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与唐诗是一个谈不完的话题。鲁迅曾经说过:“我以为一切好诗,到唐已被做完,此后倘非能翻出如来掌心之‘齐天太〔大〕圣’,大可不必动手。”这一番话是他在谈到自己的旧体诗作时说的,接下来又说“然而言行不能一致,有时也诌几句,自省殊亦可笑”(1934年12月20日致杨霁云信)。可知他这几句谦辞同时也表达了他对唐诗的极高评价。
鲁迅对唐诗非常熟悉,文章中往往随宜引用,而总是给人以妙手偶得恰如天成的阅读快感。为了讲艺术夸张不能乱来,即举李白《北风行》中的诗句“燕山雪花大如席”为例,指出这固然是夸张,“但燕山究竟有雪花,就含着一点诚实在里面,使我们立刻知道燕山原来有这么冷”(《且介亭杂文二集·漫谈“漫画”》)。为了阐明“革命文学”无须乞灵于标语口号,便引用白居易《宴散》诗中“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二句为例,说明写富贵完全可以不用“金”“玉”“锦”“绮”那些表面化的字眼,这才叫真有富贵气(详见《而已集·革命文学》)。鲁迅指出作家试图隐瞒旧作完全是徒劳的,遂举韦庄曾经试图不让《秦妇吟》流传而终于未能成功为例,说明你瞒得了一时,不可能永远得手,人们可以通过查旧账把你不想见人的东西查出來(详见《准风月谈·查旧帐〔账〕》),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鲁迅谈唐诗往往都是像这样的点到即止,很少展开具体的分析论述,有之,也就只有具体谈论钱起名作《省试湘灵鼓瑟》(即《湘灵鼓瑟》)的这一次了。
1935年末,鲁迅看到了美学家朱光潜的一篇文章(《说“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中学生》杂志第六十期,1935年12月)以后,便也来谈钱起《湘灵鼓瑟》诗末的名句。朱文借这两句诗来讲自己的文艺美学理论,说艺术总是以“醇朴”“静穆”为最高境界,而“愤愤不平”的态度一定是于艺术境界不利的。鲁迅认为,其说未免有不惜割裂全诗、只顾借题发挥的瑕疵,于是另行加以分析。鲁迅在自己的文章中先行录出了钱起《省试湘灵鼓瑟》的全篇:
善鼓云和瑟,常闻帝子灵。
冯夷空自舞,楚客不堪听。
苦调凄金石,清音入杳冥。
苍梧来怨慕,白芷动芳馨。
流水传湘浦,悲风过洞庭。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然后加以分析道:
要证成“醇朴”或“静穆”,这全篇实在是不宜称引的,因为中间的四联,颇近于所谓“衰飒”。但没有上文,末两句便显得含胡,不过这含胡,却也许又是称引者之所谓超妙。现在一看题目,便明白“曲终”者结“鼓瑟”,“人不见”者点“灵”字,“江上数峰青”者做“湘”字,全篇虽不失为唐人的好试帖,但末两句也并不怎么神奇了。况且题上明说是“省试”,当然不会有“愤愤不平的样子”,假使屈原不和椒兰吵架,却上京求取功名,我想,他大约也不至于在考卷上大发牢骚的,他首先要防落第。(《且介亭杂文二集·题未定草(六至九)》)
这实在是绝妙的分析。古代考试科目中的试帖诗有它的规范,那就是一要切题,二要平稳,不能别出心裁乱说话。鲁迅早年在准备参加县考的时候,也曾经练习过试帖诗(参见顾农《鲁迅考秀才》,载《与鲁迅有关》一书,凤凰出版社2014年版),对这一套相当了解,他分析钱起省试(唐朝尚书省礼部选拔进士的考试)中的大作,自然比较中肯。
试帖诗的题目往往出自前人的作品,“湘灵鼓瑟”来自《楚辞》之《远游》,王逸《楚辞章句》说:“远游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履方直之行,不容于世。上为谗佞所谮毁,下为俗人所困极,章皇山泽,无所告诉。乃深惟元一,修执恬漠。思欲济世,则意中愤然,文采秀发,遂叙妙思,托配仙人,与俱游戏,周历天地,无所不到。然犹怀念楚国,思慕旧故,忠信之笃、仁义之厚也。是以君子珍重其志,而玮其辞焉。”《远游》之末段有云:
览方外之荒忽兮,沛罔象而自浮。
祝融戒而跸御兮,腾告鸾鸟迎宓妃。
张乐《咸池》奏《承云》兮,二女御《九韶》歌。
使湘灵鼓瑟兮,令海若舞冯夷……
所谓湘灵乃是湘江的女神,她鼓起瑟来,海神(海若)河神(冯夷)纷纷起舞。但是抒情主人公还是离开了这里,终于走投无路,“下峥嵘而无地兮,上寥廓而无天。视倏忽而无见兮,听惝恍而无闻。超无为以至清兮,与泰初而为邻”。
钱起的应试之作想象湘江女神的演奏十分凄苦,不仅“楚客”屈原“不堪听”,连苍梧山(舜死于此)也动了些怨慕之情,瑟声卷起的悲风一直吹过了洞庭湖。这样浓厚的抒情很不容易收尾,而钱起却很轻巧地结束了全篇,而且显得文气不竭,大有余味。诗中说,一曲终了,演奏者湘江女神和跳舞的神人们忽然间都消失了,眼前只留下一道湘江和两岸的山峰。原来大家都聚精会神地听取湘灵鼓瑟,把江和山都忘却了,到此刻才回过神来,重返现实世界,而这里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二句,把人们在欣赏艺术告一段落之后那种如梦初醒的神奇感受表现得十分准确。我们都曾经有过这样的审美经历,但不知道怎样描述它,钱起却在一篇应试之作中很简要地就说得如此生动深刻。
关于这两句诗,本来就有一个神奇的故事,《旧唐书》卷一百六十八《钱徽传》有记载说:
父起,天宝十年登进士第。起能五言诗。初从乡荐,寄家江湖,尝于客舍月夜独吟,遽闻人吟于庭曰:“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起愕然,摄衣视之,无所见矣,以为鬼怪,而志其一十字。起就试之年,李炜所试《湘灵鼓瑟》诗题中有“青”字,起即以鬼谣十字为落句。炜深嘉之,称为绝唱。是岁登第,释褐秘书省校书郎。
似此,钱诗的结穴二句原是先前偶然得来的“鬼谣”,不料后来省试的诗题乃是《湘灵鼓瑟》,而且须押“青”字韵,太凑巧了,于是立即移用过来,遂获主考大人李炜激赏而登第。这一神奇的故事应当出于钱起本人的创造,他固然“能五言诗”,但这一回竟能写出这样的佳句,仍然是得意的,于是托言鬼谣,争取获得更多的关注。
鲁迅在分析钱起的文章继续写道:
我们于是应该再来看看这《湘灵鼓瑟》的作者的另外的诗了。但我手头也没有他的诗集,只有一部《大历诗略》,也是迂夫子的选本,不过篇数却不少,其中有一首是:
《下第题长安客舍》
不遂青云望,愁看黄鸟飞。
梨花寒食夜,客子未春衣。
世事随时变,交情与我违。
空余主人柳,相见却依依。
一落第,在客栈的墙壁上题起诗来,他就不免有些愤愤了,可见那一首《湘灵鼓瑟》,实在是因为题目,又因为省试,所以只好如此圆转活脱。(《且介亭杂文二集·题未定草(六至九)》)
这样深入浅出知人论世的分析,最是益人神志。
钱起的诗集名《钱考功集》,凡十卷,今有《四部丛刊》影印明活字本、《四库全书》本,时贤的《钱起诗集校注》(王定璋校注,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尤便学习参考。
就在鲁迅撰写《题未定草(六至九)》的1935年12月,他又手书《湘灵鼓瑟》为一横幅,以“应仲足先生教”(影印件收入《鲁迅诗稿》,上海鲁迅纪念馆编,文物出版社1976年版,第82—83页)。“仲足”即当时在商务印书馆《东方杂志》当编辑的冯宾符,他通过周建人向鲁迅索字,鲁迅就把当下正在关心的《湘灵鼓瑟》写给了他,这位“仲足先生”新中国成立后担任《世界知识》杂志主编、世界知识出版社社长。
在早一些的时候,鲁迅还曾经手写过钱起的另一名篇《归雁》,赠送给几位日本友人,钱诗云:
潇湘何事等闲回?水碧沙明两岸苔。
二十五弦弹夜月,不胜清怨却飞来。
后来收录在《鲁迅诗稿》里的是1931年春天赠给长尾景和的,当时柔石等人被捕,风声很紧,鲁迅挈妇将雏暂避于一家外资旅馆花园庄,遂结识了这位日本青年。这份写给长尾的条幅落款“周豫才”,在诗的后面注明为“义山诗”——鲁迅把这首诗的作者误记为李商隐了。鲁迅离开花园庄回到原先的住处以后,又写了一份抄录《老子》(“天地不仁……故能成其私”)的条幅,送给这位邂逅相逢的长尾君,落款为“鲁迅”。
把《归雁》误记为李商隐诗倒也并非因为暂住旅馆、匆忙中弄错,1928年他为日本友人本间久雄写字,后来1932年为日本女作家林芙美子写字,写的也都是这首《归雁》,同样误标为“义山诗”。只有后来到1934年鲁迅为内山书店的员工儿岛亨再写此诗时,才不提什么李义山(详见儿岛亨《未被了解的鲁迅》,载《鲁迅与中日文化交流》一书,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算是订正了过来。鲁迅的记忆力很好,但也有记错的时候。
鲁迅的这一误记,其实也可以启发我们探讨李商隐同钱起(或扩而充之,大历十才子)诗风的关系。所谓“大历十才子”是盛唐、中唐之间的一批著名诗人,姚合在所编之《极玄集》卷上的李端条下写道:李端“与卢纶、吉中孚、韩翃、钱起、司空曙、苗发、崔峒、耿湋、夏侯审唱和,号十才子”。关于“大历十才子”还有些其他说法,但钱起总名列其中,且显得像个领头雁的样子。在唐诗研究中,初唐、盛唐、中唐、晚唐各时期的诗人都被深入地探讨过,唯有夹在盛、中唐之间的大历诸公,虽有名家写过专著,总起来看仍然显得关注不足,这里似乎值得进一步挖掘。
钱起《归雁》一诗的妙处在于,他仅仅通过一番简单的问答,就写出了新意,这里对于春天大雁的北归提出一种史无前例的解说,曲折地表达出湘灵鼓瑟之音的清怨实在令人不忍卒听,大雁即因此而放弃自然条件相当优越的潇湘一带,匆匆北归。
雁这种候鸟原来生活在北方,它们秋天飞向南方,而到了春天,又飞回北方。大雁的本性和生活习性规律就是如此。它们在长途飞行的时候,成群结队地排成整齐的“一”字形或“人”字形,也是一道引人注目的风景。诗人们很喜欢歌咏这种不远万里忙于赶路的候鸟,中古的诗人们写道:
天月广夜辉,游雁犯霜飞。连翩辞朔气,嘹唳独南归。
——萧子范《夜听雁》
洞庭春水绿,衡阳旅雁归。差池高复下,欲向龙门飞。
——刘孝绰《赋得始归雁》
南思洞庭水,北想雁门关。稻粱俱可恋,飞去复飞还。
——庾信《咏雁》
或咏南下,或咏北归,或并写其南来北往,大抵都比较平实。关于失群之雁,又有诗道:
天霜河白夜星稀,一雁声嘶何处归。
早知半路应相失,不如从来本独飞。
——萧纲《夜望单飞雁》
孤雁不饮啄,飞鸣声念群。
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
望尽似犹见,哀多如更闻。
野鸦无意绪,鸣噪自纷纷。
——杜甫《孤雁》
皆用拟人的办法写孤雁的哀伤,读来令人意远。
但是钱起更加高妙了,他完全不提大雁的南来北往是出于其本性和习惯,却说它们其实也很留恋潇湘一带的水碧沙明,只是实在受不了月夜里湘灵那哀怨的瑟声,只好决绝地离开。
《归雁》可以说是《湘灵鼓瑟》的衍生物,这是何等高妙的深加工产品啊。
可以同钱起这篇杰作媲美的,也许只有后来杜牧的名篇《早雁》:“金河秋半虏弦开,云外惊飞四散哀。仙掌月明孤影过,长门灯暗数声来。须知胡骑纷纷在,岂逐春风一一回?莫厌潇湘少人处,水多菰米岸莓苔。”杜牧也是从潇湘一带与大雁的关系着笔,却写出了他那个时代的特色。诗人说,尽管现在已是春天,但如今北方已经被胡骑骚扰侵袭得不成样子,还回去干什么?不如就在这“潇湘少人处”继续待下去,好在这里食物丰富,环境也很不错。
诗词创作固然与题材大有关系,而创作者的神思更重要。咏物诗在同一物象上可以写出千差万别的意思来,诗人们才情的高下就表现在这里。
钱起能够写出《省试湘灵鼓瑟》《归雁》这样的杰作,表明他的艺术感觉极佳,表达也很见功力,按说他有条件成为一流的大诗人。而事实却不然,他的佳作太少,只能说是名家而非大家,在人才济济的唐代诗坛上,总起来看只能算是第三流人物。
钱起资格甚老,曾与王维唱和,年纪大约比杜甫还要略大一点,当他登进士第的时候,杜甫尚困守长安,功名和官职都还一无所获。但是钱起后来未能在诗坛有远大的发展,其原因是他在官场里混得太顺利,且依附权贵,多年来忙于种种应酬,他本来相当高妙的才华竟在这春风得意之中逐渐消耗殆尽了。
新、旧《唐书》钱起的传皆附列于他人之后,《唐才子传》里的叙述也比较简单,近贤贾晋华综合多种史料为之作小传,略云:
钱起(710?—782?)字仲文,行大,湖州(今属浙江)人。天宝九载登进士第,授秘书省校书郎。乾元二年任蓝田尉,与王维过往唱酬。广德二年后入朝任职。大历中历祠部员外郎、司勋员外郎。与卢纶等人文咏唱和,游于驸马郭暧之门。建中初任考功郎中。约卒建中、贞元之间。起于肃、代时期诗名籍甚……其诗长于饯别应酬之作,大历中公卿出京,无其诗祖饯,时论鄙之。(《中国文学家大辞典·唐五代卷》,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633頁)
饯别应酬之作,偶一为之倒也罢了,钱起成了这方面的专业户,在许多年中喝了大量高档美酒,写了大量无谓的饯别应酬之诗,他已经成了官派文坛上的时髦明星,这样他在文学上就难有大的作为了。
诗人词客行为作风太时髦了,作品大多平庸,也容易过时。像钱起这样还能够称得上名家,已属荣幸,这靠的是他早年曾有过佳作。鲁迅先后手写过他两首诗,更要算是钱起接受史上的盛事。
诗人的生存之道,无非是要有佳作流传于世。一位作家如果只是长于应酬,除了得意于一时之外,还能有别的什么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