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华歌
雨断断续续地下着。
大时哗哗有声,小时细雨蒙蒙,停下来时地上已不少积水。晚饭后,女友忽然打电话给我,说要约我散步。女友笑语,难得如此清新凉爽,在霏霏微雨或雨后轻风中走走,连空气中都流动着饱满的诗意……
许是雨天,许是时间已近十点,此刻河边台地上已不见人影;路灯显得温润亲和,洒下的光亮水一样纯净透明;步道两旁的绿树繁花因雨而凝重湿沉,浓烈的清气和芬芳扑面而来;光照下明灭斑驳的河水,起伏荡动奇妙的图案,默然停泊的几只小船不知要驶向何方,让人很有些向往……一切都是那样静,静得四面埋伏的晨曦,正在催绽暗夜的花朵。
透过河面上稀薄的水雾,眼前一片茫茫苍苍的空阔,而对岸通明的灯火,似无数双手隔空相握,从一个黎明赶往下一个黎明。
夜晚好,这种朦胧之美是白天所没有的。女友说,我们这里不比江南差,西湖的夜景、秦淮河的桨声灯影不过如此。
我大为赞同,瞬间,心头落满爱意深深的温暖光束。
驻足在一片叶子如掌、肥大壮硕的绿植前,我们都有似曾相识的亲切感,却又说不出它们叫什么名字。好像在故乡的河坡上、沟谷中、池塘边、水渠旁,都繁生着这种植物。
深怀歉疚和不舍,一点点放开牵拉在手中的熟悉又陌生的叶子,我们已经走过一段路了,女友突然又转回去,用手机细心搜索,是“八角金盘”,好美的名字!因叶片如手,故名“手树”。与人一样,新叶是小手,有褐色绒毛。越老,手越大,越深绿,越粗糙。它秋天开白花,数朵小花组成一个个花球,散溢出淡淡馨香,深冬花才飘落,来年春天又是一树新绿……
女友说,我们都给它们写首诗吧,为这落户城市的家乡植物。
八角金盘承载的满满乡愁,划过灿然时光,令我们静默不语。每一阵风走过,每一缕花香飘溢,每一枚木叶摇动……都是我们与故乡遥遥相握,灵犀相通。
这么晚了,竟有鸟叫。虽然那叫声很谨慎内敛,但还是被我们注意到了。
是夜宿遇到了麻烦?是我们路过惊扰了它?还是有伤心事儿让它无法入寐?
该不会是这时下时停的雨,淋湿冲坏了它的家园?不知它是一家子在一起还是只有孤独凄寂的自己?我们着急,却帮不了它,只能无奈怜惜沉默不语,止步好一会儿,又叹息着离开。其实,人在许多时候是微小柔弱无能的,一如那只夜啼鸟。我们除了用无限的想象和猜测来模拟,根本不能明其真相。生命与生命间的跨界相知,是如此不易。
走在愈来愈深的夜里,我忽然产生了奇怪的感觉,仿佛自己置身于时空中心,高远深暗的苍穹分明是海面,此刻的我们只是海底一滴水,身边那些花木是生长多年的水草和珊瑚……
仅仅是改变了一下想法,人对河水与周围便有了全新的互为镜像的感受,有奇异静美的情愫在内心升腾,似乎自己也成了水,满目的浩瀚、涛涌、繁华、灿烂……
在一处河堤开阔地,我们坐在被雨水洗涤过的洁净石阶上,任风将眼前河面上清凉的水气一阵阵吹来,苍茫无际的流水与无边的夜色相拥,不经意间已走进陶渊明“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的意境了。
在这个城市居住几十年,我还是第一次深夜河边漫步。万物都沉睡了,连流水也尽可能悄无声息。脑海忽然跳出:“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片森林,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会再相逢……”是村上春树说的吗?我有些恍惚,此时想到这个,是要昭示些什么吗?
我猛然意识到,自己已虚度了太多的光阴,错过了岁月中太多的美好,一如在漫不经心中逝去的一个个雨夜,谁能说得清那每个夜,深蕴着怎样的动人词句、植物、花朵、笑脸、故事和细节?
夜向深处流去。我们和夜一起深沉着。再美好的夜晚也终将逝去,但认真体味过和从未在意过,根本不是一回事兒,不要再说自己守候和等待了多久,也不要再为自己寻找任何理由……
和女友这样无语走着,我分明听见黎明已开始发芽,夜幕慢慢退去,河水静静地流淌,愈来愈亮的晨曦,携着阳光的色彩,正一点点普照着热爱光明的生灵……
(常朔摘自《河南日报》2022年3月16日 图/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