声响起,“李干部,李干部”的呼喊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越来越近。李有为想回应却怎么也张不开嘴,只感到一阵急匆匆的脚步从远而近停在了身边,紧接着,他冷冰冰的身躯便陷入火热般的温暖……
三个月以后,李有为和云三妹双双被评选为全县“见义勇为道德模范”。
在庄严的颁奖大会上,李有为忽然想到一事,他扭过头去对坐在旁边的云三妹低声道:“三妹啊,上次县里的扶贫验收督导组去你家检查的时候,你说你今年脱不了贫,又说我两个月都没有入户走访了,你为什么要对他们撒谎?害得我在云盘寨的那个黑洞里呆了三天三晚,差点儿没被饿死冻死。”
云三妹低下头,有些羞涩道:“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要告诉我实话,我就告诉你。”
李有为道:“好,我保证说实话。”
云三妹道:“要是我没对督导组说谎话,那个周末你会来吗?”
李有为心中一荡,犹豫片刻,马上接着说道:“我肯定不会去啊,那个周末约好了同学聚会。”
“我知道我是喊不动你的,就只好要督导组吆喝你来。”
“为什么?”
“你不晓得第二天是中秋节?”
“晓得啊!”
“你帮扶我一年多了,做了那么多事,在我们家里水都没有喝一口。”
“是局长派我去的,他给我开工资。”
“过节就是我和妮妮在家,你也是一个人,我就想杀个鸡子把你喊来,我们一起过一个中秋节。”
“那也不用这么隆重啊,还要杀个鸡子,是不是还要收五十元钱啊。”
“死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