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经想不起来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写毛笔字的了,你推想大概不会晚于五岁。因为五岁你就上了学,学校主事(即校长)就是你的母亲。那时候钢笔并不怎么流行,小孩子玩的是铅笔和蜡笔。还记得你小时候蜡笔很多,没事儿就在纸上画来画去的,你那时最喜欢的蜡笔颜色是跟泥巴色颇接近的咖啡色,虽然后来你并不怎么喜欢这种颜色。那时候还流行一种石笔,在石板上写字的笔,类似粉笔,却比粉笔坚硬,石板好像是真正的石头做的,平平的、薄薄的一块,四周镶以木条,大小跟一本十六开的杂志差不多。以上所说的这些铅笔、蜡笔、石笔,也许还有粉笔,应该都是你在幼儿园玩的东西,那时既然“进学”了,想来你的母亲一定会教你改用毛笔在纸上写字了吧。
当然这些都是推想,没有实证,一无照片,二无视频——视频还要几十年之后才会发明出来。唯一可以拿来作为支持你的推想的证据的是一封毛笔写的信,那是你父母去了台湾之后,你给他们写的第一封信。时间是1949年秋天,那年你七岁。这封信被你母亲很小心地保存着,连同你后来写给她的一两百封信,订成厚厚的两本,你到台湾以后才看到。记得你第一次看到这封信的时候,还端详了半天,这真的是你自己写的吗?看来的确是的,落款是你的名字,内容也居然还记得,里面提到你去了舅舅家,半夜遭了土匪,这事真真切切,你几十年都没有忘记。那字虽然稚气十足,涂涂抹抹,却并不丑,横是横,竖是竖,点是点,没有写过一两年毛笔字是写不出来的,所以你推算大概自己五岁上学的时候,就开始写毛笔字了——如果不是更早的话。你大舅王祺是国民党的元老,也是民国时候一个很有名的书画家,跟于右任、张大千、徐悲鸿、陈之佛都是好朋友。你的母亲比她大哥小很多,从小就很得大哥的宠爱,你后来常常从你母亲的嘴里听到关于大舅的许多故事。如果你母亲从小就督促你写字,希望你长大了跟大舅一样,这应该是很合情理的一个推测。
七岁以后,你离开了父母,被寄养到乡下的伯父家,继续上小学。那时候乡下很穷,钢笔、铅笔、蜡笔、石笔、粉笔一概没有,如果哪个小孩居然有一支这一类的玩意儿,那是会被同学们羡慕死的。毛笔倒是有,这是传统,只要是还读点书、认得几个字的人家,廉价的毛笔总会有一两支,记账要用,写信要用,所以你在乡下小学里用的也是毛筆。你还记得你有一方小小的铜墨盒,里面垫了一块蚕丝,把墨磨好后倒在蚕丝上,写字的时候揭开盖子,墨盒就成了砚池。五年后,你离开伯父家,去上初中,初中还是县里的学校,周围都是农田,并不是城市,传统还是跟乡下一样,写字作文还是用毛笔。再过三年,你到武汉去念高中,这才真正成了城里人,大概从这个时候起,你才开始放下毛笔,改用钢笔。
不过三年之后,也就是高中毕业以后,你又开始写毛笔字了。这一点毫无疑问,你记得清清楚楚。那时考大学分三类,一类理工,二类医农,三类文史。你考大学的时候,报的是第一类,由于时代原因,考试前就已经注定了要名落孙山,虽然你当时并不知道。幸亏校长爱才,收留你在母校武昌实验中学当老师。学校差俄语老师,你的俄语很好,还得过武汉市俄语比赛第一名,于是你就很自然地成了俄语教师。那年你十八岁,教十三四岁的学生。在这以前,你从来没有把当老师作为自己的人生目标,一辈子教俄文绝不是你心甘情愿的。但既然上不了大学,理工的路显然走不通了,那就先教教俄文,糊个口,再徐谋发展吧。大方向是弃理从文,比方说当作家,于是不教课的时候,你就一头扎进故纸堆,读古文、背诗词。文人才子总得懂琴棋书画吧,所以你又开始学围棋、练书法,毛笔就是这个时候重新拿起来的。
应该说这是你认真练书法的开始,以前写毛笔字是遵母命和师命,脑子里并没有书法的概念,这个时候开始,才是自觉地想练练书法了。你练书法并没有老师,也找不到老师,你那些同事里面,没有听说谁毛笔字写得好的,老教师当中或许有,可你不知道,因为那个年代,毛笔字算旧东西,没有人会公开宣扬。你只记得有一个姓何的图书馆管理员,三十多岁,有时候会练练书法。在别人的眼里,这个人有点不合时宜,也从来没有人称赞过他会写毛笔字。不过你倒是从他那里借来了几本字帖,也慢慢从他嘴里听到了张钟二王、颜柳欧赵、苏黄米蔡这些名字。
开始当然是写正楷。颜、柳、欧、赵中,你比较喜欢欧、赵,不大喜欢颜、柳。你觉得颜字像个将军,体壮胳膊粗,英武有余,风韵不足;柳字像个运动员,四肢发达,却好像没什么头脑;欧字比较像个书生,从容舒缓,你颇喜欢。但你那时最喜欢的还是赵字,你觉得赵字虽是正楷,骨子里却有行的味道,匀称朗畅之中,有股风流倜傥的派头。
接着练行书,或者说一边练楷书,一边练行书。最早接触的自然是王羲之的《兰亭序》,你觉得赵孟頫显然是继承王羲之的,从赵的正楷转向王的行书,是顺理成章的事。令你意外惊喜的是颜真卿的《祭侄文稿》,原来颜真卿的行书如此漂亮,你喜欢颜的行书远远超过喜欢他的楷书,颜的正楷免不了给人端架子的感觉,《祭侄文稿》是个草稿,圈圈点点,涂来涂去,但正因为意不在表现,一切都是自然流出,结果却成就了最漂亮的书法。其实《兰亭序》也是草稿,据说王羲之后来想再写一遍就写不出来了。你从此悟出行书的真精神是自然、不做作,所以衷心赞同苏东坡的主张,把“天真烂漫”奉为自己毕生作书的圭臬。你也因此特别喜欢米芾而不喜欢黄庭坚,米芾的行书,自由奔放,风樯阵马,八面出锋,潇洒得令人叫绝,而黄庭坚的行书,虽然有很明显的特色,但似乎有意地在那里伸胳膊拉腿,免不了耍花枪的痕迹。也因此直到今天,你仍然很难对那些花拳绣腿、装神弄鬼、自我作古、以画字为创新的“现代派”“前卫派”“丑书派”说一句好话。
你也练过隶书,但终于讨厌它的呆板,慢慢放弃了。清朝有几个书法家想在隶书上闯出新的天地,像伊秉绶、金冬心,你完全不喜欢,认为跟恶书没有多少差别。至于篆书,你也提不起兴致,写一写就丢到一边去了。你以为篆书基本上只宜于青铜器,最适合用铜浆沿着模子浇,用有弹性的毛笔在宣纸上去画毫无波折起伏轻重变化的线条,在你看来是一件很无聊的事。你现在依然认为,篆书、隶书基本上都是夕阳书体,有人写写无妨,但说练书法一定要从篆书、隶书开始,实在是哄人的鬼话。
你1960年高中毕业,正好碰上三年饥馑,你也正处在海绵吸水般的求知岁月,一边读古文书,一边练毛笔字,三年之中,你就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写古文、作古典诗词,对中国传统书画也大致有了一些粗浅的理解,完成了弃理从文的转变。然而1966年,“文革”“破四旧、立四新”,而且万万想不到的是,你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突然莫名其妙地成了“现行反革命”,挨批挨斗,古书和毛笔字当然都顾不上了。
“文革”后期的社会远没有前期那么紧张,偶语弃市、动辄得咎的恐慌渐渐消退,人们又开始有些社交活动了。你这个时候也开始结交一些文化艺术界的朋友,老的如诗人曾卓、李任夫,书画家曹立庵、周华琴;平辈的如作家周翼南,书画家唐大康、李寿昆等人都是这个时候认识的。在书法上交往最多的是曹立庵先生,你那时候物质条件比他好,因为有母亲通过香港汇款过来,有一阵你常常请曹先生到家里来喝酒吃饭。酒醉饭饱之余,听他侃大山,讲他的家世、交往和对书画的见解。曹先生的篆刻最出色,曾经给毛泽东刻过两方印,现在湖北还没有人赶得上他,书画也不错,但你不大喜欢,尤其是书法。不过,他对你的书法天分倒很肯定,他说:“唐翼明,你埋头写十年,我包你成为中国第一流的书法家。”你笑笑,心里其实不以为然,从来字以人传,一个中学教师,字写得再好,有谁会承认你?
后来“文革”结束了,你考上研究生了,再后来,你去美国念博士了。研究书法或在书法上取得什么成就,这从来就不是你的目标,你不过是把它当成一个业余爱好。但令人又一次意想不到的是,你居然在纽约哥伦比亚大学举办了你平生的第一次书法个人展——那也是哥伦比亚大学自成立以来,第一次有中国人在这里展览中国书法。哥大校报Record报道了这次展览,稍后你的一幅书法作品又成了哥大杂志Columbia的封面。這给你在留学生和华裔文化人中带来了一点小小的名气,也因此结识了一些朋友。以后凡有写字的事情,大家自然就会想到你。谭盾第一次在纽约林肯中心举办音乐会就是你替他写的会标。
从哥大毕业之后,你去了台湾,一方面陪侍双亲,一方面在大学任教。你在台湾埋首学问,刻意不跟书法界打交道,不想给自己招来一些杂务。但没想到书法还是找上了你。一次你任教的政治大学中文系学生举办书法展,邀请老师们也来“共襄盛举”,你觉得孩子们盛情难却,只好写了一张字去应付,没想到这就为你在台湾的书法生涯开了头。第二年,系主任就央你在系里开书法课,他们正缺书法老师。你断然推辞,心想一个哥大博士来给你开书法课,岂非“大材小用”?谁知道这位仁兄韧性很好,第二年又来找你,你终于却不过情面,只好答应了。这一答应不打紧,此后年年必开书法课,一教就教了十来年,直到你从政治大学退休。不过事后想想,这倒真不是件坏事,你趁这个机会把中国书法史从头至尾理了一遍,把中国书法鉴赏理论也扎扎实实研究了一番。以前你只能说是一个书法爱好者,但十年书法课教下来,你还真的成了一个专家了。
2003年5月,日本东京明治学院大学语言文化研究所邀请你去讲学,为期两个月。所长四方田犬彦是你在哥大的时候就认识的老朋友,建议你在明治学院大学办一个书法展,他们负责往来运输和布展的费用,你自然没有理由推辞,这就成了你平生第二次个人书法展。你平生头两个书法展都是在国外办的,这实在是件很奇怪的事情,从前做梦都没想到。后来你在台湾又办过两次书法个展。
你在政治大学反而没有办过个人的书法展,政大图书馆曾经想给你办一个,但你想了想还是婉拒了,因为政大似乎从来没有教授办过书法个展,你不想太出风头。不过,政大每逢节庆都会请你写写宣传品之类的东西,这个你自然拒绝不了,所以你的字就跟着政大的宣传品和礼物传到一些你不知名的地方和你不知名的人手里,你比较得意的是政大的校名这几个字,现在印在政大每一个教职员工的工作证和每一个学生的学生证上。后来经过美工的处理,又和一朵小梅花出现在每一个教授的名片上,惹得台湾其他大学的老师都很羡慕。作为酬报,政大校务委员会通过了一个决议:唐教授退休以后,只要回台湾,政大都提供免费的住宿。你觉得这很合理,便欣然“笑纳”了,至今还享受着这种待遇。
2008年初,你从台湾政治大学退休,回到武汉定居。虽然不久就被江汉大学聘请为讲座教授,但一周只有一次课,基本上已经没有教书的压力,写字自然就多起来,差不多天天都写,颇觉优哉游哉,可以聊以卒岁了。你从1981年离开武汉,到此刻重回故地,一晃就是二十七年,最高兴的一件事就是老朋友都还健在,又可以常常团聚了。清茶一盏,浊酒一杯,古今中外,天南海北,长波巨鲸,忠奸善恶,尽付笑谈之中,真是人生大乐事。2010年春,朋友们撺掇你在武汉办一次书法个展,你也有此雅兴,于是又办了平生的第五次书法个展,地点在武汉美术馆,取名曰“归来”。没想到旧雨新知,高朋云集,来了几百人,等于做了个大广告:唐翼明回来了。在朋友们的推荐下,武汉市文史研究馆次年聘请你为研究馆员,身份是书法家。曹立庵先生当年的期盼,现在以这样一种方式变成现实,完全出乎你的意料,曹先生如果还健在,应该会为此高兴吧。曹先生当年也是武汉市文史研究馆的馆员,可惜已经不能起他于地下,相对痛饮一杯了。
更令你意想不到的是,你的书法生涯居然还会有新的进展。2012年春天,华中师范大学的领导登门拜访,希望你帮他们筹建一个国学院,你同意了。正在筹备国学院的时候,湖北省老书记罗清泉先生又指示华师成立一个书法研究所,隶属国学院,你兼任所长。不久罗书记又有新的想法,觉得书法研究所层级不够,干脆另外成立一个独立的书法研究院,取名“长江书法研究院”,由省委宣传部、省教育厅、省文联、省文化促进会和华师共同筹建,你同时兼任华师国学院院长和“长江书法研究院”院长。你几次想辞掉院长职务,让更年轻的人来接替,但都因为找不到适合的人选,校方拜托你留任,你也就只好一直留任到现在,这一下可真的跟书法结下不解之缘了。
值得欣慰的是,在一帮同事的努力之下,“长江书法研究院”总算还办得差强人意,你觉得以下几件事是做得不错的:第一,罗书记有意把“长江书法研究院”建成一个独立机构,你于是建议他在武汉办一个世界一流的中国书法艺术博物馆,集收藏、展览、研究、教学、交流、游览休闲于一身,要办成巴黎卢浮宫那样的规模,使之成为每一个热爱中国书法艺术的人都想朝拜的圣地,和每一个到武汉旅游的人必然不会放过的景点。受罗清泉先生之托,你拟了修建博物馆的最初方案,后来湖北省政府正式通过此案,提供位于九峰公园的三百亩土地作为馆址,并拨了两亿元人民币作为启动资金,经过几年的努力,现在这个博物馆已经大体修建好了。第二,鉴于教育部有意在全国中小学开展书法教育而书法教师奇缺,你于2013年给湖北省教育厅上了一个条陈,建议利用暑假时间开展全省中小学书法骨干教师短期培训班。省教育厅接受了你的建议,并委托“长江书法研究院”办理。于是,从2014年开始,你们每年办培训班,每届约三百人,至今已为湖北省培训了不少中小学书法骨干教师。办培训班几乎都在三伏盛暑天进行,十分辛苦,但你以为这是一件有意义的事,值得坚持下去。第三,出版了一套中国传统书法鉴赏丛书,篆、隶、楷、行、草,一共五本,总名《中国书法之美》,书中拓本是精选过的,还特意从日本二玄社买来版权。每幅书法作品的后面都附有一篇赏析文章,文章作者也都是国内一流书法批评家。从书法鉴赏与书法史两个角度入手研究中国的传统书法,这套书算是首创,因而在国内书法界赢得了一致好评。第四,在湖北省各高等学校组织了书友会,从2014年起,连续每年举行全省大学生书法比赛,推动了全省大学的书法热潮,涌现出了不少书法新秀。第五,举办了几十场书法理论和鉴赏讲座,差不多每个月都有一次。
事情都是大家做的,副院长张天弓先生和秘书余晶晶女士出力最多,你只是扮演一个构想者和推动者的角色。你并不去学校坐班,只有重要事情才去,这是事先跟学校讲好的,所以你这个院长当得还算轻松。你仍然有很多时间做你自己想做的事,读你自己想读的书,写你自己想写的文章。从台湾退休十年来,你平均每年都有一两本书出版。但毕竟岁月不饶人,近年精力渐见衰退,只能做一点算一点——“余热”毕竟是余下的热,无法做到炽热,炽热是年轻人的事。但写字是可以而且应该坚持的,你觉得这多少对身体还有好处,书法家多长寿,看来是有道理的。何况即使你自己不写,也会有人来求你写,求的人不是朋友,就是喜欢书法的人,你也不便拒绝,以书法会友本来也是一件快乐的事。2018年6月,你又办了一次书法个展,这是你的第六次个展了,武汉市文史研究馆操办的,你除了写字,其实并没有费什么力。
你现在已经八十多岁了,以后还写字吗?当然写,只要写得动,干吗不写?写字于你完全是兴趣,并无功利之心,所以很容易做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还办展览吗?为什么不办?只要有人资助就行,不过这就顺其自然了,“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