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萧伊:与自然对话

2022-07-21 11:52钱雪娇
优雅 2022年5期
关键词:冰川事物

钱雪娇

陈萧伊是一个特别注重精神实践的人。闲暇之余,不是在走访田野就是在去往山里的路上。她漫无目的地感受,寻找着生活的线索,享受不经意间获得的惊喜。她形容这是给自己汲取能量与养分的一种方式。就像这次与她敲定采访时间时,她又启程进山了,我和她之间的对话在相隔几百公里的线上进行着,愉悦有温度的氛围,一如她带给我的印象,自然又真实。

“去到山中,一方面是在感受當下混乱世界的日常当中的一种时间,另一方面爬山的时候好像又是在某种宇宙的时间当中,它又更辽阔。一种巨大的事物在向我们招手,并且那些存在的混乱和无序又并不真的能够击败你,我觉得蛮奇特的,可能人逐渐地能从一些自己相信的东西上找到力量吧。”

——陈萧伊

不久前,陈萧伊刚忙完自己在成都千高原艺术空间的个展《横断涟漪纪:我在说从深海听来的几个词》。“我在说从深海听来的几个词”源于诗人保罗·策兰(Paul Celan)为画家埃德加·耶内(Edgar Jené)所写的文本:“我在说从深海听到的几个词,那里如此沉默,但又有很多事情发生。”山川河流,人们所眷恋的不一定是事物的显性之处。在可见又无法想象的自然中,一眼望尽的山地,只不过是现实的单薄影像。无论是冰川的“前世今生”,还是山峰的“崇高碎片”,那些秘密是关于庞大尺度的永恒运动中,已流动千万年,内在与古老的生命力量。陈萧伊以横断山脉这个地域的矿山与开采遗迹作为切口,在山脉的时空堆叠与土地关系中展开工作,从过去的采矿业到如今的山地生态,她尝试通过更旷阔的叙事对西部山地进行“影像扫描”。这项工作陈萧伊从2018年开始有了一些想法后,在这几年时间里,不断推进。正如娜恩·谢泼德在《活山》里所形容的,“与某个地方建立长久联系的真正标志是:时刻准备好面对不确定性,并接受无法获得全部知识的现实。”从岩石、矿物到工具与技术,经由漫长的时间流变,人类从地底深处拓展出当前世界的宏大图景。在陈萧伊所呈现的作品中,矿山、矿洞、矿石作为隐喻的表征而存在,意图讨论隐藏在图像之下的现代性体验、地质时间与生态,以及迷狂体系。通过影像等多种媒介,将异质性的事物聚拢,对那些断层、裂缝和偶然性重新做一次测量,也为被命名之前的地域绘制图像,由此开启一个虚拟的地质年代。

陈萧伊始终认为,创作是一种冥冥之中的牵引。就像她从小就喜欢微小、自然的事物,于是她常以自然作为中间介质,探讨面对精神层面的直观体验。当然,即便我们看到她常用自然的东西讲述自己所关注的对象,但这并不代表她不关注以人为主体的对象或其他生命有机体。相反,正是因为她在关注了人之后,用更大、更亘古的尺度来对照生命的短暂性,才有了更多不同尺度作品之间的对话。谈及横断山脉,一部分人会觉得它是一个宏大的命题。然而作为创作者,陈萧伊却有不同的看法,创作是从个体出发看到的一个视角,作品是个人与个人间的一种对话,她喜欢不同职业带给人的属性,甚至是展览上的陌生人带给她的一些出乎意料的反馈。“当创作进行到每个具体面向时,它其实非常微小,宏大叙事仅仅是一个缝合状态,我希望作品透露出的东西能给观者带来一种微妙的感知。”

虽然,陈萧伊在2015年就获得了中国第七届三影堂摄影奖大奖——中国最负盛名的摄影比赛奖项,但她从创作伊始,就没有将创作局限于摄影,而是以多维界的方式,将图像作为隐喻的媒介进行创作。她通过生产图像的方式,关注生命体的微妙感知,并不断挑战既定的逻辑、感知与想象来探讨存在本身的问题。但肯定的是,摄影深深根植于她如何看待世界以及当面对不同事物时,自己所呈现的表达方式。在“Koan”系列中,她采用照相凹版术,选取抽象的风景制成版画,通过简化与抽象的手段探索表面之下事物的真实以及隐藏的法则。陈萧伊在冰岛旅行期间开始着手这个项目,作品的拍摄初始于那里,冰山、湖泊、漂浮的冰块,这些森然的原生自然之力击中了她。陈萧伊说整个项目的灵感来源于古老的智慧。中文语境里,Koan是“公案”的意思。公案是禅宗的术语,原意为在冥想过程中的一个谜语、故事或是问题,来帮助冥想者从规划和分析的思维中脱离出来,实现一种自发的、发散的反思状态,从而揭示出理性的不足之处。“Koan”中的图像需要通过精神和直觉来理解,而非直接的识别或是分类,所以陈萧伊是在鼓励我们在所见的事物中带入一种不同的意识,推着我们在观看这一组作品时跟随一种更加原初的感受。之后的“隐匿时”系列则是将世界的细微用抽象的影像再现,模糊了宏观和微观在尺度上的界限,试图推翻观者对真实的体验。

长期以来对于实相与虚相的探讨,为陈萧伊映射出了一个镜像结构——在“洞穴”内外自由穿梭,对于自身的存在而言并没有本质的区别。于是,经由原初的现象对不可揭示之物进行了最直接的揭示,存在把自身显现为空无,构成了那永远无法逾越的透明的障碍物。在个人项目“Never!”中,陈萧伊仍旧在日常之中捕捉一种光天化日之下的神秘,把对图像平面性的观看延展为另一种更为多样的感知体验。在对日常与时间断裂的体验之中,切入自认为的真实并将此作为机会与可能,为自己制造“洞穴”。在这次的尝试中,她以自身得不到解答的屏障或界限為中点,在两个空间之间来往以试图达成某一种的共时结构,以在面对这所知甚少的屏障物时,获取一种溢出性的感知。到这里,作品并非再去对真实与虚幻进行边界的模糊,而是去无法揣度的虚空里抓住一声回响,在这永无终极、永不定位的结构与框架中持续地、无休止地复现与撞击。在“IT IS THEMERCY”装置前,蓝色的射灯将水缸及两条游弋的金鱼投影在墙体平面上,这一具有欺骗性的作法只有当观者走近时才得以揭穿——其中一条“金鱼”只是与另一活体在体型与颜色上相仿的机械制品。电子鱼受到人造零部件的指使,不知停歇地进行着某种规律的行动,并通过连接着水缸的听诊器发出了近似心脏跳动的声音;活体金鱼反而在惊吓中进退失据,其声音亦在听诊器中消失。除此之外,在另一场展览《Where We Met》中,陈萧伊将月亮这种最古老的计时工具,通过对月亮原型意象的探索,在展览中用影像的方式放置了一枚永恒处于运动中的月亮。通过在升落过程中的光线变化与反光材料的共同作用,旨在探索一种无限分离、聚合以及矛盾事物中的偶然共存,以激活“非因果关系的有序状态”,企图在瞬间化的变量里达成一次同时性的共振。

陈萧伊会自然地接受当下自己最真实的状态,而这种状态也体现在她每个阶段不同的作品上。她并不会急功近利想要做出一鸣惊人的东西,而是在每个阶段呈现出她对一件事物的看法、对作品掌控的能力以及对这个世界的理解。正如她在瑞士蒙泰地区驻地期间, 在森林漫步中偶然发现了一些“怪异的巨石”——冰川漂砾。这些巨大的甚至有房子大小的岩块,被冰川融化的河流携带至瑞士的山川与平原上,又因冰川的消逝被孤独地遗留于此。冰川漂砾所及之处,便是冰川曾经覆盖的土地。在她的创作中,这些巨石是时间的容载,也是阿尔卑斯山冰川的“纪念碑”,它们目睹了冰川的退化,而这种现象现在仍在继续。这些奇形怪状的大石块被冰川转移到那些本不属于它们的地方,在不稳定的平衡里栖息,在山谷、平原、城市的边缘的光里隐秘显现。陈萧伊选择在晨光未醒和夜晚降临的时刻拍摄它们,“当光线不明朗的时候,我们对时间的知觉也趋向混沌和永恒”。石头是沉重坚固物质的体现,却在时间的流淌之中,被看不见的力量改造与挪动成为了轻盈之物,基于巨石将延展对整体时空的想象,这是未受掌控的语言的一部分。另外,陈萧伊还将时空坐标归零在此,以此去进行当下对于冰川持续退化的反思。她选择去介入冰川漂砾,以一种浪漫的感知方式拍摄黑暗中的巨石,正如黑暗拒绝可视性,而它也同样可以保持视觉:在黑暗中我们看见了众星。而群星同样可以被我们理解为位于天空之中的石头,我们透过肉眼所看见的星光,是穿越过数年的漫长时间才抵达我们的可视范围,如同在黑暗中的冰川漂砾,也是在数万年间被冰川移动来到此处,因此,陈萧伊给出了一种观看群星的视角来感知这些栖息于异乡的漂砾。

陈萧伊的工作从对自然的“拟像”,发展为聚焦于“感光”本身所带来的多重体验与矛盾感知的经验。其作品尝试从二维平面到三维图像的转换,通过还原因加速度而被“淹没”的感官,来显现出“临界”的微妙转换状态,使我们在与之有过共同经验的事物里感受间歇,并还原事物之间的“暧昧”。疫情发生的当下,每个人在心态上都或多或少产生着起伏,陈萧伊也不例外。从一开始的焦虑感,逐渐演变成她用“脚踏实地”一词来形容如今的状态。2020年的春天,在结束隔离后,陈萧伊收集了在此期间自己与友人通过网络有过的所有文字对话,由此得出其中出现频率最高的150个词。这150个词尽管只来源于个人与个人的对话,却也是属于这个意料之外的“大事”期间,大家对此,以及对周遭各自世界与时间有过的共同讲述。然而,面对接踵而来的事件,真相与谎言,无论是如何急切地讲述、讨论,或是无法回应的失语状态,都一次次被过载的信息迅速覆盖了,这便是如今面对这个越发分崩离析世界的常态。我们总在对话之中活动,语言使得深处的涌动与遥远的力量遭遇,而世界在一次次鸣响中被召集,实在的幻景也只是表面的假象,并不触及真实的内部。

作为90后,陈萧伊从不拘泥,个性鲜明纯粹。交谈间,她常常把“幸运”二字挂在嘴边,幸运地踏入这个行业、幸运地获得一些奖项、幸运地得到一点认可。对于身份上的各种赋予,她并不在意,“真实”对她而言更为重要。当然,她也在经历了许多无常之后,才拥有了现在的平静,这种“平静”会让自己更踏实。她希望在有限的生命里集中精力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这也是自己唯一可以试图去掌控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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