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嘉颖
打卡原是指把磁卡放在磁卡机上读取相关内容,被特定为记录工作人员上下班到达固定工作地点的时间。“卡”是一种记录工具,将工作人员规范性地约束于特定的时空内,以此量化他们的工作指标。传统意义上的打卡强调身体在某一时间和空间中的到场,时间和空间成为限制身体移动的条件。随着移动互联网的发展,“打卡”一词成为新媒体用语,其内涵被引申为个体利用媒介标记某一地点或事件,使得与自身相关的痕迹留于时间和空间之中。身体穿梭于虚实空间之中,不仅是特定时空的记录者,更具有如媒介般的沟通与提供信息功能。学者孙玮认为,新媒体时代打卡的重要特征即身体在场,拍摄者身体与物理空间的感官相遇是打卡形成的前提条件。另外,对物理空间的拍摄、上传使得其影像在虚拟空间呈现与流转。[1]这两个方面是新媒体时代打卡形成必不可少的条件。学者胡安琪和姜红将打卡分为两种类型:时间打卡和空间打卡。时间打卡是指利用移动媒介标记和展示在虚拟空间中的时间积累,例如学习打卡、阅读打卡。而空间打卡是通过网络定位功能,展示与标记空间到达,例如旅行打卡。[2]本文则聚焦于分析空间打卡,将打卡视为个体在物理空间中的身体实践,并通过移动设备的媒介化呈现叙述个体与地点的记忆,由此将微观的记忆叙述纳入原本宏观呈现的集体记忆之中。在这一过程中,身体突破了原本打卡定义中时空的限制,自如地穿梭其中,并成为叙述记忆的重要元素。
虚拟技术、移动网络的发展逐渐带来传播学中的身体转向。在新的媒介环境中,不同于原先强调的去身体化,身体在传播过程中展现出难以替代的作用。传统的离身性研究中,身体被视为传播的阻碍,媒介延伸身体。正如传媒学者马歇尔·麦克卢汉所言,报纸是眼睛的延伸,广播是耳朵的延伸,媒介成为人体功能的替代性工具。[3]新的媒介形态突破人体感官功能的局限性,身体无需在场即可跨越时空障碍获得人与人、人与信息间的交流。
而随着智能化、沉浸式传播时代的到来,人工智能技术、虚拟现实技术刺激了更多学者对身体在传播过程中的作用的关注,原本虚拟环境中的“离身”开始以“具身”的姿态出现。
这体现在两个方面,第一,何谓身体在场?若从身体的物理属性出发,虚拟空间中的人际互动,身体是缺席的,互动模式中的身体是一种想象。但虚拟空间中身体再现表现为信息符号和意义符号,由这些符号确定身体的具身性。这种新型的身体在场形式突破了身体的物理属性,但感知仍作用于身体本身,身体是互动的基础所在。第二,身体的主体性何在?离身关注的是身体如何被媒介利用以此发挥出最大的传播效果,媒介技术成为第一性。而具身将目光重归身体,即身体如何利用媒介达成交流与传播,它对传播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对这些问题的关注意味着人们开始注意身体的主体性,其中,强调日常生活中的身体实践的重要作用逐渐浮现出来。
社会学家保罗·康纳顿在《社会如何记忆》中阐述了身体在社会记忆的传播和维系中的作用。康纳顿将社会实践分为体化实践和刻写实践。[4]体化实践是依靠亲身参与,通过身体举动传达信息。个体记忆被保留在身体实践中,并且在身体实践的复现中将记忆体现出来。而刻写实践则更多依赖技术或工具,例如照片、计算机等现代技术将曾经发生过的事物保留下来,由此为构建社会记忆提供素材。
保罗·康纳顿将身体与媒介看作维系社会记忆的两种途径,而在媒介技术嵌入我们社会肌理的当下,身体与媒介二元对立关系应当重新思考,二者对社会记忆的作用也在此前提下更新。当身体与媒介交织共同作用于社会记忆时,身体在传播中的能动性、媒介的互联性如何跨越虚实空间的界线是本文的研究重点。短视频中的旅行打卡行为是一种典型的日常生活中的身体实践,也是对实体空间的记忆实践。本研究将聚焦于成都市鹤鸣茶馆的打卡行为,重新思考身体、媒介之间的关系,以及它们对集体记忆建构的影响。
鹤鸣茶馆是成都市有近百年历史的传统茶馆。喝茶习惯对成都人民而言,早已成为生活中必不可少的部分。王笛在《茶馆:成都的公共生活和微观世界》中提及:“茶馆之于成都人既重要,也不重要。”重要是指成都人离不开喝茶,许多人特别是老人起床的第一件事便是到茶馆吃早茶。不重要则是指高档、低档的茶馆都有大量市民前去消费,喝茶才是最被在乎的事。[5]这足以证明喝茶在成都人生活中的日常性。如今,像当地人一样旅游的旅行观念兴起,鹤鸣茶馆成为成都市旅游的网红景点。鹤鸣茶馆的日常性和媒介化呈现在本研究中具有典型性。本研究运用内容分析法,在抖音APP中广泛搜集关于成都市鹤鸣茶馆打卡视频,秉持“一条视频仅选用一次”的原则,内容限定为与鹤鸣茶馆有关部分,剔除与其不相关内容,共搜集分析视频样本量为84个。通过对样本视频的内容制作、叙述特征、播放情况、用户参与分析,研究旅行打卡的媒介化呈现。
随着移动媒介的发展,个体利用媒介记录自己移动的痕迹更为便利,而影像技术简易化操作使得以个体为主角的影像打卡视频蓬勃发展。在鹤鸣茶馆的打卡视频中,身体蕴含着强大的叙述能力。在媒介空间中,打卡者将自身形象转化为茶馆内的“悠闲”符号,通过身体表演传达出怡然自得的信息。从视频样本的拍摄视角分析,大多都是以平视或俯视的视角观看鹤鸣茶馆,镜头如人的眼睛般观看鹤鸣茶馆中的一景一物。从视频内容来看,打卡者偏向于拍摄自己喝着冒热气的盖碗茶、坐在竹制小方桌矮椅上、采耳、周围喝茶人闲谈等细节性内容,且给人慢速的感觉。在安逸的氛围打造中,身体是叙述的基本要素,从视频中传递出的感觉都以“身边人”“朋友”形象出现,是打卡者自身的亲身经验,并在其他要素的暗示和不断重复出现中稳固“安逸”特征,使得鹤鸣茶馆的生活性一面被强调。
鹤鸣茶馆作为成都百年老茶馆,其内涵不仅代表“成都生活安逸”的一面,更包含着历史的、政治的一面,而这一部分在打卡视频中较少呈现。据王笛《茶馆:成都的公共生活和微观世界》记载,1900~1950年期间,学校校长和老师喜爱去鹤鸣茶馆,每年阴历六月和腊月,教师去那里找工作、续聘书,由于竞争激烈,所以被称为“六腊之战”。这部分历史在打卡视频中很少呈现。另外,当时的茶馆还担任“民间法庭”角色,“吃讲茶”最能体现茶馆的严肃性和政治性。一些私人纠纷被曝光于茶社,由其他茶客进行评理。而这一政治面向在如今的打卡视频中几乎没有呈现。
在个体打卡的鹤鸣茶馆视频中,“安逸”成为最为重要、最愿意强调的一点。个体利用自身身体表演,以亲身体验作为可信标准,身体成为媒介,反复传递出“安逸”的信息,使得鹤鸣茶馆在虚拟空间中成为“舒适”的代名词,被赋予“慢节奏”的想象。而另一面,原本鹤鸣茶馆的集体记忆中,历史文化、政治影响等部分在个体记忆的呈现中被忽视。
媒介平台作为沟通虚实世界的中介,将个体在物理空间中的移动与虚拟空间中的呈现连接起来,使得作为肉体的身体和作为符号的身体在两个空间中穿梭并相连,成为个体保留记忆的重要途径。而另一部分,媒介平台的互联性、平台化让个体记忆实践与社交紧密关联。在抖音APP中,不同用户建立起与鹤鸣茶社相关联的话题主题词,其中“鹤鸣茶社”话题有214.3万的播放量。个体用户通过视频发布、上传获得点赞、分享,将私人化的打卡行为在媒介平台上以共同分享的性质呈现在集体中,个人经验成为可供大众观看收藏的旅游攻略,而他人在观看打卡视频中增加对旅游地身体实践的期许,促进其影像制作行为。
媒介平台在功能方面也为用户参与打卡拍摄提供激励机制。抖音APP的筛选条件中有一栏为“最多点赞”,鹤鸣茶馆的抖音视频点赞最多为2.6万,被放置在页面第一个。因此高点赞的视频也成为打卡者对视频的一种追求,这也促进个体在视频内容中寻求创新。在鹤鸣茶馆最高点赞的20个视频中,其内容包括鹤鸣茶馆、盖碗茶历史介绍、与茶有关的成都话、泡茶流程、鹤鸣茶馆周围小吃、鹤鸣茶馆Vlog等,这些视频或专业性较高,或亲民性较强,而非简单的流水账式记录。
当个体记忆呈现在媒介平台中作为一种社交手段,不仅增强了个体与他人之间自发地联结,也在平台的推动下优化记忆实践的呈现形式。个体记忆依靠媒介平台记录、保存,使得原本以宏大叙述为特征的集体记忆纳入了个体的记忆微光,日常生活中的个体叙述让集体记忆更具有真实性,个体以其自身形象出现,而非作为群体、难以描绘的面貌,这在一定程度上增强了人的主体性。
法国社会学家列斐伏尔强调空间是复合的,他将空间分为三种类型,即物理空间、精神空间和社会空间,并提出了“三元空间理论”。[6]物质空间存在于空间实践中,是直接可感的和准确测量的;精神空间是被概念化的空间,是在物质空间的基础上构想的空间,是物质空间的再现;社会空间既区别于前两类空间又包含前两类空间,是一种社会关系的容器。三类空间相互交织,不可缺一。
在鹤鸣茶馆中,物理空间中的景物被选择性地突出某些部分,弱化另一部分,通过镜头的标记、剪辑、挪用,以一种特定的“悠闲”形象出现在虚拟空间中。在微热点APP,鹤鸣茶馆“全网词云”显示的描述类关键词为“公园”“生活”。个体在打卡视频中选择的物理空间中元素也都含有这类意义。根据对视频样本的搜集分析,“盖碗茶”“竹椅”“锦鲤”“编制热水壶”“采耳师傅”是出现最多的代表“悠闲”的元素。经过个体在媒介平台上反复打卡,也逐渐在物理空间中生成适应用户媒介消费的网红打卡地点。鹤鸣茶馆门前的大型茶壶倒水型洗手盆就是因打卡衍生出来的网红打卡点。为了适应媒介消费现象,物理空间中增添的事物符合媒介传播中逻辑,吸引更多个体参观打卡,但同时被固定化的打卡地点使得个体的记忆实践呈现出同质化倾向。
旅行打卡是表达个体记忆的典型方式,并对集体记忆建构产生重要影响。传统的集体记忆常着眼于历史重大事件,忽视对日常生活的关注,记忆建构的主体掌握在官方和社会精英阶层中。而新媒介技术让普通大众的记忆实践也能被发现,大众通过媒介化的打卡行为将自身经历、生活之细节等被发现、被展示,由此唤醒、重塑某一时代的集体记忆。而个人化的记忆表达实际上是数字资本逻辑中的一环,“花钱上榜”“买粉丝”等逻辑让一些无实际价值的个体记忆表达也有可能获得大量关注。另外,为了获取关注量,个体的媒介化记忆表达存在“土味”趋势。在猎奇的心理下,审美失格,记忆成为商品,变为换取流量的工具。具有流动性的集体记忆在经济利益的刺激下失去美的价值,呈现出变异的消费性转向特征。
新闻漫画《好帮手》 勾建山/作(新华社发)
不同于传统媒体以脱域的形式展现空间,旅行打卡强调身体在场,它让身体嵌入空间,从而建立起人感知城市的新模式。保罗·康纳顿认为,集体记忆的建构与维系需要依靠两个条件,一是仪式的举行,二是身体实践。个体对城市集体记忆的感知不单依靠书本、电影、文献等传统大众媒介,个体以亲身经验参与集体记忆的建构,不仅丰富了集体记忆的叙述内容,让集体记忆建构的话语权由精英泛化到大众,同时又拉近个体与城市之间的距离,深化大众的城市感知度。城市由个体的人组成,集体也应由大众书写,旅行打卡在这一方面发挥出个体的能动性,但也需注意大众狂热的媒介消费行为中内容“同一化”“功利化”倾向。新媒体时代,身体与媒介的关系不再是分割或延伸的关系,媒介技术印刻在我们的肌理中,身体也是媒介起到传递信息、交流互联的作用。当身体边界被宽泛,集体记忆中的个人也不再是被动的记忆信息接收者,其主动创造记忆,融于集体记忆,这为思考个体的新媒体日常实践提供了新的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