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漫
手的艺术。
剪纸,烧陶,木刻,刺绣,雕塑,吹奏……
手,在衣袖半遮半掩下,广泛参与人类的情感生活,低调,内敛。
一个手艺人往往将指尖的种种情愫,寄托于手中事物。手,无时不在,也就被视而不见。当一个手艺人失去双手,才感受到巨大丧失。他用假手抚摩宣纸、泥巴、木头、布、青铜、琴弦,就木然、麻木。那曾经缭绕于指尖,继而直抵身心的清凉、温和、粗粝、尖锐、坚硬、柔韧等等感觉,渺无踪影。他甩掉鞋子,赤脚在泥土、河水、草地、大雨之中疾走。他期望通过与双手极为相似的双脚,修复与自然的关系。
童年,雨后旷野。我去山边挖出红土、黑土、黄土,捏制微小的人物、动物,摆在窗台阳光里,晒。我想把它们晒出呼吸、笑容、歌声、呼喊。母亲告诉我一个秘密:我是她用泥土捏成的。我也能成为这群人物、动物、鬼魅的父亲?后来,我只创造出一个儿子,且需要与一个女人合作。
女娲,是世界上的第一个手艺人。她依据想象揉捏泥土,吹一口气,荒凉大地就布满女人的妖娆、男人的粗野。女娲吐气如兰,这是她能够将泥巴捏造出生命的关键。我多年以前的造人实验之所以失败,是因为一个不刷牙的脏孩子,吐向泥人、泥狗、泥鬼的气息,无论如何不会接近兰草的气息。
放映露天电影的乡村夜晚。操场上电灯明亮。电影放映员从放映机内投出一道由细到粗的立体光芒,充满银幕。他是上世纪70年代最受尊敬的手艺人。故事片中的日本鬼子尚未进村之前,我们把小手纷纷举到放映机投出的光芒里,投映出兔子、羊、鸡、老虎、鸟等等形状的影子,让银幕成为动物园。它们只有轮廓没有表情。回家,躺在床上,意犹未尽,借着油灯或月光,让小手在墙壁上投映出一条侧身狂吠的狗——这也是一种手艺吧?
没有露天电影和油灯的当下,我早已废弃这一种童年手艺。儿子热衷于用双手敲击电脑键盘,投身于一场假想的战争或赛车运动。用橡皮泥这一残留“泥”字的玩具捏制人物、动物时,他的手,能稍稍接近我童年手艺之手的境界么?但与我相比,儿子的创世纪欲望大打折扣。他清醒地知道:这些人物、动物,不会赋予橡皮泥以灵魂,他也不会成为它们的父亲。
失去与宣纸、泥巴、木头、布、青铜、琴弦等等事物的交流,一个人的双手就类似于假肢工厂流水线上的产品。甚至连下棋这样的古老手艺,也不宜称为“手谈”,手之间的交谈。电脑“深蓝”,依据储存于“头脑”的棋谱,已经战胜人类所有的围棋世界冠军。一只修长、血管密集、充满情感的人手,在一只充满电子元件的机器前,失语、失败、失魂落魄。
陷入技术、权术里,一双又一双人类的手,物化、异化成为手段。钢琴、小提琴等等乐器演奏,蜕变为手指力量与速度的展示。握手、拥抱等等激情姿态,演变为程式化的社交动作,与内心无关。只有抚摩恋人的时候,一双手才体会到灼烫与想象力——要将她像纸那样剪成窗花,要将她像五色土那样揉成火焰中的彩陶,要将她像一卷绸缎刺绣出花园,要将她像青铜煅打出反光……
当下,纸质情书缺席的时代,爱情的存在,显得弥足珍贵。牵手速度提升,分手难度降低,微信、电子邮件内的情话,一键删除,无迹可寻。每一次恋爱和失恋,都是新的,不留下笔迹,像曾经心痛的人走出医院,心电图已经剧烈起伏的痕迹——爱情是一场心脏病,了然无踪,病愈后,再投入一场崭新的激情。
但“分手”一词依旧在沿
用。好。“分手”,比“失恋”
“翻脸”“断交”这些抽象词汇好。“把手分开”,具体、温存,有现场感。分手后的男女,对往事的回忆会有两个以上的版本,且不断修改,这回忆,就有了文学的品质——
牵手与分手,是一门艺术、一种手艺,往往是一个人成为作家的起点。
许久以前,少年齐白石跟随师父修习木匠手艺,在乡村小路上遇到另一手艺人,师父侧身让路。齐白石不解,问师父为何如此恭敬。师父说:“他是木匠。”齐白石迷惑:“我们也是木匠啊。”师父说:“他是一个会雕花手艺的木匠啊。”后来,齐白石走上中国美术史内庄严的小路,其他名字遇到“齐白石”三字,也都侧身让路。
我想跟在齊白石身后,去雕花、油漆木器。但我已经不是少年,缺乏被教育的资格和成长性,更不适合与人牵手、分手。我能做的事情就是写作,让老年斑脱离双手,成为字里行间的星星,照亮草地里蟋蟀、蚂蚱、螳螂、蝴蝶们的路——
这,也算是一门手艺吧。
(青儿摘自《杭州日报》2022年3月25日)